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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縣光羽|譙城區作家作品小輯(一)

發布時間:2023-05-10  來源:安徽作家網  作者:安徽作家網



作品欣賞





譙城奇人

劉劍飛

張大手

譙城人善養生,愛泡澡。忙完一天的營生,尋一浴池,泡個熱水澡,再找個搓澡師傅搓搓按按,那叫一個透溜!
清末民初時,譙城有十三家浴池。若論起來,搓澡這一行,手藝最絕的,當數南門口“清水閣”的張大手。
張大手本名張德志。乍一看,長得細條條、白凈凈的,也無甚特別之處??梢浑p手卻生得奇大!伸之,若蒲扇;綣之,若缽盂。按說書的金三爺講,他這大手,和《水滸傳》中“倒拔垂楊柳”的魯智深有得一拼。
可甭看他這手大,干起活來,卻是靈巧異常。
有澡客泡好了找他搓澡,他先招呼你在澡床上躺下,拿一條干凈毛巾在熱水中一燙,拎起來一折一擰再一抖,那毛巾便妥帖纏在手上了。說笑間,他手上用力,身子轉動,從脖子、前胸、雙腿,再到胳膊、肋下、后背,這么轉陀螺般一陣搓,定把你身上搓得爽爽滑滑、干干凈凈。
搓凈灰坧,張大手便放好搓巾,洗凈雙手,開始捶背按摩。但見他深運一口氣,一雙大手四處游走、上下翻飛,或捶或捏或拍或按,急緩有致、輕重有度、啪啪有聲……待到這一遍搓按下來,讓人頓感神清氣爽、周身通泰、飄飄欲仙,那舒服勁兒,就甭提啦!
據內行人講,這張大手之所以手藝高妙,一是他手大心穩,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二是他熟知脈絡穴位,手手都能按到點子上。也有人說,張大手乃是醫圣張仲景的近支,到他這一代,雖不能與人看病,但卻也諳醫理、懂經絡。
傳言歸傳言,但這人要是能耐大了,一準兒會有自己的規矩。
常來“清水閣”搓澡的都知道,張大手有“三不搓”——未成年的孩童不搓;皮膚病者不搓;為官者不搓。
有澡客不解,問張大手,你這前兩條規矩都好理解。唯有第三條,別人都以給當官者服務為榮,而你卻拒絕不搓,這是為何?
張大手淡然一笑,大凡做官之人,身上要么有官氣霸氣,要么有銅臭之氣。這兩種氣,我都聞不得,故此不搓。
眾人聽后,就笑談,這張大手,還孔夫子放屁――文氣颼颼哩!
也有人不信,認為這是張大手自抬身份。
有一日,譙城新任的縣知事聽聞張大手的絕活,便帶著師爺,頤指氣使,來找他搓澡。
這師爺老于事故,進門后先掏兩塊大洋,塞給張大手,并低聲吩咐,要是把知事大人侍候舒服了,還另有獎賞。
沒曾想,張大手把手一擺,愣是沒接這兩塊大洋。師爺大窘,正待發火,張大手一抱拳,客氣道:俺這手粗,怕傷了大老爺貴體;再者說了,咱這搓澡的規矩,也是斷然不能改的!
一句話,把師爺和那縣知事氣得澡也沒洗,穿上衣服,悻悻地走了。
這下,大家全服了,說想不到一個搓澡的,竟有這般骨氣。
但,讓人想不到的是——張大手這規矩,最終還是改了!
據說,這事與“清水閣”的老板娘有關。
“清水閣”的老板娘,叫芙蓉。人如其名,芙蓉雖是徐娘半老,但卻長得俏麗妖嬈、風韻嫣然。
芙蓉的丈夫,原是街面上的混混。幾年前,因聚眾打架,致人傷殘,被關進號子里。如此以來,“清水閣”這一大攤子事,就全落在芙蓉身上。
這芙蓉也是個爽利人,生意做得好,對搓背干活的也很和氣。尤其是對張大手,更是高看一眼。遇到逢年過節的,或是封個紅包,或是送點禮物,讓張大手的心里熱乎乎的。
這年中秋節,天剛黑,浴池就早早關門歇業。
等其他搓背打雜的都走了,芙蓉準備了幾個菜、兩瓶酒,再三挽留張大手在家吃飯。
張大手心眼實,也沒多想,就跟著芙蓉,進了里面的套間。
芙蓉很是熱情,說著感謝的話,又是倒酒,又是夾菜,把個張大手弄得暈乎乎的。
張大手酒量一般,原想著喝幾杯就走。可誰知,芙蓉的酒量卻是極大,又很會勸酒。一來二去,就把張大手給喝迷糊了。
一迷糊,張大手這雙手就不安分起來,稀里糊涂就搓到了芙蓉身上……
半夜酒醒,張大手看著懷中赤裸的芙蓉,嚇得一骨碌坐起來,連抽自己的嘴巴,說自己酒后無德,干了這不是人的事。
芙蓉嬌嗔一笑,說這“清水閣”還要多仰仗你張哥的關照!
笑畢,芙蓉忽然抓住張大手的雙手,幽幽道,你那第三條規矩,還是改了吧!咱這開澡堂的,哪能得罪起那些當官的呢?
張大手愣怔了半天,長嘆一聲,重重點了點頭。
此后,張大手果然就改了規矩。再有當官的來,他是有呼必應,搓得很是賣力。只是,他這個人,卻變得少言寡語了。
這年冬天,張大手突然得了一場怪病——口吐白沫,渾身抽搐。拉到“國醫堂“救治,病倒是治好了,一雙手卻顫顫發抖,尤其是拿起浴巾,手更是抖得厲害。
澡是沒法搓了!張大手也從“清水閣”神秘消失,不見了蹤影。
澡客們再來洗澡時,就免不了發些感慨:這狗日的張大手,真是委屈他一雙大手嘍!
還是說書的金三爺說得有味,他說,這叫成也大手,敗亦大手也!


黃連樹下

李 莉

采藥十八了,臉兒芍花般粉撲撲,腰兒楊柳樣細又軟,輕飄飄地走過去,村里的小伙不僅眼直直的,鼻子還深深吸溜,都說她身上自帶一種香氣,不像雪花膏的香,不像衣服上的皂角香,是啥香呢?
“采藥,你搽的啥???香!”
“病了你就知道了!”
“為啥?”
“病了喝幾服藥,你也香!”
“藥咋能香呀?”
“藥才香呢!”
采藥爹是村里的赤腳醫生,拿手的是中醫。早年他可是私塾里先生引以為傲的好學生,因為成分不好被“斗爭”了,幸虧他中醫理論學的和《論語》一樣好,把村長已經準備后事的老娘給救活了,于是他堂而皇之地告別“斗爭”生活,成為了一位光榮的為勞動人民服務的醫生。
病人一進門,便看到醫生白面微須,專注地埋頭于面前那部厚厚的《本草綱目》,上面被標注的密密麻麻,紅的藍的黑的種種顏色都有,旁邊擺著整整三大本筆記。病人開口喊聲“大夫”,他才抬起頭,微笑著請人坐下。
“咋了?”
“大夫,我難受…”
“別急,我先說說看,你聽對不對啊”。
于是一二三說了幾樁情形,病人稱奇,連連點頭說是。
大筆一揮:“讓采藥給你抓去。”
拿了方子,病人還想再號個脈。
“用不著,放心,一劑見效?!?/span>
病人不信啊,就看了一眼,這就結束了?嚷嚷著大夫太草率了,他只笑而不言,繼續看他的大厚書。
病人將信將疑拿藥回去,誰知真像他說的,一劑下去,病好了。眾人稱奇,口口相傳,后有人送來一副感謝錦旗,高掛堂前,上寫:懸壺雙奇目,濟世一丹心。
因為腿腳落下點殘疾,采藥大了以后,他只開開方子,倒騰藥材都是采藥的事情,她愛擺弄這些藥材,覺得每一種味道都聞之可親。芍藥、牡丹、桔梗這些家常用的藥材多香啊,就是那苦出名的黃連,開起花來,也是有著淡淡的香味。她天天聞藥、抓藥、煎藥、試藥。
“采藥,黃連不能天天試啊,書上說了這是苦寒之物,久服無益?!?/span>
一個白眼丟過去。
“書上的我背了的,可我就是想知道下真正的滋味?!?/span>
“哈哈,小采藥想當女神農嘗百草呀。這些都是古人琢磨透了的,不會錯?!?/span>
“藥是自己喝的,好不好自己知道,古人可不是萬能的?!?/span>
爺倆都有理。
采藥爹天天忙得很,是因為醫術高嗎?或許是。奇的是,來看病年輕小伙子越來越多了。來的最勤的,是大全。
大全的爹在一次和其他村爭奪地界的“武斗”中,被流彈擊中,光榮了。大全繼承爹的饒勇善戰,年紀輕輕就當上村里的民兵營長。
一日傍晚,大全又雄赳赳氣昂昂地邁進赤腳醫生的店里。
“大全,又咋了?”
“叔,我老是出虛汗?!?/span>
“面色紅潤,中氣十足,沒一點毛病呀。”
“我老是淌汗,咋沒毛?。俊?/span>
“這么熱的天還罩著件中山裝,你不淌汗誰淌汗?”
“呃,呃,我心里老燒得慌,火大?!?/span>
“別老想著熊人火就不大了。”
“我手下那幫小子,一天不熊就上房揭瓦?!?/span>
“沒病,不用吃藥。”
“叔,開點甘草潤潤喉也行,叔,叔…”
“給你給你,吵得我頭疼!”
大全得了珍寶一樣,喜滋滋地應著,正步跑到采藥面前,整整了衣服,雙手遞上藥方,采藥接過去,眼皮都沒抬一下,手里只顧忙著,大全再無剛才的大嗓門,斯斯文文輕聲輕氣地絮叨著:
“采藥,哎,采藥!
“……”
“我這件衣服咋樣?昨天進城買的,城里最流行的樣式!”
采藥抬起頭,“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好是好,可穿著這,熱不說了,怎么看和你這桿土槍也不配?!?/span>
“采藥,哪天我教你打打靶吧,我的槍法,那叫一個準!”
“采藥,你天天去黃連樹下,是想集齊七顆黃連花還是黃連果?真的能治百病?回來我一槍一個,省的你天天瞅呀盼呀的!”
采藥狠狠瞪他一眼。
“你敢!真有報應的,到時你真哪里不舒服,別怪我沒告訴你!”
“好好,不是想給采藥女神醫做實驗嘛。一會一起去樹底下?快到你去的時間了。”
“今天有事,不去了!”扔給他一小包藥,轉身往里屋去了。
“哎,那明天去不去,哎,哎……”
采藥天天都會去村口的黃連樹下,不知是真的等著集齊七顆黃連果,還是等著聽柱子吹的嗩吶。
村口有三棵黃連樹。最大的據說有五百多年了,依舊郁郁蔥蔥精精神神,樹干粗得三個大男人手拉手都合抱不過來,邊上還有兩棵,也都有三百多年,人人都尊為神樹,方圓幾十里的人都會來拜求祈愿。自古便傳說集齊七顆黃連果,就能包治百病,但不能折其枝葉摘其花果,否則便會有禍事上身。說來也奇,鳥兒都不在樹上筑巢棲息,人們更是只敢撿拾掉落在地的花果入藥。更奇的是,黃連樹雖枝葉繁茂,但開的花極少,果子更是罕見。村民都像護著老人一樣護著它們,別提去折一枝一葉了,連有調皮孩子想爬樹都會好好挨頓熊。
柱子每天傍晚都會在最老的那棵樹下吹嗩吶,一吹就忘了時間,聽的人也忘了時間。
柱子嗩吶吹的好。吹《百鳥朝鳳》時宛如林中眾鳥齊聚,經常引得鳥兒飛來,在黃連樹上細語呢喃做著合唱,引得眾人嘖嘖稱奇。
柱子為啥吹的這樣好呢?人都說那里面有他自己的故事呀。
他爹娘死得早,留下年幼的他和奶奶兩人相依為命,奶奶身體不好,眼睛看不清東西,要常年吃藥治病看眼睛,他種地之余靠著吹吹嗩吶,釣釣魚掙些錢度日。
吹累了,柱子愛找采藥搭個話。
“好聽不?”
“這一遍吹得比上一遍強些吧?”
“今天我又新學了一個?!?/span>
大多時候是柱子說,采藥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頭低垂著,好像在專注地尋找黃連果。
“采藥,知道我為啥愛在這樹下吹嗎?”
采藥還是自顧自低頭認真尋著,沒聽見似的。
“我這是應了那句老話,黃連樹下吹嗩吶——苦中作樂,哈哈!”
他說的多了,采藥又會催他:
“再吹會,今天沒吹《哭調》呢!”
調一起,采藥就好像又回到三年前。
采藥娘三年前沒的。辦喪事時,是柱子吹的嗩吶。眾人聽得長吁短嘆眼淚汪汪,采藥聽得肝腸寸斷哭的拉不起來,從那時起,一段時間不聽他的嗩吶,采藥就像三魂丟了兩魄。
“別老聽《哭調》了,聽《抬花轎》,這我最拿手呢,我天天練,等我娶你過門時,不讓別人當嗩吶手,我自己吹給你聽!”
采藥臉紅紅的,不知是晚霞染的還是盛開的紅芍藥照的。
“我看你是做夢看戲吧,”
“啥?”
“想的美唄!”
采藥笑著跑走了,身后嗩吶聲震天響起。
柱子釣魚的手段也高,尤愛早釣,他用一只廢輪胎自制了一條“皮劃艇”,每天一大早一人一艇一魚竿,在渦河正中心垂釣,成為一道別樣的風景。他有兩不釣:肚里有籽的母魚不釣,沒有長成的小魚不釣。他竿竿不走空,卻不貪多,小水桶一裝滿,立即收竿,賣的錢剛好夠維持奶奶每天吃藥的開銷。
這天,他照例拎了兩條三斤左右的草魚送到采藥家,沒成想門還沒進,就被大全堵住了。
“天天往人家里跑,每次都拿著魚,想干啥?”
“采藥叔為俺奶治病費心出力,給兩條魚不應該?”
“呃呃,那也不用天天給吧?”
“知恩圖報犯法了?”
“魚是河里的,河是公家的,隨便捕就犯法,得沒收!”
“你憑啥!”
“就憑這!”大全用力把背在右肩上的的步槍正了正。
“有槍咋了?”柱子惱了,重重的喘著粗氣,“嘩”的一聲,扯開小褂,露出結實的肌肉,指著自己的胸口,“來,來,朝這打!”
采藥爹和采藥都沖了出來,采藥爹一瘸一拐地把大全拽到一邊,佯作惱怒地吵他:“少在我這耍橫,當心我揍你!”又過去幫柱子整理好衣服:“這像什么話?這樣吧,魚我沒收了,讓采藥熬成魚湯,各家送點,大家都有份!”
兩人啞口無言,悻悻地怒目對視。采藥從柱子手中拽過魚兒,小聲說道:“熬好我給奶奶送一碗去。”說完,沒有看大全,自顧自回屋處理魚去。大全狠狠瞪了柱子一眼,氣鼓鼓地走了。
采藥爹咳了一聲,輕輕對柱子說:“孩子,你心意我領了,知道你不容易,以后多在家照顧你奶奶,打的魚自己留著吧,別往我們這送了?!睕]等柱子開口,轉身急步進了屋。
柱子楞了一會,緩緩走開。
魚湯的香味讓人垂涎三尺,采藥先盛了一小鍋,小心地撒了點芫荽,就要端給柱子的奶奶喝,采藥爹讓她等一下。
“慌啥呢,自己的爹還沒喝呢,先給別人端去。”
“鍋里還有好多呢,沒人動呢?!?/span>
“先放下,我有話對你說。采藥,柱子是個好孩子,我不是嫌貧愛富,可家有三升糧,不做吹手王,過去這些是下九流的行當。你別急,我知道現在是新社會,我并沒有看不起他的意思,但你娘已經走了,我也慢慢老了,快成了你的負擔啦,我就你一個女兒,你只有過上好日子,我這心才能放得下。”
采藥慢慢地坐了下來,悶悶想了一會,回了一句:“黃連苦不苦,喝了才知道,日子好不好,過了才知道。”
說完,不再出門送魚湯,回到自己房間里關上門,留下采藥爹一個人默默地望著魚湯冒出的輕煙,若有所思。
日子一天天過去,柱子還是隔三岔五地送魚去采藥家,每次都悄悄放在門口,采藥也還去聽嗩吶,每次離得遠遠的,兩人不再說話,一個吹一個聽。只是好久沒看到大全的身影了。
轉眼已暮秋,這天下午,采藥和爹又在爭論著藥材的品性,“啪”的一下,柜臺上應聲而落一個小小的紙袋,大全笑的如日頭般燦爛,一口白牙格外惹眼。
“采藥,看看袋里是啥?你最想要的!”
采藥疑惑地打開,卻見袋子里赫然是褐色的黃連果,一數,不多不少,正好七顆。
“你買的?”
“哪呀,咱們老樹上的!”
兩人都大吃一驚,采藥爹急道:“可不敢用槍打果子??!”
“我知道紀律,當然不會用公家的子彈打啊,”大全不好意思摸摸頭,笑道:“從小我就打彈弓打的好,這段時間我天天練,天天在老樹下瞄準,終于湊齊了七顆?!?/span>
“你可闖禍了!”
采藥爹說完,拉著大全就向外走。
“干啥啊,叔?”
“趕緊去老樹下,磕頭道歉!”
大全一聽,不愿意了,“我可不信這一套!現在可不是舊社會,不能再封建迷信了。”
“這不是迷信,到啥時候該敬的還得敬著!而且,這樹幾百年了,活到現在可不容易,可不敢隨意破壞呀,你打下這些果子,沒少傷枝葉吧?嗯?”
大全不吭了,這是事實,用彈弓打果子,確實打折了不少樹枝,打落了不少樹葉。大全知道村里人都寶貝老樹們,就專瞅沒人的時候打,費了不少時日,結果,還是挨批了。不過他畢竟年輕,趁著采藥爹一個不留神,甩開手麻溜跑開了。
“這孩子……”
誰料晚上大全娘急著趕來了,“他叔,快去看看大全,肚子疼的起不來,今天沒吃啥壞東西呀!
采藥爹趕緊吩咐采藥:“快按我下午給你說的那幾樣抓了熬出來?!闭f完,和大全娘低聲說了幾句,大全娘大驚失色,顫聲說:“這小兔崽子,我先去磕頭拜一拜,等他能起來了,我再押著他去!”
最終大全到底去沒去黃連樹下磕頭賠罪,采藥不知道,只知道藥一喝下去就出了許多汗,肚疼也減輕了許多;只知道從此后,大全經過黃連樹下時不再敢嘻嘻哈哈,遇見有孩子要在樹皮上刻刻畫畫,便會喝止;只知道爹用大全打下的黃連果,又摻了許多藥材,配制了藥丸,熬制了藥膏,內服加外敷,真的治好了柱子奶奶的眼病。
從此后,柱子每天會多釣一桶魚,一分為二,一半給采藥家,一半給大全家。大全退給他無數次,柱子又送了過去,只甕聲甕氣地說:“要是犯法我去坐牢,你啥都不知道,只知道這是我給嬸子的!”時間久了,拗不過他,大全也就隨他去了,但還是不好好搭理他,尤其在采藥家門口碰見他時,更是臉冷冷的,不過架倒是不再吵了,槍也不再硬邦邦的故意亮給他看。
大全娘不管他們兩個如何,每次柱子送魚來時,她要么塞給他幾個剛做的玉米面餅,或是一小袋新摘的黃瓜,要么就是一小碗燉的爛爛的肥肉片。
“聽嬸的,拿著,給奶奶補補?!?/span>
“唉,謝謝嬸,你是我親嬸?!?/span>
日子恢復了往日的美好平靜,可安寧的日子總是不長久。
村里要修路了,黃連樹正好擋住了修路的進程,村民們提心吊膽,難道護佑他們這么多年的老樹就要承受滅頂之災嗎?
這一天,一隊人來砍樹,得知消息,全村人都拿著鋤頭、鐮刀、扁擔涌到老樹下,就連柱子奶奶也抓了根搟面杖擠到隊伍前面。
來人領頭的是一個干部模樣的人,說話聲音不高,卻很有分量:“政府修路是為了咱老百姓過上好日子,誰擋著不讓砍樹不讓修路,就是和政府作對,和老百姓為敵!”
眾人一聽,炸開了鍋,你一言我一語,喊著,吵著,誰是老百姓,我們就是老百姓。政府是誰家的,政府就是老百姓當家的。沒有老樹們的保佑,誰的日子能過好。誰敢砍樹,誰敢砍我們就敢砍誰。
干部一看場面失了控,擦擦汗,指著大全說:“你還是民兵營長嗎????這個時候,還不快維持秩序!”
大全不慌不忙地笑笑:“我知道自己是干啥的,我就是在好好保護村里財物的安全啊,這幾棵是村里的寶貝疙瘩,我不正在好好保護好它們哪?”
“你!我要向上級匯報,撤你的職!”
柱子奶奶上前把大全擋在身后,用搟面杖指著干部的鼻子:“我這個老太太的眼就是神樹保佑才治好的,誰敢動它們一片葉子,我和誰拼命!”
她一帶頭,大家全都攥緊了手里的家伙,圍了上來,把干部圍在中間,他一動沒敢動,只急急催促隨行的人趕緊動手。來的人都是四鄉八鄰的,誰沒拜過這百年的古樹,誰沒聽過這動人的傳說,只是虛應著,沒人敢動真格的,一時局面僵持住了。
這時,柱子拿出來一張大紙,遞給干部,“這是我們全村的人請愿書,還有我們每個人蓋的手印,請幫我們上交,千萬不能砍我們這些樹啊!”
干部暗暗松了一口氣,終于有個臺階下了,趕緊接過來。
采藥爹在采藥的幫助下,一拐一拐地剛走來,看了這一幕,贊許地看了看柱子,小心地從懷里掏出來一個破舊的小本本,說:“這是我這么多年對這幾棵樹進行的考證資料,也請一起上交。這些古樹太寶貴了,既有紀念意義又有藥用價值,急需好好保護呀,保護好了,可算的上是政府的一大功啊!”
干部一聽,高興起來,“行,政府就是為老百姓辦實事的,放心吧,我一定反映上去?!睅Я藘煞莶牧虾螅刹繙蕚湎然爻抢飬R報,臨走給幾個人耳語了幾句,他走后,砍樹的人便用竹席搭了幾處臨時落腳地,村里人也不甘示弱,拿席子的拿席子,扛被子的扛被子,把黃連樹團團圍了起來,大全把青壯勞力集合一起,點了名,六個人一班,三班倒輪流值班,雙方安營扎寨,就這樣繼續對峙著。
誰成想兩軍對壘一轉眼就是一個多月。村里的老人婦女們負責送飯,都是鄉里鄉親的,有好吃的也順便給對方的陣營里送點;對方有時候弄點好酒,也叫這邊值班的一起喝點。有一回大全和柱子一起喝倒了他們一大片,趁著酒意,大家跟著柱子的嗩吶又是唱又是跳的,真像在開聯歡會一樣。采藥送醒酒湯時,看到柱子和大全兩個人,頭靠著頭,胳膊搭著胳膊,一口一個兄弟一口一個哥的,那叫一個親密無間,采藥雖哭笑不得,但這時心里卻有點期盼,干脆就這樣一直守下去也不壞。
第四十天,通知下來了,樹不砍了,路在這拐個彎。
同時下來的還有大全的撤職決定。
柱子帶著鄉親們要去城里鬧,大全攔住他們,輕松地取下槍交給來人,轉身對柱子說:“兄弟,以后我就跟著你學嗩吶了,咱們組個嗩吶隊,我要當隊長!”
“聽你的!”
又是一年,黃連樹依然綠蔭如蓋,大全的嗩吶已經學的非常好了,天天和柱子一起在黃連樹下共同練習。采藥依然天天去聽,可卻在心里犯了愁,誰吹的更好呢?


父親的糧站

宋 卉

立夏日,我們在弟弟的栢雅園林吃了晚飯,走出園子,準備返城。
因為疫情,311國道上少了大貨車的轟鳴,偶有小汽車一閃而過,車燈的余光照出花海大世界入口處拱門的影子。拱門以南,懷柴路黑黢黢的,向前伸展。夜幕低垂,一彎新月懸在西南天空,北斗柄指東南。一天星星低低地墜著,仿佛伸出手就能摘下來一顆。
回頭北望渦河方向,田野呈神秘的紫藍色,時間剎那間凝滯,思緒回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彼時,十八里區糧站就坐落在這個位置。父親從部隊工廠轉業回來,在亳州一中后勤部和十八里區糧站兩個單位之間,選擇了后者。他給我爺說,餓怕了,在糧站工作不愁吃的。
我年幼時,父親正是好年紀。我坐在他自行車的前梁上,早上從宋菜園來到糧站。高高的圍墻里,青磚青瓦的大倉房被滿地野草淹沒了。宋菜園那些四處割草的大人孩子,挎著籃子跑斷腿,也只能割到一些低矮、干枯、扎手的老牛拽、萋萋芽或者酸模棵,而這大院里的草多深啊,又高又密,又青又嫩,割下來運回家,我家的牛和羊連冬天都不愁吃了。
父親欻欻地割草,院子里彌散著青草汁的芳香。直到暮色四合,銀河倒掛在中天,我們把割下的青草晾滿院子,在紫藍色的夜幕里,騎上車子回家……
四十年過去,曾經的糧站、煤棧、加油站依次在這片地方出現,又依次從這片地方消失。四十年前父親在這里割草拓荒,如今,弟弟在這里建大棚培育盆景,冥冥之中,仿佛是天意。
十八里糧站一直都在,只是從這里遷到了集西。父親見證了糧站輝煌的二十年,卻沒料到上世紀末糧企已近窮途末路。他于1994年送我妹和我弟去上了糧校,讓他們子承父業進糧站工作。我們姐弟都怕父親,弟弟和妹妹自然不敢違背。此后多年,糧站日趨沒落,他們依然循規蹈矩地工作。弟弟從糧管員做到分站經理,一心撲在工作上,在糧站的起起落落中浮沉,荒廢了青春,蹉跎了小半生的歲月(等人到中年,弟弟才想著做點自己想做的事。他喜歡園藝,就在這里租了幾畝地,業余做了個盆景園)。
父親逝于2006年夏天。那段時間,我剛經歷了鄉鎮事業單位機構改革,在鎮里待崗一年后,考進一所村小當老師;弟弟妹妹也經歷了企業改制,一起下崗。事關子女前途命運,再沒有誰比我父親更受煎熬。他從沒說起過對我們擇業的看法,但他一定會懊悔讓弟弟妹妹上糧校、進糧站工作。
父親患有風濕性心臟病。那時候,母親已提前退休,把家搬到糧站,專心照顧父親。我們姐弟都已成家,各過各的日子。那個夏天,父親院子里的無花果結了很多,葡萄架上則只掛了一串葡萄,果粒稀少、青瘦。母親把我們喊回去,說父親怕是不行了。晚飯時,我跪在父親身邊,喂他吃了很多飯。慶幸父親病好了能吃了時,卻不知那是回光返照。父親于夜半時呼出最后一口氣,再也沒能醒來。我匍匐在他床頭,一聲長哭噎在喉嚨,瞬間暈厥……
那以后,我常常在夢里見到父親,他一直穿著那身藏青色中山裝,頭發花白,面帶微笑,只慈愛地望著我,從來不說一句話。
母親說,我是跟父親一起生活時間最長的孩子,想想也是。父親剛轉業回來時,我們住在宋菜園的家里。他帶我在老糧站割草時我也剛有記憶。另一次記憶,是個冬天,我們從十八里回家。他穿軍大衣,騎著那輛老鳳凰,我側身坐在前梁上。天開始下雪,風卷著大片的雪花打著旋砸在我們臉上。過了急三道河上的橋,我們就到家了。上橋的路卻太難騎。他讓我反身坐,用大衣把我裹在懷里避風雪。他奮力蹬車上坡,到家時,我熱出了汗,他濕透了衣衫……
在老家的小學讀書到四年級,我轉學到了十八里。那時家里再多出三五個人干活也閑不住,母親特別需要我給她提手墊腳,她卻說我身小力薄,不是干活的料。從那時起,我成了家里四個孩子中唯一能跟著父親去鎮上生活、又能一星期不干農活的人。
十八里糧站是個大站,那時已有四座千噸級糧倉。幾十間職工宿舍建在大院東北角。紅磚紅瓦,紅色廊柱撐起寬大的房檐。我跟父親住在西頭的耳房里,耳房多出一個套間,我住在里面,父親住在外面。大院全里是水泥地,建有高高的水塔,吃的用的都是自來水。起初我跟父親一起吃食堂。食堂師傅大龍是個好廚子,即便是黃瓜腌辣椒、青菜炒豆芽,他也能做出令人垂涎的味道來。在糧站不甚忙碌的季節,傍晚,父親搬出小飯桌,從食堂打來飯菜,我擺好兩個小板凳,我們坐在院子里吃飯。眼前是空曠的大院兒,夕陽灑在水泥地板上,飯菜的香味就在空氣里彌散了。
雖然朝夕相處,但父親嚴肅,不茍言笑,我很怕他,不敢抬著頭跟他說話。他對我要求嚴格,囑咐我地要常掃,床鋪整齊,洗好的衣服要疊起來,吃飯時嘴巴不許發出聲音,進出要隨手關門,休息時要及時關燈,用水用電要懂得節約,雖然是公家的……我會默默地記下,一條條照做,仍然不敢看他的眼睛。
父親軍人出身,為人態度嚴謹,做事恪守本分,雖為一站之長,卻是兩袖清風。我同學都看不慣,說,你爸不行,看人家李站長,天天有人送禮,一間屋子存煙酒,都塞不下。我那時很自卑,覺得父親真沒本事。
糧站在大院的西邊擴建倉房,河南建筑商老焦想承包工程,抱著一臺南京牌彩電來找父親。沒說幾句話,父親把他連同電視機推了出去,說,出門干生意不容易,辦事歸辦事,東西不能收。工程交給老焦,他完成得很好,后來跟我父親也成了至交。
每年麥收后,農民以糧代稅,向糧站交公糧。糧站再把糧食分配給吃商品糧的人。交公糧是有期限要求的,交遲了可能會被罰款。公糧交到區里的糧站。一到午收季節,天不亮,農民們就用架子車、拖拉機拉著一袋袋小麥,從遠遠近近的村子聚集到糧站來,在倉庫門口排隊,隊伍能綿延幾里路,等待驗質、過篩、過磅,送進糧倉。
午收是糧站最忙的時候,一忙,父親就把我忘了。那天放了早學回家,他竟沒有給我做飯。很怕耽誤中午上學,我跑到倉庫去找父親。父親正忙著,滿頭的汗,看見我,愣了一下,說,噫,忘了做飯了。我扭身就往回走,也不理他。他見我賭氣,也不吭聲,一只大腳從我身后踹過來,我撲倒在地,不敢哭出來,餓著肚子去了學校。
午收時的父親是卑微的,有時維持秩序,現場仍然混亂;有時當驗質員,戴上草帽,拿了鋼釬去驗質。他把拇指粗的釬子插進糧食口袋深處,抽出,把釬子凹槽里的麥粒倒在手里,看一眼就能判斷雜質的比例;用手捻搓麥粒,再捏一粒用牙去嗑,估摸小麥水分的大小。合格的小麥,過篩過磅,當場交掉,換一張票據,主人輕輕松松拿回家。水分大、不合格的麥子,攤在路邊再晾曬,交糧人就躲在車子小小的涼影里,蹲著或躺著等待。
我姥的村子屬于十八里區,老家宋菜園也屬于。交公糧時,叔伯、親戚、鄰居,包括鄰村的人們,都寄希望于我父親,想驗質過關,想早點交掉??晌腋赣H總是不近人情:“你早交了,就得有人晚交;你糧食有雜質、水分大,一倉庫的糧食就都得跟著倒霉。我那有茶有飯有板凳,一時交不掉就先等著,咱不能不守規矩……”惹得親友鄰居悻悻然而歸。
我四叔脾氣怪,或許他是在人前夸了??冢蚴鞘苋丝谏?,認為有個當站長的哥,交公糧這樣的小事不至于作難??墒牵淮尾蝗缫馑苋?,第二年不如意他就惱,年年都失望,他徹底憤怒了。交公糧時再不踏進我跟父親的小屋,回到宋菜園,跟鄰居一起罵我父親死相,朝我母親罵罵咧咧使性子:“他是黨員咋的?是黨員就不認親哥弟兄們了?是黨員死了就不埋在宋菜園了?”
四叔最終還是跟我父親翻了臉,誓死不相往來。
父親更關心的是那一倉倉糧食。盡管有保管員負責,他還是不放心,每有雨來,別人往屋里跑,他總往外跑,手持竹竿,去把倉庫的每一扇窗戶扣好。檢查完一遍,他踱著步從風雨中歸來,像剛剛繞土地一圈、底氣十足的老地主。
兄弟反目二十年,父親在身體一日不勝一日時,念叨想四弟。四叔在五叔和堂哥的陪伴下,第一次跨進糧站家屬院我父親的家門。四目相對,四叔拉住父親的手,撲通跪倒,兄弟倆老淚縱橫……
父親永遠不會想到,他故去不到十年,自己精心照護過的糧站會發生一起大案。
糧食企業改制,十八里糧站于2009年劃歸譙西糧食購銷公司,同時劃進來的還有梅城、三關、魏崗、馬場、渦北等共13個糧站。在2015年亳州市糧食局一次突擊檢查中,發現譙西糧庫已經十站九空,某負責人私自盜賣了糧庫里的九千多噸低價糧,還把十八里糧站整體出租謀利,把糧站當成了自家宅院,把儲備庫的糧食當成了自家的私有財產。當事人自然受到了法律制裁,而流失的巨額國有資產卻不是判某個人十幾年刑期能夠償還的。
父親倘若健在,這樣的事會令他痛心疾首吧。
他和他的糧站終是不復存在了。

選自《安徽作家》2023年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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