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布時間:2018-01-29 來源:《文藝報》2017年12月22日“青年批評家”版 作者:江飛
日復一日地“一個人在湖灣的濕地邊行走”,在湖岸邊“想東想西想迷離”,走著走著,想著想著,許輝便有了這本圖文并茂的“自然之書”——《人人都愛在水邊》。
水是生命之源,也是一種生活方式、思維方式。生活在水邊是古人的首選,也是許輝的必然選擇,因為在他看來,“近水就是近柔,近柔就是即色,即色就是平衡,平衡就是心態,心態就是人生,人生就是天地,天地近在水邊”。一個人在水邊行走,觀看,冥想,或以我觀物,或以物觀物,或進到自然萬物的生命根底,或沉入四季輪回的時間深處,不悲不喜,不憂不懼,風行水上,自然成文,一切安然、淡然、自然而然。與其說許輝是位作家,不如說是一位樂水的“智者”,一位有情趣的“生態美學家”。
這是一本小書,因為它不到十萬字,每篇大都只有幾百字;然而,這又是一本大書,因為它容納了“兩個世界”,蘊涵了“一種美學”。
兩個世界,一個世界是司空見慣又習焉不察的“自然界”,蒲草、楮樹、牛筋草、毛谷谷草、空心蓮子草、打碗花、牽牛花、田旋花、雞爪花、蘆花、紅蓼、荇菜、芡等各種植物在這里生生不息,野水雞、野斑鳩、牛背鷺、喜鵲、湖鳥、蜻蜓、黃鼠狼、魚蝦等諸多動物在這里繁衍不斷,對于一般讀者而言,這只是些“鳥獸草木之名”罷了,而對于作者卻是“滿腦子里最關心的事物”。恰恰是這些在常人眼中微不足道的事物、平淡無奇的自然,讓“我”不由地進入到另一個世界——超凡脫俗、返璞歸真的“心靈界”。在行走中減負,在觀照中去蔽,在坐忘中澄明,“身體里負面的東西可能也都在行走、觀察、用手機拍照、看水面、看天空、看樹林的過程中釋放掉了,因此覺得十分輕松、通暢”。很顯然,“物”“我”兩個世界并非絕然對立、各行其道的,而是相互催動生發、彼此應和融合的,如劉勰所言“情以物興,物以情觀”,“情往似贈,興來如答”,或如許輝所言,“我能聽見草毯山一起一伏的呼吸與我的呼吸同步,我能看見山川大地的脈動與我的脈動合拍”。如此,便有了些“天人合一”的意味。這種“天人合一”亦即蘊藏其中的“一種美學”——“生態美學”的旨歸所在,也就是說,建立人與自然、社會以及人自身的生態審美關系:這對于充斥著市場拜物、工具理性泛濫、環境嚴重污染、心理疾患漫延等等問題的當下而言多么難得,又多么令人心馳神往!換言之,這是許輝一個人的美學實踐,又何嘗不是人類孜孜以求的“美好生活”呢?
所以,許輝是智慧的。他既懂得“植物自然有它們成長的禁忌、領域和規律”,也懂得“它們并非是為讓我們意識到而存在在那里、而堅守在那里的”,更懂得“生命無論大小高矮,都是偉大的,了不起的”,因而,他只是旁觀這些生命的變化重生,尊重其天命,從不干擾它們的生命進程,并由是而反觀自己的生命。對于許輝而言,“觀物”即“觀我”,“近水”即“近道”,這“道”主要指向道家之“道”。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談到儒道互補時曾說,“千秋永在的山水高于轉瞬即逝的人世豪華,順應自然勝過人工造作,秋園泉石長久于院落笙歌。”人世不及山水長久,人工不及自然天成,故道家之“道”意在投入自然懷抱,寄情山水,歸依天地,在社會政治與倫理道德之外,建構起一種“自然觀照、物我合一”的審美價值系統,從而擺脫美丑、善惡以及生死、是非等種種對立,享受與天地同一的超越之情。喜歡和巢湖、淮河單獨在一起的許輝顯然深諳此道,一方面通過對天地萬物的無限可能性的描寫與揭示,獲得一種切實有效的生命感,并顯出“我”在無數個生命世界中僅是一個渺小存在;另一方面,在贊嘆湖水之廣闊、花香之無限時,把自己融入“天地之大美”之中,成為一個“赤裸的我、本真的我、天地的我”,一個忘卻自我、拋棄現實功利、從天地之大美中獲得“真美”和“純美”的“智者”。這個過程,用馮友蘭的話來說,就是從“功利境界”向“天地境界”攀援,用李澤厚的話來說,就是從“悅耳悅目”走向“悅心悅意”“悅神悅志”。
當然,許輝也是有“仁者之心”的。在他眼里,“每一株植物都有它的進化節奏和獨特性”,那些打魚的種菜的夫婦、那些不為人知的人生,同樣是值得關注和尊敬的,更何況這種在山水自然間求安放的心境的獲得,其實也是導源于其修養自我道德精神的儒家內功。
在讀《人人都愛在水邊》的時候,我不免習慣性地想到屠格涅夫、梭羅,想到沈從文說“我認識美,學會思索,水對我有較大的關系”,想到朱光潛說“站在后臺看人生”,諸如此類。轉念一想,比較其實是毫無意義的,因為每個作家就和每種人生一樣,都是獨特而唯一的,許輝的“湖灣”是獨特唯一的,沈從文的“湘西”、梭羅的“瓦爾登湖”也是獨特唯一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作家建構起屬于自己的“獨特唯一”就是成功。然而,許輝又似乎并不看重這種成功。“人有時間、有精力、有情緒、有心境,在水邊走一走,自愿地曬曬太陽,只能說是人生的一種成功,而不能說是人生的一種失敗。能夠支配自己的人生,還不就是一種成功?”毫無疑問,許輝更為看重并已然獲得了這種支配自己人生的成功,這是智者的“成功學”,抑或是人人慕求的一種境界、一種“生態美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