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布時間:2023-06-12 來源:安徽作家網 作者:安徽作家網
編者按:中國作協推出“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以來,省文聯指導部署,省作協積極組織,協調引導,搭建平臺,賦能皖軍文學精品生產,推動安徽文學高質量發展。本期《安徽作家》“攀登”欄目,刊發儲勁松、程保平的作品。
作品欣賞
老洪瑣事(外一篇)
程保平
一
此前,我曾遠遠看過洪哲燮先生。那時我上班才幾年,是電臺的一個小記者,一顆剛長圓的小青瓜。而他是報社副總編,我眼里的大官,一天到晚都繃著臉,眼光如刺刀,行走急匆匆,心里卻總想著事。這讓我發怵,覺得離遠點好。
1987年深秋,天還有些熱,某日我接到一個電話,說是洪哲燮,要我去他辦公室一趟。八桿子打不到邊,會有什么事呢?但我還是乖乖地去了。一見面,他就直接問,有女朋友嗎?我老老實實地說,目前沒有。他又問我家的情況。我說,家在農村,兄妹五個,我是老大。他說,有個女孩各方面條件都好,我介紹給你了。一副沒商量的架勢。我不置可否,算是尊重,也算認可。但后來見沒見面,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可能對方一聽我的情況就嚇跑了。
我當時覺得,這做法怎么說都有點欠妥。但后來發現,這是老洪一貫的路數,凡事親力親為,一桿子到底。比如他當報社總編時,站在大門口抓考勤,卡著手表對遲到的人說,你又遲到了幾分鐘。再如開全體職工大會,某副職喝酒進來,他指著鼻子說,你又不想好了嗎?還有個小記者,瞞著單位偷打結婚證,被他發現,當即被派到服務公司釘了大半年的廣告牌。
稍微熟悉的人都知道,報社曾是一個出人才的地方。從政的有孫曉紅、吳鳳蓮,后來都做到了副廳級。從文的有凌代坤、唐旺盛、李云、顧策,都成了有影響的專門家。沒離開的人中有不少也是一頂一的,至今挑著報社的大梁。他們或是從老洪手上進來的,或是受了他的某些影響。報社原副總編董俊淮曾跟我在一個辦公室編了幾年的新聞稿,是一個溫和、持中的老哥,多年后談到日報,他說,報社總編好當,老洪早把架子搭好了。
退休后,老洪常到我辦公室來聊天。我問,當初你做總編,把許多人都拒之門外,就不怕遭人忌諱,被穿小鞋嗎?他一笑說,還真是。一次,市委孫書記介紹個人來,我看是學理工的,想都不想就回絕了。后來那人再找孫書記,孫書記哈哈一笑說,老洪就是那樣的人,再換個單位吧。說到這里,他后悔地說,那時候真不懂事,再怎么著也不該擋著孫書記。
二
我被老洪領導過,但沒在他手下工作過。除了那次見面,大約有十多年我沒跟他搭上腔。后來我寫了一篇稿子,是關于陳獨秀的,登在文聯的刊物《五松山》上,老洪看到,少有地夸了我好幾年,弄得我心里虛虛的。但也心存感激,現在沒幾個人把文學當個東西,有這么個熱心的前輩在前面頂著,對本地文學圈來說,總是一樁幸運的事。
也是從那時起,我才漸漸走近老洪。一月或半月,他會到我辦公室來走走,不客套,抽抽煙,問問近況,說點文學,感嘆韶華不再,往往能談一二小時,走的時候滿地都是煙灰。令人訝異的是,他的聊天內容新鮮,就連“躺平”這類新詞比我知道的都早。不像有的老先生,幾句話一說,我就覺得是上世紀的人。
老洪退休后,作協換屆,經主席團研究,聘他為名譽主席。外地有作家過來,我偶爾也請他陪陪。銅陵習俗,飯前要打幾牌,每到這時,老洪就擺擺手說不會,然后坐在一邊想心思。作為寫作人,我其實知道,他又在如切如磋,推呀敲的,構思某首詩了。為此我十分慚愧,不把時間花在寫作上,能弄出什么玩意來?
老洪年輕時是詩人,后來從政放棄了寫作,退休后又撿起了詩歌,搜腸刮肚,筆耕不輟,這十來年里出了三本詩集。我也見過,有人退休后立志創作,但寫著寫著就寫丟了。這當然不是壞事,人就一輩子,怎么快活怎么活,但那是普通人的快樂,而老洪卻愿意做一個不普通的人。
可是,做這么個人談何容易?就說寫作吧,有幾部作品能穿越時光的魔障,在千百年后直達人心,讓人在通感的同時,而感激涕零呢?作家潘軍曾傷感地說,我也寫了幾十斤書,不就是想如唐詩那樣,在后世留下一二行么?不知道老洪是否糾結過。
三
退休后的老洪身上少了殺氣,顯得云淡風輕,但一直注重形象。他來我辦公室,多著深色衣衫,有暖色條紋時尚而熱烈地變化著,說話在和氣隨便中,卻依然節制和機警。一次我求教說,作協要換屆,主席出力不討好,我不想再干了,您看誰合適?他默默看我一會兒,又轉移談別的話題了。
跟老洪在一起聊天,時局有重要的分量,比如疫情、民生、市政、中美關系、社會思潮等,他還是那種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士大夫氣概,但不同于很多退休官員,他的思考不是標準制式,而是自己的,其中很多觀點深邃而尖銳,這對一個一生做新聞、抓意識形態的官員來說,真是一個特別。
當然也談文學、文壇、詩歌、文學動態,誰出了詩集等等,但具體到某個人某首詩,由于觀念不同,又由于不寫詩,我常有躲閃。一次,說到海子,我說,我跟海子年齡接近,文化背景接近,讀他的詩有一種通感。他反問,海子那叫詩嗎?
這事我后來想了很久,最后就想到了天花板。每個人都有限制,成長的時代和地域,教育的背景和閱歷,相互作用后,會形成固化的價值評判。一方面當然是好事,叫成熟,有尺度,但另一方面又是天花板,以老眼光看新問題。它提醒我,此后無論是人生還是寫作,都須有開放和包容的心理。跟長者在一起,既長教益,又有警醒。
還有就是談孩子。每次見面,他都會問問我孩子的情況,自然會夸夸,又說到自己的孫子,剛開頭又匆匆打住,那種含在嘴里怕化了,握在手里怕碎了的神情,總讓我動容。老洪年輕時忙事業,忽略了對子女的教育,以致孩子沒達到他的標準,就把希望寄托在孫子身上。然而一個年輕人的成長,總是需要時間和過程的,為此他一直糾結。
有一年,江西美術出版社總編陳征來銅采風,老洪和我們幾個陪他上九華。在九華佛學院,院長藏學為陳征和老洪分別題字。一看到自己那一幅,老洪的臉色頓時大變。那題字是,舍得放下。
有道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若以此來概括老洪的一生,我覺得貼切,但也是這種入世的心理,讓他有一個個牽掛,左右不能割舍。那次藏學是第一次見老洪,那是誤打誤開,還是撥云見日,我不清楚,但老洪那表情,在旁觀的我看來,是華山論劍,云淡風輕中,有刀光劍影的驚心,也有被識破玄機后的尷尬。
四
老洪去世后,我告誡自己,不寫他了。那原因復雜,比如他的特立獨行,容易招來非議。再如接觸不多,我不一定能懂他,寫不好會畫虎類貓。最主要的是錢鐘書那句話影響了我,你要知道作者嗎?那你去看他給別人寫的傳,他傳就是自傳。我怕一不小心露出猴子屁股,進而連累了老洪。
周末,我一個人在家練毛筆字,寫著寫著,就想到了老洪,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傷感。我仔細思量,他的砥礪而為,特立獨行,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原來我是無意的,甚至是審視和保留的。但現在卻覺得,不僅對我,也對時代和蒼生,都有某種示范或指標的意義,不能就這樣隨著他的故去而流失、淹沒了,我便改了主意。
董俊淮先生有不少時間是在老洪手下工作的。老洪去世后,他專程從合肥回來吊唁。我去看他,他講了兩個故事,一是老洪主持市委宣傳部工作時,規定公車能私用,但要有理由,比如家里出大事,同時都得繳納汽油費。老董認為,這在當時是人性化操作,又兼顧了工作制度。再一個是有次出差,老洪和他等四人要在路上用餐,老洪點了四道菜,每道菜只要半份,惹得服務員直瞪睛,結賬時只花了40多元。
五
老洪這次病情來的突然。6月2日,他外出散步,可能是行吟,這是他慣常的路數,回家后腹部不適,就上醫院了。門診醫生說,天熱,可能是中暑,回去喝點水,休息一下就好了。哪知病情越來越重,到第二天早上再去醫院,已經不能行走,直接被推進重癥室。一查,是重癥急性胰腺炎,一種非常兇險的病。
6月20日,我突然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說老洪病危,正在轉往合肥治療,他要我看看。原來,老洪跟省作協主席許春樵是忘年交,常有聯系,那幾日,許發現老洪沒聲音了,就幾次追問情況,沒有得到答復,只好到處找人,這才聯系上了我。
我們到醫院的時候,我看老洪渾身插滿管子,目光游移,只顧喘氣,像一床破敗的舊絮,覺得此行兇多吉少。其實到合肥也是沒得救,院方說,準備后事吧。家人就護著老洪回到銅陵。當天下午,老洪去世,享年78歲。
午間我跟幾個朋友小酌,說到老洪,大家都傷感。我說,所謂四十而不惑,簡直是扯淡,人生惶惑四十始。比如老洪一輩子砥礪前行,毫不松懈,結果還是水過無痕,連作品都將不免。即使作品得以傳承,跟他也是一毛錢關系都沒有。人活在這世上,只能是不虧欠每一天,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他們同意我的意見。
戴聰行狀
一
戴聰去世已經滿七。這些日子,有關他的信息漸行漸淡,以至于無,不由讓我產生錯覺,他是否真的來過。
我今天在家翻箱倒柜,只找到一根鎮紙,三個紅包。鎮紙是戴聰去年在外旅游時帶給我的,當時我正在練書法。紅包他倒常送,有二十來張,是他手工制作的,我沒當回事,送人了,只剩下這三張。他還為我做過幾個木制墨盒,我同樣沒當回事,也送人了。我以為,時間還長,沒想到他竟然走了。
戴聰還送過我幾次土花生、菜籽油,說是家產的,不花錢。我不收,他就改送太平特產臭干,每次來我辦公室,都帶三二十塊,我送不了人,只好自己吃,往往要吃很多天。這種見客不空手的習慣在農村常見,但在城里卻失之于繁瑣,可見他是以鄉村倫理待人的。
戴聰送我這些,也算順便。他每年編兩三期文學小報,是自掏腰包,自寫自編的那種,刊名叫《星雨》,刊載一些他的文字或書畫,有時也介紹本地文學動態。他印好了,就上門送人,我當然是他要送的人。
我曾苦心勸戴聰,你一年收入才四萬多,要花一半來印小報,不如攢了錢正兒八經出本書。即使出書,也不能當飯吃,不如趁年紀不算大,找一個女人過日子。戴聰說,我沒班上,也娶不到老婆,不干這個還干什么呢?不知道是文學慰藉了他,還是坑害了他?
二
戴聰到我辦公室大罵,唯女人與小人為難養也。又仿尼采的話說,如果見到女人,請不要忘了帶上你的皮鞭。我問,你有母親、姐妹嗎?回家跟她們說吧。他一愣,說,她們怎么一樣呢?
這是30多年前的一次談話。那時我們都是單身漢,機關里鄉下人,除了一張招搖撞騙的文憑,概無足道,除了寒風擁抱我們,其余皆無。那天晚上,戴聰是去相一個女人,未果,就找我來抒懷。我當時也失戀了,心煩,就斜刺一槍,不是有意要傷害他。
那時候其實跟現在差不多,人情似紙,戀愛與結婚,都講家庭條件。戴聰出身農村,兄弟姐妹七個,窮得叮當響,這不由得讓他的戀愛屢受挫折。深層的原因可能是長期養成的自卑,謙和與下氣都是裝出來的。但他又是詩人,崇尚羅曼蒂克,而且寫詩有了點名氣,實在憋不了,就露崢嶸,以至于動嘴或動手,這又導致了人們對他激進或不成熟的印象。戴聰的同事關系并不好。
忽悠到三十多,戴聰終于相上了一個女子,對方也沒甚意見。不想,女方父母到戴聰單位打聽,一問事情就黃了。戴聰生氣,狐疑,猜忌,到后來,就是跟同事與領導的正面沖突。他徹底地被崩潰了。
戴聰被哄到精神病院,一住就是半年,這一下算是徹底斷送了前程、婚姻和生活。那時候,精神病人好比臉上刻了道金印,怎么洗也洗不干凈。假如單位領導寬容一些,細心一些,疏導一寫呢?我曾這樣猜測過。
三
戴聰出院不久,就辦了病退手續,回到了老家太平鄉。好比遠航的船,原是寄托五彩夢的,不想被海浪狠狠打了回來,成了一只破船、廢船,這不僅讓戴聰,也讓家人不能面對。跳龍門呀,怎么跳成了這樣?平復一段時間,戴聰似乎變了,氣色紅潤,言行平和,說話也坦蕩多了。農村那種簡單淳樸的生活其實挺適合他。
我有幾次去看戴聰,簡陋狹小的樓上,他住二樓兩小間,里面雜亂放著些書籍和紙墨,樓下住著一個殘障的弟弟和老父。母親去世多年,這個家過去是父親維持的,如今其他的兄妹都成家單過,就剩下這三個特別的男人。戴聰沒辦法,每天都要面對油鹽醬醋,縫補漿洗。我問,不煩嗎?戴聰苦笑,有什么辦法呢?
閑了,戴聰就寫詩文,進步不大,主要是信息閉塞,但書畫卻進步不小,特別是書法,有嫻靜美好的氣質。戴聰問我,是否可以在作協做點事?我是作協主席,當然能辦到。后來就請他參加了一些采風活動,編編書籍什么的。為此他感謝不已,還送土特產給我。
戴聰去世后,作協秘書長告訴我,戴聰還有錢沒領呢。我很生氣,怎么拖到現在?她答,他堅決不要。原來,那兩年我們編了兩本書,有百把萬字,請戴聰做校對,他一個個字地往前走,版面往往是一片紅,而補貼也不過區區千把元。
戴聰病退后,其實日子一直緊巴。后來買車,要還按揭貸款,不得已,只好去做滴滴打車。因為不懂平臺操作,有一次被運管處逮到,要罰款5000。那一次他是真急了,見我急得滿頭大汗,語無倫次。我是鐵心要幫的,求爹爹拜奶奶,兜了很多圈子,才把事情弄平。
四
深夜,我的電話突然響了,讓人心驚肉跳。誰在這時候不停當呢?一看是戴聰。我就問,是不是又罰款了?但對方說是戴聰的弟弟,他哥走了。我開玩笑說,是你們氣的吧?他連說,不是,不是,是死了。
戴聰是在家做晚飯時突然癱倒的,待家人發現,已是兩小時,再到急救車開來,又是一小時。后來據說,他患的是心源性猝死癥,到醫院時還有很淺的呼吸。
戴聰去世后,家人希望搞一個遺體告別儀式,不然也太凄涼了。單位領導說,現在都不辦告別儀式了。我當即表態,我們作協來做。告別那天,因為疫情的關系,人數有限定,大廳控制在五十人以內。我跟他一個弟弟說,作協的人要盡可能安排,他們來是送戴聰的。誰知發過入場券,到他家人,券卻沒有了。儀式結束,戴聰的那個殘障弟弟撅著腦袋,硬是要往里闖,差一點動手打人。我質問工作人員,大廳都空了,怎么不可以見最后一面呢?那人說,這是規定,有事你去找領導。
我后來還是去了一趟戴聰的家。門是開著的,不見一人。我上了那二樓,房間還是以前的樣子,但是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我四處找人,既沒發現他的老父,也沒發現那個呆弟弟。過去他們是由戴聰照顧的,離開了他,可能不方便吧?
我還記得,我曾送過幾本國畫技法的書給戴聰。我看他那無師自通的畫法實在不入流,希望他練一練,也算寶刀贈英雄。我到處找,也沒找到。不是我可惜書,而是想找點東西作紀念。
我坐在那房間里還在想,滿七了,有沒有人為戴聰燒點香呢?一個一輩子沒結婚的人自然等不來兒女,但或許有紅顏知己呢?真想他有此浪漫,也該如此浪漫。
作者簡介
程保平,1984年安徽大學中文系畢業,銅陵市作家協會主席,安徽省作家協會理事、散文隨筆協會副主席,以專攻散文為三余之樂,曾在《天涯》《鐘山》《安徽文學》《作家天地》《新青年》《新民晚報》等媒體發表文字作品,出版個人專輯《徒然書》,主編文學作品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