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布時間:2023-09-28 來源:安徽作家網 作者:安徽作家網
作品欣賞
張旭光
一
去旌德。一行五人,去采風。
旌德多山。遠山的線條,像奔牛之脊,頂破一襲深藍的棉袍。裂開的豁口上,潔白的棉絮漫作云海,浩蕩而疏朗。那么多山,都默不作聲,低眉的樣子,謙卑、木訥、羞赧、沉靜。斜靠在車內,陡然之間,便生出閱盡紅塵、心歸云山之感。旌德有古水,曰徽河。敢擇“徽”而名,其人文定是不淺。
史載,唐寶應二年(763年),置旌德縣?!对涂たh志》:“本太平之地,以縣界闊遠,永泰初‘土賊’王方據險作叛,詔討平之,奏分太平置旌德縣。”又《太平寰宇記》載:“冀其邑人從此被化,故以旌德為縣名?!绷阈菙嫡Z,這貨真價實的千年古邑,瞬息便生出包漿氣來。
車過之處,間或冒出些老屋。白墻黑瓦,檐牙高啄,仿佛哪位丹青妙手剛剛一筆天成的白描,墨色尚未干透。那些徽式建筑,不成群,零星地擠在沿途不算氣派的新式樓房中,真實,蒼然,清寂,突兀,凄美,清癯骨立,孤絕泠然。
久聞旌德負徽韻,這算是淺嘗罷。
我想,去陌生的地兒,便做個陌生人吧。慢慢走,慢慢看,慢慢想,慢慢地遇見另一個自己。人在旅途,很多時候都有種奇妙的心境。譬如,當你背著行囊在人海中匆行,忽然發現一個背影,恰似故人;當你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遙望遠山與村落,忽然越看越覺得這就是故鄉;當你在遙遠的海邊,聽見一只燕子呢喃著飛過頭頂,忽然感到這就是小時候聽過的那一只……
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旌德,注定與我、與你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又行半盞時間,車子抵達旌德江村。我貓出小車,放開身子來。此時,青山臥水,白云補天,和光融融生暖。隨意掃視了一眼,這村子,懶懶散散,吊兒郎當,透著股久經沙場,慣看秋月春風的味道。
二
下午,走江村。果不其然,老得很。蒼古,散淡。
江村風雨近1400年。據記載,南朝杰出文學家江淹,也便是那“江郎才盡”的主角,曾知宣城。后,其五世孫江韶,擇旌西金鰲山族居,始得“江村”一名。悠久的歷史,造就了江村豐厚的人文。如今,徽河東去,浪淘千古風流。那些名人巨子都作了風煙,尚余古塔、古碑、古祠……以及那些已厚植于這片土地之上的傳奇與故事。
然而,我想避開他們,僅僅走走我的江村,專揀那老街深巷走過去。
這些老街小巷,鬧就鬧到沸反盈天,空就空至死寂。逼仄的老街,商店、肉鋪、茶館、酒肆、馬扎、搖椅、案板、籮筐、木梯……都散落兩旁,毫無章法。掛霜的老人,追逐的稚子,穿針的婦女,赤膊的壯漢,吆喝聲,哭鬧時,呱天聲,磨刀聲,炒菜聲、燒水聲……交織在一起,讓人感覺安穩、散淡。在這里,你可以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急不趕,不爭不斗,就那樣卸下生活的包袱,懶懶散散地過日子。這是我們在努力掙脫,又無比向往的生活,這是我們用來存放另一個自己的地方。
小巷寂寥。出得老街,一拐,便是幽深的巷子。這是一個古老、空靈的境地。那些青條石板,隨意拼接著,像遠古恐龍的肋骨,淡定、安素。輕輕地走,一定要輕輕地走。走著走著,有穿青衫的人撐油紙傘迎面走來,有挎著竹籃子梳麻花辮的賣花女子走來,有打馬悠悠晃晃噠噠穿行的詩人迎面而來……你還看見自己在放下手機、電腦、應酬、疲憊,靠在老墻上,看星星與月亮。
巷子沒盡頭,就像我們心靈的渴望沒有彼岸一樣。踏著高齡的青石板,我多想將這靜謐的時光封印在腳下,等下一個有緣人來,讀我。
……
心 燈(節選)
張萬林
一
記得有一年冬天,我從外地坐晚班車回到縣城,已是凌晨二點多鐘。外面寒氣逼人、冷氣刺骨。借著路邊昏黃的燈光,隱約能看見草木結霜。
我經過縣城兩個農貿市場,一大一小。卻看見里面燈光大亮,車來車往,里里外外都有人忙個不停。他們都穿著厚厚的冬衣,呵著熱氣,忙著裝菜卸菜。
經過街道邊,有的店鋪門還是開著,說明店里可能在營業,也可能是忙著即將到來的早點。
我也在地面結冰的早晨,看見環衛工人用掃帚“沙沙”地掃地。或是一些年紀大的環衛工人,提著一桶水,用抹布一下一下地擦洗著氣味很重的垃圾桶。
我更看見無數的工地上,無數塵灰滿身的建筑工人,一臉黑糊地忙個不停。我也看見一個個巨大的車間里,抬眼望去,是黑壓壓的流水線人群。
我常常想起母親晚年時,一個人在家鄉居住,一個人住在一大套房子里,一個人燒飯,一個人吃飯。進門一個人,出門一個人。只有在過年過節時,我們才驅車幾百公里,跟她過上幾天熱熱鬧鬧的日子。
但我母親憂愁的時候很少,我的印象中,母親總是大聲地說話,大聲地談笑。而且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自己每天也收拾得清爽整潔。在母親的身上,我總是能感受到一股精氣神的存在。
我曾經寫過一個沒有上過學、讀過書的女性老人,用一生的時間把幾個兒女培養成人了,幾個兒女都很優秀、也很孝順。
老人六十歲時,在地方老年大學食堂里幫忙燒飯,看到一群與她年齡相當的退休老干部、老教師學畫教畫,她也想學。她的興趣得到了老年大學老師們的精心指導,也得到了自己子女們的全力支持。七十歲那年,她在我公司里編印出了厚厚的一本、署有自己名字的畫集。
這個真實的故事,我講給我媽聽過,把她的畫集拿給我媽看過。也講給身邊的很多人聽過,把她的畫集拿給身邊的很多人看過。
故事還沒有完,在她的畫集還沒有印刷出來。她在外旅游時,被一棵上面掉下來的樹枝砸成了幾近植物人。自己辛苦繪畫、編印的畫集,直到一年后,她清醒過來了才看到。
后來,聽說她恢復的很好。
這樣一個一生沒有讀過書、識過字,一生打工養育兒女,六十歲才學畫畫,七十歲印刷自己的畫集,后來又昏睡近一年時間才醒過來的老人。我好像看到,這人世間,許許多多的人都和我的母親一樣,心里都有一盞為自己點亮的心燈。
二
我一直記得新東方創始人俞敏洪老師書中的一句話,他是這樣去詮釋我們每個人為什么要努力向前走。他說,在這個世上,我們每個人有如江海大河中的一粒細沙。我們大家密密麻麻、隨波逐流地擠在一起,被時代的大潮推著向前走。我們每個人都活得比較辛苦、比較逼仄。我們走著走著,有的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有天感到累了、倦了,實在不想走了,不想與身邊的人身邊的事競爭了。于是就停了下來,選擇躺平。
俞老師說,選擇躺平很容易的。剛開始躺平感覺很舒服,沒有了往日的辛苦追逐,沒有了競爭殘酷的壓力,認為選擇躺平也是一種生活方式,甚至還認為自己很“佛系”,與世無爭,歲月靜好。
關鍵是你選擇不走了,不爭了,躺平了。你只會有一個結果,就是自己越來越沉到江海河流的底層。你只會越沉越深,因為還有許多與你同樣想法的人,他們會壓在你的身上,越壓越多,越壓越重,直至把你壓進永不見天日的淤泥底層。等到哪一天你想翻身浮上來,想再去呼吸上面的清新空氣,再去享受上層激蕩的水流,再去觀看遠方的風景。你才發現,你根本沒有這個能力了。
俞老師這段話一直有如烙鐵一樣,常常烙得我生痛。我一直記得自己人生中最至暗的兩個十年,這個至暗的日子現在還一直是我的噩夢,還常常出現在我的夢里。前一個最至暗的十年,我根本看不到前方路在哪里,我又該向哪個方向走才是正途。我看不到一點點生活的希望,我就像是被這個世界拋棄了。但我心里隱隱還是有股想法,知道自己必須不斷往前走,如果不走,我就真的完了,真的沉入到最底層的淤泥里,在黑暗里永世不得翻身。
后一個最至暗的十年,我生意遭遇了瓶頸。幾年間,又相繼失去了我生命中血緣相融的兩個人。那段時間,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需要我去解決和面對,有些事情遠遠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圍。但我又推不掉、甩不脫,我身心俱疲、焦躁不安,身體也出現帶狀皰疹。
后來我還是走出來了,如果不走出來,我可能再次沉入到生活的淤泥中。我看不到現在的一切,擁有不了現在所擁有的事業、家庭、財富和名譽。
……
小暑之后(節選)
倪光明
一
太陽終于在小暑之后,露出了燦爛的笑臉,香樟樹葉上尚存的飽滿的水份,在陽光下晶瑩剔透,昨天的雨似乎瘋了般,片刻也讓平地起水流淌。那雨聲嘶聲力竭,我在想遠方長江沿岸飽受梅雨之苦的朋友,你是否一切安好,我撥好了電話號碼,又怕是多余的眷顧,讓彼此良好的心態,徒添許多煩惱。
這個清晨,布谷鳥的聲音從西南水杉林中傳來,從音貝上分析是兩只布谷鳥,一只聲音飽滿,一只略顯纖弱,這分明是一對求愛的男女在對歌,但我不知道它們彼此唱的內容,它們是否“枕前發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在思緒中,這個早晨,村莊一片寂靜,因為有這么一對戀人,村莊便有了聲音。另一個聲音來自我的床邊,是豢養多年的老狗,睡夢中發出一陣陣呻吟——我相信這是一種驚慌的呻吟。有人說十來年的狗,相當于七八十歲的老人。我看看它,它還睡著。狗能做夢嗎?我不知道。書上說,狗的智商相當于三,四歲的小人,三四歲的小人會做夢嗎?它的夢是否與我一樣,渴望自由的翅膀?
二
小暑之后雖然晴了,天氣預報說十點鐘又要下雨,幾只沒有腦子的蟬,在高高的樹梢上拼命的鳴叫,毫無邏輯地重復單調的歌兒,把我正在思考的思緒打亂了。真想找只竹長桿,去驅趕這些討厭的蟬兒,之后想了想好笑,原來以為自己是有修為造詣的,其實也就這么一點??!你和這些節肢動物慪什么氣?黃鶯在三角楓枝頭,追逐戀愛,它們撕打著,歡叫著,讓人猝不及防。麻雀在小灌木叢里竄來竄去,叫聲短促又瑣碎,也缺少邏輯又急于表白,像我家門口三喜的老婆每天都嘰嘰喳喳,不曉得講的什么。
村莊鳴奏起歡快的大合唱,只有蟬唱著不和諧的聲音。其實我喜歡秋蟲的聲音,靜靜的夜,紡線婆婆與蟈蟈的鳴叫,節奏歡快又悅耳,如果馳騁你的想象力,那真叫天籟之音。我不知道那蟬是如此的撕心裂肺,這鋼鐵般的堅強而單調的邏輯,仿佛是個男性的忍者,讓人聞而生畏。
這兩天有點異常了,往日里每天必到的喜鵲不見了蹤影,是不是昨天的疾風驟雨,摧殘了它的老巢,整個空間沒有了它那傻大姐一樣百無忌憚的叫聲,那樣優雅,歡快,清新,和睦。偶爾失去了它的聲音,未免惆悵起來。好在門前池塘里的蓮花持續數日開放著,昨日的雨雖然讓它們看上去憔悴了許多,在蓮花下面的蓮葉上,兩只蛤蟆摞在一起交配,似乎把它們丑陋的基因永遠傳承下去。雨后,陰涼,濕潤,愜意得很。
……
(原載于《安徽作家》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