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布時間:2024-04-09 來源:安徽作家網 作者:安徽作家網
【編者按】為推動和促進我省中青年作家盡快提高創作水平,去年十二月,安徽文學藝術院與安徽省作家協會在六安市聯合舉辦第十二屆安徽中青年作家研修班暨中短篇小說改稿會,邀請國內名刊名編以及知名專家教授前來授課。此次活動取得了很大的收獲,部分學員作品經修改后,相繼刊發省級以上文學期刊,現予推出。
桃花塢
劉鳳瓊
(一)
徐憨憨本名叫什么,無有鎮的居民大多不知。
無有鎮的蔡芹花要求我給徐憨憨寫墓志銘,她給我發了一張范例圖片,上有死者生平、嗜好、光輝業績一二三。蔡芹花講必須參照圖片格式寫,內容要詳盡,文筆要質樸有力。盡管她說她對徐憨憨所知甚少,但并不妨礙她提出獨特的要求。她出的價挺高,一萬稿酬外,包來回高鐵票,并提供小鎮半月免費食宿。我不是盛名在外的作家,只在幾個市級刊物上發過幾篇小說,面對如此誘惑,自然難以抵擋,收拾了幾件衣服,按圖索驥,來到蔡芹花開的旅店。
旅店的名字就叫“小旅店”,格外直抒胸臆。三層自建房,樓頂住蔡芹花,二樓幾間客房,一樓廚衛加早點鋪。蔡芹花說我來得不是時候,春天的無有鎮很漂亮,河對岸的桃花開了,不少美院學生來采風,那是鎮上生意最好的時節,她的旅店靠那段時間里的收入維持一整年花銷。眼下是深秋,黑黢黢的桃樹樹干扭曲著,插入灰白的天空,一股凄涼之意撲過河面洶涌地沖刷著小鎮。
我和蔡芹花坐在小旅店門口的青石臺階上吃晚飯,路過的人見了她,笑著說,老蔡,你真找了人來。
蔡芹花很得意地回那人:十九老師可不是一般人,她是作家!
聽到作家這個詞,我燒紅了耳根子,裝作鎮定,捧著碗吃蔡芹花做的噠噠面。噠噠面用一根面條做成,筷頭粗細,蛇一樣盤踞在碗中,上面流淌著蒜香味的肉沫汁。面條很有嚼勁,味道似曾相識,我大概小時候吃過這種面。不過我爸媽都不太擅長做飯,什么時候吃過噠噠面我實在想不起來。
陸續有人從門前經過,蔡芹花熱情地向他們推銷我,他們笑蔡芹花給一個傻子寫碑文,比徐憨憨還憨出許多來,從鎮東頭憨到了鎮西頭,錢燒得慌。他們看我,調侃說蔡老板從哪里找來的小姑娘,長得很像你咧。
老蔡,這莫不是你當年走失的丫頭吧?
滾滾滾,一個個閑得扯淡。我要是生出來個作家,我就是挖地十八尺,都要把她挖出來。
那些人走開后,我端著空碗跟蔡芹花進廚房,想問問她走失的女兒是怎么回事。但蔡芹花把水龍頭開大最大,嘩嘩的水聲沖走了我打探的念頭。她自顧自地亮著嗓門說,那些人看不起徐憨憨嘛,呸,他們不是人,我該把毒鼠強摻到我的油條里,讓他們吃了升天,免得污染空氣。
她說起來咬牙切齒的,跟剛才笑嘻嘻的樣子判若兩人。收拾了廚房,她扭頭見我發愣,又捂嘴笑著說:騙你玩的,你這作家咋這么好騙。
我被安排睡在二樓最右側的客房,公共的走廊上掛著很多照片。蔡老板領著我去房間,一邊走一邊介紹說,都是她年輕時候的照片,有些是她老公的、兒子的,他們一家人喜歡拍照。后來老公去世,兒子在大城市安了家,很少回來,她不喜歡大城市的生活,就守著這棟房子過活。蔡芹花指著一張黑白照說,圓臉那個就是徐憨憨。徐憨憨的眼睛大概因為不太適應鏡頭瞪得大大的,似乎要把觀看的人拉進她的眼眶里。她看上去二十來歲,齊耳短發、小嘴巴,放在時下依然是討人喜歡的乖巧型美女。
蔡芹花隨我進屋,坐在藤椅上講講徐憨憨初來鎮上的事。她不記得徐憨憨是哪天來的。鎮上原本沒有乞丐、流浪兒、精神病,但有一段時間,那些人突然集中地在深夜空降到鎮電影院的廣場上。電影院早不開張了,里面上千張椅子都在吃灰。那些流浪的人在電影院里歇腳。蔡芹花的女兒丫丫總愛往電影院里跑,她去抓女兒回家吃飯,意外撞見從村里來鎮上趕集的青年,侵犯徐憨憨。
“我手里舉著不銹鋼飯勺,拳頭大小的,”她一邊說一邊比劃,“朝那小伙子腰上砸了好幾下,我不敢把人打壞了,只挑肉多的地方下手。徐憨憨真好看啊。大夏天的,她還穿著黑漆漆的夾襖,腰間綁著臟兮兮的麻繩。可她的眼睛透亮,看上去沒得一點壞心思。那小伙子跑了,她都不曉得哭,從衣兜里掏出來張皺巴巴的相片,問我都沒有見過她女兒。那是小嬰兒的照片,出生不久的小孩都一個樣,我哪里辨得出來。我說我沒見過,從一個角落里把丫丫抓出來。徐憨憨母老虎一樣撲向我,把丫丫夾到胳膊下,說她終于找到她的囡囡了。我們兩個為爭丫丫拉扯起來,丫丫嚇哭了,她趕緊松手,跟在我們后面去了我家。嗨,總之,她是個可憐人。”
蔡芹花給了我幾個名單,比如老蘇、童萬里,他們都愿意接受我的采訪。我問她既然跟徐憨憨有過深接觸,為什么不都說給我聽。
她笑而不語,關上房門把沉默扔給我。
我住的房間是貼著水粉色墻布,桃花色四件套,粉色書桌,奶白窗簾。書桌上擺著一些雜志,我隨手翻看,發現它們全是我發表的期刊,有的被反復閱讀,頁邊已起毛打卷。能被如此珍愛,我有些受寵若驚。誰會看它們呢?也許是曾經入駐的旅客,也許是蔡芹花。我更偏向前者,蔡芹花那樣子,不太像文學愛好者。
我向來擇床,換了新地方翻來覆去睡不著,后半夜有零星雨點聲,我迷迷糊糊回到小時候,兩個女人爭著抱我,她們的臉開始還很模糊,我縮在幼小的身體里仰視她們,兩張臉越來越清晰,成了蔡芹花和徐憨憨,她們商量說拿鋸子來,鋸成兩半,各得一份。我求她們不要鋸我,她們的笑臉忽然扁平,成了墻上的照片,淚水不斷從照片里涌出,蔓延到房間,水快速漲落至床沿,我的床成了一艘小船,在黑色的海浪中顛飛。船到了青石條鋪成的碼頭,我成了一個小石子,滾落到朱漆色的“小旅店”招牌下。但蔡芹花和徐憨憨,都不要我了。越來越多的人經過,他們看不見我,我的身體成了透明色。我很著急,卻說不出話。越想說話越說不出,忽地醒了。
醒來后,我聞到空氣里濃郁的油炸食物香氣。蔡芹花在準備早餐,她開了幾十年的早餐店,房子雖改成旅店,但每天早上起來賣豆漿油條是她雷打不動的功課。我吃過早飯,呆坐在門邊,看食客進進出出。有個頭發半白的奶奶拿了豆漿油條挨著我坐下,朝我微笑,無數條皺紋在她臉上盛開。老人自報家門說姓蘇,我問她是不是蔡芹花說的那個老蘇。她蹭地站起來,豆漿沒端穩,撒了滿身。蔡芹花拿毛巾給她擦拭,她不耐煩地推開,說蔡芹花自己腦子有問題就算了,為啥要把她拉進去。
蔡芹花像哄小孩子那樣哄老蘇,“你不是想給小蘇申報小鎮好人嘛?你那干巴巴的材料誰愛看?你跟她說說,人家給你好好寫寫,說不定就選上了。”
老蘇本來要走,她被蔡芹花的話定住了,問我:“一定能選上不?”
我哪有那本事。本想搖頭拒絕,可蔡芹花一個勁朝我使眼色,我只好說答應她盡量試試。
于是,老蘇邀請我去她家。
無有鎮順河而建,有條東西走向的主干道。主干道后面是幾條交錯的小街,老蘇家在后街,是上下兩層的自建房。老蘇介紹說,一樓原是油坊,有十來年不做榨油生意了。門上兩副門神像已經掉色,但眼睛部分依然炯炯有神,尉遲恭和秦叔寶齊齊怒目而視,似乎要穿透來人的靈魂。我的腳步懸在臺階上空。
老蘇說我讓她想起蔡芹花走丟的丫丫,那姑娘小時候最怕門神。
“可能全天下的門神都讓人心生畏懼。”
“嗨,你們文化人說話皺巴巴的,不好理解。”
老蘇推開門,濃郁的菜籽油香氣霸道地撲來,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越發明晰。
(二)
老蘇說,她是全鎮第一個得知徐憨憨姓氏的。原本大家喊她憨憨,老蘇喊她小徐,大家又自作聰明地喊她徐憨憨。
老蘇有個不曉人事的兒,幼時樣貌如粉雕玉琢的年畫娃娃,性子機警可愛。大概是天妒英才,小蘇長到八歲突發高燒壞了腦子,成年后雖是膀實腰圓的小伙,但心智僅有八歲。為了養小蘇,老蘇離了婚。前夫是入贅的,結婚時候他們商量好,第一個娃姓蘇,第二個跟前夫姓。生下小蘇,老蘇身體虧損,沒再懷上。為給小蘇看病,老蘇幾乎掏空家底,前夫不愿跟著她沉淪,凈身出戶后去了外地。據說他再婚生了一兒一女,完全忘了老蘇和小蘇。
我問她,生活困難的時候,有沒有去找前夫。
沒。唯一一次求他,是小蘇走了,我求他回來送一程,他沒答應。我的小蘇,你別看他腦子只有八歲,他心很善。
她翻出手機相冊,點開其中一張,放大,遞給我。即便利用修圖技術處理,我依然只看到他幼圓的大臉及臉上浮現的跟高大身軀形成極強反差的癡笑。我極力裝出贊賞的樣子,極為配合地點了點頭。
老蘇對我的表現并不滿意,她快速收起手機,感嘆說,我知道,你們只看到他傻。你不用辯解。
老蘇擔心自己老了,小蘇無人照料,她決心要給小蘇討個媳婦。她不敢在鎮上找,托媒婆去說和那些窮破村子里的姑娘,她對外貌沒有要求,僅要對方勤勞能干,頭腦正常。而頭腦正常的姑娘看不上小蘇。老蘇歷經一次次希望和失望,正打算放棄,徐憨憨從天而降,為解決難題提供了思路。
那時節小徐粘著丫丫,非要在蔡芹花家住著。蔡芹花的老公脾氣好,但不干活,一天到晚耍嘴皮子功夫把蔡芹花哄著當牛做馬。蔡芹花再能干,畢竟沒得三頭六臂,早上忙了早點生意,中午收拾,下午和面,哪有時間管娃。她對小徐好,給她穿自己的舊衣。捯飭整潔后,小徐看著就是個水靈靈的大姑娘了。她干活不太行,帶娃卻是一把好手。蔡芹花攆不走她,干脆留她幫忙照看丫丫。但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她就發現老公總是有意無意地貼小徐的身體,用胳膊肘撞到對方的胸或者屁股。
“芹花來油坊打香油,她炸油條、油餅,用油多,算是油坊的大客戶。為了套近乎嘛,我有時候跟她多扯幾句。她就說她老公不老實,小徐在她那早晚得出事。我就說,我們家小蘇正到成婚年齡,他們兩個心智都不全,也算匹配。芹花猶猶豫豫的,說小徐來歷不明,怕家里人找來,會出麻煩。我講,能有啥麻煩,等生米煮成熟飯,他們都會認。”
老蘇說,為避免麻煩,她去鎮上派出所報案,想查查小徐的底。接待她的民警就是鎮上人,老童,二十多年前還是小童。小童家跟老蘇家門對門,老蘇趁著他下班的時間抬腳就過去向小童打聽附近的走失人口。得知老蘇想娶小徐當兒媳婦,小童勸她打消這個主意。他說鎮上派出所已經向上級打電話,最近縣上雖然沒得人走失,但保不齊消息不靈通,過幾個月可能會有文件來讓鎮上開展失蹤人口調查。
小童的話反而讓老蘇決定加緊行動。
那時候丫丫好動,徐憨憨經常由她扯著,在小巷子里鉆來鉆去。鎮上有幾個老光棍,時不時跟在她們后面。油坊的生意一時忙一時閑,老蘇把心放在徐憨憨身上,經常關上門,去街上搜尋徐憨憨和丫丫的身影。那天小雨綿綿的,也不是趕集的日子,街上沒什么人,丫丫拐過后街中學院墻,被兩個老光棍抱著,從圍墻上的破洞鉆進學校。學校周末放假,空蕩蕩的,丫丫的哭聲和徐憨憨的尖叫聲聽著格外響亮。老蘇循著聲音追過去,見一個老光棍手摸進丫丫褲襠,另一個人死死抓著徐憨憨的胸部。
老蘇手舞足蹈地形容當時的場面,她說她快速操起墻根下的半截轉頭,猛沖去,擊中一人的后腦勺,又順手扔出去打中了另一人的膝蓋。過去跟前夫總打架,有時候為了省幾個工錢自己扛百來十斤的油菜籽包,她練得一身力氣。那兩個光棍本來就心虛,又怕她喊人來,灰溜溜跑了。
我說,為什么不報警。
報警?有啥證據嘛?那兩個是老手,經常逮著這家那家的小媳婦揩油,趕集的時候他們就愛往人多的地方擠,婦女越集中的地方,他們越擠得熱鬧。女的被占了便宜,又不好拿出來說,只能自認倒霉。有氣不過的,去派出所找小童討說法。鎮上派出所沒幾個人,真把這倆不要臉的關起來,還要負責他們倆的牢飯。小童也就是板起臉訓他們一回。訓多了,他們不當回事,還覺得挺光榮。所以嘛,不如暗地里狠狠捶一頓拉倒。
老蘇說,正是她的拳頭,贏得了徐憨憨的信任。徐憨憨來鎮上也有個把月,不管旁人問什么問題,她都自顧自地嘿嘿笑,那種跟小蘇一樣癡癡傻傻的笑。鎮上的人給她取了外號——憨憨,在本地話里是傻、笨、蠢的意思。
老蘇安慰她和丫丫,說憨憨莫怕。
她抬起頭,怔怔地說,我有名字,我姓徐。
徐什么?
徐——
老蘇嘆氣說,她不記得了,我一問她就哭,我問多了,她就說她要找囡囡,她不能沒得囡囡,要欺負就只欺負她,不要打囡囡。我覺得她可憐,回頭就跟芹花商量,讓芹花認小徐為干妹妹,以姐姐的身份做主,把小徐嫁給我們小蘇。
蔡芹花開始很猶豫,老蘇就帶著兒子經常去她店里買油條,讓小蘇跟小徐充分接觸。小徐拿小蘇當弟弟,小蘇也喜歡跟在她后面忙活,收碗筷、擺桌椅。
我的小蘇勤快,即便心智不全,也比那些日嫖夜賭的強多了。老蘇說這話的時候,忍不住擦眼角。
時間長了,蔡芹花臉上掛不住,默認了婚事,只說老蘇要低調些,莫弄出大動靜惹出麻煩。老蘇擺了一桌飯,只請了蔡芹花夫婦。小徐開始還很高興,但蔡芹花抱著丫丫回家又不要她跟著,她就撕心裂肺地哭。為安撫她,蔡芹花提出讓丫丫在她家住一段時間。
當時要沒答應她就好了。老蘇怔怔地看著大門。
丫丫跟小蘇玩得來,小徐帶著他們滿鎮亂跑,有她看著,老蘇很放心。老蘇后悔不迭,她拉著我的手,拍著我的大腿說,一個大傻子帶著兩個心智不全的,我怎么就敢放心!
她力道很大,我忍不住把板凳挪得離她遠些。她說,那是冬天,河里斷流了。早些年鎮上沒通自來水,為了保證居民用水,鎮里組織在出鎮口河段修建了圍壩。后來鋪設了自來水管道,大家對圍壩疏于清理。河對面建了肉聯廠,污水全排河里,漲水時節還好,到了秋冬枯水期,污水全在圍壩里,臭不可聞。老蘇不清楚他們怎么去了那里,她問過很多人,他們都說,小孩子嘛,難免好奇,圍壩每年夏天都要拖走一兩個,那里有煞氣。老蘇跟隨喧鬧的人群擠到壩上,只見蔡芹花把丫丫倒放在膝蓋上,不停拍背,丫丫原先白凈的臉上全是腥臭的污泥。老蘇扒開人群,大聲說快去醫院。蔡芹花才醒過來,抱著丫丫往醫院方向跑,圍觀的人也跟著去醫院。老蘇預備跟去,腦子里忽然一個閃念,她問,小蘇呢,小徐呢。旁觀的人回答不上,但老蘇已經看到了草地上的新運動鞋、舊棉衣。她的小蘇懂事,知道媽媽清洗衣物不容易。老蘇驚叫小蘇在圍壩里,要周圍人去撈。圍壩里漂浮著豬下水,岸邊堆積著豬毛,沒人愿意下水。警察小童趕來,帶人從圍壩外打開泄洪口,放干了里面的污水。
小蘇和小徐雙雙失去生命氣息,陷在污泥里。小蘇的手還托著小徐的腳,他一定是為了救小徐,為了救丫丫。
老蘇說得斬釘截鐵,她問我,我的小蘇是見義勇為,為什么鎮里不愿意推他評選無有鎮好人,你教教我怎么寫材料,我給錢,蔡芹花給多少,我也給多少。
我陷在老蘇的講訴里,不知如何回應。我沒在無有鎮生活過,但丫丫被搶救的那一幕卻隱隱約約在腦中勾勒出畫面。也許是想象的作用,我仿佛置身當年的河壩上。
我問老蘇,丫丫呢。
丫丫后來救活了,有一段時間變得癡癡傻傻的,原先兩只烏黑的眼睛丟了光,像沒開鋒的刀口,鈍鈍的。蔡芹花也許是架不住她老公勸說,也許是嫌棄丫丫變傻了,他們把丫丫送人,對外宣稱說丫丫走丟了。再后來他們生了兒子,大概也不記得丫丫了。蔡芹花這人做事我也搞不懂。她認小徐當妹妹本來就是走個過場,出事后她咬定肉聯廠害了小徐和小蘇,把小徐埋在肉聯廠邊的空地上。她跑縣里、市里好幾趟,投訴肉聯廠污染問題。后來可能是市場需求,肉聯廠拆了搬到別的鎮上,廠區荒廢,蔡芹花不知犯了哪門子邪,把廢磚頭清理了,在那栽桃樹。鎮上沒規劃,也沒人攔著,她就這么一年一年又一年,在那栽了千百株桃花。
老蘇絮絮叨叨還在說。我起身告別,她沒回應。我輕手輕腳離開,把她瑣碎的聲音關在門內。出門,稍稍抬頭眺望,那些桃樹便侵入視線。大概秋天是盛產憂思的季節,我的心頭似有千百種愁緒,它們正十分團結地發出陣陣嗚咽。
(三)
我遵照導航提示回到旅店,想跟蔡芹花探討下當年丫丫落水的事。可蔡芹花埋頭和面,顧左右而言他。她拍拍手,把粘上的面粉抹在圍裙上,打電話把童萬里叫來。童萬里就是當年的警察小童。
童萬里騎著摩托車突突突地來,帶著一大籮筐新鮮蔬菜。蔡芹花接過菜,把它們整整齊齊安頓在廚房案臺上。一個遞,一個接,配合得很默契。蔡芹花說要安排午飯,讓我們去外面說。
童萬里問我去哪,我說隨便走走。出了旅店,我請他帶我去看當年的圍壩。我們順著河邊的鵝暖石小路往下游走。我仔仔細細地打量如今這條叫無憂的小河,水很清澈,房屋與桃樹交疊倒影其中,兩岸水草布局錯落有致,別有江南風景意趣。童萬里說,近十年來無有鎮變化很大,搞鎮容鎮貌整治,對河道和街道進行修整,他要不是常來也快不認識它了。
我問他還記不記得徐憨憨和丫丫。
他有些警惕,旋即給蔡芹花打電話。隨后,不等我追問,他倒自說自話地講開了。他說丫丫落水事件后,他就不在派出所上班,去村里承包土地,種植大棚蔬菜。得知蔡芹花打算找人給徐梅寫墓志銘,對,他們口中的徐憨憨,真名徐梅。當年沒條件,戶籍信息不全。出事后他才跑縣里跑市里讓其他同事查,慢慢梳理出真相。徐梅原是隔壁市棉花廠女工,為愛私奔到偏遠的山村結婚,生了女兒被婆家嫌棄,女兒也被婆婆拿出去送人。徐梅從此瘋癲,離開婆家淪為乞丐,四處尋找女兒囡囡。也許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徐梅在無有鎮找到的囡囡,就是蔡芹花的女兒丫丫。
我驚愕,這么巧?
童萬里講,也不算巧。囡囡出生剛滿月就被送走,無有鎮有抱養的風俗,即一直生不出兒子的夫婦,會抱養一個女嬰,以求得到送子觀音的眷顧,生出屬于自己的孩子。有的人會頂著超生罰款的壓力,養育抱養的女孩。有的人則在擁有親生子后將養女再度送人。徐梅幾乎翻遍了周邊村鎮,吃了很多苦。一個年輕漂亮的且腦子失常的單身女人,在外游蕩近三年,會遭遇什么,無需多說。
沉默一度把我塞滿。我跟在童萬里的身后慢慢走,秋風蕭蕭,掃在臉上有點疼。河水拖著沉悶的步子往下滑,幾片枯葉無奈地在水中飄蕩。走到河流開闊處,我喊住童萬里,問他這是不是當年圍壩的位置。他很驚訝,詢問緣由。
我說不出所以然。或是直覺,好像又不是直覺那么簡單,仿佛電光火石之間,哪里有個縫隙松動了,有些東西閃現出來。我似乎踩過腳下的土地,嬉笑著跑上石頭壩,伸手掬幾捧混黃的河水。我沒站穩,跌進水中,徐梅毫不猶豫跳下來,托舉我往岸邊走。可棉襖吸飽了水,把我們往淤泥里拽。我們掉進了一個漆黑的深洞,洞里很冷,很悶。我聽見徐梅的心跳,咚咚咚,像有節奏地搖晃的撥浪鼓。真好聽。我貪戀地抱著她,鼓聲至遠至近,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忽然,有人掰開我的手,把我從洞里提出來,放到岸邊枯草上。我想喊救救徐媽媽,可我怎么也發不出聲音,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見。
老師,醒醒。
童萬里著急地喚了好幾聲,我才回過神來。我告訴他,我好像來過這地方,也好像沉過河底。
他笑著說不可能,那是我作為作家的第六感在作祟。
可這裹得越來越稠密的熟悉感,到底怎么回事。我試圖解釋,給自己一個自圓其說的理由。也許是我看過太多江南風景,聽過許多離奇故事,它們此刻統統逃離記憶的控制,揉成了疑團。
我問童萬里,當年丫丫落水事件,他有什么看法。他沉默了一陣子,順手扯下路邊蘆葦的葦絮,搓來搓去,直到它們碾成飛沫消失在風中。童萬里說,他聯系上了徐梅的家人,徐梅的父母和哥哥都在工廠上班,家境較好。可能老人被徐梅出走的事傷狠了,不愿意多提。倒是徐梅的哥哥,聯系了蔡芹花的老公,打算接走丫丫。蔡芹花舍不得,但落水后丫丫有點呆呆傻傻的,不像以前那樣活潑機靈,加上她查出來懷孕,她老公做主把丫丫送走,家里親戚都站在她老公那邊,她說的話不管用。
后來丫丫過得怎么樣?
蔡芹花不敢去,托我去看過一回。大概是市里條件好,小姑娘被治好了,成了正常人。徐梅的哥哥嫂嫂不能生,把丫丫當親生女養著。蔡芹花就說,別再去看了,別再打擾人家。后來的事我就不清楚了。這事是芹花心中的疤,要不然她怎么能跟她老公分居許多年。
童萬里很嚴肅地提醒我,作家都愛打探別人的生活,希望我有邊界感,不要再向蔡芹花問丫丫的事。說完,他懶得理我,大步流星地朝蔡芹花的小店走去。我在河邊呆了很久,直到蔡芹花打電話來喊我回去吃飯。晚飯很豐盛,蔡芹花頻頻舉筷為我夾菜,而她的碗里已經堆滿了童萬里夾的菜。晚飯后,童萬里起身告別,臨走前,他用警告的眼神提醒我小心說話。
可我實在忍不住。
蔡芹花切著蘿卜絲,準備明早早餐的小配菜,我站在旁邊有一搭沒一搭的樣子,跟她閑扯。我先從鎮上的房子、游客說起,漸漸繞到了丫丫。我裝作不在意的樣子,說:“丫丫現在過得還可以吧?”
蔡芹花切菜的手明顯抖了一下,鋒利的菜刀切下她指甲一角,好在她指甲很長,沒有傷到骨肉。她快速把切掉的指甲扔到地上,訕訕地笑著說,“應該過得好嘛。”
“你想不想她?”
“想的時候就種桃花嘛。嗨,你這么小心干啥,老童警告的吧?沒事沒事,我看得開。”她抓起一只手臂粗的白蘿卜,鐺鐺鐺切得飛快,薄片如雪從棕色案板落下。她頓了頓,補充說,“不止想她,更想小徐。小徐要是在,她肯定纏著我做辣蘿卜條。”
“你不去找丫丫嗎?”
“各有各的生活。她那么機靈,肯定知道自己是誰。墓碑上怎么寫,你想好沒?”
我笑,說我還想在鎮上多住幾天,她著急了結這事,也省不了幾個錢。可我的調侃很快落下去,像一滴水沒入深海。我說,我想好了,墓碑上刻,徐梅,來過,哭過,盛開過。
(發表于《山西文學》2024年第2期)
作者簡介
劉十九,本名劉鳳瓊,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短篇小說散見《青島文學》《青春》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