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布時間:2022-12-09 來源:安徽作家網 作者:安徽作家網
日前,我省著名作家洪放小說《莓園里》刊發于2022年11月18日《光明日報》。
作品欣賞
莓園里
洪放
草莓上的露珠是最好看的露珠了,彩霞最喜歡這露珠。每天早晨,她總要到莓園里待一會兒。空氣里有清香,那是一些剛剛結出的草莓的乳嫩的香氣,看不見,卻在露珠里打著轉兒。
有時候,彩霞會在露珠里照見自己:年輕的面龐,成為露珠里的光點。她正看時,往往會冷不丁閃進來一顆草莓果。那些莓果也是調皮的,在露珠里貼著她的臉龐。而近處,一壟壟的草莓架子,將這二十畝的大棚莓園,搭成了一片安靜的綠色。草莓間有花,這時節,大部分草莓都正在開花。一部分心急的,掛了果兒。剛才她聞見的香氣,便是那些性急的莓果兒發出來的。它們往往藏在葉子的深處,當然,也有個別的莓果兒,膽子大,性子野,招搖著跑到架子邊上,撐著身子,望著彩霞。
彩霞說:回去,好好地做你的夢去。
彩霞喜歡稱這些草莓在做夢。從花朵開始,草莓的夢就慢慢地逶迤著,一直到最后成熟。它的夢恬靜,甜蜜。躲在葉子之中,它的夢,就如同這莓園,長在鄉村的炊煙之中。
可是今天,一進園子,彩霞就感覺到整個園子太安靜了。安靜得有些異常。草莓架子上,因為進入了結果季節,葉子似乎每天都在縮小,它們大概都在給草莓果子讓位。本來,彩霞每天一進園子,就能看見那個身影。但今天沒有。看來,父親是真的讓他回去了。事實上也不是回去。在這個村,還有隔壁的村,他是個香餑餑。雖然草莓園也沒有斷過技術員,但像他這樣固定承包著農戶園子技術的,還是頭一個。
他從農科所回到這村子里,開了間草莓醫院。這名字多新鮮,彩霞當時就覺得有意思。她是在草莓醫院開了幾天后的一個黃昏,悄悄去看了一眼。他身材中等,皮膚白凈,臉上總掛著笑。他雖然開了醫院,卻從不坐診。只出診。他到每家每戶的園子里,像個醫生般的診斷,下藥,驅蟲,清火……他的腰躬在架子旁的樣子,就像被無數的草莓給拉扯著,又像是在和它們說著悄悄話兒。
彩霞讓父親也請了他過來。漸漸地,彩霞就想聽懂他和草莓說的話了。她問他:你們說啥呢?
我問它是不是生蟲子了?哪里疼啊?天下的植物跟人都一樣。要仔細聽聽,它們病了,也在喊疼。再仔細看看,也在皺著眉頭,低著腰。一旦把病治好了,它們就舒展開了,結的果兒也更抻更水靈了。
這么多學問?彩霞前些年在外面打工,去年才回到村里,跟著父親種草莓。她知道草莓什么時候下種,什么時候發芽、長葉、開花、結果,可她不知道這里面頭頭道道的事。她跟在他后面,看他開方子,拿藥。藥下去后,第二天,第三天,他指著草莓的葉子說:你看,它們都在笑著呢。
去年,草莓趕上了大年。全縣全鎮全村的草莓,幾乎都滿趟兒地賺大發了。彩霞家原來沒蓋起來的二樓,又開始蓋上了,還里外裝修了一遍。父親說:等今年的莓季下來,就把婚事辦了。
彩霞鼓著嘴:我不辦。
父親提高了聲音:人家酒都吃了,能不辦?給我聽著,等莓子收了,就辦,熱熱鬧鬧地辦。
我不。彩霞說著扭頭進了莓園。她正好看見他站在架子邊上,用放大鏡照著草莓的葉子。她有些沒好氣地說,就知道天天照照照,除了跟草莓說話,還知道啥?
真不知道啥。我不就是干這個的嗎?
哼。彩霞往園子深處走去。到了最里面,架子擋住了她。她鼻子一酸。但到底沒哭出來。她摸著草莓葉子,說:他跟你們說話,你們能不能把我的話再告訴給他?
草莓葉子微微搖曳著。
一連三天,他都沒到園子里來。彩霞便去問父親:他呢?
誰啊?
還能有誰?
啊,你是說他。我今年沒請他了。去年全村草莓大豐收,沒請他的,一樣長得旺,生得多。何必再花那冤枉錢?我這種了好幾年,路子也都熟了。再說,農技站也能請到人。還有,也免得你整天丟了魂兒似的。
我怎么丟了魂兒?彩霞說,這跟請不請他有啥關系?去年要不是他,中間那次蟲災,我們家的園子就整個沒了。
不可能。我有把握。還有,他提出要在園子里搞什么莓藝。這是啥玩意兒?能提高產量?我看他是想在園子里做花,拖著你。這事萬萬不成。
父親性子倔,他定了的事,除了合作社的老社長外,沒人能干涉得了。
彩霞便去請老社長。老社長正在家里帶著小孫子,聽她一說,便道:他這人就這樣,接受不了新事物。當年,我要是像他這樣,這四十萬畝的草莓從哪來?他種草莓,還是我連哄帶騙地給拉上的。他總說在外打工賺錢,可是,賺了多少?樓都蓋了好幾年,還是個一層半拉子。我給了他苗子,又承諾收購,還天天去園子里幫他看蟲害。這不,才幾年,二層樓給蓋上了。話說回來,這小伙子搞的什么莓藝,到底是啥?
我也不太懂。他說是藝術,能讓草莓長得好。還有,園子里有了藝術,來摘草莓的人就喜歡看。
老社長說,我回頭找他談談。
彩霞回來時,順道去了他的草莓醫院。她沒進門,只是遠遠地站著,看他在里面跟人說話。這是下午,他難得清閑。她希望他能轉頭看見她。但沒有。她走近了一些。他正送人出門,玻璃窗將他臉的輪廓照得有些模糊。就在她轉身要離開時,他喊道:彩霞!
進了屋子,就他一個人。彩霞問:真不去了?
你父親說了,不要我去了。
我沒說。
可你們家,你父親說了算。
你……彩霞臉上緋紅,說:我就問你,還愿不愿意去搞那什么莓藝?
當然想。我都計劃好了,有些基礎工作,都做了。
都做了?我怎么看不出來?
你當然看不出來。等到全做好了,你就看出來了。他有些神秘地望著她,說:那可是個好看的秘密。真的好看!
老社長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晚上,父親吃飯時對彩霞道:明天,讓他再過來吧。不過有前提:你得到城里打工去,等臘月回來就辦婚事。
草莓季節盛大而豐厚。彩霞天天在微信里看著收草莓的圖片,雖然她在城里,可是,她每天早晨起來,還是覺得自己又進了莓園,在露珠里照著。她總能聞見草莓的香氣,乳嫩的,半熟的,成熟的,縈繞著她。她讓正在園子里勞作的他給她每天發圖片。可是,發著發著,他不發了。他說:再發,我的秘密就全暴露了。
果子銷得最旺的時候,彩霞回來了。父親很是驚訝,說:怎么就回來了?不是說好臘月底的嗎?
單位放假了。
啊。那你就在家待著吧。園子里,有人。
彩霞心想:我是有腿的,我當然知道園子里有人。
彩霞跑到園子里,卻被他給擋住了。他說:再過兩天。再過兩天!馬上就好了。
彩霞朝里面望著,說:我怎么什么也沒看見?
他笑著,有些調皮,又有些羞澀。他說:如果今年成功了,明年,我會在全村推廣。到時候,外來摘莓子的人,可就不僅僅是摘莓子了,還能……
還能什么?
啊,差一點說漏了。過兩天你就知道了。
她心里像亮著無數的草莓果兒,一絲絲的,一寸寸的,甜,不安,興奮,焦急。可是,草莓園里,除了草莓,還能弄出什么秘密來?
父親晚上開始喝兩杯小酒。每年莓季,太忙了。每天忙完,父親就得喝上一點,說是放松放松。其實,彩霞知道,那是父親心里因為收成而積攢的高興,他得借著酒勁兒好好揮發。父親說:明年,給你買臺車子,再過兩年,你弟弟大學畢業,給他在城里買套房子。
城里一套房子要好多錢,哪有那么容易?彩霞說。
像這樣的年成,也要不了幾年。父親抿了口酒:你結婚后還來這園子,明年再租個十畝二十畝地。
我不結婚。彩霞想了想,終于說道。
父親“嚯”地站了起來,望著彩霞:要悔婚?我丟不起那人!
我已經跟那男孩子說好了,他也同意。你就是去把事情說明了就行。彩霞拉著父親坐下,父親不坐,氣沖沖地說:好端端的婚事,怎么就……要退了?我看還是園子里那個他給攪的。是不是,你說?
是。彩霞不知怎的,一下子勇敢了。她覺得心里藏著他要給的秘密,因此有底氣了。
父親頹然坐下,喝酒,嘆氣,不說話。
過了兩天,到了揭曉秘密的時候。彩霞一大早就到了園子,他和父親正在討論草莓明年的品種問題。這兩天,父女兩個,就像陌生人一樣,彼此躲閃著。這會兒,父親見她來了,悶聲悶氣地問:來干啥?回去。
不回去。她越過父親的肩頭,看著他。
他說:是我請彩霞來的。
你?
是的。我請她來看我的秘密。他的眼神興奮而清澈。他指著園子里一些高高的架子,說:你們到上面去看看。
那上面?父親說,搞啥名堂?不去。
彩霞往上爬。他攥著手,有些不安地看著她,仿佛她正一步步地走近他的小心思。她登上了架子,放眼一望,都是草莓,都是架子……她問:有啥?沒啥啊!
你再定下眼神來,朝草莓架子上看。他喊道。
……啊,彩霞看著,心就像早晨那顆迫不及待要躍出來的草莓果,她只想把目光定在那莓架上。然后,她任著自己的目光,從莓架上,慢慢地,定在了他的身上。
父親問:都看見啥啦?
彩霞說:你也上來看看,太……太好了,太好了!
有啥好?不都是草莓?父親邊說邊上了架子。彩霞說:你定下眼神兒,慢慢看。
這回,父親張著嘴,好一會兒,才說:沒想到,還能弄出這玩意兒。到處都是呢。我怎么沒見你弄?
我是每天弄一點。弄著弄著,草莓熟了,這也成了。他說。
彩霞用手機拍了一組圖片。下了架子,父親看著彩霞和他,突然冒出句話:明天,我就去把親給退了。
很快,草莓論壇上發出了一組彩霞拍的莓藝圖片——大片的莓架上,那些成熟的草莓,組成了無數個心形。紅紅的,正在像夢一般地跳動……
洪放,中國作協會員,安徽省作協副主席,合肥市作協主席。現為合肥市文研所所長。洪放文學工作室領銜人。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創作,已出版長篇小說《秘書長》《百花井》《追風》等12部,散文集2部。在《人民文學》《北京文學》等發表中短篇小說近百萬字。作品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轉載。收入《2015中國年度小說(中篇卷)》《2016中國好小說》等。曾獲第二屆、第三屆安徽社科文藝出版獎(文學類)、魯彥周文學獎提名獎、《安徽文學》獎、《廣西文學》獎、《紅豆》文學獎、首屆浩然文學獎一等獎等。其作品評論見于《文藝報》《南方文壇》《文學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