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朱東波中篇小說《猴爺》刊于《中國鐵路文藝》202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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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爺
朱東波
一
黃石鼓鎮(zhèn)上,眾人印象最深的去處,當(dāng)屬理發(fā)店,我家鄉(xiāng)的人稱作剃頭鋪子。剃頭鋪子,在最熱鬧的中街上,靠路北,一溜三間立了紅漆廊柱、高挑著廊檐的店面。店面鑲一排赭褐色的斑竹花門扇,每日都擦洗得油亮亮的,看著很是別致。這樣的斑竹門臉,在八十年前的皖北平原上,是極為稀罕的。鋪子?xùn)|側(cè)隔了個小套間,是休息室,西間是燒茶、洗頭和等候剃頭的人閑坐的地方,與中間的理發(fā)廳貫通著。大廳里,擺了四張古銅色的紅榆木座椅,三張面朝東,一張面朝西。每張椅子前,都有一面黑幽幽早已褪盡了光亮的穿衣鏡子,客人坐下,照一照,勉強(qiáng)看見個大概的自己。要是客人仰臉剃須,或是歪臉采耳,還能瞥見另一道景致,那就是貼著房橫梁下面的懸匾。西梁下面兩掛,東梁下面三掛,各自長短不一的俯吊著,都是那種油彩的寫意畫:有一葦渡江的達(dá)摩,老子騎牛出關(guān),莊生夢蝶,韓湘子戲牡丹等。不知作畫的人有意還是無意,畫里的景象,皆畫得有些夸張變形,更兼被久遠(yuǎn)的塵灰覆蒙了,輪廓就很暗淡。但就是那份綽約朦朧,反而透著些禪意,很能給人遐想。
面朝東的三張座椅,是徒弟使的,一些孩子和大部分不怎么講究的人剃頭,都去那里就坐;單獨面朝西、對著半面山墻的座椅,是師傅的,那是街上有頭有臉的體面人物的去處。師傅姓李,原是有名字的,只因他長得嘴長眉骨高,又因深眼窩里鑲著兩粒朗星似的小眼睛,街上的能人,便給他送了個很動感的外號:猴頭。猴頭是長輩或要好的平輩人那樣喊他,晚輩的,一般都稱他猴爺。其實,猴爺并不像他的外號那樣動感,人反倒是很肅靜的,也很穩(wěn)重。做活時,偶爾和客人插句話,不僅說得悠緩,還總要裹點風(fēng)趣的包袱,讓聽的人品酒似的,聽著,等著,琢磨著,平添了幾分受用。猴爺早年考過童生,因科舉廢除作罷,后又學(xué)藝南京,亦出自名師門下。在這平原腹地的周邊方圓 ,他的理發(fā)技藝是出了名的。阜陽、潁上、亳州、蒙城、鳳臺、鳳陽諸府縣,常有達(dá)官名流慕名前來,請他理發(fā),或是做頭。響得最遠(yuǎn)的,當(dāng)數(shù)與河南南陽鎮(zhèn)的鎮(zhèn)臺(掛侯銜)郭殿邦大人的一折子,老少好幾輩過去了,古鎮(zhèn)人至今仍在顯說。
那是個初夏的午后,鋪子里乏客。偏西的陽光透過斑竹花門子,花花地照在茶爐上,小師傅們,也都在昏昏欲睡。正這時,長街上突然響起一串異動,一輛披著繡蓋頂,鏤花鑲玉的豪華箱式馬車,戛然停在門前。因路經(jīng)黃石鼓、回東城集修墳祭祖,郭大人的四姨太見是座熱鬧古鎮(zhèn),又快到家了,就想著要清理清理這一路風(fēng)塵。待尋至猴爺?shù)奶觐^鋪子,便下了馬車。走入店堂,那四姨太散開秀發(fā),就急盈盈地示意隨從。隨從慌忙從拜盒里取出兩顆白里透紅的鮮雞蛋說:“太太洗頭”。
恰巧猴爺不在,幾個徒弟一見帶著隨從的四姨太那派頭,先就懵了,又見遞上倆雞蛋說洗頭,就更懵了!誰也不知道,洗頭要雞蛋做甚,幾個人急得面面相觀。虧得大徒弟應(yīng)可腦筋轉(zhuǎn)的快,連忙說:“太太,你是貴客,須得俺們師傅伺候您老!請您這邊稍坐稍等,我去請師傅?!?/span>
不大會兒,被找到的猴爺背著手,慢悠悠地溜達(dá)回來。進(jìn)門見了四姨太,先道了個安,隨瞥見徒弟們早已將浴盆里勾兌好了溫水,便順手接過隨從手里的雞蛋,捏一只細(xì)白瓷碟子,單手啪啪輕磕兩下,然后拇指一拱一篦,兩股銀亮的蛋清被流暢地淋進(jìn)碟子里。這時,門前看景致的,已是圍得人臉堆山了。
蛋清備好了。扔了蛋殼蛋黃,猴爺先凈了凈手,隨即捋挽起四姨太的長發(fā),開始浸泡揉洗浮塵與油膩,幾度漂擺后,瀝水以罷,才開始打抹蛋清。只見猴爺將一瀑拖下的黑發(fā)盤在一只銅盆里,然后將汲了蛋清的雙掌,柔滑飄逸地梳理進(jìn)那瀑秀發(fā)。接下來,眾人看見,猴爺?shù)氖畟€指頭,奇妙地靈舞著,飛快地于黑發(fā)叢里穿行拂擺,活似鰻魚于飛流間炫動著游走的一般,魔幻得叫人看不過來……他一連串的手彩律動,把門前那些攢動的人臉,早看得如比目魚一般,人人張嘴,個個瞪眼。門外原是人聲喧喧的大街,一時間,竟也突然變得如剃頭鋪里一樣,鴉雀無聲。
頭洗好了,四姨太捋著絲綢般爽滑柔韌的長發(fā),一手用米蘭色絲絹圍巾托著,輕輕移步,到斑竹花門子前照了照,陽光里,那頭發(fā)閃著剛藍(lán)色的黑光。
“——李師傅,您了不得!”四姨太贊嘆罷,又柔柔地道了一聲謝,然后就出門上了馬車。落轎簾子的瞬間,四姨太回眸一笑,燦然而去。
不大會兒,一甩著斗笠穗子的清兵跑進(jìn)店里,很謙恭地給猴爺施了禮,跟著埋下頭,雙掌托舉過頂說:“李師傅,四姨太賞銀洋十塊,請!”
猴爺笑了笑,呲啦一聲撕開紅紙封皮,只捏下兩塊銀洋說:“兄弟,回稟四姨太,錢我收下了,請代為致謝!”那清兵捧著剩下的八塊銀洋,先是愣了一刻,接著,急忙躬身,又緊施一禮,然后一甩馬褂,匆忙離去……
二
轉(zhuǎn)眼間,二十年過去了,大清朝換了民國。年輕的猴頭,如今已四十有五,早修成了受人尊敬、享譽(yù)鄉(xiāng)里的猴爺。
又是個初夏時節(jié),古鎮(zhèn)一如既往的寧靜。因是個背集,大街上,人少樹蔭多,顯得很是清幽。剃頭鋪子里也很安閑。猴爺坐在一面方凳上,腿上籠著一只小巧的紅瓦茶壺,正瞇著眼微眠;東側(cè)的理發(fā)椅上,兩個剃完頭不愿走的熟客,一直在跟三個東斜西歪的小理發(fā)匠悄悄地扯閑。東南晌的時候,有個人影了一影,就進(jìn)了店堂,徑直到猴爺身邊的理發(fā)椅子上坐下,接著粗粗地說一聲:“剃頭?!比齻€徒弟聽了,都轉(zhuǎn)過臉來,用不快的眼神,瞪那陌生人。其中一個徒弟暗想:那地方也是你坐的嗎?隨即招呼道:“到這邊來吧?!眮砣怂莆绰犚?,坐著紋絲不動。猴爺開開眼,于后條幾上輕輕放下茶壺,對徒弟略招了招手,微微一笑,那意思是:外鄉(xiāng)人,對咱不熟悉,就我來吧。
來人四十歲上下,中等身材,粗布舊衣,一身農(nóng)人打扮。猴爺觀察吧,便一手輕撫來人的肩頭問道:“客官,敢問是要光頭嗎?”來人抬起粗憨的方臉,看一眼面前模模糊糊的鏡子說:“刮光頭?!薄鞍?,”猴爺應(yīng)著,先引他去西間里沐了頭,又在他脖子里加圍了一片遮巾,然后扯起擋刀布帶,把刀反反正正地?fù)趿藥讚?,轉(zhuǎn)身扶住客人的腦袋,猴爺就開始嫻熟地捻指走刀。刺啦啦,一陣清脆均勻的聲響過后,很快,頭就光好了。來人問:“好了?”猴爺說:“好了客官?!眮砣嗽谧约呵囔沆愕墓忸^上用力摸了幾把,澀手。于是,先皺皺眉,又搖了搖頭,隨手從腰間鉗出一塊銀洋,二指一甩,當(dāng)啷一聲,銀洋拖著帶回音的鳴響,在穿衣鏡下的條案上被彈起后,雪蝶一樣飛快地旋轉(zhuǎn),兜著圈子忽閃銀光。那干凈精準(zhǔn)的彈指手法,著實令人稱奇。一時間,猴爺?shù)碾p眼又聚成了朗星狀;幾個徒弟也驚得面面相覷。大徒弟應(yīng)可張著大嘴想:乖乖,光棍人剃頭,也只賞五六個銅子兒,至多一個大銅板。一塊銀洋,那可是二百個大銅板呦!這是什么來頭?
來人站起,撣了撣兩只袖口的發(fā)屑,回身對猴爺略稟一稟手:“李師傅,領(lǐng)教了!”說了,陡然昂起頭來,又端一端肩膀,健步走出店門。那舉止,竟與來時判若兩人。
愣怔了好大一會兒,猴爺才收了他朗星似的目光,鎖一鎖眉骨,心里說道:大意了!跟著又瞇一瞇眼,便記下了那人的影像。
隔不幾天,那人又來。其實,猴爺一大早就掐好日子,并做了安排;知道今日定要會他,已留意幾個時辰了。那人剛一跨進(jìn)門檻,猴爺便迎上去,抱一抱腕兒道:“客官,賞臉了。”那人似乎點了一下頭,也不答言,雄武地走向理發(fā)椅,直接落座。從腳力上看,猴爺吃準(zhǔn)了:此人定在軍階。故而,猴爺也不搭言,也不再請那人去西間里沐頭,只是拿眼神溜了一溜。徒弟們很快便擺了方凳,支了浴盆。猴爺取一面嶄新的白羊肚子毛巾,緩緩地浸潤了,瀝水,接著一遍一遍地重復(fù)著,將那人的頭溫?zé)岬劐ο戳撕脦追攀疽馔降軅兂啡ヅ璧省?/span>
一切收拾停當(dāng),猴爺抬雙手,先張了張掌心,用力挺了一會兒十指,才捧住那人的頭,開始輕輕地?fù)崮Α2淮髸海侨吮忝噪x了雙眼,好似早有準(zhǔn)備似的,穩(wěn)穩(wěn)地迎合著猴爺十指的揉摩,安然入定。猴爺開始循序漸進(jìn)地運指發(fā)力,先柔后剛。那人的面部越來越放松,越來越滋潤,不一會兒,便極為適意地舒張了全部身心。這當(dāng)兒,猴爺?shù)氖持?,已游揉至夢百交,只見他繃一繃臉腮,又聳幾聳眉骨,突然運氣凝指一點。那人稍覺微痛。緊跟著,一陣酥酥軟軟的酸麻,海水一樣潮上來,很快浸淫全身,之后,整個人便如夢似幻著,漸漸地,就跌入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妙境。那狀態(tài),確實很難說得清楚,整個人似睡非睡著,但心里似乎啥都記得,欲醒又欲罷不能,只覺得一顆離了軀體的元神,總是貪婪地追攆著那份兒隨心所欲的舒坦,那份兒隨意念樂悠悠的極致的飛升與逍遙,陶陶然,美如登仙……看看到了火侯,猴爺一手捏了剃刀,一手岔開大三指,鼎腳似的灌滿了力道,盡量地繃起每一處頭皮,特別是坑洼處,如若指頭的蹬力不夠,很難鼓起??珊餇敭吘故呛餇?,但見刀鋒走到哪里,哪里的頭皮就隨即隆起,仿佛猴爺?shù)闹割^不是在頭皮上運作,而是在皮下隨意地?fù)沃9钠鸬念^皮,毛孔都張開了,發(fā)根鋼針?biāo)频膹母C里堅挺出來;只見刀過處,回復(fù)原狀的頭皮,皆呈鮮亮亮的肉色,純凈凈的,連黑青的毛囊都看不見了。
平常光個頭,就算是貴客,至多也就一刻(十五分)鐘;可這一次,猴爺卻用了半個時辰(一小時)。洗眉堂,刮鬢角,凈唇須,清理頭面,等把一切都打理得清清爽爽了,猴爺才凈了凈手,抬中指對著那人的耳輪,“叮”的彈了一下,接著又“啪啪”拍了兩記響掌。
那人醒了,快意地打著哈欠,把雙臂伸到了最長,盡興地挺了挺,才收回手,摸著鮮紅光亮的頭,瞇眼對著烏黑的穿衣鏡子,幽幽地沉浸了多一會兒。起身的時候,那人運著氣,觸電似的勁烈地打了個抖,便即刻又回復(fù)了一身的剛性。走時,他連一聲謝也沒給,只從腰間摸出兩個小得可憐的銅子兒,輕輕放在鏡臺上,就轉(zhuǎn)身離去。只是,在將要步出門檻兒的瞬間,那人又突然一個定格,扭回臉來說:“這是上回的錢?!?/span>
那人走時,日已過午,正是生意的空當(dāng)時段。猴爺打發(fā)過徒弟們輪流去吃飯,自己也因心情愉悅,準(zhǔn)備去吃老易的洋館。這當(dāng)兒,留守的大徒弟應(yīng)可小聲問他,“師傅,那人可會來了?”猴爺聳聳眉骨,深深的眼窩里蓄了笑意說:“結(jié)下‘梁子’啦,隨緣走吧,我跟他已成朋友?!?/span>
果然,不幾日那人又來;只是,不再似前兩次那樣面無表情。進(jìn)門就是一副很親和的樣子,極像那久別歸來的相熟,笑眼搜尋著,跟猴爺接火。猴爺抬猴眼,穩(wěn)穩(wěn)地迎上去微笑道:“快請!”
那人沒有去坐理發(fā)椅,只立定了不動。猴爺會意,悠悠地開了東間的小門,又請了個手道:“陋室里坐坐說話?!?/span>
進(jìn)了東間里,那人看見,猴爺早已擺了幾座,斟好了茶盞,正氤氳了滿室茶香。于是便急忙稟手施禮:“李師傅,看來你早有準(zhǔn)備!”
猴爺說:“別客氣,結(jié)緣會友,待客之道,應(yīng)該的。只是,是否請門外的那倆弟兄,也進(jìn)來喝口茶水?”
“李師傅好眼力!”那人驚得兩眼放光,欽佩地對著猴爺好望了一會兒,才回說:“不必了,他們在盡職。這樣才好,不然,我哪來的自由?”說完就笑了。猴爺也笑了。于是,二人落座暢敘。
原來,那人姓曲,名長河,確是有軍階的,團(tuán)職。正值抗戰(zhàn)的非常時期,曲團(tuán)長奉命駐守西淝河的大馬灣,陳兵布防,待命阻止日軍經(jīng)大石橋南進(jìn)。這一時期,湯恩伯軍團(tuán)正坐鎮(zhèn)界首。大石橋,位于黃石鼓鎮(zhèn)北兩華里處,是近兩百里河段,架在西淝河上的唯一的一座特大石拱橋,五大四小,共九孔,大孔可通商船,橋身宏跨一百余米,系徐州至武漢的要沖。
“抗日救亡,曲司令重任在肩呀!”猴爺贊嘆道。曲團(tuán)長笑了笑,隨即擺擺手道:“還什么司令,我連家都沒了……我是河北尚義的,淪陷了,父老鄉(xiāng)親都遺棄在日本人的鐵蹄之下。離鄉(xiāng)背井,從此漂泊天涯,我到哪里,都是舉目無親。今番有幸,能結(jié)識李師傅,如不嫌棄,就算弟在此處,上天垂憐,恩賜我一位義兄吧!”猴爺說:“曲團(tuán)長你客氣了?!鼻鷪F(tuán)長拍了拍猴爺?shù)谋郯?,輕聲地說:“哥,以后就叫我長河,一來避人耳目,二是方便我來此走動?!焙餇旤c點頭。于是,兩人傾心。
經(jīng)那一番暢敘后,曲團(tuán)長照舊一如往常,扮農(nóng)人,著便裝,自由的來來去去,與猴爺?shù)那楦?,日漸篤厚。
三
轉(zhuǎn)眼間,已是夏盡秋來。
忽一日,閑靜安穩(wěn)的小鎮(zhèn),突然地就不安起來——街頭巷角,除去日本鬼子占領(lǐng)亳州城,殺了許多人,很快就進(jìn)攻渦陽的傳聞外,到處都在私語黑蝙蝠的事。剃頭鋪子,是小鎮(zhèn)的消息驛站,許多稀奇古怪的事,都是剃頭客們最先從這里傳播的。黑蝙蝠原名叫朱酉福,是這一帶的慣匪。隔不長,他就會做下一起殺人越貨的事,或夜襲富宅,或綁票,或奸淫良家女子。這方圓百里,原是鄉(xiāng)情依依,民風(fēng)很淳樸的,經(jīng)年累月的,平靜得像一面鏡子。唯黑蝙蝠,綠頭蒼蠅似的,時不常興一綹子怪風(fēng),攪鬧得民心不安。年年,縣上都懸賞通緝,縣保安隊的快槍手們也到處圍捕。只是這一帶緊鄰西淝河,水闊灣深,總也拿不住他。后來,縣大隊的人出于無奈,只好想辦法,托了許多人,偷偷傳信給黑蝙蝠,跟他妥協(xié)——大意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只要他離開這一帶,不在家鄉(xiāng)作奸犯科,就兩下里相安無事,不再圍捕他。這黑蝙蝠,也許動了一絲善念,從此就離了西淝河,往北,不知去了哪里鬧騰。可惜的是,僅僅只安寧了兩三個年頭。大概是因為中日徐州會戰(zhàn),到處是布防的軍隊,沒了立足的地方,這黑蝙蝠,又回了他熟悉的家鄉(xiāng)根據(jù)地。
剃頭鋪里,鄉(xiāng)長,鄉(xiāng)公所的人,管街的,生意人,大家無不在議論黑蝙蝠的事。說是最近,黑蝙蝠有些邪性,自打重返家鄉(xiāng),就于淝河兩岸瘋狂地作案,三天兩頭的強(qiáng)奸殺人??h上出于無奈,就求助大馬灣的駐軍。駐軍也早有耳聞,只是各有公務(wù),地方上的事,不便插手;如今地方已求上門來,駐軍理當(dāng)出手。想著一覽無余的大平原上,捉一個小土匪,應(yīng)該不難。況且,就在駐軍的眼皮子底下。于是,就派了幾個偵察兵,晝夜暗訪,只要一有情報,立即潛兵布控。如此周旋了半月余,情報也不假,眼線也盯得準(zhǔn),但大兵們總是回回?fù)淇?,仿佛那黑蝙蝠就是個飄忽鬼魂。這一來,非但沒捉了黑蝙蝠,反而撩了他的興頭,竟與駐軍結(jié)了對頭;你前腳走,他后腳跟著就強(qiáng)奸殺人,還留下字跡羞辱大兵,做得愈加瘋狂。據(jù)說,這事最終惹惱了駐軍的司令,竟不惜調(diào)動整個特務(wù)連,遍撒西淝河兩岸,并下了死令:只要傍影,當(dāng)場擊斃。然而,又翻天覆地的折騰了一個多月,依舊抓不到黑蝙蝠。結(jié)果,那駐軍的曲司令很丟顏面,氣得了不得。
每日里,凈是這些傳聞,猴爺早灌了滿耳。他一如往常,安靜地做著他的手藝,默默地只是聽,誰說話,怎么說,都不插言。
一日向晚,鋪子里漸凝暮色。快要打烊時,猴爺就對著空空的街面,出了會兒神,想著:今兒個又不會來了!早先,曲團(tuán)長多是四五天來一次,這可是一個多月都沒照面,他那頭發(fā)也該有二寸長了。正想著呢,曲團(tuán)長一晃就進(jìn)來了。猴爺一震,趕忙上下看了幾眼,曲團(tuán)長頭發(fā)并不長,身架子也沒變,只是臉色有些灰燥?!芭叮L河,快請!你咋這個時候來了?”猴爺問。曲團(tuán)長頓了頓說:“先進(jìn)屋?!庇谑?,猴爺會意,便隨他進(jìn)了東間小屋,并反手掩了門。坐下后,曲團(tuán)長也無心喝茶,只鎖著眉,把這月余的煩心事,一股腦兒都倒給了猴爺。正是黑蝙蝠的事,跟傳說的幾乎不差。說完了,曲團(tuán)長咬著牙,痄起兩腮,兇兇地道:“盡他囂張作惡,弟實無能,愧對一方百姓!”說完,鼻翅間沖兩股焦灼的氣流,接著又是一聲無奈的長嘆,下意識地沉著臉問:“咋辦?!”
猴爺也鎖起眉頭,兩只眼,在深眼洞里聚了兩道白光,白光漸漸地就接通了兩肋間早已灌滿的怒氣。他對著朝向前街的窗子,靜靜地凝視了一會兒,有些忘情地脫口自語道:“要逮他,還不容易!”
聞聽此言,曲團(tuán)長突然昂臉看他。
猴爺自覺失言,忙熄了情緒,趕緊改口解釋說:“我是想,最好是以靜制動,別再入他的套,是霧,總有散的時候;靜待霧散了,日頭也才會亮起來,照他無遺?!苯又治竦貏裎苛藥拙?,最后說:“長河,你少待,我讓徒弟們點上吊燈,馬上給你光光頭?!?/span>
“不用了——哥!”曲長河突然立起,跟著解釋說,“我團(tuán)部有專職理發(fā)的。這次來,主要是跟你吐吐煩心事。我這就走。”說完,就抓住猴爺?shù)膬墒郑昧Φ叵蛳聯(lián)媪藫妫且馑妓坪踉谡f:老哥哥,來跟你敘敘,這心里,痛快多了。
曲團(tuán)長走時,街道兩廂的房頂上,已揚起一柱柱的炊煙,裹升的柴灰里旋動著火星子,天黑透了。立在街心,盯著曲團(tuán)長離去的背影,猴爺攥了攥拳頭,狠狠地咬咬牙道:“這個畜生!當(dāng)殺!”
作者簡介:
朱東波,筆名六得一,網(wǎng)名臥霞村人。作品見于《飛天》《天池》《百花園》《安徽文學(xué)》《清明》《中國鐵路文藝》等刊物。朗誦詩《打工者之歌》獲第三屆中國農(nóng)民歌會創(chuàng)作大獎;中篇小說《漁人三章》獲安徽省第二屆小說對抗賽銅獎; 短篇小說《石榴紅了》獲《安徽文學(xué)》第二屆年度期刊二等獎; 中篇小說《蒲溜三爺》獲第三屆安徽省中長篇小說精品扶持工程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