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布時間:2020-05-29 來源:安徽作家網 作者:安徽作家網
近日,安徽作家趙豐超短篇小說《燕子》發表在《人民文學》202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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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
趙豐超
1
直到翻過二月二,剃過龍頭,春才算正經來了。但它先到的不是我家,而是陶小毛家。
剛放學的時候,陶小毛專門跑到我家來諞,“俺家燕子回來了,已經下了四個蛋呢!”說這話時他伸出四根手指頭,用另一只手把它們挨個搬倒又撐起,連數了兩遍,好像我不識數似的,腌臜誰呢?
我心里一本清賬,他在氣我,還是故意的。他知道我最怕這個。歇晌的時候,他跳房子輸給了我,他不服氣,我們還干了一仗,我猜這肯定是他編的瞎話,拐個彎兒想把我比下去。
“你咋知道下了四個蛋,為啥不是三個,為啥不是五個,你喝燕屎長大的嗎?”我把身子轉過去,用目光的斜角狠狠瞪了他一下。
我就是嘴硬。其實我心里好像被魚刺扎了一下,霍霍得疼。我扭頭朝河灘里看了一眼,這會兒的淮河被夕陽鋪上了一層金子,明晃晃的,有點刺眼。我把眼睛瞇起來,從西邊的河汊子瞄起,一直瞟到下游的三河嘴子。河面軟得像一塊緞子,緩緩地朝東鋪過去,好寬闊,好安靜啊,連個船影子也看不到。我扭過身,把臉仰得高高的,我不想叫陶小毛看到我的眼。可是,一抬眼,我就看到了堂屋正頂上的那個燕子窩——那是我自己糊上去的。現在,它被蜘蛛網攀了個嚴實,燕子似乎再也不會回來了。
陶小毛更神氣了,“我搬耙爬上去看的,就是四個,不多也不少。”
我朝他呸了一口,想懟他一句,就是找不到一句狠話。
“你不信?我帶你去看……”陶小毛還在諞。
我轉身往屋里跑去,發誓再也不搭理他。他的聲音尖得像老公鴨,說話嘎嘎的,難聽死了。
我趴在門縫上往外看,陶小毛一臉沒意思,在院子里轉了兩圈,終于走了。我慌忙跑回院子里,找來一根細長的竹竿,把它綁到掃帚把上,我要把燕子窩上的蜘蛛網全都粘下來。這些煩人的蜘蛛網,掃完了攀,攀滿了掃,總也掃不完,一年又一年,就是它們把新的變成了舊的。我一直懷疑,我們家的燕子之所以遲遲不歸,就是它們搗的鬼。
我跟奶奶說過這事兒,奶奶卻搖搖頭。她說,不怨蜘蛛網,燕子去后,到了第二年開春一般都會飛回故人家。除非這戶人家出了個憂愁的人,那它便另找新家,再也不回來了。
2
那是一個初夏。
麥芒尖子已經泛了黃,再過半個月差不多就要麥收了。
大清早的,草尖上的露珠兒一踢就碎成幾瓣,還沒走出幾步,鞋就濕透了。我只好把鞋脫下來放進挎斗里,又把褲管往上卷了兩圈,赤著腳朝河邊走去。赤腳也好,腳心踩在柔軟的蓑衣草上,清涼清涼的。
挎斗是杞柳編成的一種筐,但比筐密實,嚴絲合縫,能裝米面之類的細物。每次給老金送東西,用得都是這個挎斗。
老金是個漁民,住在船上,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他的船就停在堤下,我家是離船最近的一戶人家,所以,他常把一些魚蝦送給我們。出于禮尚往來,奶奶就常叫我們給他送些米面瓜果,這種關系已經維系了好幾年。不過,這種送禮的“友好大使”,往常都是由我姐擔任,她嘴甜,很少的東西也能送出好大的感情。奶奶和老金都夸過她。
姐姐今天不在,這是我第一次給老金送東西,送的是十幾根新摘的黃瓜。黃瓜好水脆,尖刺上好像打了一層霜,白乎乎的。
到了河邊,正趕上漁人們在擺“龍門陣”。這種陣仗,我是經常見到的。攏共十幾條船,二三十個人,兩人一船,首尾各站著,船首的管撒網,船尾的管撐篙。這會兒,他們把船圍成一個圈,從喊號子的那個人開始,呼哨一聲,十幾盤大網挨次撒了出去,一朵接著一朵,在空中掙扎成一個大圓,隨即沒入河水里,就像一開即謝的花兒,在晨曦里撲閃著。
日頭又往高上爬了一截,“龍門陣”散了,漁人們駕著小舟朝不同的方向散去。我一一看了,總算找到了老金,在他身后劃船的,就是他的女兒——燕子,跟我姐姐一樣,每次往我家送魚蝦,都是她做“友好大使”。
“燕子姐……”
我就跟雀兒似的,腳趾踩在柔軟的沙灘上,又是蹦又是喊。燕子看到了我,朝我揮揮手,只把長篙輕輕一點,尖尖的小筏子就朝我飄來了。她站在船尾上,紋絲不動,筏子輕飄飄地往前攆,她也順著往前飄。
“小哥快上來。”
小船靠了岸,老金喊我一聲,呲出一排黃牙。燕子管我叫小哥,我就已經很納悶了,我又沒她大。現在連老金也管我叫小哥,真是怪哉怪哉。
我跳上小船,兩只胳膊不自覺地支棱開,實在站不穩當,船太小了。燕子噗嗤就笑了,笑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就跟長篙點過河面留下的小水窩一樣。她叫我挨著魚籃坐下,我看看船面的木板,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就挨著魚籃蹲了下去。燕子又撐一篙,小船掉個頭,朝河心里去了。船好薄,就像一片荷葉,緊緊地貼在水面上,雖然溜得飛快,卻一點聲響也沒有。
“小哥,你來得正好,省得我再跑一趟。”燕子指的是魚,如果我不來,她肯定又要跑一趟給我們送去。
“你翻翻,隨你撿!”她朝魚籃擠擠眼。魚籃里盛著上半籃子的魚,有泛著細光的大白條,有一拃多長的“船釘”,也有吹胡子瞪眼的戈魚。戈魚們拱腰乍背,三根刺支棱著,很不服氣的瞪著老金,好像還在為這次被抓而生氣。
“戈魚燉湯很好,滑溜溜的,撿去吧。”燕子一邊劃船一邊指點我,“戈魚可不好惹,你要小心它背上那根沖天刺,剛還扎了我一下呢。”說著,她把右腳抬起來,把腳心搬給我看。在她的腳底板靠后的地方果然有一個紅點,只有芝麻那么大,卻把周圍一圈都害腫了。
“疼嗎?”我問她。
“咋不疼?霍霍得疼呢。”燕子笑笑,把右腳伸到河水里面涮了涮。
她這么一說,我也覺得腳心一涼,下意識地朝挎斗里看看,我的鞋子安靜地躺在挎斗里。那是我娘做的布鞋,鞋底子納了好些層,也不知能不能擋住戈魚的尖刺。
“你咋不穿鞋?”
“鞋?”
“對呀,”我指指挎斗里的鞋子,“像這樣的,我娘給我做的鞋。”
“是哦,”燕子把臉轉向河面,“我娘沒了,咋辦?”
我有點慌,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話。我把頭扭過去,看著老金,呀,他竟然也是赤腳的。
小船很快就靠在了大船上。燕子第一個縱上了大船。我是第二個,她把長篙放下,回頭拉了我一把。我看到,她的右腳踩在水泥船上時,總是要踮起來一點。那個小紅點肯定還疼著——我真想把我的鞋子借給她穿上,可那是男孩子的鞋,肯定不合她的腳。
燕子拉著我往船后梢上跑。她說,“你還是頭一回來船上呢,在這多玩會兒再回吧。”
這確實是我第一次來到大船上。站在上面總感覺停不住,好像馬上就會飄走似的。在船上看兩岸,跟站在岸上看一點都不一樣。村莊離我們很遠很遠,村外的那些大樹早把村莊淹沒了,只有幾柱炊煙裊裊地飄著,還能幫我依稀分辨村莊的所在。
船好大呀,竟然比我家堂屋還大,從船頭到后梢足有七八丈。對我來說大船就像一座迷宮,一會兒艙,一會兒門,好幾十處關節。每跨過一道門,我都能聞到不同的氣味,貨艙里是刺鼻的魚腥味;機械艙里,是一股好聞的柴油味;敖艙里是一股奇怪的味道,燕子告訴我,那里面養著鷹。
也不知是船體的搖晃讓人眩暈,還是艙門的復雜使我迷茫,我感覺好像迷路了。
幸好有燕子。她扯著我的胳膊在迷宮里左沖右突,穿過大船的艙艙門門,就像穿過一整座森林。最后我們來到船尾,在一塊寬厚的木梁上坐了下來。船頂的牛毛氈棚子給我們投下一塊清涼的陰影,我們把腳伸到河里,不停地踢著水花。木梁的一端,臥著一只貓。對我們的到來,它只是睜眼瞅了一下,然后舔舔屁股接著睡去了,連一丁點害臊的意思也沒有。
“你念書沒?”燕子問我。
“念了,五年級哩。”
我本想把剛學過的一首詩背給她聽,忽然發現她的白皙的腳背上趴著一只腿腳細長的水蚊子,就伸手去拍。啪!
燕子掐我一下,“干啥打我?”
我把手掌伸開,捏起那只缺胳膊短腿的蚊子給她看。她笑了,兩只眼睛亮亮的,伸手朝我背上——剛才她掐的地方撫了撫。
我們把腳重新放到水里。好些小魚都往這兒偎,啄得腳趾頭直癢癢。
3
在我們那兒,燕子被視為一種吉祥物,就跟喜鵲的意義差不多。不過,喜鵲要少見得多,燕子才是尋常人家的常客。春天一到,家家堂前都有一窩,嘰嘰喳喳的,就連那些久不住人的庭院,也會添些生氣。相反的,要是誰家的燕子這年沒回,家人出門時就要特別謹慎,平常也會覺得比別人矮了半個頭。
我記得最清楚,表姐出嫁之前,曾來我家央我娘給她繡枕頭花。我娘搬出簸箕,要給她繡一對鴛鴦,表姐卻不要,非要繡燕子。
那時候,我家院子里有株泡桐,盈抱粗細,樹枝伸過屋頂,攏成一個圓球,每到春天,倒不見它抽枝發葉,只花兒開得旺,一個個小喇叭聚在一起,粉里帶紅,確實好看。泡桐在院子的東北角,挨著廚房,樹下放著一副碾盤。出了正月,農人家都閑,太陽又好,特別是女人,她們從附近莊里趕過來,都圍坐在泡桐樹下的碾盤上,找我娘畫鞋樣兒,剪鞋花兒。我娘手巧,扯過半張報紙,拿剪刀動幾下子,就能出落成一張花樣兒。女人們拿了花樣兒,就開始忙針線,我娘也不閑著,她給表姐繡燕子,表姐在旁邊看著,喜得嘴都合不攏。
陶小毛的娘也在碾盤上坐著,陶小毛自然也跟來了。他來的時候還帶了一盅米,我問他是做什么的,他也不吭氣,神神叨叨的。這個陶小毛,鬼點子特別多。我當時就想,一定要看著他,不然他準使壞。不過,這時候我娘卻把我叫了過去,叫我到屋后去收柴禾,我頭一大,卻不敢說什么,只能朝陶小毛狠狠瞪了一眼。
屋后是一片光禿禿的楊樹林,一片葉子也沒有。我家的草垛就臥在一棵大楊樹下面,天氣好的時候,我們會跑到草垛上打滾,草垛又軟又暖,我的翻跟頭就是在那學會的。我用筢子把柴禾攏了攏,心里還是放不下陶小毛,忍不住朝家里看了看。從這兒看,看不到人,只能看到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泡桐樹,那樹太扎眼了,它搶盡了村莊的風頭,竟似一團霞,把素色的村莊都點亮了。
難怪我心里一直發毛,到底還是出事了。
快吃晌飯的時候,我把柴禾收完就往家趕,我遠遠地就聽到了幾個女人嘰嘰喳喳的聲音。她們圍成了一個圈,指指點點地議論著。我從她們的腿縫里擠進去一看,呀,是燕子——我家的燕子,它們歪在院子里的泥地上,又是撲棱翅膀,又是蹬腿,眼見著活不成了。
“不是吃了耗子藥吧?”我娘問。
“哪個害瞎眼的下了藥。”表姐開始詛咒。
我感覺腿直軟,眼淚嘩就下來了。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了陶小毛,還有他那盅米。
“肯定是陶小毛,他帶了一盅米。”我一眼瞅見陶小毛正躲在他娘身后,撲過去就要把他摔倒。
“不是耗子藥。”陶小毛喊了一聲,大概他也沒想到后果這么嚴重,這會兒竟嚇得兩腿直哆嗦,“是,是酒。”
酒?再看那兩只燕子,仍是哆嗦,卻還沒死。我這才想起來,在我們那兒確實有這個法子——用酒泡過的米粒喂鳥,鳥若吃了,就等于喝了米酒。它們脹著腦子飛行,根本掌握不了平衡,很快就會一頭扎進塵埃里。
“還我燕子。”我還在往前沖。
“死不了,只是喝醉了。”陶小毛又喊。
女人們都笑了,我娘也笑了。她們把這看成了一場笑話。我姐跟表姐拉著我,不叫我沖。姐姐說,“不就是只燕子嘛,看把你氣的。”
后來,兩只燕子都醒過來了。不過,我跟陶小毛卻因此結下了梁子。
趙豐超, 安徽省青年作家班學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湖南文學》《雨花》《山東文學》《短篇小說》《廈門文學》等刊物。出版有《滾滾淮河》《下一站拉薩》等,其中《滾滾淮河》入選第三屆安徽省長篇小說精品扶持工程,獲安徽省政府社科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