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布時間:2018-06-27 來源:《紅豆》 作者:沈俊峰
1
早晨上班,剛把茶泡好,單位就通知開會。處長說科長的心夜里突然壞了,壞得很厲害,半夜去了醫院,多長時間能回來很難說,然后就任命香石竹為副科長,主持工作。
香石竹被提拔,是預料中的事,卻沒想到會這么快。我為香石竹感到高興??梢赃@樣說,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香石竹的父母,我是最最真心為她高興的一個人,她當然也是最最樂意看到我為她高興的人。我只高興了那么一會兒,便心情沉重,陷入了深深的憂郁,一種非?;野档那榫w籠罩了我。我猛然意識到,我與香石竹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這令我恐懼,深深地恐懼。我承認,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心靈稚嫩、純潔,總是一廂情愿,總是萬分美好地往自己的理想之途飛奔。即使身陷泥濘,心中那一片藍天也無法消失。
是時候了,我真的要離開了。我將鍵盤敲得嘩嘩地像一陣風,然后,辭職書三個大字就出現在了我的面前,像一字排開即將出征的三員大將。它們的腳下,是幾行螞蟻一般密密麻麻的小字,像黑壓壓的兵。我盯著它們,像盯著一群即將開赴前線的兄弟,依依難舍。但是,這里畢竟不屬于我,這里只是我漂泊的一個驛站。
不知道什么時候香石竹站在我旁邊,看到了那三個大字。她漂亮的臉蛋因生氣而扭曲變形,不解和憤怒的眼神像是要撕了我。我的心哆嗦了一下,像被尖刀扎了。我是不是有點不地道?她剛剛當了我的領導,我的好日子似乎就要來了,或者說,正是她需要我的時候,我卻要辭職。
你怎么了?她悄無聲息地從QQ上發來詰問。沉默許久,我回她,還記得那天晚上你對我說的話嗎?什么話?
2
在一切沒有準備就緒之前,我不想和香石竹過早地突破那道線。我這種想法現在已算得上另類,但是我堅持。我把感情深埋于心。香石竹沒有怨言,在這方面,她聽我的。
我們不松不緊秘密相處了幾年,白天一起上班,晚上有時一起吃飯,然后各自回家。我倆像地下黨似的,小心謹慎地戀愛。有時候一個眼神,一個會心的笑,都充滿了柔情蜜意。那是屬于我倆的暗語。我像掉進了溫柔鄉,甜蜜地度過一天又一天,漸漸心安理得起來。但是,我沒有忘記,像有一個重大使命在身似的,我在等待那一天。至于具體是哪一天,那一天是否會到來,我并不清楚。有時候也想,就這樣稀里糊涂打發時光并沒有什么不好,只是不能稀里糊涂一輩子,這也是我等待那一天到來的真正理由。
香石竹的提拔,像清晨拉開了窗簾,讓我隱埋于黑暗之中的朦朧想法立馬變得清晰而明確了。
香石竹說那兩個字的情景,如在眼前。
那天,我倆下班后兵分兩路,先后趕到了約好的一家酒館。我倆都喝了一點酒。吃過飯,我提議去河邊走走,其實是給我躁動不安的心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不想那么早就和她分開。
燈光邈遠,昏暗。河邊有許多樹,涼爽的風絲絲縷縷吹拂到身上,像異性動情的撫摸,讓人迷醉。
走到一棵大樹下,我摟住了她。她靠在一棵大柳樹上。樹太硬,我怕傷了她,伸出一只手讓她的后腦勺靠在我的手掌心里。香石竹不說話,亮亮地望著我,兩手緊緊抓住我的衣服,呼呼地喘,神情既緊張又渴望。這是我倆相識以來情感曲線的一個高潮。我先是輕輕吻她,她回應,然后我倆便像火山噴發,吻得熱火朝天。那是熱燙的七月,我倆仍然抱團取暖,幸福得發瘋。愛情讓我們沉醉。
香石竹在我耳邊喃喃吐出兩個字,娶我。
像一根針突然扎進了感情的肌肉,一針見血,將我逼到了一個死角,再難逃避。我突然清醒,興奮起來。但是,這個意思應該由我來說才對,應該由我豪情萬丈、柔情萬分地對她說,香石竹,嫁給我!而現在,她主動說了,我就感到萬分的失落、遺憾,不合適。我并不是一個喜歡計較的人,但是在這件事情上我必須計較。由我來說,我才能找到一個男人的感覺、底氣、豪氣和自信,這關系到我和她今后的幸福。
我的腳底開始漏氣,像氣球被戳了一個洞,慢慢有了癟的意思。
香石竹哪里知道我內心深處驚濤駭浪般的翻騰?她從熱吻中又一次騰出嘴來,驚心動魄地又說,娶我。
我本能地一哆嗦,松了她,腳板像被錐子狠狠地又戳了幾個洞。終于,我徹底癟了。我轉過身去,落寞地望著波光鱗鱗的夜水,艱難地嘀咕一句,我也想。
香石竹顯然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緊張地窮追不舍,你在等什么?
我在等什么呢?我在等那一天,那一天似乎無比的渺茫、遙遠和無望,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彷徨、徘徊、期待、失望,甚至還有一種無力的掙扎。我掙扎在一個泥潭里,想站起來,把身上的泥水洗干凈,卻總是站不起來。我感覺在她面前的呼吸總是不那么通暢,好像她有兩個巨大的鼻孔,把我面前的空氣大部分都吸走了。一個缺少底氣和自信的男人,怎么能將心愛的女人娶回家?即使娶回家了,又該如何去面對?這讓我莫名地恐懼。
我有房子,你不用再買。香石竹的話絕不是虛情假意,她不在乎這些,她是真心的。在這座繁華的北方都市,她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而我只能與人合租。經濟置頂的大環境下,我已經比她矮了一大截,她仍然對我呈現出了所有的真情和赤誠的愛,這令我感動。但是,她的這句話無疑又像是火上澆油,更加深刻地刺激了我。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
我的沉默讓香石竹誤以為我是不愛她。她委屈地流下了淚水。
我不想傷害她。事后,我曾經無數次追問過自己,是無法言說的那一絲可憐的自尊,還是那一點無法實現的可笑的志向或野心,抑或僅僅就是為了那不甘心的一口氣,再或者,是男人就一定要比女人強嗎?我一直有意識地強硬地排斥或拒絕這些猶疑或不確定的隱秘,讓自己不去計較,但是,我承認還有一個巨大的不可抗拒的氣場,于無形之中有力地操縱著我、控制著我。否則,我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地答應她呢?我的態度曖昧,變成了她心中一個解不開的結,一個沉甸甸的隱憂。
現在,我必須告訴她真相了,將一切挑明,做一個情感的了斷。
3
我說,那天晚上你問我在等什么,現在我可以明確地回答你了。
香石竹感到很奇怪,顯然還是沒有明白我。她說,這與你要辭職有一毛錢的關系嗎?
怎么沒有關系呢?也許你還不明白,正是你,直接促使了我要辭職。
???香石竹顯然驚呆了。
香石竹自從入職便受到上上下下的熱情善待,享受著種種優越,根本原因是她有一個體制內的身份,又年輕漂亮、學歷高。體制內的身份就像一張往上走的資格證、入場券,有了它,真的就可以“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這能顯示出她是一支資本雄厚、前途無量的績優股。大家都明白,幾年一過,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誰知道是誰?誰知道哪片云彩下有雨?她的人生就像一個沒有最后揭底的魔術,精彩和美好都會綻放在其后的時光。
香石竹被人領進辦公室,我正在看新發下來的電話表。電話表是一個奇異的東西,那些重要的、不重要的人會讓你一目了然,就像報紙上登出來的名單,排在哪里都是極有講究。香石竹剛來,已直接排在科長之后,讓部門里我們這五六個老資歷的聘用人員望其項背,可見其重要。
科長讓我在業務上帶帶她,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我并不是想巴結她,也不是因為她是一個年輕美女,我覺得閑著也是閑著,與年輕人相處,可以讓自己的心態年輕。有人調侃,說我帶香石竹等于是給自己培養掘墓人。我笑了,我的墓還用別人掘嗎?在這里,我根本就沒有墓。
我喜歡香石竹的真誠善良、清純活潑,她一口一個“石老師”地叫著。唉呀,石老師,咱倆名字中都有一個“石”字,這是不是很緣分呢?
我笑,的確是很緣分。瞧瞧,我說話都新潮了許多。
她第一次擔當大任拍來的照片竟然一張也不能用,照片上的主要人物不是閉眼,就是皺眉,要不就是腦袋上繞來繞去的幾根頭發耷拉了下來。香石竹可憐巴巴地,竟然嚇哭了,我笑著安慰她,哭什么呢?然后,不動聲色地將那個主要人物以前表情好的照片嫁接了過來……
香石竹破涕為笑,驚訝萬分,這也能換???我說,這年頭,也只有在電腦上還能看到刎頸之交了。我想起當年我和老黑設計報紙上的廣告,為了增強視覺沖擊力,我讓老黑把廣告上那個女人的胸做大,再做大,直至碩大無比,老黑笑得直不起腰……
香石竹感激地說,石老師,今天要是沒有您,我一定死得很難看。我逗她,現在,我是你師傅,過幾年,你就是我師傅了。她那時一臉茫然。如今,香石竹成長為我的領導,也算是我當初出口成金吧。領導可是要比師傅厲害多了。
那天我一直陪她加班,結束時已是半夜,總算是沒有耽誤第二天的出刊。香石竹過意不去,堅持要請我吃宵夜。她喝多了,望著我傻笑,然后就問了一個戳我心窩子的問題,石老師,您這么優秀,怎么會沒有編制呢?
我無言以對,落荒而逃??赡芫褪菑哪菚r起,我倆慢慢走近了。感情這東西有時候真的很奇怪,不好把握,也不可思議,說來就來。
當了香石竹的師傅,并不能排遣我的游移感、臨時感、低矮感、與她的距離感,本就感到陰云密布的心越來越彌漫起血腥的味兒。像一個乞丐面對一個富翁,我愈來愈窮,她愈來愈富。她的存在,像一把無形的刀,溫柔地切割著我細微無覺的皮肉。在單位,我享受著這春風化雨般的無形的傷害。
記不清簽了多少次聘用合同了。年底或年初,上面一定會要求填表,像大雁南歸那樣準確。我每次都是將父母、前妻、兒子和其他近親登記上,姓名、單位、年齡、聯系方式,上班、上學、退休或死亡,均須注明。最后還得回答“近親親屬中是否有擔任廳級以上的干部”。每次我鄭重寫上“無”的時候,都會嘀咕,若有,我還用在這里填這樣的表嗎?填表的時候,同事會相互打趣,又填了!那語氣,有嘲諷、有慶幸,更多的卻是無奈。香石竹也填表,她在填寫他們那一類的表。
我不喜歡這樣的環境,就像我不喜歡冬天的戈壁沙漠,能感覺到地下河的暗流涌動,卻看不到生機盎然。我是一個徒步者,忍受著疲憊、饑渴、寒冷……痛苦和傷害無處不在。
我告訴她,你肯定不知道,那些微小的傷害也是能聚沙成塔的,終會有最后一根導致心理垮塌的稻草。
她問,壓垮你的是哪根稻草呢?
我說,哪一根稻草都如一塊巨大的石頭。
4
下班了。有人放響了音樂,打破了一天的沉悶。香石竹的臉上沒有剛被提拔的喜悅,卻是一臉沉重,不開心。我知道她是因為我。她意味深長地沖我使了一個眼色,先走了。
我趕到那個小飯館時,她已經將菜點好了,都是我愛吃的。她將酒斟滿,端起來。我倆碰了一下,然后都一飲而盡。
說吧,她說,你繼續把你受到的所謂傷害倒出來,我洗耳恭聽。
我搶過酒瓶,給自己的酒杯倒滿,然后端起來,沖她揚了揚,獨自干了。她一動不動,說,你知道我是不想當這個官的。我的確明白,她只想簡單地做好本職工作,然后好好生活,并不想費神費力去當什么官。
我望著她,滿心的憐愛。我決定豁出去了,把心里埋藏已久的話,受到的委屈統統說出來,讓她懂我、明白我、支持我。
當然是說在她還沒有入職的時候。
一天,財務室打電話讓去拿工資條,我去了。我發現,聘用人員只有基本工資和勞務費,在編的除此還有各項名目的補助。我心跳加速,找到一個與我同崗在編的作為參照。原來,干著同樣的活,流著同樣的汗,貢獻著同樣的才智,卻拿著不同的工資,而且這差距還非常大。這意味著,我們吃著不同的飯,一邊是稀飯咸菜,一邊是大魚大肉大饅頭……
科長肯定知道我窺見了秘密,因為單位隨后就立了新規,拿工資條必須是科長親自去,科長不在,副科長親自去,副科長不在,在編人員親自去,在編人員也不在,那就放著,等該去的人親自去。
這樣也好,大家的心里都會舒服些。
自此,我感覺自己的腰彎得更厲害了。是的,我沒有表述錯,是更厲害了。因為剛入職一個多月,我就感覺到自己的腰開始彎了,殘存的那一點自豪和主人翁的優越感已經煙消云散。
勞務費按件計酬,簡單易算。第一個月,我發覺勞務費少了,以為是財務算錯,興沖沖跑去問。人家說,沒錯呀,聘用人員第一年的勞務只拿百分之七十。那個窘啊,我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或者大吵一架,問清楚這是因為什么?然而我沒有找到地縫。人活在這個世上,需要忍受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好在勞務費每年遞漲百分之十,到第四年,我終于拿到了百分之百。至今我也沒有弄明白,為啥要克扣聘用人員那點可憐的勞務費呢?
讓人崩潰的還在后面。組織上來人考察或年底評議干部,需要全體人員參加投票,測驗民意。然而,這項工作只召集在編人員參加,聘用人員不參與。初來乍到,我并不知道有這個規定。
那天,我去郵局寄信,然后滿頭大汗回到辦公室。有個聘用人員惡作劇,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快去會議室,組織上要提拔老劉,正在給老劉投票呢。我的腦子本就缺一根弦,沒有多想,信以為真,轉身就跑去了會議室。
我和老劉一起去西藏出過差。因為缺氧,老劉一路上頭暈惡心,反應厲害,到達的當天晚上沒吃飯,還吐了。第二天,我和老劉開始工作,一直忙到天黑。我頭痛欲裂,有點堅持不住,就想休息,第二天再寫稿子。老劉比我還要難受,但是他說,上面要求今天發稿,我們不能耽誤,這樣,你休息,我來寫。他硬是當晚寫好了稿子,然后,讓我發出去。
老劉的文字干凈漂亮,我立刻發回了單位。過了一會,吸氧的老劉說稿子里有一句話要換一種表述才更好。我說算了,也不是啥大不了的,況且已經發出去了。他不同意,堅持著從床上起身,走到桌前,在電腦上改了。我只得重新發了一遍。在高原,從床上起身一次就像長跑一回。老劉讓我感動,如此敬業不惜命的人,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從那之后,我認定老劉是一個干實事的人。
現在,老劉要提拔了,我當然為他高興。我知道老劉性格耿直,敢于堅持原則,得罪了不少人,如此,我更得為他投上一票了。
會議室的門關得嚴嚴實實,我費力推開,氣喘吁吁出現在門口。唰,黑壓壓的腦袋一齊轉向了我。大家愣住了,我也愣住了。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但是一切已經晚了。停頓了幾秒,科長揚頭對我說,老石,今天是在編人員投票,你不參加。我感覺腦袋里嗡地一聲,血往上涌。我滿臉通紅,窘在那里,想扭頭就走。但是科長的話刺激了我,我像是點燃的一根爆竹捻子,嗤嗤響著。
我倔強地站在門口,滿眼的憤怒。
那一次,我成了單位里的一個笑料,為此心傷累累。老劉的贊成票沒有過半,提拔泡了湯。每次看到垂頭喪氣的老劉,我就很難受,就像我欠了他什么似的,我意識到命運其實對他也是不公平的。
后來,我也曾經和香石竹開過玩笑,我很想投你一票,可是我沒有資格??!她當然感受不到我說這話時那種故作輕松的后面隱藏著的顫抖。在香石竹面前,我大概是想挽回一點可憐的面子,在她面前故作深刻,你瞧瞧,你瞧瞧,我們身邊已經有那么多圍墻了,為啥還要將人隔離成一塊一塊的呢?
香石竹總是大度地沖我一笑,什么也不說。
然而,這一切并不影響她對我的愛。她說,我愛你,與這一切無關。但是,我做不到,我無法平等地踏實地去愛她,我對自己的愛缺乏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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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在這個時候辭職呢?難道這就是你要等待的那一天嗎?
香石竹顯然有點喝多了,臉紅、話多,而且翻來倒去就是那么幾句,你說,你為什么早不辭晚不辭,非要這時候辭?你就是想要離開我,對吧?!
她哭了。淚水往下流,她用手抹來抹去,稀里嘩啦的。她從來沒有過如此的傷感和無助。也許,在感情上她永遠是一個弱者。她害怕我辭職后會成為一條魚,游得無影無蹤。
我要讓香石竹洞徹我的歷史和內心,讓她懂我、助我,讓我走出來。我走出來了,才能全心全意、不存在任何雜質、純潔地去愛她。
二十多年前,我大學畢業分配在一家國企。我感覺自己就像是等著論資排輩,等著享受待遇。那種工作的狀態簡直是在浪費生命,為此我憂心忡忡、悶悶不樂。
其后不久,我幸運地領略到了一股凌厲清新的改革之風,那股風吹動了神州大地,有著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看到了壯闊的萬舸爭流,像兒時看到淙淙河流中魚們的萬頭攢動。我熱血沸騰,想做一條魚,幻想我的周圍就是一片遼闊的海。我把檔案放進人才交流中心,掙脫了體制,真的成了一條魚。我相信過不了幾年,每個人都會成為一條魚,成為一條自由暢游的魚。
懷揣記者夢,我入職了第一家報社??偩庍@樣訓話,我們的管理是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辦法,過不了多久,大家都會是一樣的身份。一眨眼,二十多年過去了。年輕的總編仍然這樣訓話,我們的管理是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辦法……但是后面的那句話他省略了。這幾句話,被總編們反復吟誦,似乎成了經典詩句。聽到這樣的話,我竟有些恍惚,以為時光停止了,或者是回到了從前。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編制成了稀缺資源,含金量越來越高。有編制的,拼命護著,沒有的,拼命想弄一個。像我這樣的,先前砸了也就砸了,沒砸的再也沒砸。這有點像春天里撒在土里的一把豆子,有的出苗了,有的沒有出苗,出苗的被摘去炒熟吃了,沒出苗的仍舊享受著大地的滋養和厚愛。像一個女人懷孕的肚子,區別漸漸凸現出來了。
我覺得光陰能讓人認命。
我認命是源于老黑的一次文字事故。與我同時入職的老黑沒能發現一個隱藏并不深卻很狡猾的字,印錯了某位大人物名字的三分之一。從前有過類似的事故,有編制的編輯受到處分,扣獎金。輪到聘用的老黑,卻要被辭退了。
我為老黑打抱不平,去找領導,領導說,你說了也是白說。我說,我只是告訴你還有人在說。然后我和老黑一起走了。老黑是被解聘,我是主動解聘,反正都一樣。
第二天,老黑去了南方,從此失了消息。我還想做記者,便周游于省城各家報刊社,但是,沒有哪家報刊社肯收留我。
有大半年時間,我找不到工作,房貸、孩子的學費只能靠妻子一個人扛?;鹕蠞灿偷氖牵业睦蠁挝?,也就是那家半死不活的國企,比我晚一年進廠的一個同事竟然分到了一套老掉了牙的住房,算是他付出了二十多年時光的收獲。而我呢,是雞飛蛋打,兩頭不落地。妻子抱怨我任性砸了鐵飯碗,說你一個體制外的人跑到體制內去攪騰個啥?為啥不能去民營企業發展或者自己創業?
我感到委屈,或許惱羞成怒,語無倫次地沖她亂吼。妻子不愿意聽我多說,其實多說也無益,拿來真金白銀才是本事,她罵我是神經病,榆木疙瘩。我低頭領受,沉默是金。然后,我們好合好散,協議離婚。我凈身出戶。
我不愿意再待在那個令我傷心的城市,于是選擇北上。人生不言敗,當初,我選擇做一條魚,現在,我還是想做一條魚,我做夢都想做一條純凈的飛翔的魚!
香石竹沉默無語,臉上掛著淚。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懂了我?
6
吃了飯,我送她回家。她給我泡了一杯普洱,自己喝白開水。
她說,這就是你要離開我的原因對吧?我明白了,你本想做一條魚,結果發現是從一個魚缸跳到了另一個魚缸,后一個魚缸只是大些而已,也就是說,并不是你當初渴望的大河或海洋,對吧?
我低下腦袋,是的,我害怕我這條魚在你的這個魚缸里最終會被安樂死,我不想那么早就死。
其實,我說的仍然只是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像二十多年前在國企一眼看穿了自己一樣,現在,我又一眼看穿了自己。哪怕累得吐血,累得卵蛋朝天,我也還是我,即便獲得一片熱烈的掌聲或一朵廉價的鮮花,也無法抹去周圍涌來的不屑和輕視。我有了那種無法排遣的寡淡無趣和悲涼絕望。這樣的情緒像淡淡的霧,一直繚繞在我的腦際,揮之不去。
人就是這個樣子,看不到希望和光明的時候,會生長絕望,而大徹大亮、一覽無遺呢?肯定又會生出失望。這失望其實是另一種的絕望。
香石竹怪異地盯著我,這么多年,你不就是這樣過來的嗎?怎么到我提拔了,你就想到離開了?
我的臉紅了。正是這件事讓我突然醒悟,這么多年,我原來都是生活在一個大大的魚缸里,并沒有游入一條奔流的河,或者遼闊的海。
那你以后去哪里呢?
我想去老黑那里找找機會。
香石竹說,去看看也好。
我點了點頭。我堅信,這次離開了魚缸,我就一定會游入河里,找到我自己。我已經丟失自己許多年了。
告辭的時候,已是深夜,我還想對香石竹說點什么,可是張了張嘴,不知道說啥。在門后換鞋時,香石竹突然摟住了我。
她用愛和柔情,試圖作最后的努力,喚回我的心。她肯定以為,我走了,就會像一條魚歸入大海,杳無蹤影。我安慰她,我是一條淡水魚,大海不適合我。香石竹抬起頭,盈盈淚光讓我心疼。我望著她,淚水嘩地就涌了出來。我緊緊擁抱著她,貼在她的耳邊,清楚無比地告訴她,等著我,我決不會負你。
我感到胸前的衣服濕了一大片。我奪路而逃。
大街上已經沒有什么人了。出租車亮著燦爛的燈,河水一般無聲地流淌。我的腦海中全是香石竹不舍的眼神和柔情的淚,貪婪地回味著她遺下的淡淡的體香。
我是一條魚,我喜歡青山綠水間清澈的河,我喜歡一個活潑潑的世界,更喜歡那一個個活潑潑的生命。在這如晝的夜里,我仿佛聽到香石竹在問我,我要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