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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叭》 下

發布時間:2018-01-29  來源:安徽作家網  作者:周恒

下 篇

當蓋淮北喇叭王李二聽到了叔叔被活埋的消息,他簡直像瘋子,他在拼命地吼叫著。對于李二來說,這件事對他的打擊更大。因為他知道再也沒有贏叔叔的機會了。李二是個好勝心特強的人,一惱之下他毀了咽喉。李二再也不能吹喇叭了。
楊寡婦獨生女香子,一心想嫁給周學寶,周學寶心里卻只喜歡李英子。
十四
前車轱李家和后車轱李家,外邊的人都習慣叫做車轱李。說起來,兩個村子不僅是中間只隔著一條濉河,一個在河南岸,一個在河北岸。據說,在很早很早以前,前后車轱李家本來是一個村子,車轱李家村人的老祖宗姓李,老家在山西的一個村子的村頭有一棵老槐樹的什么村子里住的。有一年那里鬧災荒,村子里的人快餓死光了,姓李的老漢就用一輛木轱轆的獨牛車子推著妻子和兒女,逃出了那個村子,走出了那個大山溝,以后就沿著黃河的岸邊子推著車子走,一路上,渴了就喝黃河里的水,餓了就在樹林子里采些野果子吃。記不清究竟走了多少日子了,也記不清究竟走了多少路程了,當李老漢推著那輛獨輪車子到了淮北平原,就一直向太陽升起的方向走啊,走啊,終于走得筋疲力盡的時候,車轱轆的木軸卻喀嚓一聲斷了,掐軸啦。他們一家人,就在那片荒草野地上搭起了茅草庵子,住下來,開荒種地了。后來又有一些逃荒來的人見那里的土地肥沃,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就紛紛在河兩岸搭了茅草庵子住下來開荒種地,繁衍子孫后代。形成了河南河北兩個村子。河南人認為他們的祖上是先來住的,村子就叫前車轱李家。河北人知道他們的祖先比人家后來,村子就叫后車轱李家。
那天晚上,李二是很狼狽回到家里的。一個蓋淮北的喇叭王,跟周家班的老二對篷決賽,輸得如此慘敗,他覺得太無臉面了。就躲在一間屋子里一聲不吭。他一個勁地按洋煙吸。
李英子站在一旁,氣得嘴噘多高地說,爹,周學寶叔叔真孬。贏你也是孬贏!李英子又說,喇叭對篷,哪有吹喇叭的和唱戲的倆配對子跟咱們對篷的?李二講:咱輸了就是輸了。你可別說,周家班這個老二,用大喇叭吹奏男的唱腔,真的比你爹強嘞。英子,咱技藝不如人,就是不如人。再說了,吹喇叭的跟唱戲的倆配合演奏,讓人耳目一新,咱看就是好。何況,人家看的人也都看好嘛。李二就說,從宣統登基那年,至現如今,你爹參加對篷比賽大大小小好幾十次了,比來比去都是像唱大鼓書唱的程咬金樣三斧頭——老一套演奏,說真的,人家觀眾早就看膩了,聽煩了。這次周家班老二吹喇叭跟戲子白菜心配對子演奏,讓人感到新鮮,也好看,人家觀眾當然喜歡嘍。李二又說,這次對篷周家班贏了咱們,也不是說咱李家班就不能再贏周家班了。機會還是有的。英子,咱們要想贏,就得吹出新招來才管嘞。李英子就說爹,俺一定要贏周家班!
李英子不說了,就去到小鍋屋里幫娘拉風箱燒鍋做飯去了。
可是,李二回到家里不是第二天就是第三天,當他聽到了周家班二掌門被活埋的消息,耳朵里就像被打炸雷震的樣“嗡——”地響了一聲。接著,眼前一片烏黑,腦子里一片空白,整個的一個人像是被掏空了似的站在家院子里,嘴巴卻在蠕動著說,他、他、他死了……他死了……
是李英子告訴他的。早晨,李二起了床去家后子茅廁解了屎尿回來,剛走進了院子沒有多時,看見李英子肩上挑著兩大木桶水,一悠一顫乎的打大門外邊走進來了,李英子見了爹就說,爹,周學寶叔叔死了,是挨老扁活埋了。是這樣的爹,俺剛才去井沿挑水,在村頭遇著了賣豆腐的坨頭子爹了,坨頭子爹親口對我講的。李英子說爹,這一下子好哩!俺家的仇有人給報哩!她一邊說著,就一邊挑著水挑子,走進小鍋屋里往水缸里倒水了。
死了……他死了……李二站在兩棵石榴樹旁邊,臉色變得嚇人,嘴里咕咕噥噥著說著,樹枝上光禿禿的,上邊殘留著幾片枯黃的葉子,和三五個干癟的黑黃色的石榴,樹梢上有白亮的陽光照射著,他……他個狗日的死了倒是討了巧了,他贏了俺他死了,可咱輸了咱卻還活著,周玉武你個狗日的,我李二不就永遠成了你手下的敗將了嗎?咋會成這樣子呢?咱會成這樣子呢?接著,就拼命地吼叫著。他知道再也沒有機會贏叔叔了。一惱之下,就把從民間得來的一個偏方,買了幾味中藥,就把咽喉喝毀了。李二再也不能吹喇叭了。
李二毀了咽喉就呆在家里跟老伴倆整天扎社火賣給死人。只要你一走進李二的家院子,就能看見一院子里擺放的都是用葦子扎的社火。有牛有驢,還有大白馬,還有金山銀山,陰陽宅,對花廳,還扎著一臺白紙糊的花轎,花轎門兩邊還扎著一男一女兩個小孩站在那里,有的社火上面已經貼好了五顏六色的花紙了,有的社火還只是個框架子,李二到底是心靈手巧的人,他扎出來的社火,栩栩如生,活靈活現,再加上他吹了幾十年的喇叭,熟人又多,必然李二的社火比別人銷路廣,好賣得多。
然而,自從李二跟他老伴倆在家里扎社火賣,李英子就離家出走了。
在淮北的濉河兩岸,從此,再也聽不見李家班的喇叭了。
其實,周家班喇叭在淮北濉河兩岸也突然間消息了。
叔叔死了。周家班再一次蒙受恥辱。
肉爛了還得在鍋里。叔叔和爹畢竟是一個娘生的,吃一個娘的奶水長的。爹念其骨肉親情,不忍心讓叔叔拋尸野外,打聽到叔叔被活埋的地點以后,爹就拄著一根刺槐樹棍,踉踉蹌蹌地和周學寶倆夜里悄悄地去了晏路口北邊的老荒地把叔叔的尸體挖出來背回家,裝進一口薄棺里,埋在了爺爺老墳的旁邊。
安葬了叔叔以后,周學寶心里很傷心。就想:叔叔活著的時候,不知為多少死人吹喇叭,把一個個死人送下地。可是,臨到叔叔現在入土了,卻沒有人為他吹喇叭的。周學寶記得,那天夜里,他和爹扛著鍬锨從老祖墳地里朝家來的時候,忽聽有一只花喜子在不遠的一棵什么樹上“喳喳”叫了三聲。
喇叭學校解散了,爹再也不提吹喇叭的事情。爹雖然在家里養好了斷腿,但是他那條腿瘸了。爹就跟娘倆一天到晚在北邊河岸上開荒種地了。周學寶也不想吹喇叭了。可是太爺爺快死的時候,躺在木板床上連喊幾聲乖重孫,周學寶聽見了,就趕緊進了太爺爺住的小屋里,太爺爺伸手去找周學寶,周學寶就把一只手遞給了太爺爺,太爺爺摸著了周學寶遞過去的那只手就用兩只手撫摸著,說乖重孫,太爺爺臨走前有兩句話,你且記住噢?周學寶眼里含著淚,就說噢。太爺爺說,周家班喇叭,是咱周家幾代人吹出來的。現如今只有靠你吹了。乖重孫,你一定要把咱周家班喇叭傳承下去嘞。周學寶說噢。有幾滴子眼淚就從眼眶里掉下來了。太爺爺傳授給你的《拉心曲》,你一定要吹……吹……太爺爺還想說什么,一口痰上來咔住了咽喉,就咽氣了。
太爺爺死后,是周學寶吹著那支小銀喇叭,把太爺爺送下地的。周學寶那天吹的就是太爺爺生前傳授給他的《拉心曲》。從那天以后,周學寶才又天天早晨到北邊的濉河岸上用小銀喇叭,吹奏一遍《拉心曲》,然后又練習吹奏其它的曲子。但是,爹不讓周學寶出去給人家吹喇叭。周學寶長成英俊魁梧的小伙子時候,在一個春天里的早晨,香子知道周學寶在濉河岸上吹喇叭,就背著草糞箕子,手里拿著一把鐮刀,悄悄地走上河岸去了。
香子臉長的像濉河岸上開的黑墨丑花一樣好看哩。可是,她喜歡周學寶,周學寶卻不喜歡她。周學寶心里只喜歡李英子。
春天里的濉河真的很美。香子到了河岸上,看見天邊的那抹淡紅色的紅霞一下子變得熱烈起來,紅彤彤的太陽,就從那亮亮的里邊出來了。整個的河里和岸上,都充滿了陽光。
香子蹲在河岸的路邊子草地上,一邊割著青草,一邊在竊聽喇叭,一邊還羞羞地想著心事。草葉子上含著晶瑩的露珠兒,草梢子上開著各色各樣的小花。
香子割滿了一草糞箕子青草,就站起身子,挺了挺累酸的腰,然后把手里的鐮刀往草糞箕子的糞筐里一插,愣了一會,才鼓足勇氣朝西邊吹喇叭的那邊走去。
正在樹林邊子小土垃路上吹喇叭練曲子的周學寶,看見香子正在往他這邊走來,知道一定是找他有什么事,就停下來吹奏,一手拿著小銀喇叭,臉上笑著迎著她走過去了。
香子說:
學寶哥,俺找你有事要說哩。
周學寶說:
你說哩,咱聽著。
香子說:
……
香子啥也沒說。香子就拿兩只水一樣清亮的大眼睛看著周學寶。
香子愈長愈好看哩。特別是她那兩根烏黑多長長的大辮子,誰見了誰都會喜歡呢。周學寶也在看她。看著,看著,就突然覺得李英子也曾經用這樣的眼睛看著他。周學寶就臉發紅了。
周學寶說:有啥子事,你就說唄。
香子說:
學寶哥,你再不娶俺,俺就嫁給別人哩。
周學寶說:
那到時候我就吹喇叭送你呢。
香子就哭著跑走了……
又一年春天里的一天,一臺花轎真的把香子抬走了。香子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
十五
香子嫁走以后,就有媒婆紛紛來周家班給周學寶說媒了,爹和娘喜得笑臉相迎,好酒好菜款待她們。
周學寶也老大不小二十多歲了,正是結婚生子的最佳年齡。周家班就這么一根獨苗,爹和娘也想能早點兒抱孫子傳宗接代。可是,周學寶卻屢屢謝絕與女孩子見面。即便是仙女下凡,他也不去見面。周學寶就來明的告訴爹娘,說非李家班的李英子不娶。爹也勸他,娘也勸他,說傻孩子,聽后車轱李家來的人說李二師傅毀了嗓子,就不吹喇叭了,他跟他老伴倆就整天坐在家院子里扎社火賣了。講,那個李英子,都有兩三年沒見她在家了。周學寶聽了,心里就酸酸的。心說,李英子,你去哪里了呀?心又說,李英子,我周學寶等你一輩子。
后來,周學寶就記起了太爺爺臨終前對他說的那些話,他就一心只想著吹喇叭練曲子了。

夏天里的一個早晨,周學寶在濉河岸上練完曲子正往家走,看見門口南邊的官道邊子小樹上拴著一頭花臉毛驢,就猜家里一定有人來了。他剛一腳踏進大門,就看見家院子里來的人正在跟爹倆說話,心里驀然愣了一下子。心說:山爺老執一大早就突然來俺家找爹,一定是有啥子緊要的事情。進了院子,周學寶就笑么笑么走過去跟老執山爺打招呼說:老山爺來了。老執山爺就一手端著老煙袋,吸了一口,嗆得連連咳嗽幾聲,朝地上吐了一口,說道:是周學寶吧?乖,才幾年不見,一下子躥成漂亮的大小伙子嘍。周學寶見他像是跟爹說話,又像是跟他說話。周學寶被夸得臉上紅紅的,不好意思看他了。老執山爺像是才注意到周學寶右手里還拿著一支特別小的銀喇叭,就講,剛才俺來時候從大路上老遠就能聽見北邊河岸上有人吹喇叭,——是你吹的嗎?周學寶臉上紅紅的,笑么笑么說,是俺剛才在那里吹的。周學寶說過以后,臉就一下子不紅了。老執山爺即刻就有些高興的樣子,笑嘿嘿地吸了一口手里端的老煙袋,笑嘿嘿地咳嗽著,說道:這就好,這就好。又說,跟咱濉河里水樣——后浪推前浪了嘞。周學寶見老執山爺臉還是那樣紅撲撲的,除了兩邊的下眼泡子比原來大了,還有就是由原來吸洋煙現如今改成了吸老煙袋,都快有小七十歲的人了,比爹看去顯得還要年輕些呢。太陽把他的臉照得油光光的,他手里端著的老煙袋上的那只玉煙袋哨子,在白色的陽光里光閃閃的。老執山爺說,乖,真沒想到,才幾年不見,你的喇叭會一下子吹得這么好嘞。就將手里端的那桿子老煙袋上的白色玉煙袋哨子含在嘴上,像在吸煙卻又不吸,嘴里自言自語著:吹技上,已經高于他爺爺和他叔叔了,高于他爺爺和他叔叔了。這就好,這就好。這樣,也就放心嘍。狗日的,這一炮,俺肯定能打響嘞。吸了一口老煙袋,說道:周家班喇叭,還會在咱這濉河兩岸吹紅火的。憑我的眼力,會紅得遠遠嘞。老執山爺這時候把他的來意才抖出來。是蘇北機園鎮聯保馮保長的老娘死了。老執山爺說,馮保長是個孝子。他說他爹死得早,弟兄幾個全是娘一手帶大的。娘辛辛苦苦累了一輩子,如今死了,俺弟兄幾個一定風風火火把娘送下地哩。老執山爺說馮保長老娘跟他是姑表姊們,論輩份,馮保長得喊他表叔呢。老執山爺說馮保長昨天親自來跪門請他去當老執,還讓他請一班最好的喇叭帶去,說他這次邀請了八九班有名的喇叭唻。老執山爺說,既然請去了那么多喇叭班,一定得在一起比賽一下子的。既然請咱去當老執了,又是那么大的場面,俺就想了,只有請你們周家班去才能勝任嘞。爹就說,山爺既然這般瞧起咱周家班,僅憑咱倆的交情,咱也去嘞。爹又說,學寶,咱留在家里陪你娘,你就帶幾個人跟著山爺去吧。周學寶說噢。周學寶講老山爺你老先行一步。俺明天就到。他就把本村子里的兩個徒弟找來,又把東邊小張家的兩個徒弟找來,集中在周家班家院子里演練了白天一天零一個晚上,然后都把少馬子往肩上一搭,就摸著黑去了。

十六

桃園鎮在江蘇省的北部睢寧縣境內。在蘇北來說,桃園鎮也算是鄉下小有名氣的一個小鎮。周學寶感覺,人家這里跟咱晏路街比最大不同的就是,桃園鎮的大街上天天都像逢集一樣,人來人往,有買的,有賣的。那天周學寶帶著四個周家班的徒弟,乘船過了濉河,連夜向北步行了好幾十里路,走進了桃園鎮已是大天四亮的了。周學寶見桃園鎮是“十”字型街,街上一律是用小青石板鋪的,街道不寬卻長,夏天的太陽朝上一照,光光的,亮亮的,平的像一面鏡子樣。兩邊低矮的土草屋有的已扒掉,蓋上了新瓦屋了。看來桃園鎮人比晏路街人有錢,晏路街只有聯保子里的土草屋扒掉了,新蓋了幾間瓦屋。再有不同的就是,這里家家門口都沒栽樹,也沒用青石板壘石臺子,干凈利索,鎮子外邊兩面環水,到處是香甜四溢的桃樹林子,讓人感覺這里處處洋溢著蘇北獨有的風情。
大西瓜和小瓜子已經上市,特別是賣桃子的比比皆是。在周學寶印象里,桃園鎮的桃子又紅又大,咬一口,里邊紅得鮮艷,吃起來香脆可口,甜的跟蜜樣。
馮保長老娘的靈棚是搭在聯保大院子里邊的。那天周學寶帶著四個徒弟朝聯保大院里邊走的時候,周學寶心里就有種與天地同悲的感覺。大院墻上貼著沉痛悼念馮保長老娘的白紙黑字的大標語,連通往大院里邊去的路邊子松樹上也都佩戴著一朵朵小白花。周學寶老遠就能看見搭的花花綠綠的靈棚了。靈棚是坐東面西的,有三間瓦屋那樣大。靈棚兩邊堆的和擺的全都是鮮艷奪目的大花圈。周學寶感覺更奪目的還是靈棚前邊兩側擺放的社火:兩側兩大串子用長竹竿挑起來的長幡,馬,牛,金山,銀山,陰陽宅,對花廳,童男,童女。這還不夠,又增加了一些新內容,譬如“西天取經”啦、“八仙過海”啦,等等。除此之外,還掛了許許多多的白布帳子。
有人去報說,周家班喇叭請來了,老執山爺就和事主趕忙過來迎接。周學寶來的那天,是馮保長老娘死后的第三天。
那天上午,又有人報說,快,快,娘家來人了,快到村子東頭的三岔路口嘍。這時,老執山爺急忙忙地走進靈棚道:娘家人到啦,都準備準備,只留一個孝子守靈,其余的人,所有的婦道人家趕緊去迎親,可不能讓人家看俺保長家丟了禮儀,讓人家說三道四哩!接著,老執山爺就提高了嗓門,大喊一聲;迎娘家人!
披麻帶孝的柳家男男女女魚貫而出,在靈棚前排成一個長隊,前去迎接。老執山爺在前帶隊,周家喇叭班吹著喇叭緊隨其后,周學寶用大喇叭吹的是<<孟姜女哭長城>>,聲音低回婉轉,哀音漣漣,一路長陣的迎親隊伍哭聲連天,煞是壯觀。
出了村頭,周學寶就遠遠地看到前邊的大路上百十口子男女老少排著兩路長長的隊伍,有的手里舉著社火,有的手里拿著花圈,有的手里拎著火紙,跟著在前面吹喇叭的老頭朝這邊緩緩走來。
這邊的孝子孝孫和婦道人家迎到了他們跟前,都齊刷刷地一個個跪在路的當央,兩路娘家人從他們兩邊神情莊重地緩緩地走過,有人還心痛地伸手把孝子從地上拉起來,等娘家人過去了,一個個才敢從地上站起來,走在娘家人后邊回到靈棚里。
接著,老執山爺就差人把棺蓋掀開,娘家人排成一路隊形,從“哭”入門進入靈棚,一個個圍著棺材走一圈,邊走邊瞻仰亡人遺容,轉完了,看完了,再從靈棚右邊的“泣”出門走出。那些娘家人表情凝重,顯得十分悲痛,特別是些婦道人家,一見躺在棺材里的馮保長的老娘,不論親與不親,悲從心生,拼命地哭,攢勁地嚎,有的還撲向棺材,鼻涕一把淚一把,捶頭頓足。這時老執山爺走過來提醒說,請節哀,請節哀,可不管把眼淚掉進棺材里了,萬一眼淚掉到馮孺人臉上,那可是要兇的!有好幾次,老執山爺只要看見娘家人有人對著棺材里邊哭,就趕快提醒,進行勸阻。
后來,周學寶就問爹這是怎么回事,爹就說,其實講起來,這事有點兒迷信。俺小的時候,聽你爺爺也是這么說的,說是哭的時候,親人的眼淚一旦掉到死者的臉上,埋了以后,死人就會兇,死人兇了,不光死人自己受罪,家里人也不吉利,大大地不吉利,從迷信的角度說,這叫主兇,還是要死人的。你覺得恐怖不恐怖?這樣的事,你爺爺還說得有名有姓的呢!
周學寶說,俺好像每天也聽說過這樣的村莊,現在已經不記得了。
爹說,叫鬼王莊,鬼王莊就在俺們胡集東北拐子,過了濉河,再往北走十來里路就到啦。俺聽說鬼王莊原本不叫鬼王莊,叫半截王家。莊上有個姓王的媳婦,年紀輕輕生小孩生不下來就死了,她的男人很悲痛,臨把媳婦埋葬前,撲到棺材里對著尸體哭,男人的眼淚落到了他女人的臉上,后來就兇了,后來聽說才嚇人呢!
那是明朝永樂年間,半截王家西湖有一條河,河的對岸有個小胡莊子,小胡莊子有個打燒餅的老漢,那個老漢叫胡三,胡三在村頭岔路口賣燒餅為生。一天傍晚子時候,有個年青美貌的媳婦來買他的燒餅,一次,兩次,他都沒有在意她給他的錢,后來,那個媳婦買了燒餅給了門錢子,走過以后,他才發現錢碗里有一團子燒的紙灰。胡三覺得奇怪,就把這件事告訴了莊上的人,莊上有經驗的老人就講,你不妨在盛錢的碗里放些水瞧瞧看。到了傍晚,那媳婦又照常來了,胡三也照常給了她兩個燒餅,那媳婦照舊把門錢子朝碗里一丟就走了。那媳婦剛走,胡三就發現碗里漂著一片火紙灰。胡三確信那媳婦是鬼,就又跟莊上的人說了,有經驗的老人就讓胡三明天照例去賣燒餅,說,你用一根紅線栓在燒餅上,她來買燒餅,你就跟著她,看她到底去哪里,俺們再想法子滅她。第二天,胡三去賣燒餅時,就按老人們教的法子跟蹤了,可跟到了半截王家姓王的媳婦那座墳前就不見了。胡三很害怕,他聽說,人死了以后兇了,過百天就開始出來吃人嘍,先吃親人,再吃莊上的人。那天晚黑嚇得胡三跟莊上的人都不敢睡覺。天一亮,莊上幾十口子男人拿著家伙硬是把姓王的媳婦的墳給扒開了,看見棺材里躺著一個渾身長滿長毛的女鬼,懷里邊正摟著一個小男孩子睡覺呢。一個男人把小男孩子從懷里搶出來,一邊有人把早已準備好的四根桃木劍分別釘在女鬼的兩個手心和兩個腳心,然后用半盆子驢血潑在女鬼的臉上。那女鬼就再也沒有出來過。據說,有人夜里經過那里時能聽見墳里傳出要孩子的聲音。后來,半截王家就被改叫鬼王莊了。
馮保長家辦事,四方親朋出的禮都很重。保長家待客席桌子也好,喝的一律是雙溝大曲,周學寶喝了一下就對幾個徒弟說,人這才是貨真價實的名酒呢!
山爺那回在桃園鎮給馮保長家當老執,周學寶見他特別地有精神。頭上戴著洋草帽,上身穿一件半截袖子抖抖抖的花褂子,褲子也是抖抖抖的,胡子也刮得精光,咋一看,像一位闊老板。但他腰上別的那桿老煙袋,卻沒舍得丟掉,這時候,他依然把它端在手上,用洋火點著,一邊吸著老煙袋,一邊不停地這邊走走,那邊望望,精神著吶。
老執山爺看見了周學寶,就走過來說,聽馮保長說,他這次從徐州,從煙臺,從開封請的幾個喇叭班子都過來,再加上他們睢寧的幾個,在辭靈的那天晚黑,好好地熱鬧熱鬧送老娘一程。老執山爺還說,是騾子是馬,狗日的,到那天晚黑里一遛就知道嘞。
辭靈的那天晚黑,因為是高手云集,周學寶演奏超群,脫穎而出,周家班喇叭一下子名震江湖。
十七
那天晚黑,雖然有月亮,馮保長卻差人在他老娘的靈棚前邊懸掛了四個白紙大燈籠。四個燈籠一起亮,連掉在地上的芝麻粒子都能伸手把它撿起來。
辭靈前,老執山爺指派忙事的人抬來八九張大方桌子和三十多條大板凳,放在靈棚前邊的一片空地上,放不下,就挨個地再朝后邊放,反正桃園聯保大院子里有的是空地哩。論名氣,自然該把周家班喇叭安排在靈棚前邊的首要位置。老執山爺也是這樣做的,周學寶做人謙虛,就婉言謝絕了。老執山爺只得把首席的位置安排給了從徐州云龍山下邊請來的徐家喇叭班。接著,就把從山東煙臺請來的司家喇叭班安排在第二席位上。周學寶就帶著周家班的四個徒弟隨便坐在中間偏后一些的位置上。
老執山爺這時候就站在靈棚前邊的一個白燈籠下邊說話了。他說,這次喇叭對蓬時間很短,因為等會還得辭靈,就把老煙袋哨子朝嘴巴里一擱,巴嘰了幾口,煙袋窩子里的死火一亮一亮的,紅紅的有點像大煙花。接著,老執山爺就咳嗽兩聲,說話的聲音,由原來的低八度猛一下子提到了高八度,說愈是比賽時間短,就愈是顯得熱鬧,也就愈是能檢驗出各位師傅的真功夫!對蓬的方法,等會大家一起吹,各家班子把各家的門面家伙吹出來!是騾子是馬,狗日的,在一起遛一遛,第一高手自然就突圍而出嘍。
周學寶望老執山爺講話的時候,唾沫星子像下毛毛雨樣,在溫柔的燈光照射下看得清清楚楚。
為馮氏老孺人西游瑤池,開——始——!
老執山爺手里的那桿老煙袋就像一根指揮棒,他把煙袋向上一揮再往下一按的同時,大喊一聲,喇叭就都一齊吹起來了。
看的人一下子圍得風不透雨不漏了。在棺材前守靈的人也從棺棚里走出來站在那里看。
因為是喜喪,吹奏的都是歡樂的曲子,有《五禽鬧春》啦,有《旱船調》啦,有《歡聲笑語》啦,有《一枝花》啦,有《集賢賓》啦,有《慶賀令》啦等等,等等。大概各家喇叭班子吹罷了三五支曲子以后,在一片熱鬧歡騰的喇叭聲里,突然響起一陣鑼鼓,接著,就有人唱拉魂腔泗州戲,是一男一女對唱的,唱的是《扒砂缸》。
這是周學寶在關鍵時候,從少馬子里拿出小銀喇叭吹奏的。吹的是扒砂缸的男人和去扒砂缸的女人(小生和花旦)兩個人的嗓音唱腔。這是周學寶經過苦練太爺爺傳授給他的《拉心曲》幾年以后,又在叔叔跟白菜心配對子演唱的基礎上,潛心獨創的一種吹奏,也是一個藝人默默苦練了幾年以后的藝術才華的暴發。直到剛才吹奏了幾支曲子,周學寶才突然意識到吹喇叭是一種藝術。吹喇叭能抒發人的感情,能把人心里想說的話,通過喇叭說出來哩。
周學寶吹奏的時候,周家班四個徒弟吹笙,吹笛子,還有什么什么的,為他配音。
男的嗓音憨憨的,女的嗓音嬌嬌的,一粗一細,聽了極妙,加上真情實感的吹奏。一下子就從那一片熱鬧歡騰的喇叭聲中沖出來了。
唱詞其實很簡單,只有幾句對唱。
男:
扒砂缸嘍
扒砂缸嘍
誰家水缸面缸漏了
快來扒嘍——
女:
小大哥哩
俺家水缸漏哩
快給扒唻——
男:
俺說小大姐哩
女:
哎——
男:
你把水缸弄來俺扒哩
女:
俺弄不動哩
想請小大哥去俺家哩
男:
去俺倒是想去哩
俺怕你家大哥揍斷腿哩
女:
俺家那口子,去東海推鹽哩
半個月都沒回家哩
全場的喇叭聲漸漸地停息了,一個個站起來吃驚地觀賞著周學寶吹奏的那支小銀喇叭,接著,就都情不自禁地喊著好好好!再接著,全場就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應各家喇叭班班主的邀請,周學寶用那支小銀喇叭吹奏了他最喜歡的曲子《百鳥朝鳳》……
這時候,從徐州云龍山請來的江蘇省喇叭王齊明龍老師傅一手撫摸著下頜的白胡子,臉上笑著走過來說道:這位小周師傅,如果老朽沒看錯的話,你一定是當年那位神秘的宮廷樂師周天風師傅的后人,不然……周學寶非常謙恭地說,齊老前輩,周天風是我的太爺爺哩。齊師傅的那只手又在撫摸著胡子說,沒有你太爺爺傳授給你的神秘的《拉心曲》,即使你悟性高,勤學苦練,也不會有這么好的吹奏造詣的。后生有為,后生有為。
辭靈開始了。
辭靈,就是活著的人跟死去的親人作最后的告別。要舉行告別儀式,那場面既悲傷又熱烈,鄉里鄉親來看熱鬧的特別多。
那天晚黑里,老執山爺莊嚴地站在靈棚前面的場地中央,手里拿著一桿老煙袋,點著火吸了一口,就猛一揮手向下手一按喊道:
哀樂!
八九班喇叭齊奏《雁落沙灘》,接著又齊奏《大悲調》……
周學寶因為那天晚黑吹奏奪冠,齊奏時是領奏,他是用大喇叭吹的。在一派悲傷的氣氛里,老執山爺走到棺棚挨前邊的供桌子的左邊站著。供桌上擺放著一個長嘴巴的大生豬頭,還放九碗十二碟,碗和盤子里盛的盡是各種新鮮的果子和各種新鮮的水果,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全都是好吃的。供品的后邊,擺放著馮保長老娘的遺像。遺像兩邊,各點著一支大蠟燭。遺像前的香爐里正燃著幾株土香。老執山爺手里拿著一份辭靈親友的名單。念到誰,誰就上前辭靈。
周學寶不吹了,就手里拿著大喇叭,站在一旁看著,心里很沉痛。
辭靈的時候,靈棚前邊變得死一般的靜。仿佛突然間連蚊子的呼吸聲都能聽得到。那天晚黑,老執山爺第一個念到的就是馮保長。
周學寶見馮保長披麻戴孝,赤著虛嫩的腳丫巴子,兩條腿跪著,從靈棚里爬出來,接著,就在青石板地上低著頭,用兩只手和兩個膝蓋,順著桌子右邊一點一點朝前邊的辭靈場地爬去……
這時候,老執山爺就請周學寶用他的手里的大喇叭吹奏《十跪母愁恩》,全場只有周學寶的一支大喇叭在響,喇叭聲如泣如訴。
老執山爺就把馮保長老娘怎么含辛茹苦地把馮保長培養成才的經過敘說了一遍,馮保長一下子就哭成了淚人了,馮保長再也爬不動了,鼻涕淌出來多長也沒有去擦掉,就一個勁地趴在地上哭,爬不動也得爬到留磕頭的那個裝著麥穰子的舊麻袋那里。
周學寶感覺老執山爺真的是個天才的表演家。盡管這些悲傷的故事都是他嘴里吃臘條子——肚子里瞎編的,其實是他幾十年積累的經驗的結晶,他能夠全身心地投入角色,編的詞能讓孝子哭的跟莽牛樣。同時,他能讓悲傷不斷地感染著,擴散著,直到讓那些看辭靈的女人哧哼哧哼地掉眼淚,能讓看的男人心里酸酸的,確實不簡單。你瞧,當馮保長艱難地爬到那只舊麻袋跟前,跪在上面,一下一下地朝著他老娘的遺像磕了三個頭,老執山爺就開始捏著嗓子聲音有點兒嘶啞地唱道:
正月里來正月正
苦命的兒啦
你聽老娘講給你聽
剛生下你來那個時
娘就得了頭腦子痛病
到處求醫都不靈
說你娘是月里受了風
苦命的兒啦
七天你又生了肚臍瘋
是娘把你從東南湖的亂墳岡子塋又抱回
你才沒去酆都城
……
這時,馮保長哭得就更傷心了。
苦命的兒呀
……
老執山爺唱的時候,周學寶吹大喇叭為他伴奏,唱完了,不吹了,老執山爺讓馮保長跪在那里別動。接著,又指揮馮保長給他老娘上供。
周學寶見老執山爺還是站在供桌的左邊,板著臉,擺出一副嚴肅認真的樣子。他首先從馮保長老娘遺像的前邊一封子土香里邊抽出一把子,用兩手的指頭捏著,對天對地一上一下一舉一放連連做三下,每一下都舉到眉心,然后,就把那把子土香傳給了馮保長,馮保長跪在那里,挺起身子,用兩手的指頭半握著那把子土香對著他老娘的遺像一舉一放連做三下子,再把那把子土香傳給老執山爺,老執山爺這才把那把子土香點著,恭恭敬敬地插到供桌子前的香爐里,即刻就冒出彎彎曲曲的青煙。接著,老執山爺又從供桌子上拿出第二把子土香,重復著剛才做的動作。做完了,又遞給馮保長,馮保長也是重復著剛才做的那些動作,做完了,再把那把子土香傳給老執山爺,老執山爺再把那把子土香點燃,恭恭敬敬地插在供桌子前的香爐里。接著又從供桌子上拿出第三把子土香 ……
敬完三把子土香,又開始給死人敬供品。周學寶發現供桌上所有能吃的供品,老執山爺都要重復剛才做過的動作。做罷了,就遞給馮保長,馮保長再重復剛剛做過的那些動作,做罷了,遞給老執山爺,由老執山爺的手再放回原處。
下一個就是馮保長的三個弟弟,也都學著他哥哥的樣子辭靈了。
孝子辭完了靈,親朋好友就開始了辭靈。
有人上來就是三拜九叩,還有人上來就拜二十四拜的。反正,五花八門的,拜什么拜的都有,搞的聯保大院子里像過年的一樣熱鬧哩。
那天晚黑辭靈,較特別的是長頭毛、留山羊胡子的中年人拜的二十四拜,周學寶見那人從上到下都是酸巴拉嘰的卻又帶點兒仙風道骨的樣子。
二十四拜,究竟從何而來,至今無人考證。據說,這一民俗出自淮北民間。周學寶看到的二十四拜,就是按八個三角形走步子,一步一叩首,每一個三角形走成三步,八個三角形走完正好是二十四步的最后一步,剛巧又走到供桌子前,就跪倒朝遺像磕(叩)二十四拜的最后一個頭(有人把它說成是最后一哆嗦了)。
二十四拜的動作看起來要多簡單有多簡單,可一配上老執山爺那特殊的大嗓門子唱的二十四孝,即刻就把人的情感帶進另外的一種氣氛中去嘍。
長頭毛、留山羊胡子的人手里拿著一把紙扇子,每朝前走動一小步就叩一次頭的時候,老執山爺就捏著嗓門子唱二十四孝里的其中一孝,像這樣的組合,在周學寶看來,雖然有些不倫不類,但卻能使人感動,讓人的靈魂得到一次很好的洗禮!
安葬馮保長老娘那天,是周學寶吹著大喇叭把馮保長老娘送下地的。在淮北的濉河兩岸,蘇北桃園鎮上的風俗跟咱晏口街那片四圈莊子上的風俗基本一模一樣。老執山爺按他自個指定的陰陽先生就派孝子去把他請來,說,去的時候,別忘了給田瞎子帶兩條子好煙去,酒就免了,田瞎子不會喝酒。馮保長安排幾個弟弟在家守靈,他親自去南邊的虹縣縣城把田瞎子請來了。因為好奇,周學寶想了解一下這方面的知識,就跟在他們后邊遛達進屋里來了。過了一會,周學寶見田瞎子坐在那里,嘴巴上含著一支剛點著的洋煙似吸非吸地停在嘴上,就說:孺老夫人的生辰八字何如?馮保長就報了。周學寶感覺田瞎子含煙的功夫真深,說話的時候洋煙也不得掉。這時候,他見田瞎子就坐在那里手上捧著一本發黃的老書擱在大腿上一頁一頁地翻著,找著,還用眼睛去瞅書里邊的字。周學寶知道陰陽先生田瞎子是雙目失明的睜眼瞎。書上寫的那些字他是一個也看不見的。周學寶腦海里就有一番奇想:他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去看的,是憑著感覺看的。田瞎子把書翻完了,嘴巴上含著的洋煙也吸完了。周學寶一見那支吸完了的洋煙的煙灰粘在煙蒂上多長,他就拿眼睛瞄那玩意,那玩意終于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田瞎子這才像想起來似的,撲的一聲,把含在嘴里的煙蒂吐掉,他沒顧得把剛才掉落在他翻書的手的手面子上煙灰彈掉,卻閉目養神。并且用他的大拇指頭一個一個地去數其他四個指頭。數完一遍,大拇指的指頭就停在小拇指頭肚子上壓著。老執山爺知道這是田瞎子測卦時的習慣動作。周學寶瞟眼望了一下田瞎子那兩只向外鼓的大眼珠子,見那眼珠子就像剛從泥水里撈出來的兩只渾濁的小玻璃球,瘦巴拉嘰的眼皮像是在動著,可突然一下子所有的小動作都不存在了。只有田瞎子那張豁牙大扁嘴在說,他說俺掐指算了一下,明個日子倒是好,《五行學說》里講,是“金生水”,但奈何橋上明天迎接上邊檢查哩!后個也是個好日子,文王八卦上好象是說碩果累累,七月流火。可《皇帝內經》上說,“陰虛火旺,肝火上炎。”大后個是個和平的日子,最好。日歷上有“風調雨順”四個字,哦,田瞎子將大拇指壓在小拇指上的那只手動了動,突然用一錘子定音的口氣說道:孺老夫人的安葬吉日就選在大后個。大后個是陰歷十六!安葬的時間一定掐在東邊露紅時。馮保長想問什么,田瞎子什么也不說。隨怎么問,他也不說話了。老執山爺心話,你就是拿杠子撬開他的嘴,田瞎子也再不會吐露一個字嘍,狗日的,這叫做玄機。
“東邊露紅時”。
咋一看,很好猜。朝霞唄!多數人都會認為東邊露紅時一定指東方的朝霞。連馮保長也肯定得這么說,東邊露紅時說的就是朝霞嘛!
可老執山爺不是這么想的。他一語道破了說,古詩里有一句,叫什么日出東方一點兒紅。有人就說這話好象唱揚琴每天子唱過的。老執山爺就說,唱過的就唱過的吧,反正有這樣一句。就咳嗽幾聲,吐了一口,說,狗日的,一點紅,說的就是太陽。田老先生所說的東邊露紅時,就是太陽剛露出來一點紅的意思。
馮保長也覺得表叔山爺老執說的在理,也符合邏輯,就選那天吧,棺材下葬的時辰,就按老執山爺說的定了。
那天,老執山爺就起早派人去東北湖的河岸邊子把老墳坑給挖好了。天剛蒙蒙亮,老執山爺就喊人一邊拆靈棚,。一邊用粗繩子和楠木棒什么的把棺材捆好。然后就催趕緊吃飯,燒餅、油果子、辣湯、稀飯、大饃等早就準備好了。吃完飯,一萬頭的大盤子鞭炮放響了。接著,老執山爺手里的煙袋猛向上一揮再往下一按,喊:起棺!
棺材就被八九十來個漢子抬起來。同時,大孝子馮保長就趕緊讓一個豁牙小男孩抱起放在棺頭地上的黑泥瓦盆——淮北人和蘇北人管這黑泥瓦盆叫老盆。因為馮保長沒有兒子,大弟弟也都是一窩子千金,再下邊的弟弟還沒有結婚,所以老盆就得讓他的干兒子摔——好在馮保長是風月場上的,干兒子多,——那個豁牙子小男孩,就抱起老盆朝棺材前頭使勁一摔,一團子人就抬著棺材拉巴拉巴地跟在孝子賢孫們后面一路疾步去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周家班吹喇叭的,緊跟著的是挑幡的拿花圈的,老執山爺也在前邊走。因為是喜喪,周學寶就兩手拿著一支大喇叭一路上吹的是《滿堂紅》。
緊跟其后的是挑陰旗——用一根柳樹條梢子上系著一長綹子白布就是陰旗,由長孫孝子(長孫孝子還是那個豁牙小男孩)和全家男男女女及親戚一路哭嚎著跟在后邊。
走在再后邊的是抬棺材的一團子人了。路是平坦的土垃路。一路上浩浩蕩蕩,五彩繽紛,熱熱鬧鬧。
老執山爺一路小跑,他一會兒跑到前邊說,快點,快點,一時太陽就出來了,一會兒又在后面,說,堅持點兒,堅持點兒,跟上,跟上,馬上就到。
路上只要經過橋,經過三岔路口,都有人撒紙錢,放鞭炮。
周學寶一見棺材放進坑里前也是有講究的。首先有人手里拎著一只紅老公雞,用手捏破雞冠子,把從雞冠里淌出來的血滴進坑里,再將四枚銅錢沿著坑底四個拐角各放一枚,然后幾個孝子都赤著腳丫巴子從后邊下到坑里從前面爬上來,一個面癱的小老頭子,手捧著羅盤,歪巴歪巴地走到老墳坑邊子,就跳下去,把羅盤放在坑里測測,測完了,就說,這樣行。就有人伸手把他從坑里拽出來。往老墳坑里放棺材的時候,面癱的小老頭子又把手里的羅盤放在棺材蓋上,左測右測,前測后測,說,這樣行。周學寶見東邊的太陽剛好露出半個紅紅的大臉。
老執山爺就喊:時辰已到,埋!鐵锨和抓鉤子一起上去埋了。又喊:奏樂!周學寶就用大喇叭吹奏了《大悲調》……
在悲痛的哀樂聲中,老執山爺讓馮保長弟幾個從墳上每人用小褂子兜一捧土拉,說,趕緊回家,無論路上遇到什么事都不準停的,不準回頭的,且記住各人進自個家里,把兜里的土拉放進糧倉里以后才準回頭,記住了哦?
幾個孝子一齊回答:哦。
周學寶就望著馮保長弟幾個都赤著腳,眼睛盯著前邊,只顧地往前走了。
太陽從小河岸上的桃樹林子里升起來了,一座嶄新的土墳沐浴在陽光里。墳上圍的那些花圈在陽光里特別地醒目,讓人感覺有些凄涼。
十八
周學寶從蘇北回來家沒幾天,就從晏口街傳來了消息,說周家班喇叭這下子不得了啦!乖,周家班都好幾年不給人家吹喇叭了,這次去吹,一下子吹出大名哩。周學寶如今是蓋四省(蘇、魯、豫、皖)喇叭王嘍。在蘇北桃園鎮給馮保長老娘辭靈的那天晚黑,被請去吹喇叭的全都是江蘇、山東、河南、安徽四個省的吹喇叭最有名號的藝人的。那天晚黑,雖然吹喇叭是大呼隆在一起吹著比賽,沒有采取一篷對一篷比的那種比賽形式,但同樣能比出輸贏來。譬如說,像真正的兩個武林高手在一起比武,不一定就都采取你一拳他一腳的在一起那種硬打,人家兩個人就坐在一起邊喝著酒邊用筷子互相比劃著,出招,接招,就能分出輸贏了。那天晚黑,周學寶吹的喇叭,顯然是鶴立雞群,沒人能比。要不然,像江蘇省喇叭王齊明龍老師傅那么好顯擺又那么孤傲的老藝人,是不可能向周學寶這樣年青的藝人服輸的。還有,在那天晚黑里,孝子開始辭靈時候,周學寶因為吹喇叭奪冠才有資格吹喇叭領奏的。
發布消息的人不是別人,是老執山爺。
老執山爺身為淮北濉河兩岸的出了名的老執,他舉薦去蘇北吹喇叭的周家班代表周學寶,竟然能在四省高手云集的賽場上脫穎而出,一舉奪魁。對于老執山爺來說,不但覺得在馮保長面前臉上有光,而且在來自四省的藝人們面前也覺得臉上有光哩。老執山爺心里高興,所以他一回到晏路街,逢人就講,見人就說,周學寶的名氣,就這樣被老執山爺給宣傳出去了。
三十年代的淮北平原雖說不像現在通網絡電訊,但是,用傳統的方式傳播,晏路口一帶的村民倒也很快都知道周家喇叭班有個叫周學寶的吹喇叭吹的最好。他是蓋四省的喇叭王。
接著,就有人上門來請周學寶吹喇叭。
這樣以來,周家班喇叭想不吹,恐怕也不成了。
爹是老實人,心腸又軟,心眼又好。一見鄉里鄉親爹不忍心讓人家熱臉碰著涼屁股。只得滿口答應人家,說去哩。
爹從沒想過,口子一開,就再也收不回了。爹只能棄農,再給人家吹喇叭了。爹就想:學寶現如今已經長大成人,吹喇叭名聲又這么高,眼下正是放手讓他管家的時候,爹就宣布周學寶為周家班第四代掌門。宣布周學寶為周家班掌門那天,爹還專為去晏路街把老執山爺請來,在家里擺著香案,當場讓他作證呢!無論去哪里吹喇叭,周家班就以周學寶的名譽出面了。
每次出去吹喇叭,爹都跟著去。家里只留下娘一個人在家看家,讓她在家里忙些家務,抽空再到北邊的河岸上管理一下她跟爹倆種的幾片地里的莊稼。周家班眼下人手缺,只有爹和周學寶兩個人。一個喇叭班至少得有四個人才能忙過來。爹就把那次跟周學寶去蘇北桃園鎮的那四個徒弟找來跟班,打鼓敲鑼啦,敲梆子打镲子啦,都還湊乎著。但吹奏配樂,還都欠火候。好在爹和周學寶都是吹喇叭高手。周家班有他父子倆吹奏,很快在淮北的濉河兩岸又一次火爆。
周家班喇叭愈是名聲高,爹愈是為周學寶擔心。都二十好幾歲了,還不愿意結婚,爹恐怕周學寶像他太爺爺和他叔叔那樣為了女人思想走邪,致周家班聲譽不顧。那可不是,爹擔心的事,終于在幾年以后發生了。


周學寶自從當了周家班第四代掌門,來請周家班吹喇叭的人特多。就像當年名震江湖的周家班兩條龍(他爹和他叔)那樣吹喇叭走紅,天不亮就有人紛紛在周家班大門口排隊等了。周學寶就覺著,甚至,比當年來請爹和叔叔吹喇叭的人還要多哩。來自外縣外省的也比當年多呢。有求必應,路再遠,周學寶也去。周學寶記得,那時候,周家班一出去吹喇叭就得兩三天才能回來家一次,有時候得十天半個月的才能回來,若是去外省吹喇叭,有時候一去一來得月把時間,有時候在這個村上的人家還沒吹完唻,那個村子的人家就提前來請了。爹雖然腿瘸,但不用拄棍也能走路了。再遠的路,爹也都堅持著去。
那時候,周學寶第一感覺就是整天給人家吹喇叭太累了。心想若能閑個三五天的,攢勁讓俺睡個好覺該多得勁呀!累倒是很累,但周學寶心里覺得快乎哩。一想到每次走到村頭,孩子們來迎的那種場面……和辦事人家接待吹喇叭的那種真誠……周學寶心里就會油然生出一種對喇叭崇拜的心情。一想到他用喇叭吹奏人們最喜歡聽的那些曲子時候,觀眾們總是以熱烈的掌聲和叫好聲來回報他,周學寶心里就覺得會吹喇叭的人真好哩。同時,他覺著你只要吹喇叭吹得好聽,還有,你吹的是人們心里最喜歡聽的曲子,一定會給觀眾帶來愉快和贊賞的。有時候,周學寶特別好去想每次只要走到村頭,孩子們來迎的那種場面。
周學寶那時候習慣戴禮帽,一年四季都戴著那頂灰巴拉嘰的禮帽,帽頂子根部箍著一根窄窄的藍布條子。那時候周學寶的名字在濉河兩岸如雷貫耳,只要看到周家班進村,人們就能認得戴禮帽的是周學寶,周家班無論到哪個村都能受歡迎,特別是村子里的小孩真是高興得不得了,嗷嗷叫地朝村頭跑去迎接,有的還喊:哎——!吹喇叭的來啦——!接著,孩子們就都一齊喊:哎——!哎——!然后就在前邊笑嘻嘻地給引路,有的還唱著:
周學寶
戴禮帽
小喇叭一吹百鳥叫
……
整個村子即刻像過年一樣的熱鬧了。
一想到鄉村孩子們的那種可愛的童趣,周學寶眼前即刻會閃現出當年在濉河北岸他跟李英子倆爬樹掏毛姑姑蛋那段有趣的事……
每當想起李英子,周學寶心里總不是個滋味兒,就會從心里發出一種聲音:李英子,你在哪里呀!
往往這種時候,周學寶就拚命地吹喇叭,練曲子。心里就有一種聲音在說:李英子,你不是說只要俺能吹贏你爹,你就嫁給我嗎?可是你爹已經毀了嗓子,不能吹喇叭了,讓俺周學寶怎么跟你爹比呢?心里又有一種聲音在說:其實,也照樣能比的。李英子,等我到時候找到你了,我就吹喇叭讓你聽聽,最好,再把老執山爺請來裁判,如果你和他,都講我現在吹喇叭能吹贏當年你爹了。你得嫁給我吧?
為了娶李英子,周學寶執著地追求吹喇叭技藝,在這位年青的藝人看來,吹喇叭不僅僅是一種能靠它來掙飯吃的手藝,它是一種能向人們傳送美妙聲音的藝術,這種聲音能給人們帶來愉快和精神食糧,能給人們帶來愉快和精神食糧的就是一種藝術。周學寶就是把吹喇叭當作是一種讓人們喜歡聽的藝術來吹的。周學寶一心想把喇叭吹成全國第一,成為全國第一喇叭王。真要成了全國第一喇叭王了,李英子就一定愿意嫁給他了。周學寶心里就是這么想的。
周學寶心里有了這種想法以后,周學寶就成了“喇叭癡”了。在這個年青藝人的大腦里,仿佛只儲存著五個字:吹喇叭藝術。
周學寶雖然是蓋四省的喇叭王,卻還照樣虛心好學,不恥下問,以借它山之石攻其美玉。
周學寶到蘇北一帶吹喇叭,有一次他路過雙溝鎮,正趕上雙溝逢農歷三月初八大會,遇上一個數門頭子吹喇叭要飯的蔥花眼老頭子用大喇叭吹的一段子淮劇,感覺蘇北的地方味道特濃,就走過去笑笑道:老師傅,你剛才吹的那段子曲目叫什么?要飯的望了周學寶一眼,因為臉上灰巴拉嘰的都是灰,就顯出兩只眼睛的白眼珠子特別多,說,是《小放牛》哩。你吹得跟唱的一樣好聽。曲不離口,拳不離手,俺要飯要了幾十年了,單是這段子俺就吹了幾十年。周學寶說,你能再吹一遍給俺聽聽嗎?要飯的就狡詰地說道:你肯出一個大洋俺才吹來。周學寶說,管呢。要飯的就吹了……
回來的路上,周學寶用大喇叭就能學著吹了。淮北的集鎮上那些唱墜子的,一邊拉著唱著,一邊用腳踩著插在地上的一個用木棍做的梆子,以增加拉墜子和演唱的節奏感。周學寶覺得這種辦法很好,自己一個人卻能干兩個人的活。回到家里,他就到濉河岸上砍來一根刺槐樹棍,用泡桐樹做了一個像歪巴殼似的小梆子釘在刺槐棍上頭,刺槐棍下頭包了一個像鐵錐子似的東西,楔在地上起到固定作用。在那歪巴殼里邊放一截子小木棒棒,再在那根小棒棒后頭拴一根細繩子,從歪巴殼里邊通出來拖在地上留用腳踩的。腳一踩下邊的繩子,繩子就拽動上邊歪巴殼里的小棒棒,小棒棒就把那木殼子敲響了。周學寶再給人家吹喇叭的時候,就一邊吹著,一邊用腳踩著那玩意敲梆子,既簡單方便,又能減去一個專為敲梆子伴奏的人。在周家班吹喇叭史上,周學寶覺得這種做法是一種革新。
周學寶記得,那次周家班到定遠縣南部一個叫回旋的村上吹喇叭,收獲也是挺大的。周學寶學會吹花鼓戲了,又懂得一些中國歷史。回旋村雖說不大,但在中國卻頗有名氣。因為早在兩千多年前回旋村就有名了。那里的荒冢堆起一座高六丈的孤墳,孤墳里埋藏著一個凄慘而美麗的傳說。相傳,當年在靈璧縣城南垓下一戰,西楚霸王項羽的軍隊被漢王劉邦的軍隊殺得尸骨遍野,血流成河。其十萬大軍到定遠南邊的回旋村時,只有二十八人了。二十八勇士兵困馬乏,項羽為了突圍,才忍痛割愛地將掛在馬背上的愛妾虞姬娘娘的頭顱埋了。從此,就有了兩個神話般的虞姬墓了。其一是靈璧縣的虞姬墓(在靈璧縣城以東十五里,一座又高又大的孤墳),其二是定遠縣的虞姬墓。回旋村子跟前的這個虞姬墓,當地人不叫虞姬墓。叫“嗟虞墩”,說,那大土堆里邊埋的是虞姬娘娘,不過埋的不是虞姬娘娘的全尸,只是虞姬娘娘的頭,身子被埋在北鄉靈璧了。淮河以北的人管淮河以南的地方,叫“南鄉”。淮河以南的人管淮河以北的地方,叫“北鄉”。
那次去定遠縣吹喇叭,爹也去了,四個徒弟也都去了。周學寶記得,那天還沒有走到縣城,天就上黑影子了。那天晚黑,周家班師徒六人就在定遠縣城北邊的山上一座破寺廟里住下來了。     
那座破寺廟是在一座小山上,前面有四間大殿,后面有兩側小偏房,周學寶記得大殿的門楣上寫著“滴水寺”三個金黃的大字,院子里長著棵大銀杏樹,不知何因,寺廟里的和尚全跑光了。
第二天,爹趕緊從爛麥穰子鋪的地鋪上起了床,爹還用腳把周學寶從地鋪上驅趕起來,說學寶,趕緊起來,走。周學寶爬起來,赤著兩個大腳丫巴子站在地鋪上,一邊用手揉著發睏的眼睛,一邊張著嘴打著哈欠。幾個徒弟也都紛紛地從地鋪上起來了。周學寶見爹從老佛爺屁股后邊土圾壘的泥臺子上邊拎來幾個裝樂器的少馬子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每人一個往肩上一搭,就都匆匆地走出去了。
周學寶記得那天他們起得特別早。東面的天邊子才剛剛發白,月亮還在天上沒有落下去,又白又薄的半片子月亮,像半個洋錢沾在天空似的。一條土垃路兩邊凈是稻田,他們就沿著土垃路,只顧地往前走著。天漸漸亮了。因為那是中秋節的前夕,周學寶望見一方方稻田都成了金黃色了。一輪金黃的太陽正從東邊的山溝里笑盈盈地升起來,因夜里下了露水,在太陽的照射下,一株株金黃色的稻穗子就顯得特別鮮亮宜人。迎著太陽走進了那個小山溝里,然后就走進了一個散落的村子。
定遠縣多是丘陵。在周學寶的眼里,定遠縣鄉下到處都是小山窩子和小山泡子,山泡子上邊凈長著松樹,下邊是一疙瘩一疙瘩的老墳,小山窩子里邊,有個村子,——最多才是兩個村子,不像濉河兩邊子滿湖里的地都是平整整的,有時候,幾個村子都又好連在一起,一眼都能望多遠哩。可這南鄉,滿湖里凈是高高低低跟梯子一樣的稻田地,收莊稼時,連四個轱轆木大車也不能進去。周學寶記得,那天南鄉正在收稻子,你瞧男男女女都是用扁擔一擔子一擔子往家里的場上挑的。連老頭子老嬤嬤和小孩子,也都用繩子把捆成捆子的稻子放在肩膀上一捆一捆子往場上背。
周學寶那天走在村子里,聽到有人唱花鼓燈戲,他就湊過去聽,定遠縣的村民不論男女老少,大多都能唱個把戲段子,特別是那些老嬤嬤,閑著的時候好坐在自家的門旁,一邊看著小孫子在門口玩耍,一邊嘴里哼著花鼓燈戲的調子,周學寶只要遇上,就去跟著學唱幾句,周學寶那天正巧遇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嬤嬤坐在門旁的一塊小石墩子上,嘴里正在哼著花鼓燈戲的戲段子“說鳳陽,道鳳陽,鳳陽出來個朱元璋……”周學寶就走過去親親地喊上人家大娘,讓她教他唱。人家就教了,周學寶學會唱了,一走出那個村子,周學寶就一邊走著路,一邊從少馬子里邊拿出來一支棗紅木桿子的小喇叭模仿著吹出來,爹聽了,說吹得像。去給哪戶人家吹喇叭時候,周學寶就用喇叭吹幾段子花鼓燈戲的戲段子。吹花鼓燈戲,周學寶爹就吹笙給他配音。每次一開始,都是他爹從少馬子里邊拿出一只扁圓的小鼓,咚咚咚地打著開場,只要打鼓,徒弟就拿出鑼來敲。鑼鼓一響,吹喇叭的就開始吹戲段子了。村民們聽了,就都給鼓掌叫好!因為人家是帶兒媳婦,周學寶接著就和爹倆用一大一小的喇叭吹奏了周家班的重要曲目《百鳥朝鳳》……
周學寶記得,那戶人家剛一結束,就被另一戶人家請去吹了。那次去定遠,周家班在那里吹了一個多月,才讓回來。周家班喇叭的名聲在定遠縣的北部和南部就響起來了。
周學寶對花鼓燈戲情有獨鐘,他并沒有滿足眼前的吹技,他知道要想吹奏好人家南鄉的花鼓燈戲,絕非是一日之功的事情。為了把花鼓燈戲的戲段子吹奏得更好,周學寶專為到定遠縣縣城西邊的盧家洼子拜訪了定遠縣有名的盧家喇叭班掌門盧俊杰,綽號“盧大胡子”。盧大胡子這個人非常地孤傲,那天周學寶去他家拜訪他的時候,他正在自家院子里邊教幾個徒弟吹奏花鼓燈戲《說鳳陽道鳳陽》的段子。盧師傅是個毛胡子臉老頭子,一見來人是個北侉子,就沒把頭上戴禮帽的周學寶放在眼里。周學寶站在院子里,抬眼望了一下天上的太陽,又望了一下院子里的那棵大桑樹把遮下來的陽光斑斑駁駁地灑在一塊塊青石板鋪的地面上,說,盧師傅,俺叫周學寶,是從北鄉來的,都講你花鼓燈戲吹奏得好,俺想來跟你學學。盧師傅朝他瞟了一眼沒有吱聲。就從他徒弟手里要過來一只大喇叭,遞給周學寶,說小伙子,你先吹一段子俺聽聽。周學寶剛想伸手去接盧師傅遞給他的喇叭,盧師傅愣怔了一下子,忙把拿喇叭的那只手縮了回來,伸手把那只喇叭的哨子取下來了,又重新換了一個哨子安在上面,才又伸手遞給周學寶,讓周學寶吹。周學寶明知他做了小動作,卻假裝著不知。周學寶問:讓我吹奏哪一段子?盧師傅就說,你們北鄉人有句俗話叫做“鍋底下燒白芋——揀最熟的扒(吹)吧”。周學寶吹奏的是《百鳥朝鳳》……
盧師傅一下子就聽傻眼了。心想:俺給他換上了硬哨子,是想讓他吹不響,出他的洋相的,想不到,他不但能吹響,而且還能用硬哨子吹奏《百鳥朝鳳》,并且吹奏得還這么好聽。若論吹奏技藝,這小伙子明顯比俺強,可他卻還能這么謙虛專程來跟俺學習。盧師傅受感動了,他本來就心直口快,就說:這位小周師傅,你雖年紀輕輕,可你的技藝比俺強多了,你技藝如此之高,卻又謙虛好學,俺盧大胡子佩服!
盧大胡子即刻就把周學寶請進堂屋里坐了。周學寶說,盧師傅,俺這次來拜訪你,真的是想向你討教吹奏花鼓燈戲的技巧的。盧師傅說道:既然是這樣,那俺就在周師傅面前獻獻丑了。
十九
在周學寶看來,吹喇叭既然是一種藝術,是藝術就得不斷地變變花樣,人們才會感到新鮮唻,只有人們有了新鮮感了,才會喜歡你的藝術。才會對你吹的喇叭,鼓掌叫好。說白了,人們欣賞藝術就好比吃飯一樣,一天三頓,老是讓你吃一樣的飯菜,即使是一天三頓凈是給你大米干飯、大魚大肉吃,時間長了你也會吃膩歪的呀!所以說,哪怕偶爾讓你吃一頓青菜蘿卜,或者是鹽醬豆子,改一下你的口味,你也會感到新鮮的哩。藝術靠的是長久的生命力。藝術想有生命力,就得不斷創新才管。作為一個吹喇叭藝人,想技藝高于人,想立于不敗之地,想成為全國第一喇叭王,就得博學多練曲子,多琢磨吹奏的技藝。
一天下暴雨剛停。周學寶和爹去宿縣吹喇叭回來,剛立冬大概是第六天。雖然那天是白煙天也刮著西北風,但是天氣還不算冷。爹還是穿一身土布褲褂,腳上穿著草鞋,頭上戴著變了顏色的舊草帽。周學寶還是戴著那頂灰巴拉嘰的禮帽,穿著那件整天不離身的青灰色的細布大褂,腳上穿著牛皮底的布梆子皮鞋,嘴唇上邊長出烏黑的胡子也沒顧得剃掉。一看就知道是經常不沾家的吹喇叭的藝人了。幾個徒弟一律穿著土布衣裳,腳上穿著草鞋。每人肩上都搭著裝著器樂的少馬子。那天他們是從宿縣東邊的官道上向東走過來的。官道上鋪的是碎砂礓和碎石碴子,路上濕濕的,光光的,上面雖有泥水,但不粘鞋。一路上師徒幾個有說有笑地走著。過了東邊大店鎮以后,又向東走了不到一里路,就能望見路南旁的那棵披紅掛綠的唐槐樹了。這時候,周學寶看見路邊小河溝子里的水淌得嘩嘩的響,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就走到了一邊的小河溝邊沿上蹲在那里,忙從少馬子里拿出來那支小銀喇叭,然后就把喇叭平放在水上讓從上游淌過來的急流沖擊著喇叭哨子,喇叭真的響了。接著,周學寶就站起來,等刮過來一陣風時候,忙迎著風舉起手里拿的喇叭并將喇叭哨子對著風口,喇叭真的又響了。周學寶終于解開太爺爺在他住的小屋后墻上挖的那六個小洞之謎。這讓他知道了,太爺爺后來雖然不吹喇叭了,卻還在研究吹喇叭的藝術。周學寶明白了“學無止境”這樣的道理了。后來,周學寶晚黑里再給人家吹喇叭,趁著人們兩眼發睏的時候,他嘴里吹著喇叭,有時候吹高興了,就把喇叭哨子從嘴里移開,擱在鼻孔上吹,能吹響,放在耳朵里吹,也能吹響。看的人就說,乖,這逗奇唻?周家班喇叭吹得最好,這些俺都承認。可吹喇叭的從古至今,都是用嘴巴吹的呀!哪有用鼻子和耳朵去的?乖,鼻孔能喘氣,如果下功夫用鼻子練習吹喇叭,吹響倒是有可能。可耳朵是不能喘氣的,用耳朵吹喇叭怎么能吹響的呢?這逗奇唻!沒有誰個能解開這個謎的。看的人,就都更加佩服周家班喇叭了。
周學寶吹喇叭藝術的確愈來研究愈深。同樣是一支曲子,眾多人用喇叭吹奏,都是千篇一律,老掉了牙的一個的腔調。他只要用喇叭一吹,就別開生面啦,也好聽啦,也精彩啦。譬如像當年他叔叔周玉武吹大喇叭跟唱拉魂腔泗洲戲的花旦——金嗓子白菜心配對子用拉魂腔泗洲戲演唱的那段《小奴家采花送情郎》,讓人覺得他倆已經把那段子民間小調演奏到了極致哩。后來再也無人能逾越的了。但周學寶昨天在虹縣城里給一戶大戶人家帶兒媳婦吹喇叭時,雅興來了,他就用他爺爺留下來的那支大喇叭,模仿當年叔叔用大喇叭吹奏的男腔唱段和白菜心的女腔唱段,吹奏的盡善盡美,妙趣翩翩,且又出神入化,令人嘆為觀止。看的人無不拍手叫絕,掌聲雷鳴。
周學寶記得,那時候,他經常跟他爹倆去各個村子接新娘子。那時候接新娘子,不像現在都是開著小轎車去接的。現在,路又平坦,百了八十里的路程,小轎車一開,“喔拉”一聲就把漂亮的新娘子接過來了。那時候,都是用花轎去把新娘子抬著過來的。花轎抬新娘子的時候,抬到半路,經常好被經過的村子的村民攔下,要鬧新娘子,讓新娘子散糖散煙,有時候還得給吹一會兒喇叭才肯放行。
那時候,周學寶記得,周家班無論是被那個村子請去,接待得都特別熱情。特別是帶兒媳婦,只要周家班喇叭一到村頭,家里人就走出村子迎來了。一見面忙著上煙,還擦洋火雙手捂著火苗子親自點著。迎到家以后,若是發現沒吃飯,就有人即刻端來半臉盆溫水,盆里放著一條新手袱子,請你洗把手擦把臉吃飯。酒足飯飽了,辦事人家就在大門口放一張大方桌子四條大板凳,桌子上放著茶瓶和茶碗,香煙小糖瓜子轉蓮(轉蓮即是葵花籽),供吹喇叭人沒事消遣。
周學寶覺得,在淮北的濉河兩岸,農民待人特別真誠。那時候,爹跟那些村民非常熟悉,仿佛沒有不認識他爹周玉文的。無論被哪一個村子請去吹喇叭,周學寶見很多出禮的人,都走過來跟爹打招呼。有的還從身上掏出香煙遞給爹,爹就從板凳上欠起身子站著,兩手輕輕地握著朝那人半舉兩拳恭謙地笑著說,俺不用煙哩。謝謝!爹因為吸煙好咳嗽,每次回來家,娘就嘮叨著說他,爹就賭氣不吸煙了。那個人就自各點煙吸著,一邊還跟爹說這說那,顯得特別親熱。有時候,有的村民趁著拉呱,順便跟爹預約說,周師傅,給您老提前講一下,下月初八,俺弟弟結婚,到時候想請您老去哩。爹就說,知道嘍,一定一定。答應人家以后,又總好順便捎上一句:回去跟你爹說,請老執還是請晏路街的山爺,山爺俺跟他搭檔了好幾十年了,他是個能讓人信得過的老執。那些年,無論去哪個村子給人家辦事情,是喜事也罷,是白事也罷,只要一有閑空,老執山爺就嘴里含著老煙袋,走過來跟爹拉呱,拉的最多是淮北鄉下的風土人情。周學寶覺得老執山爺見識愈來愈多,到哪個村子,他都能講出人家村莊的一些歷史,還會加些他個人的點評。譬如上天他們被請到縣南韋集的丁姑眼莊去,那里有兩個大土山泡子,老執山爺把嘴里含著的老煙袋拿下來,用煙袋桿子指著說,那就是人們常說的金山和銀山,還有,南邊不遠就是當年劉邦跟項羽最后決一死戰的垓下之戰的戰場哩!接著,老執山爺巴嘰吸了一口老煙袋,來到爹跟前說,狗日的,要叫俺說,項羽不該拔劍自殺,他完全可以渡過烏江東山再起的嘛!想當年,睢水一戰就在俺們霸王城南邊個那條濉河里打的,乖,劉邦敗得多慘呀,狗日的,幾十萬大軍都死光了,最后連劉邦只剩下了十幾個,結果,劉邦又東山再起,最后把項羽打敗了!
爹就說,山爺有主見呢。
周家班那時侯吹喇叭,有人好圍在爹身邊聽。特別是上午和晚上,有的人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也不嫌累的慌。周學寶發現那些村民對周家班喇叭的曲目特別熟悉,有的人就直接點名請吹什么什么曲子,爹總是有求必應,就說,管!等學寶吹罷這支《洞房花燭夜》,就讓他給你吹黃梅戲《夫妻雙雙把家還》。
淮北人帶兒媳子有很深的地域文化特點,值得研究研究。譬如說,新郎官和新娘子拜過堂入洞房,等客人們吃飽了喝足了離席了,老執就另有節目了。
新郎官要帶著新娘子去湖里認祖。一路的喇叭聲到了湖里,跪在老祖墳前磕頭,是小兩口子一起跪的,告訴他家已故的老人,從今個起,誰個誰個就是自家的人了。
即使是按現在的一套辦喜事,客人們散席以后,新郎官也得把新娘子帶到老祖宗墳前,跪倒磕幾個頭,報一報姓名,以便死去的老人知道。
按老一套辦法到墳前磕頭,周學寶就覺得莊重得多了。
老執山爺就領著新郎官和新娘子來到了老祖宗墳前,先是朝那里一站,老執山爺首先說誰個誰個(是報小名字),帶著某某某(報姓名),向您老報喜來嘍,接著又說,今個是他(她)倆喜結良緣的大喜的日子!說到這里,老執山爺就朝吹喇叭的那里一揮手,接著手再向下一按,喇叭、笙、笛子等樂器就熱烈地響起來。
老執山爺讓新郎官和新娘子一并排地跪在墳前的草地上,喊:
一叩首!
小兩口子就朝著老祖墳磕了一下子頭。
二叩首!
小兩口子就再朝著老祖墳磕一下子頭。
三叩首!
小兩口子還得再朝著老祖墳磕一下子頭。
一般說來,淮北農村的風俗,新郎官帶著新娘子去認祖,無論那里有幾座老墳,新郎官和新娘子跪在那里兩人只是一起共同磕三下子頭。


淮北的又一個冬天來到了。
二十
太陽雖然還是照常從東邊升起來,往西邊落下去,但是,人的命運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了。就拿晏路聯保石長山保長來說吧,他唯一的兒子老扁,半個月前,在戰場上以身殉職了。石保長僅僅只收到從部隊寄來的一封死亡通知書,卻連老扁的尸體也沒有見到。這對石長山的打擊真的太大了。就是說,石家從此在晏路街就斷了根苗了。說白了,就是絕戶哩。捱上天,因為晏路街南頭小國子結婚,請周家班去吹喇叭,周學寶和爹去了,才知道石保長家一下子發生了這么大的天災人禍。
爹聽了老執山爺這么一說,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爹是個直人,滿肚子里裝的都是好心腸子。爹說,他想去石府看看石保長。爹還說,自從玉武被扁頭活埋以后,他跟石長山就斷了來往了。老執山爺就說,周師傅,你還去看他毬嘞!石長山,現如今連褲子掉到了腳脖子都不知道用手往上提了。哎!誰也想不到在俺晏口街這么體面的一個人,一下子竟變成這么糟糕的傻子了。老執山爺還說,周師傅,你可能還不知道,石家的那個姓胡的管家是個老騷驢,老扁媳婦白菜心瘋了,就被趕出家門不要了。狗日的,那個熊騷老頭子,就把白菜心哄到石家門口場邊子牛屋里住,一天三頓送飯給她剋。哪知,等扁頭一返回部隊,他就把她日了。石長山一成了傻子,那邊他就把石家的錢財掠為己有,連夜把白菜心拐著一起跑了。
周學寶就感嘆著說:這對白菜心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哩。
老執山爺這時候裝了一煙袋窩子老煙葉,點著火吸了一口,咳嗽幾聲,說道:石家這下子徹底完嘍。
爹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山爺說的是嘞。
那天下午,去給小國子接新娘子,周學寶記得,天灰蒙蒙地刮著小雪花兒,臨去接新娘子之前,老執山爺領著小國子走出了家門,喇叭就吹響了。周學寶吹著大喇叭,爹吹著小喇叭,他爺倆走在最前邊,幾個徒弟在后邊跟著配樂,老執山爺領著新郎官小國子,緊緊地跟在喇叭后邊,一行子人出了村莊就朝東南湖去了。
花轎接新娘子,那是很有講究的。老執山爺兩眼珠子通溜紅,說,不然話,那狗日的不就成了假洋鬼子不倫不類了嗎?按當地風俗那是很有講究的。新郎官家在臨去雇花轎去新娘子家挨前邊個,老執山爺領著新郎官去湖里老祖墳那里給老祖宗們挨個挨個地跪門子磕頭報個喜。這不,去的時候,一路上吹著喇叭,那是想讓全村子的人都能聽見,都出來看看,知道明個是小國子結婚大喜的日子,今個小國子是去告訴他死去的爺爺奶奶和他娘一聲。
一行人順著村頭的小河邊子走到了東南湖,淮北的冬天,湖里到處是一馬平川的麥地,麥苗子長得跟眼毛樣了。若是春天或是夏天,老墳地里就會生長著一片虛青的茅芋草,或著生長著一鋪子野蒿子土桃樹稞子什么的,可眼下是萬物凋謝的冬天,滿湖都是一樣的麥苗地,除此之外,到處都是光禿禿的。小國子一眼就能望見麥地里的他爺爺奶奶和他娘的那兩座土墳了。
幾個人就踩著麥苗地走到了那里,突然,老執山爺臉一板,拿煙袋的手朝上猛一揮喊道:新郎官小國子跪!小國子就朝地上撲通一跪。接著,周學寶望見老執山爺將他揮起來的那只手往下一按,說:奏樂!喇叭、笙、笛子、黑管等樂器就都熱烈地響起來。
周學寶記得,那天下午,他爹用小銅喇叭吹奏的曲子是過去淮北民間廣泛流傳的拉魂腔泗州戲《小放牛》。周學寶是吹笛子為他爹伴奏的。在熱烈的音樂聲中,老執山爺一臉莊嚴的樣子說,大嘴哥,豁牙子妹妹,還有鳳英侄女,明個是你家小國子和虞姬墓街上魯蘭英新婚大喜的日子,小國子特來向你們報喜來著!接著,老執山爺就說:
一叩首!
小國子兩手按地,蹶著腚頭朝土坷拉地上著實地磕了一下子。
二叩首!
小國子又磕了一下子。
三叩首!
小國子再磕了一下子。
小國子磕了三個頭以后,老執山爺就讓他走了。
一行人吹著喇叭熱熱鬧鬧地前行著。路上新郎官小國子出盡了洋相。小國子不敢騎馬,是騎著他家的小毛驢去的。去的路上,天突然下起雪來。周家班喇叭走在前面,小國子騎著小毛驢跟在后面,抬花轎的人跟在新郎官的后面。
去的時候,花轎里邊不能空著。除了帶著錢為見面禮以外,還帶著公雞鯉魚和肥豬肉。周學寶記得,那天下午他們是帶著兩只紅冠子大老公雞,兩條活蹦亂跳的大鯉魚和兩大塊肥豬蹄拐子去的。那天他們去河北后車轱李家雇來花轎抬著剛出村子,小國子就說,乖,驢這東西俺可從來沒騎過。俺先溜溜瞧瞧,一撇腿就上了驢身上。小毛驢一見有人壓它,就直尥蹶子拼命跑,周學寶見小國子騎在上邊下得臉瘡黃,嘴里還一個勁地“吁”,“吁”,就覺得這個新郎官怪好玩。雪還在下著,下著。哪知小毛驢跑著跑著就猛一低頭,小國子“哎吆”一聲,從驢身上栽了下來。好在是鄉間土垃路,小國子才沒摔成重傷留下什么不良后果,只是臉和嘴唇子都擦破皮了。讓小國子更惱火的是才剛剛穿上的一套新褂子新褲子挨摔臟了。小國子氣得蹦起來朝小毛驢腚上踢了一腳,小毛驢痛得一尥蹶子,蹄子一彈,差一點兒把小國子褲襠里的那個吊黃子給踢毀了。吹喇叭的,抬花轎的都停下來,在滿山野湖里站著,看著他。周學寶一見小國子那副狼狽相就想笑,但是他沒笑。
風不刮了,雪變得大了些,滿天空都是,天地間特別地靜。
小國子不服輸。一手牽著栓驢脖子的繩子,一手抹了把臉上的雪化的水,硬是又騎在小毛驢的背上了。可是,小毛驢又尥蹶子跑,頭一低,就又把他甩下來了。他再騎上去,還是被甩下來。周學寶見新郎官吃了不少苦,就咧著嘴巴嘿嘿地笑著看著,這才暗示他說,馬要騎前,驢要騎后哩!
小國子再次撇腿騎在驢身上。不過,這回他是騎在小毛驢后腰和腚上的,小毛驢就沒再尥蹶子,他也就沒再從驢身上摔下來。
又朝西南拐子走了一陣子,雪下小了,漸漸地停了。接著,西邊的天上就開始燃燒著一片橘紅色的云彩。就有人說,前邊的那個村莊就是虞姬墓街上嘍。從一片光禿禿的樹林子里邊清晰地露出一間間低矮破舊灰巴拉嘰的土草屋。爹說,一會,咱們從村東邊子上了那座石頭橋就得開始攢勁地吹!又說,下了橋,大路挨北邊個就是虞姬墓村子。周學寶覺得這個村名叫得有點怪怪的,就問,爹,前邊那個村莊為啥取名叫虞姬墓呢?
爹說,過了前面那座橋,就能望著橋西邊挨路南有一個大土堆子,那就是虞姬墓。相傳里邊埋的是西楚霸王項羽的愛妃,叫虞姬娘娘。
爹順著一片老荒地里的小路走著說著,說虞姬娘娘美若天仙還能歌善舞哩,她是天底下最俊溜的女子,自古紅顏多薄命吶!說起來話就長啦,學寶,那晚子還沒你呢,俺和你爺爺來虞姬墓村子趕集吹喇叭要飯,聽集上人都這么說,說那是兩千年前吧,西楚霸王項羽跟漢王劉邦爭天下,最后在垓下決一死戰,劉邦人多,項羽人少,講劉邦率八十萬大軍把項羽的十萬大軍殺的尸骨遍野,血流成河。虞姬娘娘為了夫君項羽能夠安全地突圍,回到江東,日后重振軍威東山再起,這個可憐的女子就刎頸自殺了。項羽抱著虞姬的頭顱痛不欲生,講虞姬的死,對項羽來說是個致命的打擊,后來,在追兵逼近的情況下,項羽只得忍痛割愛就地挖了個坑,把虞姬的頭顱和身子就地草草地埋了。
周學寶看見挨前邊有幾座老墳,經過那里的時候,爹就說,俺琢磨著,八成當年項羽是想等他日后雄霸天下時,再來厚葬虞姬娘娘的吧?哪知他的氣數已盡,項羽死了,那個大土堆子就一直孤零零地停在那片野草地里了。周學寶發現爹講話的時候,夕陽正照在老人家的四方臉上,他那歷經滄桑的皺紋里,仿佛有燦爛的陽光閃爍著。一拐一瘸地走著說著,不知又過了多少年,就有人在那片空湖里搭庵子也許是蓋幾間土草屋住下來,后來,人就愈住愈多。為了紀念虞姬這位剛烈的女子,那里的村莊就叫虞姬墓了。
走到了橋邊上了橋,周學寶見是一座發舊的小石頭橋。橋幫子上有民國多少年建橋的字樣。爹就說,吹吧,周學寶就將大喇叭吹響了,爹吹著小喇叭,其他幾個人也都把手里的器樂奏響了。
周學寶一邊昂首挺胸地吹著大喇叭,從橋東頭往橋西頭走著,一邊就望見了那邊村頭一團子人熱熱鬧鬧地朝這邊迎過來了。
一到橋西頭,周學寶就看見路南邊那個堆得像小山樣的大土堆子,上邊有干枯的野草和斑斑的積雪,又見土堆子挨西南角立著跟門板一樣的大石碑,這時候,夕陽的余暉像一束束閃光的帶子,從橘紅色的云彩縫里撒下來,落在蒼涼的石碑上,讓人產生了一種凄凄慘慘的感覺。石碑兩邊的“虞兮奈何,自古紅顏多薄命   姬耶安在,獨留青冢向黃昏”對聯,讓人倍感傷神。
新郎官小國子是沒有這種感覺的,他有的只是滿心的歡喜,滿腔的激動。
到了新娘子家,周學寶感覺這人家非常淳樸,待人熱情。新娘子才十六歲,是虹縣女子中學畢業的學生,去年考南京女子師范離錄取分數線只差2分,按說,該復習一年再考,哪知她爹出去做生意被人騙了,她娘又突然得了癆病,家里就花干了,才草草地嫁了人,換來一筆彩禮給娘瞧病。虧了這閨女了。
周學寶甚為這女孩子惋惜。
晚飯是雞魚肉蛋,喝的酒是瓷瓶子上貼著大花臉的霸王大曲,爹不吸煙了,也不喝酒了,四個抬花轎的漢子既吸煙,又喝酒。周學寶和幾個徒弟也吸煙,也喝酒。餐桌子擺放在家門口,晚上天晴得很好,有冰冷的風。
那天晚黑,如洗的月光,像水一樣在家院子里的地上靜靜流淌著,幾個接新娘子的爺們就在前屋帶過道的屋子里邊吃邊喝邊聊,沒覺意,一頓飯就吃到了大天四亮了。新郎官小國子也喝了兩把酒。天亮了,周學寶發覺小國子臉還紅紅的哩。緊接著,新娘子家人撤去了餐桌,重新上了一大桌子飯菜,周學寶就說都抓緊時間吃飯,太陽一出來咱們就回吧。
太陽剛剛才露出東方地平線的時候,大盤子鞭炮就放了。鞭炮一響,周學寶跟爹倆就吹響了一大一小的兩支喇叭,吹奏的曲子是《抬花轎》,一行人吹著喇叭,抬著花轎,新郎官騎著毛驢子,歡天喜地地離開了村子。接著,朝南朝東一拐彎,走上了水泥橋。周學寶在走上橋的同時,轉臉朝西南望了一下那個大土堆,突然發現那片荒地里的草是紅色的,在清早的陽光里紅得像血一樣。
二十一
最近周家班的掌門周學寶遇著麻煩哩。
哈哈,能怪誰呢?誰讓你喇叭吹得弄么好聽的。那天周學寶帶著周家班去山東濟南吹喇叭剛回來,一進家門,被院子里發生的事情驚愣了。
娘笑笑地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有一個細細條條的女孩子,正在一只手拿著木梳子,給娘梳頭。是上午,院子里充滿了明媚的陽光。周學寶這才注意看娘的頭發快白一多半了。女孩子頭發墨一樣黑。辮著兩根長長的大辮子。因為她背面朝著大門,周學寶看她特像李英子。心里先是猛然一愣,接著就跳得慌慌的。
可是,當周學寶心里慌慌地跳著剛想喊“李英子”時,女孩子卻把臉轉過來朝他看著。她一定是聽見外邊有動靜了,才轉臉朝后邊看的吧。
是他……
女孩子臉“刷啦”紅了。
不是李英子。
周學寶心里一下子變得冰涼冰涼的。
哥,你回來哩。女孩子露出害羞的樣子說。
周學寶就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說道:哎,俺回來了。
爹見家里來了個滴溜溜俊的大閨女,心里有譜了。爹就沒讓幾個徒弟進家,在大門口就說你們幾個先回吧。還說,別忘了,明天起早都來這里,咱們去淮南礦上給人家吹奏。有一個徒弟就說:知道了,師傅。幾個徒弟便各自回村去了。爹進家恐怕耽誤年青人在一坨子說悄悄話,就知趣地躲了。
周學寶這時剛抬腿走了幾步,是想去他住的那間小屋里的,娘把他喊住了。娘說寶兒你別忙走。娘有話跟你說哩。周學寶就不走了。周學寶笑么笑么站在那里聽娘說活。娘說,她今年才十九,比你剛好小六歲。家是俺們虹縣城里的。我一說你就知道了,她外老(母親的父親)就是那年給你奶瞧病的周大先生哩。
周學寶一聽娘提起周大先生,心里就想到了那年周大先生過六十六大壽……眼前就即刻閃現出那天晚黑叔叔跟白菜心配對演唱拉魂腔泗州戲《小奴家采花送情郎》……人的生命真是太脆弱了。才幾年時間,好端端的兩個人,一個死了,一個廢了。
娘說:她就是咱村上你大腳嬸子的親侄女,叫郁金香。
女孩子就臉上帶著紅的看著周學寶,說哥,你就叫俺金香哩。
周學寶一見那對目光灼灼的直朝他烤,心想這個香子比那個香子還潑皮哩。臉上就有些抵擋不住了。但又恐怕她說他是鄉下老冤不敢和女孩子對看,就以伸手去扶了扶頭上戴的禮帽來遮蓋,然后仰起臉來假裝著看太陽呢。
叫郁金香的女孩子又說話了。她說話就不再臉紅了。她說哥,那天你在城里吹喇叭真好聽哩。俺一聽就迷上你哩。你說怎么著,俺夜里老是夢見和你在一起哩。
周學寶一聽,心里就直亂跳了。雖然這個血氣方剛的年青藝人有過接觸女孩子的經歷,但是面對這個潑皮的女孩子,說真的,周學寶還真的怯哩。
郁金香是縣城西關糧食老板的千金,見的世面又多,她整天和男孩在一起玩。跟李英子樣,她比男孩子還潑皮哩。她就兩眼直看著周學寶,說哥哩,俺心里老是好想你,俺才來你家找你的哩。
周學寶心里慌慌的,不敢吭聲。
娘說:寶兒,你倆好好說說話。娘去鍋屋里斬肉泥,晌午包貓耳朵餃子吃哩。
娘說著,就一臉陽光地走了。
周學寶記得,那天晌午吃飯,爹和娘為了讓他倆多說說話,加重加重感情,娘特意盛了兩大黃碗餃了端到堂屋里放在大桌子上,讓他倆坐在大板凳上單獨在正當門子堂屋里吃。爹和娘是在小鍋屋里圍著小案桌子坐在小板凳上吃的。
周學寶和郁金香那天吃餃子,是一個面朝西坐著,一個面朝東坐著,中間隔著一張大方桌子。周學寶只是守著不敢進攻。所以他只顧低著頭吃餃子,連喘氣的聲音都被他控制的特小。一大碗餃子挨他吃了一半的時候,周學寶才抬頭朝她看了一眼。周學寶見她坐在那里,用筷子夾了一個餃子,夾起來放在碗里盛的餃子上邊個,左看右看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品,卻不想放進嘴里吃。她還用含情的眼睛看著周學寶大口大口地吃餃子。當她看見周學寶一氣吃完了半碗餃子抬頭望她看時,她才輕輕地用牙齒咬了一下餃子,卻又把那個被她咬過的餃子放進碗里,然后就用她用過的筷子把她碗里的餃子往周學寶碗里撥了一大半,周學寶乖乖地接受了,端起碗來就吃。周學寶一點兒不覺得吃女孩子咬過的餃子吃了臟。周學寶吃著餃子,心里就想:若娶她做女人真好,還沒嘎的唻,就知道心疼男人哩。周學寶這才用心去看著她的臉,她臉比李英子臉白,兩只眼睛長得也好看,的確是個俊溜的女孩子。但是,周學寶心里只有李英子。面對這么癡情的好女孩,周學寶不忍心即刻拒絕她對他的愛。周學寶恐怕當面拒絕她,會傷了她的自尊心的。周學寶就忍著,沒吱聲。
郁金香這時候也在吃餃子了。可是她吃得很慢。
周學寶一邊吃著餃子,一邊看著她吃餃子,心里就突發奇想:
她要是李英子該多好啊!
周家班到淮南煤礦去吹奏一結束,就接著去明光縣參加喇叭對篷比賽了。
是明光縣熊縣長,外號叫熊歪嘴子,他老娘老了,出殯那天,搞喇叭對蓬比賽,獎賞跟那年石長山保長在淮北晏路街搞的喇叭對篷比賽是一樣的:奪冠者獎三十塊大洋,贈送縣長親筆題寫的獎匾一塊。不過,喇叭對篷得在熊縣長的老家里搞。雖說那次熊縣長在他家鄉搞的喇叭對篷比賽不是全國性規模,但,在南鄉也算是影響較大的一次民間器樂比賽了。差不多半個安徽省,大大小小的喇叭班子足足來了有十幾一二十個,北到蚌埠,南到滁州,全椒、郎溪等幾個縣的喇叭班子也被請來了好幾個,肥東縣和肥西縣的喇叭班也邀請來了好幾個,明光縣來的最多。凡是能來參加對篷的,都是當地小有名氣的喇叭班。連最受南鄉人崇拜的鎮準南喇叭王劉二虎也大駕光臨了哩!劉二虎的喇叭在江湖上排名第四。也正是因為他參加了那年石保長在晏路街搞的喇叭對篷,劉家班喇叭在淮河以南才出了大名的。熊縣長老家在明光縣南部,叫熊樓子。村子不大不說,奇怪的是,村上連一所樓房也沒有。一律是土垃墻草屋脊的一排排連在一起的小土草屋。周學寶就猜:也許是很早很早以前,村上有做高官的人家在這里蓋樓住的吧。
雖然熊縣長老娘的安葬儀式是在鄉下的老家舉行的,可出嬪那天,明光縣政界的官員和一些社會名流,還是不辭勞苦地魚涌而至。太陽剛升上了樹梢子,周學寶見各地來參賽的喇叭班都紛紛地到了。
說是這次從淮河北邊來的幾個喇叭班在過淮河的時候,遇上了下鄉掃蕩的日本鬼子了,槍子在他們耳邊子亂飛,有的差點兒喪命了。這些民間藝人,把參加喇叭對篷比賽看得很神圣的。認為是在一起切磋技藝,互相學習,取長補短的一次極好的機會。所以說,對于那些執著地追求技藝的人來說,情愿冒著生命危險,也得來參加這次喇叭對蓬。
靈棚是搭在村莊東湖場上的。是熊縣長家的打麥場。場東邊是一大片平坦的茅草地,地上偶爾可見一小片一小片枯黃的野蒿子,和稀稀拉拉的幾棵瘦干干的小野棗子樹。周學寶看見,兩三只花蝴蝶子在太陽照射下的小野棗子樹的樹蒲子上飛來飛去。
喇叭對蓬就設在離靈棚前邊不遠的那片老荒地里,老荒地緊挨著一個小河汊子的河岸邊子。周學寶見那是一段子干枯的小河汊子,河底的草長得怪深的,一株株草梢梢上開著一骨截子一骨截子說紅不紅說白不白的花兒。周學寶認識這種草叫狗尾巴草。周學寶在老家前車轱李家村南湖小河溝子里邊也見過這種狗尾巴草,它是一種水草,不開花的時候割了能喂牛。
那天,周學寶跟他爹倆帶著四個徒弟到了那里,就看見來參加喇叭對蓬的藝人都圍在靈棚前邊排著隊,一個一個地作揖拱手地跪在靈前給熊縣長的老娘磕頭,磕過頭后,就有人發給他們每人一綹子白布條子,老執指定辦事的人發給每人一個白布的帽子戴在頭上,然后他們就把白布條子系在喇叭上,朝老執指定的位置去了。
周學寶就感覺南鄉人跟北鄉人不一樣了。在北鄉,送老殯請去吹喇叭,吹喇叭人是不興去靈前給死者作揖拱手磕頭的,喇叭上也不興系著一綹子孝布條子的。周學寶記得,只有誰家帶兒媳子,那是大喜的事情,事主才給他們吹喇叭的送一塊一尺來長通紅的布。在北鄉,這叫“披紅”,那是象征著一種吉祥。
爹這時候說,走,咱們也過去給老嬤嬤磕頭去!
周學寶那天跟著他爹朝西邊的靈棚走著,爹還說,學寶,到了那里,你望俺咋弄,你就咋弄,記住不要忘了跪倒磕頭就管。
周學寶說:噢。
周學寶一邊朝靈棚那邊走,一邊望著靈棚。茅芋草上邊的露水把周學寶的褲腿子和光腳丫巴子穿的草鞋子打得挺濕。
哇!靈棚真大,有三間大瓦屋那樣大哩。靈棚的上邊全部蓋的是虛綠的松樹枝子,松樹枝子里邊插的到處是各種各樣的小野花,沐浴在早晨的陽光里,一朵朵,一簇簇。村里村外都是樹,遠遠看去靈棚就像搭在一團濃濃的綠色里。
周學寶發覺人這南鄉的靈棚搭得比俺北鄉的要好看得多,不象俺北鄉搭的靈棚要多簡單有多簡單,上頂子沒有松樹枝子,也不到湖里采小野花插在上面。靈棚頂上跟老和尚頭樣,啥吊內容也沒有。
快到靈棚跟前了,周學寶見靈棚前邊扎了好多的社火放在那里,有陰陽宅,對花廳,金銀山,有騾子有馬,還有牛有驢,除此以外,還有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師徒四人去西天取經的,五鼠鬧東京的,還有八仙過海什么什么。
周學寶心說,南鄉人扎的社火比俺北鄉人扎的社火花樣還多哩,也好看一些。扎法也不太一樣,譬如說扎牛,南鄉人扎得牛牛犄就大,俺北鄉人扎的牛牛犄就小,后來還是爹給他解的謎。周學寶這才知道南鄉人扎的牛,是老水牛,大犄,北鄉人扎的牛,是老黃牛,小犄。
靈棚里邊放的是一口大紅棺材,棺材里面睡著的人肯定是熊參議的老娘。可周學寶拿眼睛朝靈棚里邊瞅,卻什么也瞅不著。因為,靈棚前邊的門跟前豎起一塊大木板子跟女兒墻似的,專為擋憑吊人的視線的。所以,周學寶看見那些來給死者作揖拱手磕頭憑吊的人,只能看見擋在靈棚跟前的那塊木板子和貼在大木板子上面的白紙黑字,什么橫幅啦,挽聯啦,還有什么什么的。周學寶見大木板子前面放著一張大方桌子當作祭桌,祭桌子上邊倚著那塊大木板子,放著一張死者的畫像。在死者畫像的前邊立著一塊木板釘的靈牌,周學寶見死者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嬤嬤,看上去是位怪慈祥的老嬤嬤。老嬤嬤雪白干凈的,頭上戴著葫蘆瓢式樣的黑布棉帽,帽子前側鑲著一顆綠色的珠子。靈牌前邊放著一只小香爐,三根香插在里邊,正冒著縷縷青煙。大桌子上邊放著豬頭三生,和小九碗十二碟,凈是好吃的供品。周學寶朝祭桌子前邊的土拉地上鋪的一條葦席子上邊望去,葦席子上邊放著用舊麻袋裝的大半麻袋稻草,是給憑吊的賓客跪在上面磕頭的。那天,周學寶學著他爹的樣子,走到地上鋪的葦席子跟前一站,就聽一個站在祭桌子左邊頭上戴著白布帽子的黑臉漢老頭子喊了一聲:“點——火——”,周學寶開始做拱手作揖的動作,接著,就朝席子上的麻袋上一跪,對著祭桌子上邊的畫像連磕了三個頭。黑臉老頭子喊:“請——起——”,然后又喊:“孝子孝孫謝——”。磕過頭,站起來,就有一個戴白布帽子的人遞給他一綹子白布條子,周學寶見他爹手里也都拿著一綹子白布條子,爺三個就按照嘴巴上含著老煙袋的老執指定的位置,沿著場邊子的一條彎彎的小路,迎著太陽,朝東邊的老荒地里走去,朝陽光里走去。
一二十家喇叭班子,全都被老執安排去了村東湖的老荒地了。
那里,別說盛下幾十個喇叭班子沒問題,即使是千軍萬馬在那里會師也是沒問題的。到了那里,各個喇叭班子就都隨便選了一個位置守在了那里。
盧大胡子一見北鄉來的周家班,就趕忙走過去向班主周學寶問好,也向爹問好,從身上拿出洋煙遞給周學寶,非常謙恭地擦洋火給周學寶點煙。
周學寶見盧大胡子一走,就又見定遠縣的幾個喇叭班子的掌門,一個個臉上帶著笑,也走過來了。周學寶一眼就認出幾位都是經盧師傅介紹認識的朋友。周學寶看見他爹趕緊咧著嘴巴笑著,朝他們一瘸一拐地迎過去了。
因為是中秋季節,白天還是怪熱的。太陽照在地上,讓人感覺熱烘烘的。一陣陣微風吹過,茅草地里不時地散發著熱烘烘的泥土氣味和野草的氣味。在周學寶的記憶里,那天在明光縣的熊樓村東湖搞的喇叭對蓬,很別致的。不過,跟石長山帶兒媳婦在晏路大街上搞的那次民間喇叭對蓬大賽比,就顯得程序簡單多了。那天在茅草地里,放了一團圈子的大方桌和一條條長板凳,大家各就各位地圍在一圈子坐著,看去就是個很大很大的人圈圈了。老執說,這是熊縣長的意思。說,熊縣長說,他老娘跟土地打了一輩子的交道,真的太辛苦啦!為了表示對老人家的沉痛哀悼,這次喇叭對蓬有獎打擂才有意選在荒地里搞的。老執說,熊縣長的意思是說,這次把各位師傅請來,不僅要比賽各位師傅吹喇叭的技藝,同時也要比賽各位師傅對土地和農民的感情。周學寶發現老執說到這里突然不說了,就站在一棵野棗子樹蒲子邊上,巴噠巴噠只顧按老煙袋吸。周學寶見老執連帽子也沒戴,脊背駝得像當年爺爺的脊背也像背著一口大鐵鍋,個頭很矮,兩條腿也短,火辣辣的太陽把他稀巴拉嘰的毛絨絨的頭頂子曬得油乎乎的像他吃過的一種什么東西——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周學寶仰臉望了一下天上,就覺得秋天的南方天離這片茅草地顯得特別近,連天上的白云也離得特別近。周學寶看見老執這時把長桿子煙袋從嘴巴上猛一拿掉,那只手將手上的那桿煙袋的煙袋窩子,朝另一只手的掌心上使勁地猛一磕,大喊一聲:
開始——!
所有參賽的喇叭班子鼓樂就都一起在茅草地里響起來了。
老執又將煙袋窩子朝手掌心猛一磕,喊聲:
擂主留各位師傅自己推薦!
老執將手里拿的老煙袋往屁股后邊一背,就兩腿一蹶拱一蹶拱地去了靈棚那邊了。
周學寶發現,那天老執從打去了靈棚那邊,就沒再過來問這邊喇叭對蓬的事情。
老執在那邊一直忙著指揮憑吊的和安排賓客坐席的事。其實,在老執看來,吹喇叭那邊根本用不著他再去了。是的,老執心里早就把擂主選好了。這不是小禿子頭上別簪子——明擺的嗎?第一名,非鎮淮南喇叭王劉家班掌門劉二虎莫屬。
劉二虎自己更是這樣認為的。因此,他剛才只是隨便地拿大喇叭吹奏兩段子拉魂腔泗洲戲,和兩段子花鼓燈戲,就蹲在那里吸煙啦。心說,小舅子的,等天快晌午的時候,俺再吹兩段子壓臺的曲段子,把冠軍掙過來不就行了。
那天,從剛一開始,爹就暗示周學寶說,從今往后只要是參加這樣大規模的喇叭對蓬,咱們周家班喇叭只能贏不能輸!切記住,無論到哪里去對蓬,開始吹奏的時候,一定不要張揚,絕不能一交手就給人家一個殺手锏。到了最后的緊急關頭,再出其不備打敗人家最妙。俺們藝人,最講究“德”和“藝”二字,對蓬比賽,要用德和藝贏人家,人家才會打心里佩服。
從開始到現在,周學寶和他爹一直坐在位置上跟其他的喇叭班一樣子吹奏著曲子,除了定遠縣的那幾位不打不相識的朋友在密切關注著他們周家班喇叭的演技,其余的那些藝人,對周家班喇叭,就不屑一顧了。
在那些藝人的眼里,大伙都是長著一根油條兩個咸鴨蛋的男人,你會吹拉魂腔泗洲戲里的段子,他也會吹;他會吹花鼓燈戲里的段子,你也會吹;誰能比誰強,都是屌差不多的。若誰個服輸,誰狗日的就不大老遠地趕到這種鬼地方受罪嘍。大熱天日他娘呆在漫山野湖,渴得老子嗓子眼都快冒煙嘍,也不見誰來送一壺茶。接著,就有人罵娘了。罵也是狗日的嘴抹石灰——白罵!還得靠自個去主人家拎來自個倒自個喝。
那邊有人用喇叭吹奏拉魂腔泗洲戲的戲段子《扒砂缸》,周家班里有個徒弟就說,吹的啥屌黃子,連一點兒情趣也沒有。吹奏《扒砂缸》,咱周家班是權威了。但周學寶卻說,可別這么說,弄么多藝人趕來這里參加對蓬,比的是一種心情哩。周學寶卻支起耳朵聽,聽過了,也說吹得一丁點兒情趣也沒有。爹就說,俺過去看看。
爹到了那邊,給人家鼓掌。一邊鼓掌一邊說,吹得怪好,吹得怪好,然后就說哪點兒哪點兒你沒吹好,班主一見幾個人穿得像要飯花子樣,就想把他嘲弄一下子,把剛才吹奏用的那支脖子上拴著一綹子白布條子的喇叭拿過來動了一下手腳(把軟哨子拿掉換上了硬哨子),讓爹吹,爹接過來,隨便一吹,就吹響了。動手腳的那漢子,心里“咯噔”一下子,心說,這個瘦臉瘸子還真有點兒內功唻。于是,就從身上摸索出一根洋煙遞給爹。爹笑著接了,卻沒有點火,因為爹不吸煙,只是在手指椏里夾著,接著,就模仿《扒砂缸》里邊男的唱腔,隨便吹奏了兩句,告辭了。
那漢子一臉的驚訝,望著爹走在陽光里的背影。
茅草地上,各路來的喇叭班子,依舊是不慌不忙地吹奏著。可是,到了快晌午,卻突然出現了一陣一陣鳥叫聲,給那片荒地帶來了溫馨和愉悅。
嘀咕,巴咕
巴咕,嘀咕
吱拉——
吱拉——
吱吱,吱吱
吱吱吱吱
吱拉——
……
鳥叫的聲音,把草地上其它的聲音都震啞了。各路來參賽的喇叭班子,即刻都停止了吹奏。一雙雙目光,像閃電一樣“唰——”地投向了鳥叫的地方,才發現那不是鳥叫的聲音,而是一個人用喇叭吹的《百鳥朝鳳》。在熾熱的陽光里,周學寶看見一個頭上戴著小洋草帽子的中年人正站在一棵野棗子樹的樹蒲子邊子吹奏著一支大喇叭。旁邊還有幾個人正在為他配樂。
是劉二虎,有人說。
又有人說,剛才狗日的,俺一聽有這么多的鳥叫,就猜著一定是鎮淮南喇叭王劉二虎吹的《百鳥朝鳳》。
你誰個不服氣也不行。只要人家劉班主拿他的喇叭一吹《百鳥朝鳳》,第一名保證是他的。有人這么說。
周學寶就朝那邊拍手叫好。
接著,草地上就爆發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和一陣熱烈的叫好聲。
爹這才用眼睛跟周學寶說話,意思是說,學寶,吹吧,是時候哩!
周學寶拿起他的大喇叭,就吹了。他吹奏的也是《百鳥朝鳳》……
一連串子吹奏技巧(單吐、雙吐、三吐、花舌、牙顫音、腹顫音),把所有的人都聽呆了。
那個戴小洋草帽子的中年人,拿起他的那支大喇叭,再次吹奏《百鳥朝鳳》,他一邊吹著,一邊朝周學寶這邊走著,他顯得特別地激動。草地上,兩支喇叭里發出的鳥叫聲,在天地間歡快地回響著。那里,成了鳥的集會了。
劉二虎走到周學寶跟前,突然把他的大喇叭從嘴巴上拿掉,不吹了。周學寶也把大喇叭從嘴巴上拿掉,不吹了,劉班主有些激動地看著周學寶說,你就是當年騎在你爺爺周景坤師傅脖子上吹喇叭那個留后撮的小孩子吧!
周學寶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嗯,俺是,我叫周學寶。
哈哈,果然不出所料,劉二虎伸出兩只胖手,上去把周學寶的兩只手給攥住了說,我是淮南的劉二虎。
周學寶就說,劉師傅好,劉師傅好。
劉二虎說道:周師傅,剛才俺聽你吹《百鳥朝鳳》,用的是高難度技巧吹的,音質清純,優美動聽,聲音非常特別,緊緊扣人心弦,讓人愈聽愈想聽。比我劉二虎吹奏得還棒。
周學寶忙說:劉師傅您老過講了。還是劉師傅您老吹得好哩,還是劉師傅您老吹得好哩。
劉二虎這時候愈發激動地說:就猜可能是蓋四省的喇叭王周家班周學寶師傅被請來了,果然未出所料。哈哈。接著,轉過身子,將手里拿的那支大喇叭朝天空一舉,大聲大氣地說:俺向各位師傅宣布一件特大的喜事,這位年青的師傅,就是江湖上傳說的蓋四省的喇叭王周家班周學寶師傅!
哇!
藝人們突然間都來了精神了。
草地上又一次地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二十二
李英子還活著。她回來了。周學寶見到她了。可是,他已經跟別的女孩訂婚了。
去年,周學寶從明光回來家時間不長,那個癡情的女孩子郁金香就托煤婆來周家說媒了。
媒婆是虹縣城里有名的巧嘴紅娘,成功率百分之一百。外號“假閨女”。早就是半老徐娘了,卻還整天臉粉得像十七八的哩。這女人長了一張巧嘴,能把黑的說成白的,同樣也能把白的說成黑的,見什么人說什么話,看菜吃飯,量體栽衣,盡揀甜言蜜語往你心窩子里說,鐵石的心腸,也會動心的。爹和娘又一心想早抱孫子,郁金香還是縣城里名門大戶人家的千金小組,想攀還高攀不上唻,現如今卻送上門來,所以說,媒婆上門一提,爹和娘就都滿口答應了。周學寶又是個孝子,只要是娘讓他做的事,他都是百依百順的。只是那年他拒絕了娶香子,讓娘傷了一次心。這次,他沒有再讓娘傷心了。他覺得娘一個人操理這個家,太辛苦了。他和爹幾乎常年在外頭給人家吹喇叭。家里的活,地里的活,都得靠娘一個人去做。有一年夏天,他去北邊河岸上找娘來家。那天他見娘在莊稼地里勞動的情景,讓周學寶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那天天氣特熱。周學寶和爹倆在外邊吹奏回來,一進家,見娘不在。周學寶就說爹,外子這么熱,我得出去找娘。爹說,你去吧。周學寶就去找了。到處去找也找不著。直到遇上從北邊河岸上放羊——趕著羊回來的村北頭老光棍漢宋禿子,才知道娘清早就扛著鋤到北邊河岸上的大玉秫秫地里鋤草唻。周學寶這時望了一下太陽,感覺太陽毒毒的寡曬人。心話:娘萬一熱著了咋辦?他就急急地朝北邊濉河岸上跑去了。
淮北農村的夏天,滿湖都是綠色的:白芋拖秧子啦,黃豆稞子上結角子啦,花生秧子長大啦,大玉秫秫冒纓子啦,還有……
周學寶一口氣跑上了河岸,跳過了岸坡上的一個臺田溝子,就來到了他家的地頭。他家幾畝大玉秫秫長勢喜人,棵棵都有周學寶個頭高,一望無際的綠。他站在地頭朝里邊看,怎么也看不到娘在哪里,就喊了幾聲,也沒有回應。只有臺田小溝子邊上的幾棵小樹上有嫁涼子在“知——啦” 、“知——啦”地叫著。
岸上沒有一絲兒風,太陽就像掉在人身上似的。周學寶順著娘在地里鋤掉的草,一頭拱進大玉秫秫稞里,找了好長時間,終于看見娘了。娘灰白的頭發上扎著一條舊手袱子,兩手攥著鋤把,腰彎得像螞蝦樣,一鋤一鋤地把地溝子里的草鋤掉。娘穿的土布舊小褂子全部汗濕透了。周學寶呆呆地看著,心里就想:俺和爹整天在外邊給人家吹喇叭,就留娘一個人在家里忙活著,忙完地里,再忙家里的,娘為這個家付出的是多么的大呀!周學寶眼淚啪嚓地喊了一聲:
娘——!
娘這才受驚了似地停下手中的活,手扶著鋤把,慢慢地直起腰來,轉過身子就說,是俺寶兒回來嘍。
周學寶不無心酸地說,是俺回來了。
娘解掉頭上的手袱子,按臉上抹了一把汗。
周學寶說,娘,咱們回家吧,這么熱的天,在地里會出事的!
娘說,不礙事,娘是熱慣的。
娘又說,天這么熱,誰叫你來湖里的?寶兒,趕緊到地頭樹底下避避太陽去。還剩一點兒沒鋤完,等娘鋤完了就跟你一塊兒回去。
雖說眨眼間好幾年過去了,娘在大熱天的好晌午頭上扎著舊手袱子——兩手攥著鋤把——腰彎得像螞蝦樣——在大玉秫秫稞子里鋤草那一舉一動的情景,在周學寶腦海里總是抹不掉。只要一去想這件事,周學寶心里就說:我一定要好好聽娘話,將來好好孝敬俺娘哩。再說,李英子已經消失匿跡好多年了,這些年來,有關李英子消息沒有一個知道的。還有,即使李英子還活在人世,快都二十四五的人了,說不定早就結婚抱兒子了呢。如今娘的年紀也大了,身子骨撐不住再這么累了,身邊得有個幫手才管。可是,當爹和娘提出選日子給郁金香“過紅”(“過紅”就是男孩子家里給女孩子家里送去財禮,雙方父母在喝酒桌上訂下了這門子婚事)。周學寶心里即刻就想起李英子。周學寶就說爹和俺娘你們都先別急給她“過紅”訂親,我想親自去河北探個虛實,若真的沒有李英子消息,俺也就死了心了。咱再“過紅”訂親也不遲哩。可萬一李英子還活著,我和別的女孩子訂親結婚了,我會心里痛苦一輩子的。因為俺心里只想娶李英子,何況我已經等她好多年了呀!
爹這時說話了。爹說:學寶講的也在理。強扭的瓜,不甜。他想去,那就讓他去一趟河北落實一下吧。娘也同意了。
周學寶就沿著家后子那條小土垃路,一步一步地朝北邊的河岸走去了。那是春天里的一個傍晚,路兩邊的小草已經泛綠,冬天死去的茅芋草也已經紛紛長出了新芽;兩邊的莊稼地里,麥苗子長得綠油油的了。微風習習地刮著,夕陽下的大地上泛起綠色的漣漪。后天爹和俺娘就去給我跟另一個女孩子“過紅”訂婚了,周學寶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失落。當他一走上了濉河岸上,李英子又整個占據在他腦海里。他和她的那些美好的往事,仿佛就在眼前發生。


天快要下雨啦。
頭上戴著破草帽子的爺爺馱著周學寶。周學寶那時候后腦勺上梳著一根細小辮,爺爺吹著一支大喇叭,周學寶騎在爺爺脖子上吹著一支小喇叭,吹奏著《百鳥朝鳳》……
蓋淮北喇叭王李二那天戴著西瓜殼小帽,馱著李英子,李英子那時辮著兩根又細又短的小辮,李二吹的是一支大喇叭,李英子騎在她爹脖子上吹的是一支小喇叭,吹奏的也是《百鳥朝鳳》……


巴咕,嘀咕
巴咕,嘀咕
吱——


巴咕,嘀咕
巴咕,嘀咕
吱——


兩篷喇叭比賽著吹著……
爺爺吹吐血了,倒下了。她那篷喇叭,還在吹……


李二有些激動地突然從板凳上站起來說,孩子,你贏了。是你吹奏時的真情打動了我。李英子爹說著,就把三十塊大洋往他懷里一擱,帶著李家班,一手拽著李英子的一只手,就匆匆地走了。周學寶看見李英子一邊被拽著手走著,一邊還回頭朝他看著,周學寶看見李英子的兩只眼睛兇兇的。周學寶從此記住了李英子右邊臉上長著一顆黑痣……


嘻嘻嘻……
嘻嘻嘻……
從河北岸上一片小刺槐樹林子里,傳出來一個小女孩子和一個小男孩子的笑聲。
俺叫李英子。你呢?
俺叫周學寶。
周學寶,你真壞。李英子說。
周學寶即刻把叔叔常說的那句話借過來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是李英子剛才從河北岸坐著一條小木船過來把周學寶勾引走的。其實李英子悄悄地過來把周學寶找去,是想告他講,她在河那邊的一棵大刺槐上發現了一個毛姑姑窩哩。她想找他去爬到那棵樹上掏小毛姑姑玩的。
李英子雖說是小女孩子,可是她是個小皮牛,比小男孩子還調皮呢!自從那年她跟他爹李二一起去晏路街參加喇叭對篷比賽,就從心里喜歡上周學寶了。實際上,那天開始,周學寶心里也喜歡上了李英子哩。要不然,剛才他在臺上演奏剛一結束,看見她躲在他爹李二身子后邊偷偷地用手招呼了一下子,他不會就那么聽話地跟她去的。
李英子真的沒有哄周學寶,周學寶跟著李英子坐上了那爛眼的老頭子擺的小木船到了河北岸,真的在一棵大刺槐的杈子上看見了一個用干柴棒子壘的鳥窩。
李英子讓周學寶爬到樹上去購,周學寶就說,噢——。還說,樹還能不好爬嗎。他把兩只鞋子一脫,就赤著兩只小腳丫巴子,兩手摟著樹干往上爬,可怎么爬也不朝上去,肚子上面還被樹皮搓掉了一層皮。逗得李英子在旁邊笑得兩手捂著肚子。李英子見周學寶真的不會爬樹了,就忽閃著兩只烏黑的大眼睛,說,喇叭吹得那么好聽,咋就不會爬樹哩?就臉紅的過來蹲倒在樹跟前,用兩手托著他腳跟子,讓他朝樹上爬。周學寶借著李英子手托的力量,真的就能爬樹了,爬得一縱一縱的。哪知,當李英子用手托著周學寶的腳只爬到樹干的一半的時候,李英子手就夠不著周學寶腳了。一旦失去了援助,就不能朝樹上再爬了。結果是,周學寶想上上不去,想下又不會下,又恐怕滑掉下來摔爛屁股,李英子還嘻嘻笑周學寶是笨豬,周學寶趴在樹上又羞又急,趕緊用兩只胳膊摟著樹,用兩條腿夾著樹,往下一突嚕,慌慌地敗下陣來,弄得胸脯子上的肉和大腿上的肉,又挨樹皮搓掉了一層子皮,連褲襠也挨撕叉巴了。不過,周學寶褲襠里的那鳥還是完好的。
李英子羞得滿臉通溜紅。就拿眼睛生動地瞅了周學寶一眼。接著,把腳上穿的兩只花布帶襻子布底鞋一脫,就朝手掌心里吐了兩下唾沫子,然后手朝樹干子一抓,嗖嗖嗖,幾下子就爬到樹上了,周學寶見她動作敏捷得像只猴子,眨眼皮兒功夫就爬上去了,又伸手從干樹枝子壘的鳥窩里邊掏出來幾個灰巴溜秋的鳥蛋,朝花小褂子口袋里一裝,再用兩只手和兩只腳,嗖嗖嗖地下了樹了。
給,李英子從口袋里掏出來那幾個鳥蛋給周學寶,周學寶伸手接鳥蛋的時候,臉上就有點兒不好意思,嘴巴就咧著:嘿嘿、嘿嘿地笑著。
這時候,從樹上突然傳來了鳥的凄慘的叫聲。
周學寶就仰著臉在樹枝上尋找著,他看見了一只毛姑姑,接著,又看見了一只毛姑姑,是兩只毛姑姑叫的,一只是蹲在鳥窩上邊的邊子上叫著,另一只是在樹枝上飛來飛去地叫著。周學寶就心疼地說,怪可憐的。它倆是在找孩子哩。李英子說,逗是的。實際上,鳥和人是一樣有感情的。俺們把它們窩里的蛋掏走了,就等于把它倆的孩子偷走了。不信你就看吧,這兩只毛姑姑至少也得在這棵樹上叫好幾天才不叫哩。
周學寶說,俺把這幾個鳥蛋還給它,說著就把手里捧的鳥蛋交到了李英子手里,你趕緊爬樹上還給它們吧。
李英子說,想不到,你心里也是這么善良哩。說著,就嘻嘻地笑了。笑過以后,又說,爹說俺看人眼睛惡,其實,俺跟你一樣,也是軟心腸子哩。
李英子咽下了一口唾沫,接著又說,俺只是喜歡爬樹掏鳥蛋玩,玩過了,俺就把它們還給它們了。
兩只毛姑姑還在樹上凄慘的叫著。
李英子就嗖嗖地爬上了樹。
周學寶說,天不早了,俺得回家嘍。
李英子在樹上用一只手扶著樹杈子,用另一只手朝周學寶擺手,說:回吧!
周學寶剛走下河岸朝撐船的爛眼老頭子那里走去,聽見李英子跟他說回去吧,就回頭朝那棵樹上望了望,也伸出一只手朝李英子擺了一下手,說:俺回去嘍。


藍天。白云。微微的風。
太陽愈升愈高了。
河岸上,到處是亮亮堂堂的陽光。對岸那邊有個小女孩在喊:
周學寶——
當爹剛想明白是咋回事的時候,兒子已經乘上了小木船悠悠飄到河當央哩。


只要周學寶哪天早晨在這邊河岸上吹喇叭練曲子,那天早晨,那個小女孩子就也會在那邊河岸上吹喇叭練曲子的。那個小女孩,就是后車轱李家的蓋淮北的喇叭王李二的獨生女李英子。
后來,有一天早晨爹沒去北邊河岸上教徒弟吹喇叭,那天天剛麻糊亮,爹就被晏路聯保石長山保長喊去說事去了。那天早晨,是叔叔從大地鋪上把十幾個徒弟喊起來,在門口排著整齊的隊行,走到了北邊河岸上,叔叔教徒弟練吹喇叭。那天早晨,周學寶跟著叔叔學習吹曲子,徒弟們也都一起學習吹曲子,吹了幾支,又是在互相交流的時候,李英子在河對岸喊周學寶的。叔叔一見就知道侄子跟李二的獨生女好上了。叔叔是騷人。他見李英子長的俊溜,就挑逗侄子玩真的,并且還說,你若是真的想和她結婚生孩子,你把她生米做成熟飯。
可是,周學寶每次去跟李英子見面,之前他都是鼓足了勇氣,懷著干柴烈火去的,李英子就用冷水把他的干柴烈火一下子潑滅了,只留下微弱的散發的熱氣哩。不過,李英子還是非常喜歡他的。有一次,李英子實在挨周學寶纏急了,就臉通紅地說道:只要你吹喇叭能贏了俺爹,我就嫁給你。
李英子說罷,就手里拿著小喇叭朝北邊的河岸下邊,跑去了。她那烏黑的兩根細辮子,在她身后的腰間一甩一甩。
那次,周學寶乘船回來,像霜打的茄子秧,蔫巴哩。周學寶就覺著自尊心遭受了嚴重創傷。心說:你爹是吹喇叭的,俺爹也是吹喇叭的,你李英子有什么不得了的?我周學寶的確很喜歡你,那你李英子不也很喜歡俺嗎?你若不喜歡我周學寶,為什么一次又一次喊我過河去跟你玩?哼!早知道你李英子是這樣的小女孩子,俺才不喜歡你呢!
第二天早晨,周學寶到北邊的河岸上吹喇叭練曲子,李英子還是像往常一樣喊周學寶,周學寶就賭氣不乘船過去。
第三天早晨,周學寶到北邊的河岸上吹嗽叭練曲子,他一邊跟著爹學吹曲子,一邊就在心里想:你李英子昨天也該知道被人傷害自尊心是啥子嗞味了吧?你李英子今天若是再喊我過河跟你玩,俺還不去哩。氣死你!然而那天早晨,李英子沒有喊周學寶。
第四天早晨,第五天早晨,李英子都沒有喊周學寶。周學寶在這一連三天的早晨里,也沒有聽見河對岸有吹喇叭練曲子的聲音。
以后的幾個早晨,周學寶來到北邊的河岸上,就沒有心情吹喇叭練曲子,兩只眼睛老是想朝北邊的河岸上瞅瞅,兩只耳朵老是想朝北邊的河岸上聽聽,但是,周學寶啥也沒瞅著,啥也沒聽著,北邊的河岸上,空蕩蕩的。周學寶心里也空空的了。


李英子。李英子。周學寶這時候突然覺著心里有一種聲音在呼喚著。周學寶踩著金黃的陽光來到河床邊子的渡口,他見船還是那條小木船,船幫子上有的地方已經換了幾塊新木板子了,撐船人也換了,換了個老豁牙子剃著光和尚頭的老頭子了。河里的水也還是虛清的水,水邊邊的葦子和開著小花的水草也依舊還在。周學寶乘船上了岸,就走到當年他和李英子倆爬樹掏毛姑姑窩的那棵刺槐樹下邊愣愣地站了一回,往西邊的太陽看了一下,一步一步地朝北邊的河岸下邊走去了。
后車轱李家村子在一片綠色的樹林子里隱約著。村頭有一座彎彎的小石橋,村里村外也都是樹,是一排東西村子,村前有一條東西向的土路小街,村民們也都是住的一刷色的小土草屋,村子后邊是一條長長的水溝,溝邊子有用石板砌的石板凳,溝里水也很清,那是留村上的閨女、媳婦端著一盆盆衣掌,手里拿木棒頭子,蹲在上邊洗衣裳用的。有時候,也能蹲在上邊淘菜。家家門口也都有樹,和留村民們下湖干活回來坐在上面歇歇子的石臺子。當周學寶走到村頭看見小石橋下邊溝里有兩只白鵝在嬉戲著,眼前再次閃現著他和李英子那段美好的往事……


李二師傅這些年來,一直在家里跟他老伴倆扎社火賣,是住在村子當央的,周學寶只問了一個挑著兩只水桶去村頭挑水吃的胖臉婦女,很容易就找到李英子家了。
高大的木門樓子。兩扇子桐油油的大木門。門樓上留有退了色的“李家班”三個黑字的字跡。周學寶見兩扇子大門敞開著,李二正坐在家院子里邊的小板凳上,手里拿著細麻繩子在朝葦蔑子上邊扎著,像是在扎著一間小屋。李二的老伴正在往花紙上抹面漿子,朝扎好了的葦篾框子上邊沾貼。多年沒見,李二完全變了樣了。臉上又黑又瘦,身上穿著細布的破大袍子,胡子亂朽朽的,戴的還是那頂西瓜式的小帽,臟糊糊的帽子下壓著像一蒲亂蒿子的頭發。兩只眼睛渾濁得像一只老母狗的眼睛樣,憂憂郁郁的無有一點兒光澤。唉!周學寶不由地就在心里感嘆了一聲。他在門口朝里邊看了又看,也沒看見李英子。他沒好意思進去問,就坐在門口的石臺子上,等到了天黑也沒見李英子回來。月亮出來了,星星出來了,周學寶坐在那里一直等到大天四亮,才沒精打采地回到家。
第二天一大清早,爹和娘就都去了縣城里“過紅”,訂了周學寶跟郁金香倆的這門子婚事了。
二十三
周學寶見著李英子,是在兩年后的一天。
那是1945年8月15日。那天,是日本鬼子向中國人投降的一天。為了慶祝抗日戰爭的勝利,那天,周家班被邀請去虹縣城里參加淮北平原又一次大規模的喇叭對篷比賽。老執山爺那天也被邀請去了。
對篷比賽,是在虹縣東關隍廟巷子里舉行的。
隍廟巷子是虹縣東關街北的一個很長的大巷子,那里是一條往北延伸的小街,小青石板鋪地,東西是兩排低矮的房屋——有小土草屋,也有瓦房,跟鄉下不同的是,人家這一間間小土草屋的屋檐上苫了三路灰黑色的小瓦,兩邊住著城里的居民,走到了巷子盡北口的東北拐子,那里是一片很大的荒地,它靠近北邊和東邊的護城河邊上,野草橫生,遍地爛碗碴子和爛黃盆碴子,還有牲口的糞便及人的糞便。長期以來,那里一直成了牲口買賣的交易場所,和唱大鼓的、唱墜子的、玩大把戲的場所。
從8月15日那天上午開始,喇叭對篷一共是三天。
八年抗戰,打敗了日本鬼子。受苦受難的中國人,就像一下子撥開了烏云,見到了晴天。在那難忘的三天里,虹縣城里的墻壁上,貼滿了熱烈慶祝抗戰勝利的大幅標語,人們奔走相告,歡聲笑語,數萬村民一下子聚集在大街小巷。周學寶看見縣城里來了很多的鄉下人,連晏口街那一片的人也有不少來的呢。整個虹縣城里像過大年樣熱鬧。
為了建立革命秩序,維持社會治安,保障虹縣縣城的穩定,國民黨和共產黨雙方都派來了干部和軍隊長期駐扎在虹縣縣城。
周學寶記得,那天上午,隍廟巷子里邊的那片荒地上,擺放得到處是吹喇叭們的大方桌子,和長大板凳,看對篷比賽的觀眾烏鴉鴉站得滿滿當當,因為是三伏天的開始,一個個熱得雨巴汗流的,但是,沒有誰個嫌熱。天上的太陽,往地上烤著,望過去,每一張臉膛都是水拉拉的。老規矩,對篷開始之前,頭人總要講講話,先是共產黨的代表楊政委講的,接著是國民黨的代表盧師長講的,然后是幾天前才上任的洪縣長講的,洪縣長說,虹縣的父老鄉親們,兄弟姐妹們,我在這里正式宣布:日本鬼子今天投降了!下邊是一片熱烈地掌聲。今天是1945年8月15日,請你們都要記住今天,留將來告訴你們的子孫后代,告訴他們,這一天是我們中國人,八年抗戰,流血犧牲,打敗了日本鬼子,取得了偉大的勝利的一天!虹縣的父老鄉親們,兄弟姐妹們,為熱烈慶祝我們中國人今天的勝利,特地邀請來20班喇叭,選在今天舉行一次大規模地喇叭對篷。虹縣的父老鄉親們,兄弟姐妹們……
頭人一講完話,老執山爺剛點著老煙袋吸了幾口,連聲咳嗽幾下,攢勁地清了清嗓子,就將手里的煙袋向上一揮,再往下一按,大喊一聲:
喇叭對篷,現在開始!
一大盤子鞭炮就放響了。同時,各篷喇叭都一起吹響了。
喇叭一響,看的人就被打動了,都像忘記了呼吸似的一下子靜得出奇。連護城河邊子樹上的麻雀子也不叫了呢。周學寶看見李二也來了,因為他擠在人群里老是張口抬肩地咳嗽,只是在那里站了一會就悄悄地走了。聽說甘小三嚇跑了。
白辣辣的太陽,曬在一支支喇叭上,熠熠生輝。
喇叭對篷一開始,頭頭們就都拱進小汽車里,一溜煙地消失在炎熱的天底下了。
幾十年前在這個淮北平原的小鎮上因為石保長帶兒媳婦搞過一次全國性的民間喇叭對蓬,幾十年后的今天,虹縣人民為了熱烈慶祝抗日戰爭的偉大的勝利,又在淮北平原的一個小縣城搞了一次空前規模的民間喇叭對蓬。幾十年前參加過那場震撼整個江湖的喇叭對蓬的老藝人,知道虹縣城里也在搞像晏路街當年搞的那樣的比賽,想舊地重游。而幾十年后的年青藝人,遇到了這樣的機會,都想在這次對蓬的擂臺上一試身手。這次喇叭對蓬,從上午開始,持續拼殺了三天。各地高手互不示弱,使盡渾身解數。在這次參加比賽的喇叭班子中,確實是高手云集:虹縣前車轱李家的周家班來了,泗縣近年殺出來的高手十六鏢(蔣玉鏢、趙云鏢、馬成鏢、王懷鏢、王墩鏢、張一鏢、胡崇鏢、晏金鏢、吳興鏢、張允鏢、田恒鏢、花慶鏢、趙大鏢、劉培鏢、韓武鏢、井緒鏢)來了,還有山東、河南、蘇北等地的喇叭班也來啦,總共二十班喇叭。連鎮淮南的喇叭王劉二虎老人也被請來了。
老執山爺雖說都是上了歲數的人了,但看上去依然還跟神棍子樣。幾位老人一見面,都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特別是劉二虎老人,下馬車時看見白頭毛白胡子老執山爺站在旁邊接他,嘴里巴嘰巴嘰地吸著老煙袋,激動得上去給他一拳頭說,你這老家伙咋還這樣健壯呢?老執山爺就說,你狗日的不也壯得像匹騾子嗎?嘿嘿,嘿嘿,兩位老人都咧著嘴巴笑了。
第一天分小組進行對篷,第二天進行半決賽,第三天是爭奪冠亞軍的決賽。
站著吹奏,坐著吹奏都管。吹到晌午吃飯,酒足飯飽后接著再吹。吹到天上黑影子吃飯,酒足飯飽后再接著吹。一直吹到下半夜才各自回到旅館里睡覺。
喇叭對篷真的很有意思,一個喇叭班跟一個喇叭班比賽,一個曲子、一個曲子地吹,先吹的吹你最拿手的曲子,后吹的也必須跟著吹你吹過的曲子。說白了,乖,鍋底下掏白芋——都是揀熟的扒哩。誰個不會吹了,或者你吹奏時看的人不愿意聽了,就算你輸了。喇叭對篷跟武術比賽不同,喇叭對篷比的是心技和技藝。看的人,有不少也都是堅持看到下半夜回家睡覺的。
第二天太陽一出來,各班喇叭又都一起吹奏……
在周學寶眼里,咱們吹喇叭的藝人真是太了不起嘍!白天,在陽光里,一班班參賽的人馬,圍著一張張大桌子,攢勁地張揚著各自的技藝,一二十張大桌子在荒地上,擺成了一個龐大的方陣。到了晚上,在月光里,各路的喇叭班,一邊吹奏著各班最拿手的曲子,一邊還耍著小武場,譬如:嘴里喝洋油噴火,吞劍,鐵頭功劈磚,等等,等等,甚是壯觀!周學寶突然感覺,像這樣的喇叭對篷,其實就是一場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戰爭。直到這次,他才真正地體悟到。同時,又是一次中國民間器樂的大檢驗和大展銷。
因為都是從各地邀請來的吹喇叭的高手,所以第一天比賽,沒有分出優劣。直到了第二天的上午才決出了半決賽的高手,下午進行的是半決賽的高手對蓬。又經過一番高手跟高手的對蓬,到了晚上高手中的高手就評選出來了。
第三天是決賽。冠亞軍爭奪是在周家班跟泗縣的喇叭十六鏢之間展開的。
這場決賽對周家班極為不利。因為周家班喇叭高手只是周學寶跟他爹倆。而人家喇叭十六鏢,個個都是吹喇叭的高手。若是一個人跟一個人吹喇叭比賽,周學寶跟他爹倆肯定都是贏家的。但是,這次比賽是一篷喇叭跟一篷喇叭吹奏比賽的。
周學寶記得,那天天一亮,看的人就在那片荒地里站得滿滿的了。對篷一開始,十六鏢一下子就上來四鏢(趙云鏢、馬成鏢、王懷鏢、王墩鏢)。周學寶一看這陣勢,就心一驚一下子了。泗縣十六鏢他早有耳聞,個個都是吹喇叭的高手。憑著四省喇叭王周學寶的吹技實力,倒不怯陣。有一年,周學寶也曾經跟其中的幾鏢交過手。周家班主力雖說只有兩個人。能領著吹奏的吹來吹去只有他跟爹倆。即使跟人家硬拼,人家還有拾帽子的。四鏢一上來,就玩命似的吹奏,是想以高音和氣勢把周家班的喇叭壓倒(他們加上助手是九個人)。這對周家班是一種嚴重的威協。好在周學寶吹技高超,又精力旺盛,所以說,他完全可以以少勝多的。
一上場,周學寶沒有主吹。他讓爹先打第一炮。周學寶是想讓爹再露一下臉面哩。爹心里高興,就吹奏爺爺傳下來的那支棗木桿子的大喇叭。爹吹奏的是他最拿手的拉魂腔泗州戲《喝面葉》。四鏢也由一名選手吹奏《喝面葉》。周學寶覺得爹今天吹奏得特投入。從晏口街來這里看吹喇叭的一個駝背小老頭就對身邊站著的人說,周家班周師傅這個人,真是一條好漢唻!你知道嗎,日本鬼子剛來那年,在咱晏口街南頭場上搞喇叭對篷歡迎,周師傅竟敢吹喪曲子《大出殯》,你看他那條瘸腿,就是那年挨日本鬼子揍斷的。想不到,周師傅還能活到把日本鬼子趕出咱們中國這一天哩。你看周師傅今天多高興,你看周師傅今天的喇叭吹得有多好。來,咱們給他拍手,即刻響著一片掌聲。這時候,四鏢那邊一名選手吹奏喇叭曲《梅花三弄》,周家班的周學寶也吹奏《梅花三弄》。接著,周學寶用大喇叭吹奏花鼓燈戲曲子《說鳳陽道鳳陽》,那邊也吹奏了花鼓燈戲曲子《說鳳陽道鳳陽》……
對蓬了一個上午,周家班喇叭一直都是占上風。晌午吃飯的時候,周學寶見他爹突然一陣子干咳,緊接著,一下子吐了一大口鮮紅的血。周學寶一下就想到爺爺那年就是吹喇叭累吐血死的。下午周學寶就不讓他爹再吹奏了,讓他爹敲敲鑼,打打鼓就行。爹就說,你一個吹奏可管?周學寶道:我用一支喇叭同時能吹奏出幾種聲音,管吶。泗縣十六鏢一上場,就換了另外的四鏢了,領著吹奏的是十八鏢第一高手蔣玉鏢。周學寶見蔣玉鏢不到五十歲,五大三粗的個頭,留光頭,上嘴唇留大胡子,黃眼珠子,身上穿的很刺眼,紅襖,布鞋,黑褲子。襖是布紐扣子的對襟子小襖,敞著懷,里邊露出花襯衣,小襖上面用黃絲線繡著龍的圖案,褲子雖是淮北農村男人常穿的大腰褲子,但做工特精致,鞋是黑色的老北京布鞋,白襪子,腰上勒著練功人勒的那種板帶。他坐在板凳上顯得塊頭特別大,嘴里用牙齒咬著一只紅瑪瑙的長煙嘴子,煙嘴子里插的洋煙正在燃著,在他眼前冒著縷縷青煙。他目不旁視地吸著,樣子兇煞煞的。周學寶感覺這人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
蔣玉鏢不愧是十八鏢的第一高手。比賽一開始,他就把他的門面家伙亮了出來,他用大喇叭吹奏的第一支曲子就是《七將軍》。周學寶心話,這個人果然厲害。周學寶知道,這是一支非常悲壯的曲子,沒有很深的功力是吹不好的。周學寶也用大喇叭吹奏了《七將軍》,圍在兩蓬看的人,一聽就都拍手叫好。接著,周學寶把他的門面家伙亮出來吹了,心想:你人多我寡,我不能跟你再戀戰了。
他就用太爺爺送給他的那支小銀喇叭吹奏了一段子拉魂腔泗洲戲,吹的是《小奴家采花送情郎》:
麥苗子綠綠唻
綠哇綠
油菜花吶黃又黃
俺掐一朵油菜花啦
插在那個俺插在俺家里人的大辮子上
虹縣人最愛聽的就是拉魂腔泗洲戲。周學寶吹的戲段子像唱的樣,聽的就覺著比當年城里的戲班子金嗓子白菜心唱的還要好聽拉魂哩。更何況抗戰勝利了這一天虹縣人心大快,聽的效果就更加地好。在場的人一起鼓掌,一起喊好。連十六鏢里的其中一個竟然舉雙手喊好好好!!!
蔣玉鏢傻了眼了。人家周家班這個小周師傅,確實不是牛畢,人家確實吹奏得真好嘞。乖,如果不是俺老蔣親眼所見,親耳所聽,絕不會相信天下竟還有吹弄么好喇叭的!狗日的,不管就是不管。不管,俺就得認輸。然而,當蔣師傅正打算走過去向周家班雙手抱拳認輸告別的時候,從北邊護城河那里突然傳來了一段子精彩的拉魂腔泗洲戲的男女對唱:
什么花開白如雪
芙苗兒花開白如雪
俺的郎哩
嘎地呀
什么花開遍地黃
油菜兒花開遍地黃
俺的郎哩
嘎地呀
那邊也是用喇叭吹奏的,吹奏的也是《小奴家采花送情郎》戲段子,人家是接著周學寶吹奏過的上段子吹奏下段子的。人那邊吹奏得跟周學寶比不分上下,是一樣的拉魂,一樣的妙趣。吹喇叭的是一個美貌的男子,他頭上戴著黑色禮帽,身上穿著黑色長大褂子,正從捱北邊護城河岸上的小樹林子里朝這邊的對篷場上走來,那人一嘴同時吹著兩支小嗽叭,他一邊走著,一邊吹奏著。
蔣玉鏢這邊尷尬被動的場面,被這個年青藝人一下子給解圍了。高興得身子直直地站起來,攢勁地鼓掌叫好!
周學寶心里非常吹驚。他這才知道藝海茫茫,人外有人哩。可是,就在周學寶停下來吹奏為那人鼓掌時候,周學寶一眼就望見了他右邊臉上有顆黑痣。周學寶就一愣怔一下子,立即就去想李英子了……
周學寶就感覺眼前一片模糊。可是,當他從一片模糊里清醒過來時,他仿佛記得剛才那個漂亮的青年藝人狠狠看了他一眼,就轉身朝來的路上走回去了,他走得特快,一走到北邊的護城河岸上,就消失在閃爍著陽光的樹林子里了。
周學寶這時候突然間像預感到了什么似的。他不是男的,他是女的。他是女扮男裝的李英子。那顆黑痣,你瞧那雙眼睛,別說才七八年沒見面,就是七八十年沒見面,見面俺也能認到她的骨頭。
他就是李英子,李英子沒有死。她還活著。李英子回來了。周學寶心里真地很高興哩。他自言自語著。接著,就對爹說:爹,她還活著。爹問:你說誰還活著?周學寶說:是李英子。俺剛才看見李英子了。
爹就說:學寶,你說什么什么,你再說一遍聽聽,周學寶說:爹,剛才俺看見李英子。那個一嘴能同時吹兩支小喇叭的青年藝人,就是李英子。
爹一聽,就噗哧一聲笑了。爹笑的兩眼淚水。爹知道寶兒肯定是想李英子想迷了,才大白天里說夢話的。
周學寶這時就說,爹,你先回去吧。俺得去找李英子。“李英子——!”周學寶朝著那片小樹林子喊了一聲,就往北邊的護城河岸上跑去了。
二十四
那片樹林子特小,只有三四十棵刺槐樹和十幾一二棵小野棗子樹,樹下邊長得凈是密稠的小刺槐樹根上發出來的樹鋪子。護城河岸上有好幾片這樣的小樹林子。因為是夏末,樹葉依舊都還虛綠。樹林里邊,熱烘烘的,夾雜著一股糞便氣味直烤人。周學寶在樹林子里邊深一腳淺一腳地找遍了每一個角落,也沒有找著那個吹喇叭的小年青人。后來,周學寶又沿著護城河的河岸東找西找,找遍了整個護城河,從陽光燦爛的下午找到了喧鬧的黑天,還是沒有找著像李英子的那個青年人。
李英子,你到哪里去了呀!周學寶心里酸酸地說了這么一句,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蔫蔫地離開城里,朝他家前車轱李家的方向走去。那天黑里,周學寶卻又像斷了線的一只風箏在淮北的平原上飄著,嘴里不住地念叨著:李英子,李英子……
那天,周學寶摸到家已是大天四亮的了。周學寶那天在護城河岸上雖然沒找著李英子,可他堅信那個右邊臉上長顆黑痣的小青年一定是他朝思暮想的李英子。他就暗暗地發誓:“我周學寶哪怕是找遍了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著!”接著,他就乘船過河到后車轱李家李英子家里私訪,到她家一連去私訪好幾次,見她家里沒有。因為周學寶跟城里女孩子訂過婚了,四圈莊子的人又都知道,就不好意思去問李二李英子可回來過家的事,爹和娘都以為寶兒是想李英子想迷了。周學寶就說娘,那天俺就給爹講了,俺真的看見李英子了呢。從此以后,無論到哪地方去給人家吹喇叭,總是打聽有沒有誰個見著右邊臉上長顆黑痣的青年人。
咱們淮北人有句話:功夫不負有心人。到了那年的冬天,周學寶終于在虹縣南邊的韋集村見著了李英子。
那天晚上天下著小雪。周學寶帶著周家班的幾個徒弟,那天下午在虹縣南部地區的藕莊給一戶人家吹喇叭送老殯,把老人送下地安了葬,回來已經是下傍晚子了。淮北的冬天,天又特短,天氣又不好,他們就都急著想趕回家,可是他們踏著濕漉漉地湖里的小土垃路向北走,往北邊最多才走了十多里路,天就黑透了。
說來真怪巧的,周學寶他們后來途經丁集村,剛走過丁集村南頭的那座小石板橋,就遠遠地聽見了吹喇叭的聲音了。
丁集是泗縣南部地區的一個村莊。老遠就能望見在村子里的那棵老槐樹下燈籠火把地圍著一大群人了。喇叭聲音就是打那里傳出來的。
周學寶一聽就知道吹的是歌劇《白毛女》里邊的曲子,曲名叫“北風吹扎紅頭繩”。周學寶上個月去宿縣吹喇叭,經過朱仙莊鎮子時候,聽過一個女的和一個男的唱的,唱得怪好聽哩。就站著聽了一會兒,心里就學會了,周學寶就能用他的小銀喇叭吹得跟那兩個人唱得一模一樣好聽了。
歌詞是這樣:
北風那個吹
雪花那個飄
雪花那個飄飄
年來到
爹出門去躲帳
整七那個天
三十那個晚上
沒回還


風卷那個雪花
在門那個外
……
人這誰個吹奏得真好。聲音清亮,優美動聽,活像女孩子唱的歌樣。這是一個吹喇叭高手吹的。周學寶愈聽就愈想聽。他情不自禁地被那聲音吸引去了。一邊走著,還一邊拍著手說,好好好。真好。
接下來是男女對唱:
(爹唱)賣豆腐賺了幾個錢
集上稱回來二斤面
怕叫東家看見了
揣在懷里頭四五天


(女兒唱)賣豆腐賺下幾個錢
爹爹稱回來二斤面
帶回來包餃子
歡歡喜喜過個年
……
在那棵樹下,周學寶看見了吹喇叭的是一個女解放軍吹的。心里就一驚一下子:是個女的?接著,心里就說,吹得真好,吹得太好了。周學寶見她吹的是一支棗紅木的小喇叭。火光把她的臉膛映得紅撲撲的,雪兒落在她的臉上和她吹的喇叭上,眨眼就化了。
走近時,就發現了她右臉上有一顆黑痣。是李英子。她真的是李英子。周學寶高興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周學寶激動得兩手顫抖著,他趕緊從搭在肩上的少馬子里拿出了太爺爺送給他的那支小銀喇叭,就接著吹奏下邊的(女兒唱):
人家閨女有花戴
我爹錢少不能買
扯上了二尺紅頭繩
給我扎起來
……
女解放軍即刻停了嘴里的吹奏。她兩眼直直地看著一邊向她走過來一邊吹奏的周學寶,觀眾都驚奇地讓開了道,一雙雙眼睛看著從場外一邊走進來一邊吹喇叭的人。
接著,女解放軍就把剛才她吹奏的那支棗紅木桿子的小喇叭擱在嘴上吹奏下邊(爹唱):
人家的閨女有花戴
你爹錢少不能買
扯上了二尺紅頭繩
我給我喜兒扎起來
……
下邊是女兒和爹一對一句的對唱:
(女解放軍就先吹女兒的唱)門神門神騎紅馬
(周學寶就后吹爹的唱)貼在門上守住家
(女解放軍吹奏)門神門神扛大刀
(周學寶吹奏)大鬼小鬼進不來
接下來就是(周學寶和女解放軍一齊吹奏):哎,進呀進不來
好!好!好——!!!
場上爆發著熱烈叫好和熱烈鼓掌。
李英子……
周學寶兩眼含著淚走向那個女解放軍,哽咽著說。
周學寶……
女解放軍也兩眼淚汪汪地朝周學寶迎著走過去。
近了,近了,兩個年青人就抱在一起哭了。接著,李英子就熱淚盈眶地拿一只手按周學寶脊背上輕輕地擂著,她擂一下,嘴里就呢喃地說一次:周學寶,俺恨死你哩,恨死你哩。
周學寶高興得咧著嘴巴,淚流滿面地笑著,說李英子,只要打我能解除你的恨,你就攢勁地打吧,打死我,俺也認了。嘿嘿。
嘻嘻,嘻嘻。
一個圓臉胖乎的女解放軍從后臺走上來,笑盈盈地看著他倆,調皮地說道:李干事同志,難怪王團長和張營長追求你,不動心唻,原來家里早有了白馬王子了。
二十五
現在,李英子已經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名出色的文藝干部了。
李英子那年突然離家出走,是因為她爹李二嗓子毀了再也不能跟周家班吹喇叭對篷比輸贏了。
李英子咽不下這口氣。爹本來是眾星拱月的蓋淮北喇叭王,因為從打冒出來個周家班,爹的一世英明才突然挨毀了的。這個仇,爹不能報了,俺李英子來報!雖然,周家班吹喇叭最好的周學寶叔叔死了,周學寶的爹還活著,可他吹喇叭比不過他兒子周學寶吹的好了。父債子還。俺一定要把祖傳的喇叭吹好。哼!將來,有那么一天,俺跟你周學寶比。俺李英子一定要把你負心的打敗!李英子帶著對周家班的恨——尤其是對周學寶的恨,加上她那犟脾氣,就沿著家后溝那邊那條通向北湖里去的土垃路,一直往北走去。有一次,李英子曾經聽她爹李二說,要說天下吹喇叭最好的,據說聽講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北京城里的那個神秘的宮廷樂師,另一個就是隱居在山東泰山里的黃道人。李英子是想去山東泰山跟黃道人學藝的。
到處是兵荒馬亂的。一個滴溜溜俊的大閨女,胡亂地去一個遙遠的地方,難免不遇上歹人吶!可李英子就來個女扮男裝,打扮成一個乞丐。身上穿臟衣裳,兩根大辮子盤在頭頂上戴著舊帽子壓著。這還不算,還故意燒草木灰涂抹在白嫩生生臉上變成黑鬼兒。讓人見了躲得遠遠的。餓了就走進村子數門頭吹喇叭要飯吃;渴了,就用兩手捧河溝里的水喝;天黑了,鉆人家牛屋里睡麥穰子。冬天里,愈往北走,天就愈冷。李英子腳手很快就挨凍爛了。可是,環境再艱苦,李英子都忘不了每天早晨起來吹喇叭練曲子。走出了蘇北,走進了山東,李英子看見冰雪化了,大地復蘇了,草木萌芽了,春天來啦!一天,李英子乘船過了一條大河,繼續往北走,從晌午走到天黑,就走進了一個山窩子里邊。月亮升起來了,星星閃閃爍爍,兩邊都是黑洞洞的大山。連一點燈光也沒有,連一個人影也沒有,李英子突然害怕了。這時候,她只想找個牛屋好好地睡一覺。但是,她辦不到了。這里留給她的只是黑夜里的恐怖。李英子看見山坡上有幾個小火蛋子一跳一跳的像是有人挑著燈籠,在李英子的眼里,那叫“鬼火”,小時候,她就聽村上老人說過,說那是從死人的老墳里拱出來的,是鬼魂變的,出來嚇唬小孩子的嘞。長大了她才知道那是磷火。接著,就在那幾個小火蛋子一邊,有兩個綠熒熒的眼睛,朝她這邊來了。愈來愈近,愈來愈近,她見是一條狗。這是一條很大的黃毛狗,不,這不是黃毛狗。她一下子就意識到這是一只吃人的狼。李英子雖然沒有見過狼,但她早就聽村上人講過狼吃人的故事了。狼吃人,不是直接從人前面把人撲倒吃的。狼是從人的背后一縱身,先用兩前腿扒在人的兩邊的肩膀子上,只要人一轉頭看,狼就一口把人的氣管子咬斷了。然后狼就喝從人的氣管子里冒出來的血,把人身上的血喝干了,狼才開始吃人肉 ,啃人的骨頭。真是太慘忍了!李英子不想站在這里情等著被狼吃了。她想摸東西去打狼,可她在山溝里連一根棍棒也找不到。山溝里,光禿禿的,連一塊小石頭也沒有。李英子絕忘了。她知道她馬上就得挨狼吃了。挨狼吃了,李家班的仇還怎么報?爹的仇還有誰來報?俺真的挨狼吃了,不就太便宜了周學寶了嗎?不能,不能,俺李英子絕對不能便宜那個負心的。
哎,對了,俺聽說狼怕火、鬼怕摸。李英子就想:狼既然怕火,哪,它怕不怕吹喇叭?
李英子就趕緊地從懷里拿出一支小喇叭,按嘴上一擱就吹了,吹的是熱烈奔放的曲子《喜洋洋》……
狼一聽喇叭響,扭頭就朝山溝里跑了。


李英子喝得快要死了,突然感覺有一條清清的小溪汩汩地流進了她嘴里,甜甜地滋潤著她干涸的嗓子,又慢慢地流進了她胃腸道,流進了她心里。她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這時候,她聽見有人在說話。說張排長,一個討飯的,黑更半夜摸進山溝里來,可會是……就是嘞,劉板凳說得不假。這人會不會是小鬼子派來的奸細?那也不礙事,咱把他的兩只眼睛用布給蒙上咧。
咋就是個女娃?張排長你快進來看看,咱把他臉上灰一洗掉,帽子摘了,是個俊女娃子。
被稱作張排長的青年人,是個臉黑黝黝的瘦高個子。這時他披著一身陽光,低了一下頭,就從面東的一扇木單扇子門走進了外邊的一間屋子,還用手給那幾個說話的青年戰士做手勢,同時嘴里說噓——,意思是說話小點兒聲。張排長一聽是女的,就不好意思走進里間屋子里去了。
李英子猛地睜開眼睛,見自己是倚在老大娘的懷里,老大娘一只胳膊摟著她靠著墻壁坐在床上,另一只手正在拿著小鐵勺子往她嘴里喂雞蛋湯。我不是在溝里嗎?怎么會在這里呢?孩子,你總算醒嘍。老大娘眉開眼笑著說。
這是在哪里呀!李英子這才明白過來,這是里邊的一間屋子,這屋跟她家屋一樣的,也是草屋土墻壁。她見是天大亮了,外邊的那間屋子里的土垃地上,正被一束太陽光照射著。她還看見那間屋里有幾個穿灰色軍裝的男青年,有一個腰上勒著牛皮帶、身上還挎著盒子槍。
孩子,你醒過來就好嘍。老大娘一邊用手撫摸著李英子盤在頭上的辮子,一邊心疼地說。老大娘又說,孩子,是昨夜里,張排長他們幾個八路軍,把你從山西邊的那個大山溝里背到咱家里來的嘍。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瘦高個子張排長站在外邊屋子里,伸了一下頭,朝里邊屋子里問了一聲。
李英子說道:俺叫李英子。
老大娘就說,英子,你一個女孩子,晚黑里可不敢去西邊的那大山溝里噢?每年一開春的這個時節,到了晚黑里,那里的狼就出來吃人嘍。英子,咱聽張連長他們幾個八路軍說,是你吹喇叭把狼給嚇跑嘍。說狼剛嚇跑,你就嚇昏過去嘍。多險吶!
外邊屋里的那個叫劉板凳的小胖子八路軍就接過話說道:幸好昨天晚上張排長帶著咱們幾個去山那邊偵察敵情,聽見有人吹喇叭,咱們就過去了。要不然,夜里山溝里那么冷,凍也把你一個小女孩凍死啰。
李英子一聽,就嚇哭了。
張連長在外邊屋里把劉板凳狠狠訓了一頓。
摸清了李英子的來歷,張排長就告訴李英子,說這里是解放區。這邊的山溝,叫半個溝。溝里住的都是我們八路軍。我們八路軍是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民子弟兵。我們八路軍是專為打日本鬼子的。張連長說,李英子同志,聽你吹喇叭那么好聽,你要愿意參加八路軍,和我們一起打日本鬼子,我就把你推薦到團里文藝宣傳隊當一名文藝戰士,你看可行?張連長還說,我們團里文藝宣傳隊正缺少像你這樣會吹喇叭的。
李英子說,管。俺愿意。
張連長說,好,李英子同志,歡迎你參加我們八路軍。張連長一邊說著一邊鼓掌。那幾個八路軍也都跟著鼓掌。
這天下午,張連長就護送著李英子沿著一條彎彎的山路走著,他倆走過了一片柿子樹的樹林,又翻過了一座小山,然后來到了團部。
李英子見團部是在山坡上邊一片土坪上的,有幾間土草屋,是竹桿拉的大院子,四周全是密不透風的山雜樹。李英子心說,生人是找不到這個地方的。
團長叫王鐵錘。大胡子。王團長是個性情開朗的人,見了李英子,就笑哈哈地伸手把李英子手拉過來握住了。連說:歡迎,歡迎,李英子同志。接著就讓警衛員小鄭把文藝宣傳隊姬隊長找來了。
姬隊長看了看李英子,就說,你吹一曲子我聽聽。李英子問:吹啥?姬隊長皺了下眉頭,說道:吹喇叭,最能顯示技藝功力的應該是《百鳥朝鳳》曲子。李英子同志,你就吹《百鳥朝鳳》吧。
李英子站在團部的大院子里,拿出她的小喇叭就吹:
巴咕,嘀咕
巴咕,嘀咕
吱啦——
吱啦——
吱吱,吱吱
吱吱吱吱
……
一只鳥在叫,兩只鳥在叫,一群鳥在叫,滿院子里的小鳥都在叫。連外邊樹林子里的小鳥,也唧唧喳喳地叫著,嬉戲著飛來了。團部里值班干部、戰士,都紛紛將腦袋從窗口伸出來,從門里伸出來,朝大院子里看著,聽著。
好好好!王團長高興得直鼓掌說好。
姬隊長也高興地鼓掌說好好好!
李英子一吹奏完曲子,王團長就大聲大氣地說:老姬呀,咋樣啊?我給你招來的兵棒不棒啊?
姬隊長道:棒!棒!真是太棒啦!不過,姬隊長又道,像這么優秀的藝術人才,就怕我這廟小留不住大菩薩喲!
姬隊長那天說的沒錯。李英子在團文藝宣傳隊演奏還不到一年,就被軍里文工團要走了。李英子到了軍里文工團,就更是如魚得水了。部隊首長一見她是個難得的人才,就培養她。她被送到延安學習了一年。回到文工團,她就能一嘴同時吹奏兩支小喇叭了。在延安,李英子不但提高了吹喇叭技巧,還學會了吹奏進步的戲劇曲子和進步的革命歌曲。
李英子現在對周家班一點兒也不恨了,對周學寶的恨也在她心目中化解了。南京大屠殺,日本鬼子一次就殺害了咱們30萬中國同胞。國難當頭,咱們最恨的就是日本鬼子。要報仇就要多消滅日本鬼子,把日本鬼子早日趕出中國去!

李英子那天是路過虹縣,去泗縣的。文工團有幾名演員被派到解放區搞宣傳教育,李英子是其中的一個。
因為就在日本鬼子投降的前一天,蔣介石電約毛澤東主席到四川重慶談判,毛主席識破了蔣介石的伎倆,毛主席就沒去。這是蔣介石第一次電約毛主席去重慶談判。后來又有第二次,第三次。據目前局勢分析:國民黨是不可能跟共產黨誠心誠意地合作的。蔣介石電約毛主席重慶談判,是想擺鴻門宴。國共兩黨看來要來一場最后的決斗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其實,毛澤東主席早就明察到今天的這種局勢了。李英子所在的那個部隊,半個月前,已從湖北的洪湖岸畔,開跋到山東的沂蒙山區了,接著,又開跋到了安徽的北部淮北平原,住扎在肖縣的境內皇藏裕。李英子見皇藏裕是在一片深山老林里的。相傳漢高祖劉邦在沒做皇帝之前,曾經在那里避過難。后來就有了皇藏裕的御賜。由于工作的需要,上級這次特派宣傳干事李英子去到泗縣南部草溝、丁集一帶秘密地工作。那里是個革命老區。那里有不少人參加了八路軍和抗日游擊隊。那里的人民群眾思想覺悟高,再通過宣傳鼓動,讓那里人極早地識破蔣介石的陰謀,然后再擴大解放區,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李英子是帶著一名男演員和一名女演員一起去的。因為是秘密行動,李英子昨天就走到了她的家鄉的那條養育了她多年的又寬又長的濉河了。沿著濉河向東一直走到了晏口街,后車轱李家就在晏口街東邊不遠,她都沒去跟她分別多年的爹娘見上一面,就沿著晏口街東邊的那條官道朝南走去,一直走到了虹縣縣城。走到虹縣北關的橋頭時候,李英子忽然聽到從捱東邊的護城河里邊傳來了一陣優美動聽的喇叭聲,吹的是拉魂腔泗洲的戲段子《小奴家采花送情郎》……這時候是太陽偏西的下午,周家班的掌門周學寶正在跟泗縣十六鏢的老大蔣大鏢對篷比賽吹嗽叭。
那天下午因為是這次舉辦吹喇叭對篷比賽的最后一場爭奪冠亞軍的決賽,雙方的藝人自然都想把各自的吹奏發揮到極致。那可不是,那邊的比賽場上正在傳來一陣響亮的掌聲和叫好聲。
菜花兒黃
那個菜花兒黃
小奴家那個采花一朵花哩
那個送給郎
……
李英子聽喇叭吹得這么好,她走到橋頭就不走了,就對她身邊的王小莉和張大寬說,你倆先到東邊那護城河外邊官道邊子歇歇,等俺一會,我想到吹喇叭那邊瞧瞧。李英子就從橋北頭走到了橋南頭,下了石橋,然后就沿著護城河里邊的那條土垃路往東走去,她一邊走著,還一邊想著,能用喇叭吹奏好這段子拉魂腔泗洲戲的戲段子,當年在淮北平原,只有俺爹和周家班的二掌門周玉武。可周玉武早就死了。俺爹自從那年毀了嗓子,就不吹喇叭了。現如今,周家班里邊能吹這么好喇叭的,只有周學寶了。一想到周學寶,李英子臉“刷—啦”就紅哩。李英子不想讓周學寶認出她是李英子,就從右肩上挎的那個小花布包皮子布系扎的包里拿出來一身男青年的衣帽和鞋子,趕緊地換在身上了。一走到東邊的護城河拐子,她就上了河岸躲進一片小樹林子里朝那邊看。吹喇叭的真的周學寶。沒錯。李英子有些激動,心跳也加快了。
這個負心的喇叭真的吹得特好。在李英子心目中,周學寶現在的吹奏水平,明顯高于當年她爹和他叔叔。李英子情不自禁地從包里拿出來兩支棗紅木桿子的小喇叭,就接著周學寶吹奏的下邊一句唱詞跟他比賽著吹起來。她先是用一支喇叭吹奏女孩子的唱腔:
那個俺的郎呀,嗯呀呀,哎,嗯——
接著,就用另一支喇叭吹奏男孩子的唱腔:
麥苗子綠綠唻
綠哇綠
油菜花喲黃又黃
那個黃又黃
……
接下來,又來個激情發揮,一嘴同時吹奏兩支喇叭,吹成了男女合唱……
周學寶聽人家吹得那么好,他就不吹了。
李英子吹著,吹著,就從河岸上那片小樹林子里走下來,直直地朝著木呆的周學寶那邊走過去了。然而當她意識到周學寶認出她是李英子,她在岸上那片小樹林子里就消失了。
李英子雖然恨周學寶,同時她也最愛周學寶,這些年來,對周學寶的恨和愛,李英子一直深深地埋藏在她的心里頭。當她剛才走向周學寶時候,她把她對他的恨全都忘了,剩下的凈是對他的愛了。李英子是個犟脾氣的女孩子,卻又非常顧及臉面,所以說,無論如何,在這眾目睽睽下,她李英子絕不跟周學寶和好,認輸。
其實,剛才李英子一見周學寶把她認出來了,她突然間離開他,是想考驗一下他周學寶心里還愛不愛她李英子。
那天,周學寶追到小樹林子找李英子,李英子并沒有馬上離開那里。她只是在一個隱蔽的地方躲著,在暗暗觀察他,一見周學寶還是那么愛她,李英子就強忍著心里對他的愛,心里難受著離開了那里……
演出結束,雪下得就更大了。李英子沒讓周學寶走。就把周學寶和周家班的幾個徒弟,安排在幾戶老鄉的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雪就不下了。周學寶走的時候,李英子把他送到了村子北頭,他倆是并著排走的,周學寶說,天氣弄么冷,回吧。
李英子說:俺回。
可是,李英子沒回,兩個人還是并著排往北走著。腳底下的雪,被踩得“撲嚓”、“撲嚓”作響。路兩邊的小水溝子里也積了很厚的雪。溝坡上枯干干的茅芋草,上邊一片片鋒利的葉片被雪沾得雪白,路邊子忽兒出現一棵小刺槐樹,有時是兩棵小刺槐樹,上邊也都沾滿了雪白的雪。風呼呼地刮著,樹枝上的雪就刷刷地往下掉。兩個人只顧朝前走著,誰也不找誰個說話。
幾個徒弟一見他倆個那么有“意思”,就都躲得遠遠地跟在后邊走著。
一對戀人,多年沒見了。按說總算相見了,兩個人該有說不完的話的。可是,還能說什么呢?周學寶從昨天晚上一直到現在,他心里一直在想:俺已經跟別的女孩子訂了婚約了……告不告訴她呢……
李英子見周學寶一臉受難為的樣子,就不好意思說了。
愈送愈遠,村子都有些望不清楚了。兩個人還在并排著往前走著。
回吧。周學寶說。
李英子就說,俺回。
李英子就轉身往回走了。可是,她朝南沒走多遠,突然轉過臉站住朝周學寶喊:
喂——!還記著俺說的那句話嗎? 
二十六
周學寶回到家就病了。
周學寶不是真有病,他是心病。人家李英子現如今是一名解放軍干部了,心里卻還在愛著他周學寶。而他周學寶卻跟別的女孩子訂過婚了。
周學寶倒在床上,大被子蒙頭,一睡就是三天沒起床,也沒吃,也沒喝。到了第四天,周學寶起床了。他也吃了,也喝了。吃好了,喝好了,周學寶就帶著周家班出去給人家吹喇叭了。因為周學寶想好哩。他跟那個女孩子是訂婚,又不是結婚……到什么山,砍什么柴。走一步,算一步。車到山前必有路。想得他滿腦子亂七八糟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周學寶只要去泗縣給人家吹喇叭,就去解放區找李英子。可李英子見了周學寶,她再也不談兒女情長的事。每一次都是講蔣介石挑起打內戰的事情,說國民黨反動派到處慘殺共產黨和擁護共產黨的積極分子。李英子還說,跟著共產黨毛主席鬧革命,隨時都有被國民黨反動派砍頭的危險。我們共產黨人是不怕被砍頭的。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我一個,還有后來人。
那是1947年的一天傍晚,周學寶到泗縣長溝給人家吹完喇叭,去解放區找李英子,李英子對周學寶說,要打大仗了。我們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已經向南渡過黃河了。解放全中國指日可待了。上級讓她歸隊,去前線陣地演出。給同志們鼓鼓勁。周學寶問:多晚走。李英子說:今天晚上就走。周學寶聽了,就突然像丟了什么似的心里一陣不好受。李英子告訴周學寶,白天行軍太危險,交通要道口都被國民黨的軍隊封鎖了。只有走夜路,才好闖過封鎖線。周學寶知道留是留不住的了,就從肩上搭的少馬子里拿出了那支心愛的小銀喇叭,送給了李英子。
天黑了。
月亮升出來了。
星星也出來了。
周學寶肩并肩地把李英子送出了村子。
李英子說:再見!
周學寶說:再見!
然而,當周學寶目送著李英子他們走到了村頭那口水井旁邊時候,李英子突然大聲說了一句:
周學寶——,我愛你——!
到了1948年冬天,淮海戰役就開始了。那時候,周學寶報名參加了護送傷員的擔架隊。可是就在一天晚上,周學寶冒著槍林彈雨,從前沿陣地上抬回來一名傷員,他一見是一名女解放軍,就覺得眼熟,再仔細一想,就想起來了。那年她和李英子一起到泗縣的解放區工作過,還有一個男解放軍叫張大寬,哎,對了,她叫王小莉。
幾天后,周學寶因為心里掛著李英子,就去醫院里找王小莉,周學寶見了王小莉就問李英子這次可被派來嗎,我怎么沒有看見李英子?
王小莉一下子就被問咽了。王小莉將臉轉過去一會兒,又轉過來,才說:你叫周學寶吧?
周學寶說:俺就是。
王小莉哽咽了。她說李干事已經壯烈犧牲了。
周學寶一聽嚇傻了,連哭都忘了。
王小莉這才告訴他李英子死的經過。事情發生在今年夏天,那是在一天下午,李干事帶著她,還有吳風花,她們三個去劉莊給傷員慰問演出,回來時候天就黑了。她們在經過前沿陣地時,正遇上我軍跟敵軍打仗。敵人的子彈嗖嗖叫從她們耳邊子飛過去。那天天太黑,山路又滑,李干事被一塊山石絆倒,滾進了一個土坑里,王小莉伸手把她從坑里拉上來,她們走了有一段路了,她才發現你送給她的那支小銀喇叭被摔掉在土坑里了,她才跑回去找的。哪知,就在李干事在那個土坑里找到了那支小銀喇叭,從土坑里剛爬上來時,一顆子彈射穿了她的心臟……王小莉說,李干事在彌留之時,告訴她,那支小銀喇叭是他送給她的愛情信物,那就是她的生命。李干事還說,她死了,一定要把那支小銀喇叭埋進她的墳坑里。告訴周學寶,我愛他……他……
周學寶沒有哭出聲,只是哽咽著,眼淚慢慢地從眼眶流出來,流出來,突然間,他想起了李英子第一次喊他乘船過河爬樹掏小毛姑姑玩的那些事……還有那船,那是一條小舊木船,撐船的小老頭,戴著西瓜殼小帽,喊著拉魂腔泗洲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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