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布時間:2025-01-17 來源:安徽作家網 作者:安徽作家網
編者按:為實施好"文學強基"行動,引領和動員“文學皖軍”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以文學的方式書寫新時代鄉村變遷,反映江淮大地上鄉村全面振興的生動實踐,為中國式現代化美好安徽建設貢獻文學力量,省文聯、省作協主辦了“和美的魅力——鄉村全面振興中的安徽故事”系列采風創作活動,現陸續推送首站走進合肥市廬江縣的采風作品,以饗讀者。
風吹過丘陵
施維奇
和美之光
云霧,溪流,彩虹車道盤旋在連綿的大山里,通往廬南川藏線上市井稠密的礬山古鎮。山道兩邊盛開的山菊花,被秋雨一洗,明燦、絢麗而歡騰。左邊是山脊,有南北二峰,南峰略高,北峰稍矮,露出寺院恢弘的殿閣和黃墻,鐘磬的一脈余音,在耳際肅穆地縈旋回蕩。凌虛遠眺,峰巒疊嶂,又有寨基山、黃山寨巍然秀出,那邊已分別是無為、樅陽縣界,風吹過山野,遠離喧囂的氤氳里,是蔚然深廣的質樸和靜謐。
翻過雙頂山,礬山古鎮就呈現在視野里。老沙河的溪水,潺潺流淌在大礬山、小礬山和礬山老街之間,岸邊古木蔭涼,惠澤街巷與鄉野。都道是“千年礬都”,礬山采石煉礬,可上溯至唐中宗年間,在宋《元豐九域志》記載中,已赫然名列全國五大明礬產地。片石為墻,為路,小埠灣、哨步崗、衙御園的礬工村,鱗鱗烏瓦,無不浸染著歷史的滄桑。昔日,這條老街往南通到礬碼頭,窯戶礬蓬,柴堆錯落,煅燒明礬石的灶形如土炮(俗稱“土炮子”),裝著礬簍的獨輪車往來穿梭,直到今天,在眼前這條街心石板上,仍然看得見碾壓的一道道轍溝。當地朋友說,上世紀九十年代的鼎盛時期,廬江礬礦有三千多礦工,僅建在烏龜山頭的明礬大食堂,正常就餐的焙燒、明礬車間礬工就有近千人。那時銀行、供銷社、糧站、礦工子弟學校、醫院、地質局,以及百貨、搬運、食品公司、郵電支局等鱗次櫛比,商鋪林立,茶館、酒肆人聲鼎沸,老街繁榮,有“小上海”之稱。
如今,這里被定為國家工業遺址,礬礦的西山、東山平硐,127豎井、豎窯,明礬結晶池,小山街等,雖然早就停止生產,但看著它們不同尋常的身影,立刻肅然起敬。沒想到,這里集中保留如此多的礬工業遺存,實屬罕見。
陸游有一首追感舊事的詩作這樣寫道:“常憶初年十七時,朝朝烏帽出從師。忽逢寒食停供課,正寫礬書作贗碑。”少時用明礬水寫信,其字水干無跡,濕時方顯,其樂融融,絲毫不遜于放翁。山水畫中曾見山頂上的石頭,形如礬石,師說那叫“礬頭”。又引米芾《畫史》說:“巨然少年時多作礬頭。”巨然之師,五代山水畫家董源善用水墨礬頭,疏林遠樹,平遠幽深。想起他那幅《瀟湘圖》,所畫江南丘陵,綿延的山巒頂上有一個個小丘,濃淡相參,讓我聯想到廬南川藏線的神韻,極盡變幻莫測之奇。
在我記憶中,與發饃的堿、點豆腐的石膏相比,食礬凈透明亮。小時候放學到家,頭件事就是揭缸蓋,舀一瓢水,咕咚咕咚灌下。那時覺得,水中帶著淡淡的麻澀澀的礬味,格外甘甜好喝。而礬打下的白色塵滓,淤積缸底,水缸內壁也滑膩膩的。父親挑水,我的任務,隔三差五洗水缸,勞動獎勵為幾塊高粱飴,那種甜蜜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秋雨瀟瀟,且行且珍惜,老街里藏著的許多故事,都在穿越中閃亮。在一個草木葳蕤的山洞口,掛著“叫化窿”的牌子。洞深數米,走進去,像個寬敞的居室。據說“開山公”班氏兄弟,就是在這里發現了礬。他們乞討棲身于此,壘石為灶,舉火燒食,灶石久經燒烤,又經雨淋浸透,遂結出礬透明的晶體。后世建祠,奉班氏兄弟為采石煉礬的始祖,視“叫化窿”為神圣之地,從唐代以來一直未遭破壞。現在石窟里的凹坑、枯草以及塌方留下的石堆,可全是沸騰歲月的遺蹤。
白如碧玉,瑩如水晶。歷采礦、煅燒、破碎、浸出、風化、溶解、結晶,礬的涅槃,宛如“米熟久矣猶欠篩在”的生命法門。礬而不凡,礬工如礬,一首《挑礬歌》唱道:“礬山挑礬心煩穿,半暝起身真困難。走到礬窯沯滾滾,裝了礬來要一天。”這活兒有太多煩苦。大照壁是唐宋以來開采礦石留下的遺址,“父子釘樁互不讓,只因生命無保障。”以松為釘,拾繩采石,懸崖上各自釘樁拴繩。千百年風吹雨淋,東壁歷歷“生死樁”,根根可見。八大窯聳立西山腳下,氣勢雄偉,在悠悠時光中見證著礬礦的變遷,勾起濃烈的今昔之感。
穿過窄巷,就在看得見花樹和健身器材的今天那個花園里,礬礦工人俱樂部巍聳在水泥高臺上,建筑雖已斑駁,依然如虎踞龍盤,氣象磅礴,拉開大門,天地之間,砉然而動。白照壁上“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的詩句,彌漫著那個意氣風發時代的氣息。當年門前的燈光球場,滿場飛的年輕身影,好像從未消散,猶如那些遠年的聲音,還在禮堂里回響。
在一座礬石晶體造型的展廳,陳列的沙盤模型,讓我們看到一幅礦山修復繪就美麗生態的畫卷。“不一樣的新礬山”,聆聽歲月故事,感受工業之美,古鎮蝶變的交響樂已經奏響。千年的煉礬史保留很多珍貴而不可多得的遺跡,蘊含著厚重的礬工業文化,是一份寶貴的精神遺產。
離開礬山,再次奔赴一場老街的約會,已日近黃昏,一縷金色的陽光從雨云中射出。我們沿青石板路,往黃屯古巷深處走去。一棵桑樹蓊郁地張開樹蔭,羅蓋一樣遮蔽著方何宗祠,清清的黃屯河從祠前流過。老街趕“露水集”,人氣煙火稠密,別有洞天的院落傳承著許多手藝,鐵匠鋪里的镢頭泛著青光,剃頭匠的手推子咔嚓咔嚓響,柴火土灶的朱氏黃屯米餅上了央視,貨郎挑子還有賣“小零散碎”。一個老阿婆坐在遍地竹器里編籃子,讓我不由想起孫犁小說《荷花淀》中的句子——“手指上纏絞著柔滑修長的葦眉子。葦眉子又薄又細,在她懷里跳躍著。”庭院深深的感覺油然而生。暮靄冉冉,鄉村寧靜,坐在紫薇樹下,三五閑話,火紅的花使老街灼然綻放。
黃陂湖之歌
就那么浩渺地鋪展在目光盡頭,黃陂湖之美,出乎我的想象。
同行的廬江文友說,經兆河匯巢湖,由西河入長江,在黃陂湖和巢湖這一片水域,是當年李鴻章操練淮軍水師的地方。這樣一說,再看湖中青山的倒影,盤郁如艇,連亙似艦,吹過湖面上空的風呼呼有聲,便有了金戈鐵馬的意味。
“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海外塵氛猶未息,諸君莫作等閑看。”李鴻章的《臨終詩》如雷貫耳。清代以前,歷朝的威脅主要來自北方,海軍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并不突出;直到第一次鴉片戰爭,國門被西方的堅船利炮轟然洞開,國人才悚然驚醒:一個沒有海防的國家,就是砧上魚肉,只能任人宰割。李鴻章創建北洋水師,那是中國第一支近代海軍,可以說是中國重視海權的開始。
我喜讀史書,掩卷之際,每每扼腕長嘆。讀《日本國志》,在這本皇皇巨著中,黃遵憲條分縷析,詳細闡釋日本明治維新,以為國鑒。明治維新使之擺脫民族危機,“百務并修,氣象一新”,迅速崛起成為一個現代化國家。可是,直到甲午戰敗后,人們才想到這部書,在成書十年后才得以刊印發行。北洋海軍的結局大家都知道,如今一個多世紀過去了,那世紀大崩潰的災難和恥辱,依然帶給我們深深的思考。
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家鄉就在廬江石頭鎮丁家坎村,現在故居改建為丁汝昌紀念館,白墻黛瓦的幾進民居,緊鄰村村通的水泥路邊,距黃陂湖不遠。
歷史學家黃仁宇曾說:“生命的真意義,要在歷史上獲得,而歷史的規律性,有時在短時間尚不能看清,而須要在長時間內大開眼界,才看得出來。”盡管作為統帥和黃海海戰的前敵總指揮,丁汝昌對北洋海軍的覆滅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在當年“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李鴻章、丁汝昌等淮軍將領變法圖強、救亡圖存的愛國情懷,抗擊外敵的堅貞和誓死不屈的民族氣節,值得我們永遠地懷念和崇敬。
一聲清脆的天鵝的鳴囀,打斷我的思緒,把我的視線重新拉回到這片湖面上。黃陂湖是遠近聞名的觀鳥勝地,大片的淺灘濕地,為水鳥提供了豐富的食物來源。其中甚至可以尋覓到東方白鸛、青頭潛鴨、白鶴等珍稀鳥類的倩影。生命的歡歌在碧波蕩漾。
我腦神游,浮想聯翩,想起水軍,不由又想起彪炳千秋的廬江另一位水軍統帥——周瑜。據史書記載,周瑜生于士族世家,儀容俊朗,雅量高致。盧弼在《三國志集解》中說——
公瑾生長江、淮,諳識險要,出入彭、蠡,久涉波濤,熟籌彼我,用能以寡擊眾,遁走阿瞞,一戰而霸,克建大勛,玄德謂為本文武籌略,萬人之英者,豈虛語哉。或曰:“公瑾不死,操之憂也,先主亦安能定蜀乎?”
周瑜軍事生涯從二十一歲起,至三十六歲止,十五年間作戰多次,從未失敗,堪稱三國罕見的“常勝將軍”。特別是周瑜創建的東吳水軍,不僅贏得赤壁之戰的勝利,而且是孫吳鼎立于三國的軍事基礎。但一代英杰卻被羅貫中《三國演義》誤讀了。“既生瑜,何生亮”,成了周瑜的標簽。這種民間敘事和正史的“二律背反”,讓人忍俊不禁。
周瑜不僅是政治家、軍事家,還是一個音樂家。年少精通音律,但凡樂音上有錯誤之處,哪怕是酒過三巡,周瑜亦能準確聽出。時人說:“曲有誤,周郎顧。”唐代詩人李端在五言絕句《聽箏》中感嘆:“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素手鳴箏的美人,誤撥箏弦是怎樣柔情似水,只為換周郎一個回眸。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周瑜去世872年后,蘇軾泛舟游于黃州城外長江之上,見江浪如雪,驚濤拍岸,遙想赤壁烽火中的周郎英姿,豪情滿懷,寫下千古絕唱《念奴嬌?赤壁懷古》。
廬江縣城有周瑜大道、周瑜雕像、周瑜墓,小喬葬在西郊“瑜婆墩”,墓門東向,與城東周瑜墓遙遙相望。明代詩人王召有詩贊嘆:“東吳名將推公瑾,南國佳人說小喬;應是兩人俱絕代,白楊相望共蕭蕭。”清順治年間,廬江知縣孫弘喆修葺墓廬,并作《小喬辭》,以示悼念。
蒲葦連天,湖水澄碧,廬江這些風云人物和歷史軼事的畫面,在我心里激蕩,串起現在、過去和未來。時間或許就是一座大湖,回顧三國歷史,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不是那些鐵馬冰河的故事,而是在戰亂分裂中的人們,心中始終保持堅定不移的家國情懷。統一是那個時代的最強音,這種“分久必合”的堅定信念,成為周瑜等當時許多英雄志士奮斗犧牲的精神支柱。
夕陽正濃,沉雄壯闊。
——本文原載于《安徽作家》2024年第3期
施維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報告文學家協會副主席、秘書長,合肥市作協副秘書長,作品刊發于《人民日報》《安徽文學》《安徽日報》《新安晚報》等刊物,著有散文集《月是故鄉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