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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潤江淮”——安徽省作協(xié)文學(xué)創(chuàng)作大培訓(xùn)、作品大改稿活動太湖縣、宿松縣、潛山市作品選登

發(fā)布時間:2024-04-07  來源:安徽作家網(wǎng)  作者:安徽作家網(wǎng)

編者按:為助力基層精神文明建設(shè)、促進安徽文學(xué)高質(zhì)量發(fā)展,省作協(xié)長豐會議結(jié)束后,即組織專家分赴全省各區(qū)(縣),舉辦“文潤江淮”——安徽省作協(xié)文學(xué)創(chuàng)作大培訓(xùn)、作品大改稿活動,現(xiàn)分輯推出改稿會部分作品。




作品欣賞



喊山

王子月


1


許琴清點人數(shù)時,沒看見麥子。

這孩子,剛剛還在,怎么一眨眼就溜了?許琴急出一頭汗,演出一會就要開始,麥子去了哪里呢?此時,家長陸陸續(xù)續(xù)到了學(xué)校,校長搓著手,在操場上轉(zhuǎn)著空心圈,嚷道:“野溪小學(xué)就這么大,巴掌大的天,她又沒長翅膀,難道飛了不成!”許琴忽然一拍腦袋,說:“我知道了。”說罷扯起腳飛跑出去,校長在后面使勁喊她,許琴早沒了人影。

野溪小學(xué)的對面有一座大山叫野溪山,山頭長年云霧籠罩,大山起伏連綿,層層疊疊,高與天齊,過了山就是湖北的地盤。野溪山到底有多長,多高,沒人說得清。遠遠望去,山崖陡峭如壁,從半山腰有一股泉水順著山崖流下來,在山腳下形成一條小河,叫野溪河,腳背深的水,一年四季不斷流向山外。河上一座石頭壘成的小橋,橋頭河岸有一塊平坦草地,球場那么大。每逢周末,許琴總會領(lǐng)著一幫孩子來到這里,對著大山喊爸爸媽媽。這些孩子是住校的留守兒童,他們的爸爸媽媽在山的那邊打工。

許琴快步向河邊趕去,轉(zhuǎn)過山嘴,果真望見了麥子。麥子蹲在小橋邊,許琴幾乎是飛跑過去,喘著粗氣,抱住麥子,問:“怎么一個人跑出來了?大家都在等你呢。”麥子眼圈紅紅的,望著山腳下的山路,撅著嘴說:“媽媽想看我跳舞,說今天送新衣服來,叫我在這里等她。”

一會就要開始演出,許琴要麥子回到操場,麥子不走。許琴知道,麥子的媽媽春娥在山的那邊打工,兩個月才能來學(xué)校一次。估計春娥這會來不了,許琴便說演出不一定要穿新衣服,穿舊衣服也是一樣的。麥子抬起頭看著許琴,說:“別的同學(xué)都穿上了新衣服,我媽媽說了,也要讓我穿上新衣服跳舞。”許琴笑了:“家長看的不是服裝,是看你演出。看你眼圈都紅了,要是拍到照片上,可就不好看了。”麥子有些不好意思,揉了幾下眼睛,用河水洗了一把臉。

許琴與麥子趕回學(xué)校操場,校長松了一口氣,接著宣布演出開始。

這是一年一度的 “六一”兒童節(jié)匯報演出。野溪小學(xué)并不大,六個年級一百來學(xué)生,十幾間瓦房做教室,沒有舞臺,操場就是露天演出場所。為了看孩子演出,附近的家長興致很高,早早來到學(xué)校,圍在操場四周的草地上,曬出滿臉的黑汗。

許琴排演的是一個舞蹈節(jié)目,叫《喊山》,反映山區(qū)小學(xué)一群留守孩子在學(xué)校的生活,小演員全部是班上的留守學(xué)生。五十多歲的校長一開始沒看懂,后來看過幾次排演,覺得很好,才最終圈定的。

一群衣著鮮亮的孩子等候在操場外,興奮得滿臉通紅。麥子只穿了一件淺白花色的襯衫,一條藍色褲子,膝蓋上補了一塊補丁,擠在孩子們一起。輪到麥子班級上場了,音樂聲中,麥子與十幾個孩子走上舞臺。變幻的音樂聲中,這群孩子手牽手圍在一起,起伏跳躍,如飄拂的云彩掠過高高的野溪山。一會,音樂節(jié)奏變慢,麥子走到前排領(lǐng)舞。麥子的舞姿很優(yōu)美,一招一式都很到位,她望著學(xué)校對面的野溪山,雙手在空中畫著弧線,如大雁展翅。許琴好像真的看到這些孩子如大雁凌空,飛向野溪山外,飛翔在藍天白云下。接下來,麥子要表演幾個特定的舞蹈動作,雙腳騰空跳躍,雙手捧著學(xué)習(xí)成果,對著大山高聲喊媽媽。麥子騰空跳躍著,跳了兩個回合,卻身子一歪,雙手支在舞臺上。

這是許琴精心設(shè)計的舞蹈動作,為了麥子練騰空跳躍,許琴花了一番心血。她帶著孩子們,不止一次來到野溪山下小河邊練習(xí),找喊山的感覺。看到麥子跌倒,許琴的心猛地一沉,好在麥子反應(yīng)靈敏,在地上就勢做了幾個動作,隨著音樂很快爬起來,繼續(xù)跳著。許琴舒心地笑了,覺得麥子的確不簡單,竟然懂得救場了,看不出破綻。麥子繼續(xù)跳著,跳了幾下,卻再次跌倒。家長發(fā)出一陣“噓”聲,許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音樂在繼續(xù),許琴這才發(fā)現(xiàn)麥子穿了一雙塑料涼鞋,一只涼鞋的扣帶斷裂了。她示意麥子蹬去涼鞋,赤腳跳舞,麥子有些迷茫,忽然抬起頭,單膝跪地,雙手伸向許琴,哭喊著:“老師!”后面的孩子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然后跟著一起喊:“老師——”

音樂停止,麥子和同學(xué)們退下舞臺,家長們先是一陣沉寂,接著報以熱烈的掌聲和叫喊聲,一個勁地叫好。許琴擦著額上的汗水,微笑著,向家長點頭致謝。

演出結(jié)束,走讀學(xué)生回了家,只有住校生留在學(xué)校。許琴為麥子買了午飯,周末學(xué)校加餐,老師和學(xué)生都有一份紅燒肉。

紅燒肉分量不多,許琴把自己的一份給了麥子,自己吃青菜。麥子還在為演出摔倒的事難過,低著頭,默默地把碗里的紅燒肉夾給許琴。許琴夾回給麥子,說:“老師正在減肥,不敢吃肉的。”麥子這才說:“老師又不胖,也要減肥么?”許琴說:“老師要跳舞啊,得有苗條的身材,當(dāng)然得減肥。”麥子也說要跳舞,要減肥。許琴笑了:“三級風(fēng)都能吹走你,減什么肥,你現(xiàn)在要多吃油,增加營養(yǎng)。”麥子遲疑著,這才夾起一小塊紅燒肉放進嘴里,嚼了幾下咽了,連說好吃。許琴說:“好吃就都吃了,不要剩。”麥子答應(yīng)著,幾口把紅燒肉吃個精光,飯碗舔得干干凈凈。

午休時,許琴問麥子的腳還痛不,要帶她去衛(wèi)生所看看。麥子說已經(jīng)不痛了,站起來走了幾步路。許琴問麥子:“剛才舞臺上應(yīng)該喊媽媽的,怎么喊老師了?”麥子說:“我看到那么多人都在看著我,心里著急,看到老師就喊老師了。同學(xué)們見我喊老師,也跟著喊老師了。”許琴點點頭,順手拿了針線,把麥子的涼鞋帶子縫好。

一會校長喊許琴過去,夸《喊山》節(jié)目演得好。許琴一直擔(dān)心節(jié)目演出出現(xiàn)意外,說結(jié)尾本應(yīng)該喊媽媽的,影響了演出效果。校長呵呵一笑,說:“喊老師很好啊,我都感動了!你畢竟學(xué)習(xí)過舞蹈,懂藝術(shù),編排效果就是不一樣,很震撼人的。今年鎮(zhèn)里選送‘六一’參演節(jié)目,就是《喊山》了,結(jié)尾呢還是喊老師,不要改。我們這些生活在大山深處的留守孩子,媽媽不在身邊,與老師天天生活在一起,在孩子心目中,老師和媽媽一樣,時時刻刻都在關(guān)愛著他們。這就是老師媽媽,這就是真實的情感啊!”

野溪小學(xué)原來帶三年級課程的一位老師走了,去了省城。許琴來了后,校長讓她接替了三年級的課程,做班主任。許琴是舞蹈老師,校長破天荒地在野溪小學(xué)開設(shè)了舞蹈課,這在農(nóng)村小學(xué)不多見的。許琴班上一共有25個孩子,20個孩子住校,長年吃住在學(xué)校,由老師輪班守著。輪到許琴守護時,她就教孩子們舞蹈,在教室跳,在操場跳,甚至跑到野溪河邊跳,與孩子們幾乎形影不離。

許琴望著校長,心里忽然有些沉重。可不是么?在這些留守孩子心里,老師不就是媽媽么!


2


搭上最后一班車,許琴回到城里,已是萬家燈火了。

張進正在出租屋里等許琴。因為離家路遠,學(xué)校沒有多余的宿舍,張進便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一間簡易的房子。張進與許琴是中學(xué)到大學(xué)的同學(xué),畢業(yè)后,兩人一起到城里一家職業(yè)高中代課。后來,張進考取了城里的中學(xué)老師,許琴一年前參加小學(xué)教師編制考試,錄取后被分配到野溪小學(xué)任教。

野溪小學(xué)在大山深處,山高路險,離縣城100多公里。去學(xué)校報到時,許琴很有些猶豫,不想進山,張進更不主張她進山。考慮再三,許琴還是去了野溪小學(xué),她想等到來年通過招考公務(wù)員進城。幾個月前,公務(wù)員招考信息公布,許琴報了名,到市里參加了筆試。

許琴顧不上喝一口水,開了電腦,要查找考試信息。張進說:“不用查找了,結(jié)果已經(jīng)揭曉。”許琴急急地問:“我入圍沒有?有我的名字不?”張進翹起嘴,皺著眉頭,連連搖頭。許琴焉焉的,很失落的樣子。張進笑了,淡淡地說:“沒有就沒有吧,你不是說要做一輩子山區(qū)‘孩子王’么?正好可以安心扎根山區(qū),以后呢,評個‘最美鄉(xiāng)村教師’,也算不枉你獻身山區(qū)教育事業(yè)了。”許琴苦笑著,抱著腦袋伏在桌子上,說:“你就不要取笑我了,早知道這樣,當(dāng)初還不如不報考,浪費感情。”張進拉起許琴,要她一起出去吃飯,許琴不去。張進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叫你去外面吃飯,就是要慶賀你,你榜上有名了。”許琴偏著頭,說:“你就不要逗我了,尋我開心,沒個正經(jīng)的樣子。”見許琴認(rèn)了真,張進說:“網(wǎng)上信息剛剛出來了,你筆試第二名。沒有告訴你,是想等你回來,給你個驚喜。”許琴半信半疑,上網(wǎng)一查找,果真有自己的名字。

畢竟有希望進城,許琴望著張進傻笑。張進說:“看你苗條成豆芽了,臉色又黃又瘦的,怕是一個月也吃不上一回葷吧?要加強營養(yǎng),參加面試時才有底氣。”說罷,要陪許琴去附近的毛家飯店吃鴛鴦火鍋。許琴說:“我坐了一下午的車,骨架都快散了,一身臭汗泥,正難受呢。”叫張進點外賣回房間來吃,吃完飯她還得回鄉(xiāng)下老家看望父親。

吃飯的時候,許琴興致很高,說著野溪小學(xué)的事,說麥子聰慧有舞蹈天分,學(xué)習(xí)成績又好,只要好好培養(yǎng),將來一定大有出息。張進不以為然,說山區(qū)的孩子素質(zhì)不行,能好到哪里去?許琴把筷子一放,沉著臉說:“不跟你說了,你這是偏見,是歧視。”見許琴生氣了,張進陪著笑臉說:“我說錯了,說錯了。”把筷子遞到許琴手中,許琴瞪了張進一眼,說:“沒見過你這種人,虧你還是中學(xué)老師,以后不許再這樣說我的學(xué)生。這些留守兒童,他們遠離父母,物質(zhì)條件貧乏,缺少溫暖,缺少社會的關(guān)愛,他們本應(yīng)該享受城里孩子同等的教育,我們應(yīng)該多多給予關(guān)愛才是。”

張進不住地點頭,說:“看你這樣子,進山還不到一年,與山區(qū)的孩子難舍難分了。”許琴說:“這些孩子那么淳樸,多么像我的童年。”張進不想許琴提起她的童年,他已經(jīng)吃完飯,說:“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過了筆試,得認(rèn)真準(zhǔn)備面試,爭取下學(xué)期回城,不再去山區(qū)受那份罪了。再說,我們也該考慮結(jié)婚了。”許琴笑了:“就在這出租屋里結(jié)婚啊?”張進連忙分辨:“不是,當(dāng)然不是。我有公積金,可以貸款首付買房啊!”許琴笑得更厲害:“看你急的,誰要你買新房子了?回你老家一樣結(jié)婚的。”張進很感動,把許琴抱得緊緊的。

在家住了兩晚,許琴回到學(xué)校。校長說,“六一”演出那天早上,春娥坐別人的摩托車上山,在山角被一個騎摩托車下山的人迎面撞倒,摔下山崖,跌斷了腿,正在醫(yī)院手術(shù)。許琴聽了,難過得幾乎流下淚來。

午餐是由政府提供的免費營養(yǎng)餐。這天的午餐比較豐盛,除了兩個蔬菜,還有一個雞蛋、一杯牛奶,由各班老師分發(fā)到學(xué)生手中。麥子接過雞蛋,伸出舌頭舔了幾下,悄悄放進座位斗里。許琴問麥子為什么不吃,麥子說要留到晚上做晚餐,她的飯卡沒錢了,要等媽媽送錢來。許琴想著春娥受傷的事,知道春娥近期不會打錢來,走到麥子身邊,說:“媽媽已經(jīng)打了錢到卡上了。”麥子撲閃著黑眼睛,問許琴:“老師,我想用你的手機打個電話給媽媽,可以嗎?”許琴說:“媽媽上班正忙著呢,不能打電話的。”麥子沒有做聲,許琴摸著麥子的頭發(fā),讓麥子把雞蛋吃了,說要是變瘦了,媽媽會心疼的。

中午,許琴給麥子飯卡上充了100塊錢。

麥子相信媽媽一定會來學(xué)校。下午放學(xué)后,麥子要去山下等媽媽。許琴同意了,帶了麥子來到山下。

坐在河邊,許琴與麥子一起望著野溪山。這是晴朗的夏天,山頭的云霧散去許多,幾朵白云在頭頂慢慢飄著,飄過山頂,一直飄向山外。麥子看得出神,問許琴:“老師,山的那邊是什么樣子呢?有小河么?學(xué)校是高樓么?”麥子從沒走出過大山,連縣城都沒去過。許琴指著腳下的河水,問麥子:“你知道這清清的泉水流到哪里去么?”麥子搖著頭。許琴說:“你別看這溪流小,可它日夜不停地流淌著,最后流到了長江。”麥子拍手叫道:“我知道,我在電視上看過長江。媽媽說,長江可寬可長了,我以后要沿著這條溪流去看長江。”許琴連聲說好。麥子忽然問:“老師,媽媽怎么沒來看我呢?”許琴拉過麥子的手,問麥子是不是想媽媽了?想媽媽就對著大山喊幾聲。麥子搖著頭,不喊,揚起臉眨了幾下眼睛。許琴親了親麥子的臉,說:“你就是這山澗的小溪流,將來呀,你也要流向長江,流向大海的。等你長大了,你也會離開媽媽,離開老師的。所以,你現(xiàn)在就要學(xué)會獨立,學(xué)會面對。”

麥子有些茫然,問許琴:“老師,你是不是要走啊?”許琴不知道麥子怎么忽然說起這個話題,問是聽誰說的?麥子說:“班上的同學(xué)都這樣說,老師要進城,不再做我們的老師了。”許琴一時不知怎么回答,竟然紅了臉。她摸著麥子的臉,說:“老師不走,老師還要教你們寫字,教你們跳舞呢。”麥子笑出一臉燦爛:“真的?老師真的不走么?”許琴說:“真的,老師什么時候騙過你?”麥子還是不放心,要與許琴拉鉤。許琴伸出手,麥子也伸出手,大手勾著小手,一起說:“拉鉤拉鉤,蓋個印,一百年,不許變。”

山區(qū)的太陽落山早,才半下午時光,天漸漸變陰了。許琴要麥子回學(xué)校,麥子還要繼續(xù)等媽媽,說媽媽或許一會就要來看她。麥子的家在對面山凹里,因為媽媽長年在外打工,麥子很少回家。許琴用手梳理著麥子有些蓬亂的頭發(fā),麥子撿起一塊小石子扔進河里,不說話。許琴轉(zhuǎn)換話題,說:“跟老師說說,長大了想做什么?”麥子想都沒想,說:“我想和老師一樣,做舞蹈老師。”許琴笑了,把麥子抱在懷里,說:“好啊,讓老師抱抱你這個小老師。”

一直到天黑,麥子沒有等到媽媽,她們這才回到了學(xué)校。

這天是許琴值夜。晚上,等孩子們睡好,許琴發(fā)現(xiàn)麥子的涼鞋帶子又?jǐn)嗔耍昧酸樉€要縫。涼鞋太爛,吃不住針線,只好放下。剛熄燈躺下,手機來了信息,是張進發(fā)來的:大山的保姆,何時回到我的身邊,做我美麗的新娘?

許琴看了,偷偷樂著,回復(fù)了一個笑臉,發(fā)過去幾個字:大約在冬季。


3


參加鎮(zhèn)里演出的時間已確定,校長要求許琴精心準(zhǔn)備,高度重視,因為這是全鎮(zhèn)各小學(xué)的匯報演出,是一所學(xué)校綜合素質(zhì)的集中展示。以往,野溪小學(xué)參演的節(jié)目平平,校長把希望寄托在許琴,爭取這次能拿個名次,在學(xué)校放個響炮,讓外面的學(xué)校看看野溪小學(xué)。校長還告訴許琴,縣婦聯(lián)組織成立了一個“愛心社”,開展“大手牽小手,放飛成長夢”活動,幫助貧困山區(qū)小學(xué)的留守兒童,叫許琴做一些聯(lián)系與宣傳的工作,讓山區(qū)的孩子了解外面的世界,增長見識。

許琴在班上宣布這一消息時,孩子們的臉漲得通紅,一齊歡呼著,使勁鼓著掌。許琴要求學(xué)生們出一期板壁畫報,把教室寢室認(rèn)真布置一下,打掃得干干凈凈,衣服也要穿得干干凈凈的。安排完畢,許琴讓學(xué)生們發(fā)言,談?wù)劯魅说南敕āR粋€學(xué)生說,想讓城里的叔叔阿姨照一張相,他從來沒照過相。另一個學(xué)生說,他想看圖書,電視上城里的小朋友都有好多圖書看。輪到麥子發(fā)言,麥子憋了好一會才說:“我想去城里看媽媽。”孩子們哄笑起來,麥子紅了臉,低下頭去。許琴讓大家安靜,說:“麥子想媽媽很對的。我們的爸爸媽媽,為了讓我們好好讀書,為了讓我們將來能有出息,在外面辛辛苦苦打工掙錢。我們的爸爸媽媽,沒有一刻不在想著我們,牽掛我們。所以,我們只有好好學(xué)習(xí),做好自己的事情,讓父母放心。”孩子們安靜地聽著,一起喊:“老師,我們一定好好學(xué)習(xí)。”

晚上,許琴與春娥通了電話,得知春娥已經(jīng)做完手術(shù),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她告訴麥子,周末一起下山看媽媽。

星期五放過學(xué),麥子換上干凈的衣服,早早等在學(xué)校門前。麥子是第一次下山進城,顯得既興奮又膽怯,一路上把許琴的手抓得鐵緊。到城里時天已斷黑,馬路上亮起了路燈,把街市照得五彩斑斕。走在燈紅酒綠的大街上,麥子有些不知所措,怯怯地說:“老師,縣城真大啊,那些電燈真亮啊!”許琴笑笑,牽著麥子的手,進了一家商場,挑選了一雙涼鞋讓麥子穿。麥子不穿,不要許琴花錢買。許琴說:“你穿著破舊的涼鞋見媽媽,媽媽會心痛的。”等麥子換上新涼鞋,許琴又到飯店買了兩份快餐,與麥子一起吃了。

來到醫(yī)院門口,許琴對麥子說:“等會見到媽媽不許哭,好么?”麥子說:“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哭。”許琴終于說:“媽媽受了傷,正在醫(yī)院住院。”麥子搖頭:“媽媽在廠里打工,沒有住院。”許琴說:“媽媽被摩托車撞傷了,好幾天呢。”麥子頓時愣住了,眨了幾下眼睛,大哭起來。許琴想麥子哭出來也好,等麥子哭過,牽了麥子的手走進了醫(yī)院。

春娥的病房在五樓外科,許琴帶著麥子乘電梯上樓,麥子沒有見過電梯,不敢坐。許琴說:“我們在課本上說過坐電梯的,來,一起走進去。”麥子抓住許琴的手,壯了膽子跟著許琴進了電梯。一會,許琴找到了春娥的病房,還沒進門,有人說了一句:“麥子的老師來了。”許琴望去,靠窗戶旁病床上有個女人,正往這邊張望。許琴認(rèn)得是春娥,打了招呼,麥子早已跑到病床前,看著媽媽的兩條腿纏滿了白紗布,抱著媽媽又哭起來。春娥摸著麥子的臉,從頭看到腳,又是抹眼淚又是笑。

春娥的小腿上夾了鋼板,不能下地。許琴問起事故處理情況,春娥說,交警說撞她的那人應(yīng)該負(fù)主要責(zé)任,可那人是個本分人,在附近賣苦力,去年家里剛蓋了新房子,還欠人家好幾萬債呢。那人一共送了兩千塊錢來,還是借的。許琴嘆息著:“真是苦了你了!”春娥苦笑一聲:“那天,為了省30塊錢的車票,搭了熟人的便車,帶我的那人腿也骨折了,在這里住院。唉,可惜了我買給麥子的紅裙子,丟了找不到了。”

正說著話,一個年輕的女人進來,春娥說是她娘家小妹,麥子的小姨。小姨在福建瓷廠打工,專門請了假回來照顧春娥。春娥告訴小姨:“這是麥子的老師。麥子這孩子以前膽小怕人,念書成績一直上不去。自從許老師去以后,麥子變了,不光成績好,還學(xué)會了跳舞,性格也開朗了許多。我總說,麥子命好,遇上貴人了。”許琴說:“麥子很聰明,很懂事,悟性好。這孩子有天賦,我會盡最大的努力培養(yǎng)的。”

許琴安慰春娥好好養(yǎng)傷,叫麥子這兩天好好陪陪媽媽,星期天中午一起坐車去學(xué)校。小姨陪許琴下了電梯,在醫(yī)院門口,小姨告訴許琴,春娥的腿傷得厲害,醫(yī)生說可能會癱瘓,以后得坐輪椅。許琴有些驚愕,嘆息著:“麥子以后怎么辦?”小姨搖著頭,說:“姐姐命苦,她不能生育,麥子是從福利院領(lǐng)養(yǎng)回來的。”許琴的心一緊,她不知道麥子竟是這種來歷。小姨紅著眼睛說:“領(lǐng)養(yǎng)麥子,姐夫一開始也同意,可后來就不喜歡麥子,離開家跑了,幾年都沒有回家。”許琴更加驚愕了,問:“那……知道麥子爸爸的消息么?”小姨說:“他在南方,聽說與一個當(dāng)?shù)氐呐俗≡谝黄穑烙嫴粫貋砹恕=憬阕罘判牟幌蔓溩樱溩泳褪撬拿印_@些年姐姐在城里賣苦力,就是想麥子和別的孩子一樣,好好讀書,將來能有出息。”

這時張進來了電話,說要騎車來醫(yī)院接許琴。許琴的心情郁悶到了極點,她想,爸爸此時可能在家抽悶煙,正眼巴巴地望著漆黑的夜空,等著她回家呢。她回了張進的電話,不去張進那里,叫了一輛的士,直接回了鄉(xiāng)下的家。

星期天中午,許琴回到張進的出租屋。張進問:“發(fā)生什么事了么?魂不守舍的樣子。”許琴說,上午找縣婦聯(lián)的領(lǐng)導(dǎo)談事情,累了,想休息一下。張進說:“這段時間,你是得好好休息,等待面試,一有消息,我馬上通知你。”許琴斜躺在沙發(fā)上,雙手抱頭,說:“我不想?yún)⒓用嬖嚒!睆堖M說:“瘋了吧,你。”許琴仍然閉著眼睛,說:“我覺得,我還是適合留在山區(qū)做老師。”張進摸著許琴的腦袋,說:“沒發(fā)燒啊,怎么說起胡話了。”許琴推開張進的手:“我心里好亂,你讓我安靜一會好不好?我一會要去醫(yī)院接麥子。”


4


公務(wù)員面試時間恰好安排在鎮(zhèn)里匯演的同一天。

張進打來電話,叫許琴提前請假做好準(zhǔn)備,千萬不要誤了大事。許琴心里很亂,吃了晚飯,一個人來到野溪山下。

夜色中的野溪山,罩上一層薄霧,淡淡的月色下,顯得朦朧而神秘。陣陣山風(fēng)夾帶著水汽,從河谷邊吹來,在這個悶熱的夏季,清涼極了。許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大山的空氣,覺得心情好了許多。月光下,一個人走在這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許琴忽然想起了媽媽。許琴的家在一個小山村,村子前也有一座山,那時,媽媽每天都到城里做苦工,要很晚才回來。不記得有多少個夜晚,許琴一個人跑到村前的山路上,等著媽媽收工,爬到媽媽的背上。媽媽就這樣背著許琴走在星星底下,走在月光里。

許琴從小就喜歡唱歌跳舞,媽媽也希望許琴將來能登上大城市的舞臺。讀小學(xué)時,學(xué)校有個女老師是縣黃梅劇團下崗的,想培養(yǎng)許琴。有一年市里舞蹈學(xué)校到農(nóng)村小學(xué)招生,選中了許琴。那位女老師上門做媽媽的思想工作,想讓許琴去市里上藝校,媽媽卻不同意。許琴為此哭鬧了好幾天,好長時間不理媽媽。后來媽媽病了,一病不起,媽媽死前拉著許琴的手,滿眼淚水。媽媽的眼光,許琴一輩子也忘不了。

媽媽死后,許琴再也沒有去想跳舞的事,一門心思讀書。后來許琴考取了省城師范大學(xué),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爸爸喝了好多酒。爸爸告訴許琴,媽媽不同意她進舞蹈學(xué)校,一直很后悔,到死都覺得對不起許琴。媽媽那時有病,患了絕癥,時日不多了。媽媽是怕許琴學(xué)舞蹈太吃苦,舍不得許琴從小離開家,離開爸爸媽媽。

上大學(xué)后,許琴在課余時間刻苦練習(xí)舞蹈,參加過全國大學(xué)生舞蹈表演比賽。她知道自己這一輩子不可能成為專業(yè)舞蹈演員,但她心里總有個夢,希望能有個屬于自己的舞臺。自從到野溪小學(xué)當(dāng)了舞蹈老師,許琴認(rèn)為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舞臺。發(fā)現(xiàn)麥子后,許琴覺得麥子就是她自己,麥子也許成不了專業(yè)舞蹈演員,但許琴希望麥子能夠快樂。

此時,野溪山深林中傳來幾聲夜鶯的鳴叫,溫婉而急切。許琴想,這夜深了,夜鶯莫不是在呼喚自己的孩子回家吧?她抬頭望著天空,天上星光閃爍,她又想起了媽媽。山風(fēng)悠悠,站在星光下,面對大山,許琴真想大喊一聲媽媽。她在心里默念著,已是淚眼模糊。

愛心社已經(jīng)與許琴取得聯(lián)系,他們要到鎮(zhèn)里觀看許琴排演的節(jié)目,然后到野溪小學(xué)與孩子們座談交流。許琴問同學(xué)們,愛心社買了新書包和新圖書,要送給同學(xué)們,還要向?qū)W校捐贈一臺電腦,以后我們就可以在電腦上看到爸爸媽媽了,大家高興嗎?許琴以為孩子們會鼓掌的,誰知孩子們一個個望著許琴,不說話。許琴不知道怎么回事,麥子站起來說:“老師,我們不要書包和圖書。”許琴問為什么,麥子說:“他們送了書包圖書來,你就要走,我們不要老師走。”這時,孩子們像約定了似的,喊著:“老師不要走,我們要和你在一起。”

許琴楞住了,她的心如棒槌敲鼓,“咚咚”直跳。她一時說不出話,轉(zhuǎn)過身去,不讓孩子們看到她眼中的淚花。過了一會,她才回過頭,環(huán)顧著整個教室。教室是破舊的,桌椅是破舊的,孩子們的衣服也是破舊的。但是,這些孩子是淳樸的,他們的眼睛如野溪山下的溪流,清澈明亮。他們就是那山溪水,從山澗一路走來,穿過千山萬壑,最終要流出山外,匯入長江的。許琴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望著孩子們,然后笑著說:“孩子們,老師不走,老師向你們保證,一直陪伴在你們身邊。好嗎?”教室里立時響起歡呼聲。

又是一個周末,許琴沒有回城,她帶著班上的孩子,一起來到野溪山下小河邊演練。

休息的時候,麥子情緒不高,坐在河邊的石頭上,雙手托腮,望著大山發(fā)呆。許琴笑著說:“小小年紀(jì)有心事啦?”麥子揉著眼睛說:“媽媽喜歡看我跳舞,可她在醫(yī)院里,看不到我演出。”許琴拉過麥子的手,說:“鎮(zhèn)里演出要錄相的,媽媽在電視上可以看到啊。”麥子終于樂了。許琴說:“媽媽喜歡你穿裙子跳舞,下次回城,我讓媽媽給你買紅裙子,好不好?”麥子卻搖著頭,說不要裙子。許琴不解,問:“你不是一直想要紅裙子嗎?怎么又不要了呢?”麥子低著頭說:“媽媽住院沒錢,我不要裙子。”許琴摸著麥子的小臉,沒有說話。

回到學(xué)校,許琴在木盆里胡亂洗了澡,上床睡了。

夜色籠罩著的學(xué)校,顯得格外寧靜,陣陣山風(fēng)吹來,把玻璃窗戶吹得“嚓嚓”響。許琴躺在床上,又想到了面試。到底是參與還是放棄?許琴在心里一萬遍地問自己。想著想著,許琴沉沉睡去,她看見了校長嚴(yán)厲的面孔。校長烏黑著臉,指著許琴說:“你走吧,你根本不配做一名老師,你是個可恥的逃兵!在我們小學(xué)有兩位老師,在這里默默教書30多年了,放棄了幾次進城晉升的機會,為了什么?為了山區(qū)的教育一樣充滿陽光。你來了不到一年就想離開,這叫什么?臨陣脫逃!要是在戰(zhàn)場上,你會槍斃的,槍斃……”

許琴驚嚇出一身冷汗,猛地驚醒,這才發(fā)現(xiàn)天色已經(jīng)大亮。打開門時,麥子和同學(xué)們站在外面,說黑板報已經(jīng)出好,寢室教室也布置好,喊許琴過去看看。這一覺睡得真沉,許琴來不及吃早餐,用涼水洗了一把臉,匆匆去了教室。

檢查完畢,校長喊許琴去辦公室,她忽然記起那個夢,心里發(fā)怵。進了校長辦公室,許琴像犯了錯的小學(xué)生一樣,站在那里,心里有些慌亂。校長笑了,叫許琴坐下說話。許琴不坐,校長說:“你男朋友來電話了,為你請假面試。”許琴急忙爭辯:“這個張進,真會多管閑事。”校長哈哈一笑:“這可不是閑事,是大事,好事啊。好不容易有進城的機會,得把握好,我支持你。”許琴沒有做聲,轉(zhuǎn)過頭,眼睛望著窗外。校長說臨近期末了,學(xué)校教學(xué)任務(wù)不多,叫許琴安心回家去好好準(zhǔn)備面試,鎮(zhèn)里演出會安排其他老師的。許琴站著不動,校長說:“你去啊,與新班主任交接一下,我等著你面試的好消息呢。”許琴仍然不動,校長站起身,疑惑地問:“你這是怎么了?是有什么話要說么?”許琴平靜了一下心情,說:“校長,我決定不走了。”校長遲疑了一下,問:“什么不走?”許琴說:“我決定放棄公務(wù)員面試,繼續(xù)留在野溪小學(xué)當(dāng)老師。”校長一時僵住了,怔怔地看著許琴,一臉嚴(yán)肅地說:“這可是關(guān)系到你一輩子的前程,你可不要感情用事啊,后悔可就晚了。”許琴說:“校長,這些日子我一直很矛盾,我到底該不該離開學(xué)校。現(xiàn)在,我考慮好了,什么是前程?我覺得,我的前程就是努力做一名合格的小學(xué)教師,扎根山區(qū)。因為,我離不開這些孩子,離不開這溫馨的校園。這校園是我生命中的舞臺,我的人生價值在這里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校長沉默了半天,說:“你能留下來,我高興都來不及,這個學(xué)校需要你,需要你這樣有才學(xué)有責(zé)任有抱負(fù)的年輕教師。山區(qū)小學(xué),有了你們才會有活力,農(nóng)村教育才有希望。”許琴紅了臉,說:“校長,您這么一說,我都不好意思了……”校長在辦公室渡了幾步,說:“小許啊,你做出這個決定,以后也許會后悔的。你再考慮考慮。”許琴說:“不用考慮,我想好了!”校長重重地點著頭,說:“好啊,我終于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了!”


5


許琴趕回城里時,張進剛吃完晚飯。

張進要點外賣,許琴說不餓,不想吃。張進說:“這下好了,你就安心在家看看書,準(zhǔn)備面試。”許琴埋怨說:“你怎么還給校長打了電話,真是亂彈琴!”張進說:“什么話?我還不是怕校長不準(zhǔn)假嗎,真是狗咬呂洞賓!”張進不想影響許琴的心情,就用遙控器開了電視,電視里正播放李勝素演唱的京劇《霸王別姬》。張進跳了臺看體育頻道,許琴接過遙控器又跳了回來,說:“我就喜歡李勝素的《霸王別姬》。”

電視里虞姬走著碎步,翻轉(zhuǎn)著身子,哀戚纏綿的樣子。許琴學(xué)著李勝素的動作,一起唱著:“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wěn),我這里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看碧落月色清明。”張進坐在沙發(fā)上,鼓著掌,說:“唱得好!我看你與李勝素不差上下嘛,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呢?看來真是埋沒了一個藝術(shù)家。”許琴說:“是嗎?那你覺得我跳舞怎么樣?”張進豎起大拇指,說:“身段還是以前一樣苗條,唱和跳都有神韻,有范兒,可惜啊……”許琴說:“是啊,本來我跳舞都快生疏了,到野溪小學(xué)后,我才有了用武之地。那里有我的夢想與追求,那里是我藝術(shù)生命中的大舞臺。”張進點著頭,說:“是的,這一年來,你在那里吃了很多苦,付出了很多,當(dāng)然也有許多收獲。以后回城了,我們就好好經(jīng)營自己的日子。”許琴笑著:“那你認(rèn)為,我是繼續(xù)留在山區(qū)當(dāng)舞蹈老師好,還是考公務(wù)員好?”張進揮揮手,說:“又來了,一個小學(xué)老師,哪里比得上一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墓珓?wù)員?”許琴說:“我要是放棄面試,繼續(xù)留在山區(qū)小學(xué)呢?”張進生氣了,說:“一個山區(qū)小學(xué),能有什么值得你留戀的!”

許琴沖了一杯茶,遞給張進,又倒了一杯開水自己喝。她坐到張進身邊,喝了一口水,說:“有個事,我得與你商量,聽聽你的意見。”張進問:“這么嚴(yán)肅,什么事?是岳父大人在催彩禮么?”許琴又悶頭喝了幾口水,說:“我想了許久,還是決定繼續(xù)當(dāng)老師!”張進一聽,忽然把茶杯重重地放在茶幾上,瞪圓了眼睛,說:“現(xiàn)在考公務(wù)員多么難,你卻輕易地放棄,我真不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許琴說:“麥子的媽媽遭遇車禍,還在醫(yī)院,我得帶著她。”張進說:“你讓別的老師帶著,也一樣的。”許琴說不放心,麥子離不了她。張進敲著茶幾說:“麥子沒有你,不能過日子怎么的?這次不去面試,你就沒得機會了,你還真想扎根山區(qū)一輩子啊?你要想清楚了,不要為了一個麥子,毀了你一生的前程。”

見張進火氣很大,許琴陪著笑臉,說:“我不是只為了麥子一個人,而是放心不下幾十個孩子,舍不得離開野溪小學(xué)。你知道么?野溪小學(xué)兩年里,走了3個老師,孩子們是多么失望啊!我要是真的離開了這些孩子,我一輩子心里都不會好受的。城里少一個公務(wù)員真的沒什么,但山區(qū)少了一個老師,還真不行。所以,我已決定,放棄面試。”張進盯著許琴:“你真的決定了?”許琴點點頭。張進的臉色變得很難看,說:“我明白了,今晚你回來,就是要唱‘霸王別姬’,對吧?”許琴被張進的話氣笑了:“是唱‘打虎上山’。”張進氣得身子都在顫抖,在屋子里轉(zhuǎn)著圈,忽然停住,一字一句地說:“許琴,我告訴你,你要真放棄面試,你可能一輩子進不了城,我們呢,一輩子兩地分居。既是這樣,我們還結(jié)什么婚!”許琴眨著眼睛,調(diào)皮地笑了起來:“怎么,想離婚啊?”張進“哼”了一聲:“離什么婚?就此分手!”

許琴覺得十分委屈,背過身去,滿眼淚水。

張進覺得話說重了,有些反悔,口氣軟了下來:“山區(qū)的辦學(xué)條件環(huán)境,不是你一個人能改變的,你能有機會進城,應(yīng)該好好把握才是。”許琴淚光閃閃,說:“這些我都想過,可是我實在放心不下麥子,放心不下這群孩子。我走了,學(xué)校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有新老師去。現(xiàn)在我要是放棄面試,我也許會后悔一陣子,但我如果真的離開這些孩子,會后悔一輩子的,這種感受你不懂。你要是走進了他們的生活,你也會感動,也不想離開他們的。”張進冷笑著:“你真是與山區(qū)孩子呆的時間長了,與孩子一樣天真,你以為你能拯救整個世界?”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許琴,她騰地跳起來,逼到張進面前,厲聲說道:“我當(dāng)然沒有能力去拯救世界,但我能幫助像麥子這樣的孩子。我還要告訴你,我已經(jīng)加入了‘愛心社’,準(zhǔn)備每月抽出部分工資,資助像麥子這樣的貧困山區(qū)孩子……”

一席話說得張進面紅耳赤,他看著許琴,語氣近乎哀求,說:“我們就要結(jié)婚了,我是不想過著牛郎織女的生活……”許琴氣還沒消,說:“其實你就是太自私,這么多年了,你根本不懂我的心。我沒能上舞蹈學(xué)校,這是我一輩子的遺憾。到了野溪小學(xué),我忽然醒悟了,真正的舞臺不是在高樓內(nèi),而是在長滿草木的土地上。大山腳下,小河邊,山間小路,到處都是舞臺,因為這些地方充滿著愛。你在城里學(xué)校,享受著許多優(yōu)越感,而且覺得是理所當(dāng)然的。那么山區(qū)學(xué)校呢?山區(qū)學(xué)校的學(xué)生,他們也應(yīng)該逐步享受到城里學(xué)校一樣的教育……”

張進低著頭,半天才緩緩地說了一句:“不要說了,去休息吧……”說罷,默默走進房里,也不開燈,和衣倒在床上。

一大早,許琴來到醫(yī)院看望春娥,囑咐了幾句。出醫(yī)院后,去商場挑選了一件紅裙子,然后搭上了去山區(qū)的班車。


四指佬

何曉


在我們戴家咀,戴四指也不叫戴四指,叫四指佬。五六歲的潑皮伢,二三十歲的小伙子,七十多歲的老伯伯,個個都叫他四指佬。

四指佬爹娘走得早,沒人做主,他一生未娶,。老來碰上國家政策好,吃低保,另外有各種農(nóng)補,衣食無憂。

四指佬聞名遐邇,并不是因為他單身一人,還是因為他反手只有四根手指。

四指佬年輕的時候基本上不落家,每年只做清明的時候回來到祖老墳上燒香,拜完年就走,一個人也不通知,來無影去無蹤。

四指佬總是提前幾天回家做清明,那時候野地里墳頭上炮一響,我小腳的奶奶就嘀咕:“只怕是四指佬來家做清明了。”我就跑到墳地里去看。四指佬已經(jīng)走了,墳頭上冒著青煙,一地鞭炮的碎屑,在初春的草地上,紅得耀眼。

聽老一輩的人講,四指佬原本好手好腳,爹娘在世的時候,把他叫“兒”,沒有取個正式的名字。四指佬五六歲的時候,一日夜里起大風(fēng),爹娘劃船打魚,一回落水,都淹死了。四指佬從此沒人管,到處流浪,也沒死脫。1998年夏天,洲上江里發(fā)大水,一夜,四指佬被派出所帶回來,據(jù)說是沒有身份證,在南京捉到了,遣返回家。當(dāng)時是一大新聞,轟動戴家咀,男女老少圍到看,發(fā)現(xiàn)他反手只剩下四根手指,就笑他是四指佬。過兩天派出所要他上戶口,辦身份證,他就說自己姓戴,叫四指佬。

有人向他打聽怎么只有四根手指了,他總不說。那時候,戴家咀的女人早上都圍在塘里洗衣裳,我常跟到奶奶一起在塘里戲水。過了幾天,四指佬的故事就傳開了。

原來,四指佬好吃,又沒得錢,在南京偷飯店的包心粑,被老板捉到了,死打一頓。四指佬倔,一聲不吭,也不討?zhàn)垼习迥餁獾冒l(fā)昏,一菜刀就剁了他一根手指,不準(zhǔn)他再來偷粑。做賊心虛,他自己當(dāng)然不肯講出來。

過了幾天,有洗衣裳的女人說四指佬的手指不是被南京的老板娘剁掉的,因為四指佬回來干凈熨帖,不像是在外頭討飯。女人們說,四指佬在外頭發(fā)了財,惹上賭博,有一回推牌九的時候做手腳,被發(fā)現(xiàn)了,人家叫他退莊他不退,打起架來,手指被砍掉了。死嫖爛賭的人,爛指丫爪,自己嚇得不敢作聲。

四指佬也曉得人家在背后怎么議論他,哪個背后無人說,哪個背后不說人,他隨人家講,從不辯駁,該出門照出門,該回來做清明照做清明。在我們戴家咀,有沒有四指佬都一樣,人們照過日子,但四指佬的話題一直存在。

去年清明過后,四指佬就不再出門了。一個人在戴家咀東頭搭個屋,據(jù)說還是國家貼錢做的。他不大與人來往,但戴家咀哪家有白喜事,他是必到。靈堂前頭接香燒紙,上祭釃酒,放炮打鑼,這些粗事,不用人招呼,他默默主動做好,無非就是混二兩燒酒喝。

前不久,我小腳的奶奶壽終正寢,喪服既成,四指佬第一個到,奶奶在家停半個月,他也是天天必到。有四指佬在,好多我們不懂的事,虧得他都懂,不至于錯亂。為了感謝四指佬,有天夜里,我就多勸了四指佬兩盅酒,沒想到把他的話匣子勸開了。

我說:“奶奶高壽走,喪事百樣好,只有一樣遺憾。”

四指佬問:“不準(zhǔn)放炮?”

“碰到這個政策,也是沒辦法。”適逢縣里煙花爆竹禁限放,我無奈地說。

“你曉得我怎么成的四指佬嗎?”四指佬放下盅子,晃了晃他的反手。

四指佬把話題這么一宕,我最好奇,頭搖得像撥浪鼓。

“放炮炸的。”四指佬干脆利落地說。

原來,那年在南京,四指佬在一個小廟里做假和尚,專管放炮。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有日早晨,四指佬拿一個董炮去放,他順手點火,反手捏炮,一點著,引太快,螞蟥搭到水牛腳——甩也甩不脫,炮就在四指佬手里炸開了。

“所以你老哥回來長住,碰到這些白事,就管放炮,免得我們也炸到?”我篤定地問眼前這個紅著臉的男人。

“你們是好手的人,不曉得厲害,我呢,大不了成三指佬。”四指佬憨憨說完,然后抻著頸喝了一盅酒。

“四指哥原來都是為我們好,不準(zhǔn)放炮,你成不了三指佬。”我不禁站起身,舉起杯來說,“四指哥,再干一盅。”


河邊漁事

吳其華


當(dāng)父親和叔叔們都不再是驕傲的街巷少年,不得已來到長河邊生活的時候,捕魚是他們學(xué)會的第一件事。

二叔和小叔擅長以絲網(wǎng)網(wǎng)魚。他們用透明的絲線,一梭一梭織成各種規(guī)格的網(wǎng)。規(guī)格通常以“指”為單位。我們家的男人統(tǒng)統(tǒng)都有一雙靈巧的雙手。祖父,父親和三個叔叔,還有我的哥哥們,他們的雙手會打算盤,會書法,會寫文章,祖父甚至還寫過上演了的劇本……。而唯有織網(wǎng),在那個年月是最適宜的。二叔和小叔深夜結(jié)伴去長河邊網(wǎng)魚,網(wǎng)回來的通常以鲹子居多。即便是最家常的鲹子,去腸腌制,大太陽曬上兩天,炒辣椒下飯,都有談不盡的好味道。

三叔顯然是我們家最會捕魚的人,只有他的一生是靠捕魚為業(yè)。從前我家的祖屋在一個港鎮(zhèn)的老街,祖父愛交友,長衫短褂,紳士農(nóng)夫,都在我家來來往往。挑著鸕鶿捕魚的外鄉(xiāng)人曾在我家暫住過。三叔應(yīng)該就是那時候愛上了這個陪伴他一輩子的生靈。三叔認(rèn)真地置辦了漁船,找外鄉(xiāng)人討要了幼小的鸕鶿,像養(yǎng)育兒女一樣飼養(yǎng)它們。據(jù)說小鸕鶿非常難養(yǎng)活,甚至要用到雞血,慢慢滴到鸕鶿的喉嚨里。總之三叔硬是把鸕鶿養(yǎng)到成年。他把我們家的祖屋,這個曾經(jīng)開過染坊的鋪子,拆得空空蕩蕩。店堂中間是一個四方亮堂的天井,三叔在天井的地方開辟出了一間鷹房——我們這兒管鸕鶿叫魚鷹,是一種特別腥的動物。三叔在鷹房里用條凳和木板搭了一個窄窄的床,一年中有很多的夜晚他都是和他的魚鷹睡在一起。

走到港鎮(zhèn),下街,往西,腥味越來越濃,那就是放魚鷹的長個子家。三叔是整個街道身量最高的人。港鎮(zhèn)上的人家,大多經(jīng)商,因為地處在三縣交界處,水陸交通方便,只有隨便在街上擺個攤子,都能養(yǎng)一家人。但三叔拒絕做生意,哪怕家里有那么大的店堂。他通常是天不亮就挑著他的漁船出門,船沿上蹲著幾只伸著長頸子的魚鷹,帶著滿身的腥氣去往河邊。傍晚時分,三叔回來了,帶著終年不絕的咳嗽聲,臉上卻是輕淺的笑容。魚鷹們還是蹲在船沿上,頸子卻沒有早上伸得那么長,窄長的船倉里有滿肚子魚籽的大鯽魚、黑滾滾的大草青、小嘴寬肚子的扁葉……但祖母總是對三叔捕回來的魚視若無睹,而把二叔和小叔網(wǎng)回來的銀亮的小鲹子,用篾篩子驕傲地晾曬。

記憶中父親和三個叔叔打的最大一場架是在1981年。這一年祖父恢復(fù)了名譽和待遇——一筆錢款是很大的數(shù)目。我盡管小,但還是能察顏觀色。祖父來不及分配這筆錢,就在一場晨練中匆匆離世,什么也沒有交待。盛大的葬禮之后,袓母將錢讓二叔和小叔保管。可是,他倆把錢弄丟了。二叔和小叔說是去長河邊網(wǎng)魚時丟掉了。祖母幫著描繪丟錢的情形——下著大雨的夜里吶,兩個人還去河邊網(wǎng)魚,錢就放在身上,落到河里了……有么法子呢,錢落到水里,大水沖走了。

父親,三叔,二叔和小叔,他們打了很大的一場架。祖母跳著她的小腳,拉著父親和三叔要去跳河才歇息。顯然父親不想在那筆錢上再花心思了。甚至在捕魚上,父親也不愛花太多心思。我記得他有一條布網(wǎng),很重,網(wǎng)的底部全是錫腳,織網(wǎng)的用料比絲線粗硬得多,并且上過桐油。晴天要曬網(wǎng),布網(wǎng)在陽光下散發(fā)出油香與魚腥混和的味道。父親只是在天氣好的傍晚,背上他的布網(wǎng),去到長河岸邊,看準(zhǔn)一塊地方,用力撒開。網(wǎng)底的錫腳四下張開沉沉落在河底,父親再慢慢收攏,網(wǎng)底一準(zhǔn)有收獲。

我記憶里,喝過鮮美的魚湯,冬天是特別下飯的魚凍;更為奢侈的是,我吃過用小麥粉包裹油炸的小魚。母親把油炸的小魚盛到一只缺了口的藍邊碗里,送給祥伯的孫子吃。然而,父親捕魚很散淡,全憑心情而定。祥伯的家有一排五間土屋,借了兩間給父親,我們?nèi)揖驮谶@兩間借來的屋子里生活。門口有開闊的稻床,祥伯在熱天的稻床上扒曬稻,赤膊,頸上搭一條老布巾,擤鼻子水一串串地滴到稻谷上。父親常常端一把椅子,坐在稻床上讀人民日報,讀完一張報,便背著手繞稻床來回一圈,心滿意足的樣子。父親不再為丟掉的錢憤懣,也不像三叔那樣精心飼養(yǎng)鸕鶿。甚至,二叔小叔要蓋房子了,父親仍是不急不躁。

1982年的夏天,二叔和小叔在一個壩上連著蓋起了八間房子,剛剛蓋到上瓦,起了一陣龍卷風(fēng),房子讓暴風(fēng)刮成了廢墟。那一天惡雷滾滾,天空中烏云密布。彼時我的小嬸正有身孕,因此動了胎氣,祖母安排母親服侍小嬸生產(chǎn)。那是一個艱難的夏天,實在沒什么吃的,母親說好在有魚。三叔的魚鷹不斷銜回來新鮮的鯽魚和烏魚,讓小嬸的奶水豐盈,小堂弟長得白白胖胖。

后來這個大家庭的格局變得令人不解。父親和叔叔們早年學(xué)業(yè)無成,后期職業(yè)不穩(wěn),一大家人四下散開。老屋留給了三叔一家,條件是為祖母養(yǎng)老送終。為什么祖母不選擇與她最疼愛的兩個兒子一起生活呢?二叔與小叔的房子連成一片,在街口的壩上,青磚大瓦開開朗朗。他倆做各種各樣的生意,賺的錢還放貸收利息。小叔成了整條壩上最有錢的人。然而祖母并不愿住在他們的新房里。每年正月初一早上,祖母腳下所有的兒孫都要去給她老人家拜年。我們一大排孩子,高高低低地踏著港鎮(zhèn)青石板上厚厚的炮竹屑,街道兩邊的鄰居一聲接一聲感嘆,吳奶奶家的孫子那是一大浪啊。

老屋的店堂另開了門,祖母單獨進出。另開一個廚房,祖母單獨開火。她是嫌棄三叔飼養(yǎng)的那些魚鷹所發(fā)出的腥味嗎?祖母也是吃魚的,僅吃魚肚子那一塊活肉。我初中時的學(xué)校在老屋旁邊,若是口渴了,課間會去祖母那兒喝茶。祖母對我輕淡、客氣,多思而敏感的我并沒感受到祖母多少慈愛。倘若三叔家的女兒不小心闖入了她的視線,那三個身材高挑膚如凝脂的堂妹,不論哪一個,我都感受到祖母對她們硬生生的嫌厭。對她們說話的語氣也輕慢,末了還輕蔑地哼一聲。她的慈愛都凝聚在我的五弟六弟以及二叔家的堂姐身上,一副歡喜不盡的樣子。

祖母不僅吃魚挑剔,脾氣也非常不好。但她長壽。80歲的時候,祖母跌了一跤。祖母說過,老屋歸了三叔,三叔就該為她養(yǎng)老送終。三叔抱著跌壞了的祖母問他的三個弟兄,要去穿鋼釘嗎?父親和二叔小叔都說不用了,人生七十古來稀,老娘活了八十,要得。祖母就這樣在床上癱了幾天。然而到底三叔還是把祖母送去了醫(yī)院。出院后祖母再不能下地走路。我的小哥為祖母買了一個輪椅。這樣過了幾年,母親和我的二嬸小嬸商量,老三這樣太苦了,我們分擔(dān)吧。二嬸小嬸也正有此意。一個月四個星期,祖母在她的四個兒子家輪流居住。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從港鎮(zhèn)的下街青石板上推出來,又推進去,一直推到祖母97歲那年壽終正寢。靈堂搭在小叔家的大院子里,父親和三個叔叔跪在祖母的棺木前,四個白花花的腦袋低垂著。他們都流著老淚。他們是那樣傷心,在快一百歲的老娘面前,他們哭得像一群孩子。

國家明令禁止鸕鶿捕魚后,三叔仍做著販魚的生意。若在周末清晨去菜市場,看到來自我家鄉(xiāng)的魚販子,我就要問他,哪些魚是長個子的。每次我都把三叔收的魚買些回來。我說一口縣城的口音,魚販子并不知道我出生自他的小鎮(zhèn),我也從來沒說過,港鎮(zhèn)上那個很有名的弄魚人,是我的三叔。我把三叔收的魚買回來,拿一只矮凳坐在院中慢慢打理。先一條條去鱗,再去鰓,去尾,最后刺開,掏掉腸肚,洗凈用鹽略微腌上,再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我會忍不住想一想三叔。想他在河里捕魚的場景:他高高的個子站在窄窄的漁船上,一手抓住魚鷹的頸子,一手用拇指伸進魚鷹的嘴,極小心地掏出某些帶刺的魚,不能傷及到魚鷹的咽喉。我又想到他的慢性咽炎導(dǎo)致的咳嗽,想他挑著漁船在港鎮(zhèn)的街道邊側(cè)身讓人的樣子。三叔收的魚隨便哪種燒法都有好味道,尤其野生鯽魚,備好蔥姜,菜籽油燒紅鍋,入了咸味的魚在鍋中煎炸到兩面焦黃,噴酒,落一勺醋,兩勺生抽,紅綠辣椒碎和姜片都鋪上魚身子,再添些水,紅燒好了雜湯雜水一大碗呢。

父親是什么時候不再拎著他的布網(wǎng)去捕魚的呢?等到我開始懷念那些裹著面粉的油炸小河魚時,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漁網(wǎng)不見了。我在他的身邊生活到十五歲離開,又過了好多年,我再次回到他身邊,想要帶著孩子一起好好觀察一下外公如何捕魚,才發(fā)現(xiàn)家中那條非常有特色的布網(wǎng)找不到了。不光是漁網(wǎng),還有那臺有著黑亮珠子的算盤,以及母親的紡車,織布機,我和哥哥們小時候收集的整箱的連環(huán)畫……所有的老的物件,全都不見了蹤影。


郭良琴散文二篇

離離處暑煙


處暑滿地黃,落于其間的七月半也越來越近了。“離離”本是形容植物繁茂,我用在這里,是為了表達對中元節(jié)的秋思,像那燃在郊原上的火紙煙的裊裊欲離狀。

潛山土風(fēng)清嘉,山里很多人家至今仍保留有做“七月半”的諸多舊俗。

一個多月前,母親很認(rèn)真告訴我,她夢到父親了,一臉的愁苦,穿的居然是一條膝蓋上破著兩個大洞的褲子。母親憂心忡忡。

七月半我得記著多剪滴估衣,好燒給他。母親說完,似乎顯得舒心了一些,也似乎在告訴父親,再忍一忍,等到七月半,就有錢用了,也會有新衣服穿了。

在塵世劬勞本分的她,哪來的能力去顧及另一個世界的親人,穿得好不好,吃得怎么樣,有沒有開心?可是我說不出口,也不忍心告訴她這是迷信,因為我相信文化的力量可以讓人變得快樂,讓人安靜。我常常想,文化可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中元節(jié)文化最早可以溯源到南北朝時期,一千多年里,有分崩,也有融合,還有數(shù)不清的生離死別,但始終沒有阻斷其傳承,反被如我母親這樣不識字的普羅大眾所信奉,并深信不疑,這對生活于平凡人間,又無法用高深的科學(xué)知識來開導(dǎo)自己的普通人,該是多么好的精神安慰,如若他們知道人死了就是徹底消失,對他們該是多么大的傷害呀。

很久以前,明清時期?還是更早的唐宋朝?不知道,有個叫菊花的小姑娘,十歲那年的七月半,跟她母親到三祖禪寺為她新亡的父親做超度——

來做超度的人很多,各色人都有。他們要在這兒呆上一整天,白天做各種準(zhǔn)備工作,天黑后還要拜粱黃懺,放瑜伽焰口。

要準(zhǔn)備的東西很多,只記得一整天都在不停地折銀兜、元寶,裝進一個大紙袋,正面寫什么,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反面寫上“三祖道場”,然后在封口處寫上“封”,再在“封”字的上面蓋上三祖禪寺的大印。

另一項準(zhǔn)備是請人在紅的、黃的或綠的表紙上寫上“冤親債主,六親眷屬”等等字樣。這些紙三寸寬,六寸半長,像恐怖片里的女鬼拖下來的舌頭。將這些舌頭粘滿西面墻上,后來的就一條粘著一條,很多條長長的舌頭就粘滿了西墻。粘的太長也不行,快拖到地上了,后來的人如果想粘,就需要借助梯子,從更高處的舌頭上往下接,正碰巧又起了風(fēng),滿墻長短不一的舌頭亂翻亂舞。

銀兜、元寶由黃表折就,外面攤子也能買到現(xiàn)成的,但還是親手折的管用些,所以清早開始,小小院子里就擠滿了折銀兜、元寶的人。他們有的互相熟悉,有的去年好像見過,有的面孔卻很陌生。來這種地方,都是懷揣著各自心酸故事的人——明年不知道又要增加哪些新的面孔?

菊花的娘總是感慨頗多。這個女人在極力縫補自己的生活,同時還在意別人生活的線頭接起來沒有。

......

是啊,誰的生活永遠是嶄新的呢,說不定,我們的祖先創(chuàng)造出像中元節(jié)這樣獨屬于中國人的文化印記,就是為了縫補人們生活的呢。


小雪賞冬


小雪是十月節(jié),但在皖西南,雪離我們還遠得很呢,十月是名副其實的“小春”。雖然晝夜溫差有點大,但白天常常有十?dāng)z氏度以上,只要有陽光,棉襖是不用上身的,這日子到河邊走一走,或者爬一爬山,萬綠叢中間以紅黃,在別處恐怕還以為是深秋呢,卻是我們皖西南最美的初冬景象。

紅的是柿,是烏桕葉,是楓葉,是說不清名字的樹葉。

烏桕長在野水亂石間,飽霜后,色如渥丹,鮮紅可愛,遠望之,會讓人疑心是二月花;若要看楓葉,看黃的銀杏葉,看真正的藍得要命的天,那就得開車,往水吼、塔畈山里去。

西鄰隔墻有株大柿子樹。左旁的那顆果樹,這日子結(jié)了黃黃的果子,一個個足有小南瓜那樣大,掛在翠綠的葉間。這是什么果?怎么不摘了吃?問之,答曰是桔柚,不是為了吃,就留著看的——我每經(jīng)過,常常奇怪,桔柚的葉經(jīng)冬后,不落反而更綠,簡直綠得發(fā)亮,發(fā)光,好像上了臘一般,有種質(zhì)感。柿子早就紅了,人家卻懶得摘,紅柿攢聚在樹顛,碩大的柿葉落個精光,只剩下黧黑色的枝柯盤曲,紅柿壓枝,成了鳥兒們的“冬藏”,常常引得一群群鳥兒上下盤飛啄食——夠它們吃上一整個冬天的了。

柿樹向有美蔭之稱。二三十年前,柿子是稀罕物,常常等不到紅透,就要打下來,不然會有半大的頑皮孩子想法偷了去。我小時候,生產(chǎn)隊有一株大柿子樹,每年初冬組織隊員打柿子,每家能分十來個。分到手的柿子很硬,這樣的柿子是不能吃的,得用厚衣服焐上些日子,焐化了才有風(fēng)味。但我們根本等不及,隔天就要去捏一捏,隔天就去捏一捏,實在等不及了,也不管化不化,就偷偷吃上了——嗐,味道實在難吃,還巴嘴得厲害,吃不到一半,結(jié)果大抵是扔掉了事。想不到,如今的小康之戶,鄉(xiāng)野農(nóng)家,房前屋拐,多植柿子樹,熟了也不摘,僅僅是為了好看。

高墻曲枝,有裸樹,也有美蔭,果則一紅一黃,真可作畫。這是皖地特色的中國畫,祥和的小雪之美,一副冬賞圖。

節(jié)氣的顏色從沒有像初冬這樣豐腴,經(jīng)霜后的山野,更是五顏六色,泥金,蟹膏黃,檸檬黃,豬肝紅,柿紅,深紅,淡紅,紅得發(fā)紫,種種鮮艷的顏色都出來了。所以,我常常想,節(jié)氣不僅僅有重量,還有顏色呀。

看楓葉只能去山上,因為楓樹惡濕。霜后丹楓,望若錦繡,要說賞葉,橫中的九山是我們皖地山中楓葉最美的地方,飽霜后的楓葉,顏色赤紅,夕陽的逆光映照其間,縱目一望,仿佛春天時燃燒似火的映山紅花海。時間最好是小雪前后,早了,葉子沒紅透,晚了,一場大風(fēng)又會把樹葉吹得七零八落,只能看個寂寞。今年和攝影的朋友去得正佳時,是小雪后的次日,連續(xù)出了十幾天的太陽,早晚溫差又大,山里自然下過很重的霜。去的那日,天氣微暖,霜未著樹,山林被露水打濕,陽光從崗上斜射下來,紅葉參錯,楓林比往年更加明麗可愛。

烏桕樹多臨水,這一點與楓樹不同。賞桕不僅在葉,還在其實。著霜桕葉,其色鮮紅甚至在楓葉之上。桕葉冬初經(jīng)雨后會落,因十月的雨水寒氣重,《荊楚歲時記》認(rèn)為這月的雨堪比藥水,蠹蟲飲此水就會開始冬蟄。小雪后,皖地常會起大風(fēng),一場風(fēng)雨來襲,桕葉一夜間會被吹落大半,但桕子成叢,掛在樹梢,如梅花初綻,可經(jīng)冬不落。

烏桕樹我們家鄉(xiāng)人叫梓樹,其子白色,像上了臘一樣有光澤,可榨油。我小時候,生產(chǎn)隊沿河栽了很多梓樹,冬初葉落后,大人們用一根很長的竹篙,綁上鐮刀,拗?jǐn)噼曛Γ踔琳驹诘厣希蛞粴猓覀冞@些孩子就拿一個布袋,在樹下揀桕子。古時的人常常將烏桕同桑樹栽一起,多植于田邊溝旁,房前屋后的亂石間。離鄉(xiāng)的人,回望家的方向,桕樹那飽霜的紅葉,那雪白的桕子,還有樹下雙親送別的越來越小的身影,是游子心中最后的牽掛,故鄉(xiāng)被稱作桑梓,我想可能有這個原因吧?

明人更重烏桕,文震亨的《長物志》曰:“秋晚葉紅可愛,較楓樹更耐久,茂林中有一株兩株,不減石徑寒山也。”深以為然。

潛山多美樹,八百年的銀杏樹,我知道有兩株,一株在官莊,一株在五廟,都得到了很好的保護,周邊民豐物阜,道路敞然,從晚秋到初冬,觀賞者絡(luò)繹不絕,但若論古色自然,槎水方山的那株勉強可以算得上。

銀杏之美在于蕭寂。我至今仍記得,幾年前,攝影朋友帶我去九山,有意從牌樓過,從牌樓到橫中的路上,看到一處銀杏葉:曲徑空山,數(shù)株銀杏樹凌空兀立,坡下幾間低矮瓦屋,背對山林,門鎖人空,銀杏葉在瓦頂和石徑上鋪了厚厚的一層,那種寂寒之美,讓人終生難忘。

楓葉之美在林泉,桕葉之美在寒颯。

去山里賞葉,看到一人抱的大楓樹被山民鋸斷,堆在路邊,心下非常可惜。我們現(xiàn)在知道保護銀杏樹,為什么不保護好楓樹呢?而且我以為要在河渠溝畔、野水怪石間多植烏桕,既能固沙,又能觀賞,晚秋初冬,又多一勝景矣。


芒花馬

孟憲策


那匹修長的紅鬃馬,前腿舉起,腰身直立,后腿踏蹬,頭顱上昂,健碩的肌肉有力凸鼓,勢如弦索緊繃的巨弓上裝填的長箭,亟待射發(fā)。

一聲驚天長嘯,紅影閃動,鬃毛飄飄,蹄聲得得。在母親含淚微笑的佇望里,紅影向著遠方一路絕塵,背上的四娃意氣風(fēng)發(fā)……蹄下正是芒花乍開的五月,滿山?jīng)坝恐霞t的波濤。

這是夢里母親編織的那匹芒花馬。

母親第一次送給四娃的芒花馬,由一整枝芒花編繞,恣意夸張的馬鬃和馬尾,正是綻開不久的兩枝小芒穗。四娃把芒花馬舉在手中一抖一抖,馬兒便得得奔騰,自己好像就跨在馬背上起伏,歡喜的心有如兩朵早熟的芒花,在山風(fēng)中悠悠飄飛。

那次母親帶著四娃去老家背后的大溝放牛。在權(quán)木中尋摘小麥泡的四娃突然聽到母親興奮的呼喚,轉(zhuǎn)身就回跑。望到母親手中神氣十足的芒花馬,四娃三腳并作兩腳就到了母親身邊。他一把抓過那馬,高高擎起,甩開腿圍著母親跑。整整一個下午,在母親甜甜明亮的微笑里,四娃舉著那馬,一會兒沖下山崗,一會兒奔上山脊,清悅的“駕,駕,駕”在初夏的松林遠遠回蕩。

大溝四季芭茅叢生,遠遠望去,一層壓著一層。芭茅高,牛們用力舉起脖子,伸長舌頭,卷住長長下垂的葉梢,倒拖下來,才能吃到頂端鮮嫩的新苗。牛們樂此不疲,哪怕只一頭,也經(jīng)常把整個大溝弄得呼哧嘩啦。有了這份熱鬧,四娃平日在山林里離開母親胡亂轉(zhuǎn)悠,也不怎么害怕。四娃甚至覺得,母親不是帶著自己放牛,母親就是放自己和牛。

芭茅很多。肥葉的生長旺盛,人一樣心寬體胖,葉邊的刺柔和,很少割人。它的芒桿粗,表面光亮,有柔性,適于編織。淡淡的紫紅花穗,很像馬鬃馬尾。瘦的葉刺尖利,碰上它,幾乎是粘著肉割,但是抽的芒桿細,韌性足,編織精巧物品不可或缺。

芒花新出苞,白綢般,又軟又糯,銀亮柔滑,帶著一股清香,是牛們的最愛。母親喜歡在這個季節(jié)帶著四娃上山,邊放牛,邊做針線。看著四娃閑逛無聊,母親就抽來芒花,為他編玩具。

抽芒花既要防滑倒,摔著,又怕不小心割著。好芒花一般在山巖地壩高處,秸稈也高。母親夠不著,只得一手抓住一大把矮芭茅桿,屏住氣,另一手伸直去夠高芒花的長葉。高壩外,母親一腳踮地,一腳懸空,就是一只懸掛在屋檐上的蝙蝠。

終于凝神勾著長葉,母親輕輕抓住,一拉,一松。等它狗尾巴似的花穗搖甩過來,母親突然換手,一把搶到芒花,拽下來,才會松出半口氣。等到站穩(wěn)腳,扯開苞葉,抽下芒花,母親才會吐出剩下的半口氣,舒展開得勝的微笑。

芒桿到手就要剖。剖芒篾從柔嫩的底部開始。母親用大拇指指甲劃開芒桿底部,然后兩手大姆指和食指分別捏住兩皮芒篾,均勻用力。輕輕一拉,芒桿就“吱吱”地一分為二。剖到花穗的分叉,母親一臉認(rèn)真,把整朵剖開的芒花上上下下再打量一遍。用多少折馬頭馬身,用哪一綹花穗做馬鬃,哪一綹做馬尾,都要一一算好。

剖到馬尾,母親在它后面往下一折,掐去頂,蓄作馬后腿。母親把帶有馬鬃的芒篾向上一拗,留下六七寸,再折回來。然后掐住一寸來長,對折成馬嘴和脖子。

架子搭好了,母親把另一皮芒篾橫著垂直繞過它,再向后繞過馬腿,轉(zhuǎn)回來,編出腰身。將折馬頭剩下的芒篾向上繞過馬嘴,回折。幾次對繞,芒篾快用完,母親就將繞過馬嘴的篾頭朝下固定當(dāng)馬前腿,把橫繞的篾頭扎入馬肚子,一匹神氣十足的芒花馬就耀武揚威。芒花馬一步步成形,母親緊繃的臉一下下放松。芒花馬成了,母親的微笑也飽滿了。

芒花馬在手,母親橫瞧瞧,豎看看,總覺得少點什么。忽然她眉頭一展,發(fā)現(xiàn)了秘密。母親小心地抽來一支瘦芒桿,做了一個菱形的馬鞍,端端正正地穿搭在馬背上,臉上的微笑才全都綻開,于是興沖沖地呼喚四娃。芒花馬神氣活現(xiàn),擁有它,哪顆幼小的心不會做一個美夢,瀟瀟灑灑去闖蕩外面的世界呢?

新的奇的東西,四娃都感興趣。母親教四娃編芒篾,從編菱角開始。母親抽來兩枝粗壯的芒桿,比劃著教四娃剖篾。剖到芒桿穗部,四娃折一段二寸來長的細枝橫卡在剖口中間。母親將兩皮芒篾斜著向上對繞,再向下繞過細枝,交給四娃。四娃學(xué)著母親,把芒篾繞完,扎好篾頭,掐尾留柄。在母親盈盈的微笑里,一只金黃的芒桿菱角閃閃發(fā)亮。菱角兩面,芒篾排列整齊,紫紅與金黃構(gòu)成的花紋對面通透,細看過去,晃著花著你的眼。

看著四娃笨拙地擺弄菱角,母親攤開布滿黑色裂紋的雙手,把菱角柄夾在掌心,用力來回搓動。四娃突然發(fā)現(xiàn),菱角變成了一棵樹或一個錐子,或是牛們棲息的大草堆,乃至一座寶山,你想成什么就是什么。望著四娃一臉的驚奇,母親笑得格外得意。

編菱角、馬,是編芒篾的入門。編籮,簍,鷺鷥,才顯真本事。母親編織籮和簍,就是袖珍的真籮真簍,最巧的是連四娃都找不到芒篾的頭和尾。四娃翻來覆去地看,怎么也研究不出個結(jié)果,沮喪中升出敬佩。母親編的鷺鷥,拉腳翅膀會扇;帶角的牛,豎獠牙的野豬,弓背的長須蝦……一件件活靈活現(xiàn),四娃小,一時也學(xué)不會。四娃只知道拿著母親編的這些小玩意滿山跑,就像滿樹林蹦跳的松鼠。

大麥泡一簇一簇,黑里透紅,甜中帶酸;小麥泡的枝條從藤蔓中挑出來,掛著一顆一顆珊瑚豆似的小球,又紅又亮,清純的甜。母親編好一擔(dān)芒花角籮,裝上紅紅黑黑、黃黃紫紫的泡粒,用一節(jié)細長的芒桿挑著,送給四娃。角籮一甩一甩的,四娃挑在食指上,在母親笑瞇瞇的叮囑中,從大溝一直挑回家,在床頭掛到滿山的芒花飄飛散盡。

芭茅年年換綠,抽生一茬茬紫紅的新穗,一如狂奔的馬尾,滿山甩晃。母親卻走遠了,不再回來,四娃依舊跨著她的紅棕馬,在她祥和的微笑中滿世界馳騁。


山高水長

歐陽冰云


風(fēng)起天柱山


“奇峰出奇云,秀水含秀氣。清冥皖公山,巉絕稱人意。”詩仙李白默然遙相許;“天柱一峰擎日月,洞門千仞鎖云雷。”詩人白居易站在天柱山之巔,禁不住大聲吟誦。踏著先哲們的足跡,一路追尋。高聳入云的山峰,讓我一次次駐足仰視。高山仰止。天柱山像一位飽經(jīng)風(fēng)霜、歷盡滄桑的老人,默默注視著來來往往的眾生;又如一位滿腹經(jīng)綸的智者,面對世事滄桑,云淡風(fēng)輕,寵辱不驚。

坐著纜車上山,踏歌而行。一路歡歌笑語。站在山頂,極目眺望,江山映帶,煙云迷離。奇峰峻嶺、山川田園,盡收眼底,心境澄明,一片祥和。

坐在山之巔的石凳上小憩,一陣涼風(fēng)吹來,清爽快意。俯瞰山崖上的青松,形狀各異,隨著山勢生長。有的生長在懸崖峭壁,十分險峻;有的生長在路邊高聳的石巖上,搖搖欲墜,讓人心驚膽顫;有的生長在溝壑之中,形成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線。這些樹從何而來,是一陣風(fēng)吹來的種子嗎?還是鳥兒銜來的種子?它們在山崖之巔,屹立了幾百年,汲取了山的靈氣,經(jīng)歷了山中的風(fēng)雨,早已與山融為一體。

飛來峰,蔚為奇觀。一峰獨立云霄,峰頂巨石如蓋。飛來峰是怎么形成的呢?真的是飛來的嗎?還是大風(fēng)吹來的?就像我們這群游客,因為趣味相投,從天南地北相約而來,緣聚天柱山,像一陣山風(fēng),吹來又散去,無影無蹤。

山風(fēng)驟起。峰谷中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仰望山峰,上面的石刻依稀可見。山崖上的青松,挺立在巖石的縫隙里,像一個正在攀爬的老人。我聽見風(fēng)中烏以風(fēng)先生的吟誦:“予系峭壁間,如蜘蛛吐絲下垂。”老人已如風(fēng)一樣逝去,但他花費畢生心血撰寫的《天柱山志》,卻如一盞明燈,照亮著許多登臨天柱山、仰慕天柱山的人。

剛才穿過神秘谷,驀然回首,看見一塊巨石隱在叢林之間,人們稱贊是“三月鳥”。我喜歡這個名字,但那一剎那,我想到了烏以風(fēng)先生,他應(yīng)該也是一只三月鳥,一生與天柱山結(jié)下了不解的情緣。

一九三七年的潛山,戰(zhàn)爭的煙火籠罩,人心惶惶。烏以風(fēng)先生卻決計登臨天柱山,在當(dāng)?shù)厮庌r(nóng)的協(xié)助下,繞飛來峰至天柱峰西南,征服了天柱峰,并在巨巖上描摹了“孤立擎霄”石刻,留下千古佳話。“予仰天長嘯,聲震山谷,極目騁懷,為之大快……”烏以風(fēng)先生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酣暢淋漓地抒發(fā)了對天柱山的深愛。大自然鬼斧神工,真是神奇?zhèn)ゴ螅诖笞匀幻媲埃覀兠恳粋€人都是渺小的。

在那個風(fēng)云變幻的歲月,愛情更加彌足珍貴。一九三六年,烏以風(fēng)任宣城中學(xué)校長,他是一位愛才、惜才的人,特別是對那些勤奮刻苦、家境貧寒的學(xué)子,更是呵護有加,常常省吃儉用,資助那些需要幫助的學(xué)子。周荃就是那些寒門學(xué)子中的一員,她正當(dāng)二八妙齡,青春聰慧,端莊美麗。一個是風(fēng)華正茂、才華橫溢的老師,一個是妙齡當(dāng)年、聰穎動人的處子。他解囊相助,資助周荃的學(xué)費;看到周荃凍僵的小手,心疼不已;周荃挑燈夜讀,他悉心輔導(dǎo)。周荃仰慕他的人品、學(xué)識,畢業(yè)后以身相許,相伴左右。戰(zhàn)火紛飛的歲月、顛沛流離的生活,愛情也靠不住。在重慶,當(dāng)國民黨軍官利用金錢和權(quán)力加以誘惑,年輕的周荃絕情地離他而去。他的心在泣血,他的淚水打濕了桌上的書本。雇一頂小轎,送心愛的女人出嫁,只有烏以風(fēng)這樣的君子才能做到。愛人的背叛,是人生中的大不幸。他傷心欲絕,想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冥冥之中,感覺天柱山在召喚,他不顧個人安危,穿越敵人的封鎖線,以拳拳赤子之心,歷盡艱辛,回到古南岳----天柱山的懷抱。他在天柱山腳下自筑草堂,名曰“忘荃齋”,自號“忘荃居士”。可是那個叫荃的女子,已經(jīng)刻骨銘心,哪里忘得掉?越是想忘記,越是記憶猶新,越是刻骨的思念。他只有把自己交給天柱山,不舍晝夜,勘探山路,修路修塔,尋找怪石飛泉,攀登峭壁懸崖,記錄山上的植物、動物,撫摸天柱山的每一寸土地,為修撰《天柱山志》留下了第一手鮮活的資料。

站在山頂上,能清晰地望見半山腰上的煉丹湖。一湖碧水,就像天柱山的眼睛,更像一扇靈動的窗戶,映照著奇峰峻石。山因水而俊秀,水因山而靈動。我多次在煉丹湖畔尋覓,會隱身術(shù)的左慈早已化成了一縷清風(fēng),空留煉丹湖畔煉丹臺。煉丹湖水質(zhì)清澈、碧綠如玉,四周群山羅列,環(huán)境優(yōu)美,湖中倒影,如錦如織,給這平靜的水面增添了生機;微風(fēng)徐來,湖水蕩漾,波光粼粼,又是一番景象。舊志載:“潛峰左,巖徑深邃,名上煉丹,昔左慈燒藥于此。至今天晴日朗,煙霏起林薄間,蒼翠明滅,濃淡不常。上有火池,久雨不盈;水池,久旱不涸。閣部史道鄰(史可法)嘗登此,嘆為奇絕。”古人把這一奇觀稱為“丹灶蒼煙。”明代詩人盧桂游此吟詩曰:“蒼蒼一縷煙,裊裊出蘿薜。仙風(fēng)四散吹,俱帶金丹氣。”山與水相依相戀,不舍不棄,天長地久,山高水長。

坐在返程的索道上,突然聽到了一個女子在唱黃梅戲《天仙配》,她的聲音清純甜美,圓潤婉轉(zhuǎn),未見其人只聞其聲。仰望天柱峰,半隱在云霧之中,仿若仙境。能在云霞中自由漫步的,恐怕只有七仙女了。

山風(fēng)鶴唳。山上的松枝吹得嗚嗚作響。大自然奏響了生命的樂章。在群峰之巔,在峽谷之上,一只雄鷹凌空而起,搏擊長空,它的翅膀撫過神奇的天柱峰,飛向更遠的蒼穹。


露營地的月光


我是第一次到達天柱山腳下的露營地。露營地,這個名字新奇而神秘,充滿著誘惑,讓人遐想聯(lián)翩。而當(dāng)你真的在這里,你就會明白露營只是一種感覺。此刻,你只是在一片草地之上,一輛房車,或者一間木屋,就是今夜的歸宿。

臨水而居。推開窗戶,感覺房子在輕輕地移動,像一葉小舟在水中搖曳。案前幾桿新竹,窗外一本芭蕉。朋友新贈的詩集,在燈下徐徐展開,如潛山美女一路的歌聲,婉轉(zhuǎn)動聽,直擊心弦,久久不忘。

窗外有幽幽的蟲鳴,好像是紡織娘的低訴,輕輕地、絮絮地,在讀一本芭蕉上的愛情故事嗎?輕輕推開小木窗,一輪皓月,在松林間高懸,讓窗外的夜晚顯得格外明亮、格外寧靜。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只見明月不見泉,但能遠遠地,聽到泉水叮咚,在山澗,在我們看不見的深處,在叢林之間,月光在泉水上流淌。

邀幾個文友一道在林間漫步,月光將我們的影子疊在一起。談?wù)撝膶W(xué)和生活的話題,露營地的夜晚靜謐安詳,讓我們不由感嘆,歲月如此靜好,若能歲歲如今朝,該是多么美好。

路旁一株太陽麻,把我們帶回到童年的時光。秋天的太陽麻,花未全謝,月光下一簇簇嫩黃的花朵,簇?fù)碓谝黄穑翊禾斓挠筒嘶āL柭榈墓麑嵪裢愣骨v,剝開豆莢,里面是又小又扁的小豆子。同行的女詩人迫不及待嘗了嘗豆子的味道。有人說這個叫豬屎豆,我們坐在地埂上爭論不休。豬屎豆這個名字太難聽,根本配不上今晚的月光。讓我們以文學(xué)的名義,在月光下談?wù)撎柭椋M管度娘說它有毒,那又如何?我們喜歡,這月光下的太陽麻。月光下,嘗毒的女子,是那樣的美麗動人。

霽月光如練,盈庭復(fù)滿池。秋深無熱后,夜淺未寒時。白居易在秋夜的月光下吟唱。我們一路走,一路歌唱,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季節(jié)。我聽見了遠處的吊橋上的笑語,木樓上有女子在唱黃梅調(diào),松林有詩人正在吟誦剛寫好的詩作。我們在松林間的小路上走走停停,有人踩到了一個松樹簸籮,激動地握在手心里。林間的小鳥被我們嚇得振翅而飛。

找一個亭子坐下,好客的主人為我們準(zhǔn)備了“天柱弦月”,一簇綠茶在沸水中裊裊婷婷,細嫩的茶芽慢慢地舒展開,水的溫度緩緩地詮釋著茶的清香,在這寧靜的曠野四溢開來,慢慢地向你彌漫開來,驅(qū)散你身心的疲憊,輕輕抿一口,突然有了歸來的感覺。今夜,舉杯邀月,不醉不歸。

《潛山縣志》記截:“茶以皖山為佳產(chǎn),皖峰高矗云表,曉霧布漫,淑氣鐘之,故其氣味不待薰焙,自然馨馥。”喜歡弦月的模樣,緊致、沉穩(wěn)、冷靜、內(nèi)斂,有一種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自信,好比氣質(zhì)美如蘭、才華馥比仙的女子,韻中生韻,香外生香,讓人向往,讓人癡迷,讓人迷戀。陸羽的《茶經(jīng)》在月光下慢慢地打開,舒州潛山茶的記載,讓我們更加相信,弦月是歲月恒久的依戀,是歷經(jīng)風(fēng)雨磨煉的醇香,是大自然與人類的相依相戀,是你我相遇的緣。

明月如霜,好風(fēng)如水,清景無限。天柱山下露營地,我抱著月光入眠。


親近黃湖

黎澤斌


乘快艇飛馳在黃湖上,我分不清自己是在現(xiàn)實,還是在夢境。

時值盛夏,驕陽似火,肉眼都能見到黃湖的水氣在蒸發(fā),在上升,在聚集,最后幻化成了藍天里的片片白云。此時的黃湖,湖面遼闊而寧靜,湖水幽深而沉穩(wěn)。

湖邊的水草多為香蒲,豐茂如林,青翠欲滴,清香盈溢。臨近岸邊的水里長滿了水菱和荷葉,綠得發(fā)亮的葉片間點綴著大小不一、高低錯落白的、黃的、紫的、粉紅的花,像是誰在湖面鋪上了一層柔韌厚實的繡花毯。

抬頭遠望,全長七八公里的黃湖大橋像一條橫臥水面的巨龍,又像一座跨越湖面的長廊,橋墩整齊粗壯,橋身蜿蜒修長,氣勢恢宏壯麗。映著烈日灼熱的光線,大橋秀頎的身影顯得既優(yōu)雅安寧,又華貴雍容。這樣大的湖,配上這樣長的橋,確實是相得益彰;湖中有橋的倒影,橋下有湖水的映襯,水與橋這樣相依相生,讓人心中不由對大橋建設(shè)者產(chǎn)生出無限的崇敬之情。

再遠處,一排排乳白色的風(fēng)電機像一架架巨大的風(fēng)車,靜靜地佇立在綠色的原野。透過湖水蒸騰的霧氣,這些大風(fēng)車似乎也在烈日的炙烤下變了形,產(chǎn)生出扭曲的幻影。藍天,白云,碧草,湖水,大橋,風(fēng)車,所有唯美的元素集合在這里,建構(gòu)成了現(xiàn)實中的童話世界。

頂著烈日,我們一行人穿上救生衣,分頭坐上了幾艘快艇。每艘快艇的尾部都豎立著一面鮮艷的旗。駕駛員都是面龐黝黑,一看就是飽經(jīng)了黃湖風(fēng)雨的漁民。他們的駕駛技術(shù)嫻熟,船速飛快,動作輕靈,隨著艇身的跌宕起伏,平靜的湖面立刻劃出了一道道優(yōu)美的白色弧線。艇尾的紅旗隨風(fēng)舒卷,獵獵作響,像一團猛烈燃燒的火焰。快艇在廣袤的水面疾馳,我的耳畔充斥著風(fēng)聲和水聲,烈日的淫威也在黃湖風(fēng)水的濕潤里化為無形。

一轉(zhuǎn)眼,快艇已經(jīng)接二連三從蒲草遍地的淺灘,到了原先遙望的霧靄氤氳處,我們仿佛來到了水天相接的最遠方——其實也只是到了湖中央。駕駛員關(guān)掉了引擎,小艇像一個沉沉入睡的嬰兒,慢慢停止了躁動,風(fēng)聲、水聲、旗幟的飄拂聲也隨之消失,四周漸漸歸于沉寂。舉目四望,水天茫茫,波光粼粼,碧流漾漾;快艇身后航道里的白色泡沫在逐漸破滅,環(huán)繞著小艇的水紋正一圈圈擴散向遠方……

廣天闊地,一葉扁舟。黃湖!你包容了我初登小艇的恐懼、激動和欣喜,也滌蕩著我內(nèi)心深處的怯懦、孤獨和輕狂。只有在此時,人的自私自大才渾然消失,心中除了涌起“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慨嘆。

黃湖的水和黃湖的天,一樣的湛藍,一樣的純凈,一樣的無邊無垠。湖水反射著天空的顏色,湖就成了天空;天空輝映著湖水的光澤,天空也成了湖。空中飄浮的云朵,也在湖面留下了自己的倩影。湖水的藍疊加著天空的藍和云朵的白,虛幻出一片透明、光亮、深沉的奇麗夢境。

小艇繼續(xù)前進,浪花飛濺,水珠如玉似銀。白浪裹挾著一只只快艇,藍色的湖面就增添了一朵又一朵飄動的白云,讓人訝異到底是天空在水面流動,還是湖水在天空奔騰。坐著快艇穿行在這藍天碧水之間,我們是不是踏上了孫悟空的筋斗云?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黃湖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抓緊船舷,伸長手臂,讓肢體與湖水來一次親密接觸,我觸摸到了滿手的清涼。艇在前行,手掌激起的浪花與艇邊飛濺的水沫一樣細碎、一樣潔白、一樣清澈,哪里還會記得一丁點夏季的炎熱?

快艇如風(fēng),劈波斬浪,似有若無的水霧撲面而來。霧氣里帶著蒙蒙細雨的沁涼,也帶著淡淡魚蝦的腥味。湖水里時不時閃爍的鱗光和淺水區(qū)傲然挺立的荷蓮,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你,黃湖不僅有旖旎的風(fēng)光,還有豐饒的寶藏。黃湖通連長江,盛產(chǎn)大閘蟹、小龍蝦、各種魚類和蓮、藕、菱,物產(chǎn)豐富、遠近聞名。

坐著小艇,沖破水平如鏡的湖面,穿越鋼筋鐵骨的黃湖橋底,繞過郁郁蔥蔥的湖心小島,我們回到了岸邊。幾只水鳥從湖面掠過,留下幾聲清脆的鳥鳴。轉(zhuǎn)身回望,幽藍如夢的黃湖依然遼窅而安靜……


它們或他們構(gòu)成一種秩序  (外一首)

曹忠勝


日落時分,我還在山中,高過頭頂?shù)模袠簶洹⑸寄尽?

腳下,盡是些莫名的雜草

一條小徑

總比我更先抵達頂峰

四周靜寂,我像是一位暴力介入者

求索者——

最終,順從了這種秩序


我渴望的松鼠沒有出現(xiàn)

那個不染紅塵的人,也沒有來

回望山下

沒有我的山下,還是那個山下的世界

——燈火次第亮起來

輝煌中,一定有燈紅酒綠

也一定有一扇窗戶

一盞熾光燈灼烈:

女人在洗碗筷,男人埋頭抽煙

他們神色憂郁……


我該下山了

我終歸要回到人群中去

朦朧中,這山徑

多么像一條生活陰暗的裂縫


涉及一首詩與生活的距離,甚至詩歌是羞恥的


晚上九點,妻夜班后,又去河邊漿洗

這件事令我感動

尤其是她槌打衣物,一邊揉揉腰酸背痛的樣子

……這些,不是詩歌!

我也如同一件換洗的外套

心甘忍受蹂躪。


整個過程,我都在凝視

凝視她的動作,凝視她的全神貫注

以致忽略——

迷茫的夜色中: 遠山的輪廓

也像是一位羞愧的男人

埋頭蹲伏著……


真正具象的,只有眼前這條小河

妻纖細的手指

輕易楔入生活的中心

便打撈起

一片波光粼粼


身后往家的小徑

也被朦朧的月光籠罩

仿佛窮人一生,只需這些微弱的光亮

便安心活著


暗  礁  (外一首)

劍方


這些紙上的暗礁

讓我眼神一個趔趄

隨即是碰撞獲得的顫栗


有時聽到船舷“嘭”的一聲

大海帶著魚群晃動


我有遭遇海難的經(jīng)歷

仿佛茫茫中的一件漂浮物


設(shè)置暗礁的人

用詞語或鉆石填海

而我只看到,海岸線上

堆滿塵世的懺悔和虛妄


深夜的鳥


我不曾親手栽植鳥鳴

但這片竹林是我的

我占用四壁圍截的光亮?xí)r

鳥聲突然綻放

那些抖開的寂靜使深夜蕩起

又回落


每夜如此。我相信它們有掌握時間的秘訣

仿佛這一刻,如果不喧鬧一下

就不能證明:

翅膀藏在夜里,它們并未入睡


  (外一首)

路樂平


雪靜靜地睡在臺階上

思念很蒼白


陳舊的光擠進門縫

斑駁的對聯(lián)

沒有一點喜氣


一只鳥站在冰冷的巢邊

突然啼破傍晚的寂靜


我走過墻角的陰影


十字街頭

燈光破碎了我的影子


我曾在墻根

一寸一寸地涂黑夜晚

睫毛上掛滿露水


當(dāng)夢扇著翅膀

飛進陌生的窗戶

透過薄霧

我看到一顆流星,劃向天際

改稿會 潛山


雨   嫣(外一首)

李春林


時間晃過諸神的黃昏

藤蔓纏住了村莊的時間之柱


傷痕與抵達的訴說無關(guān)

我肉體上的疼痛與落葉一起

靜靜地融入那片詭譎的泥土


村莊卑微,需要時間證明的遠方

因為夜晚的影子

而放棄了曾經(jīng)相守的豌豆花


我們都是鄉(xiāng)村最后的希望

那些沉寂于炊煙的晚餐

顯現(xiàn)濃烈的酒味和淡淡的憂愁


回到老屋,回到曾經(jīng)的蝶舞

仰望向西移動的鳥鳴

我如一尾軟弱的水草會慢慢地

陷入那朵枯萎的荷語


是的。祖先鐫刻的足跡或截圖

讓我逐漸讀懂了色彩

炊煙的寂寞和遠山的遼闊


回首晦澀難懂的浪漫

一封來自唐朝暮年的信箋

寫盡了家鄉(xiāng)幾個世紀(jì)的眺望


空寂語

晨曦中,時間才是歷盡滄桑的寂靜

浮云高遠,我用幽靜的筆

寫下一縷青絲與炊煙柔軟有度的邂逅

讓它們一起輕輕地穿過游弋的云


近處,草木之間孕育的秋色

在漸漸謀劃那片枯草浪漫的落寞

枯萎的花正拽著患病的土地

陷入柵欄之上空寂的霧色


站在故鄉(xiāng)的泥土之上

仰望遠方那些草色一樣擱淺的卑微

突然想起那句前唐秋色的詩句

一棵小草的內(nèi)心也可以擁有宏大的遐想


聽,那些沉寂的聲音

一句彼此之間輕慢的“等待”

恍然如千百年的謊言

冷靜地刺破土地之上的眺望


故鄉(xiāng)任何一處細小隱秘的角落

藏著上帝令人窒息的咒語

我想溫馨地想融入其中

卻被不合時宜的衣服

遮住了城市上空碩大的傷口


生命多像一只枯草下的螞蟻

用纖弱而又倔強的眼神

想突破那一湖瘦下來的優(yōu)美

卻被一把火毀掉了前世今生的夢


鄉(xiāng)村八月,生長的草類逐漸變冷

昨夜星辰像憂傷沉醉的海

它阻隔了一座大山

向往另一座大山的呼喚



和美鄉(xiāng)村·速寫宿松(組詩選二)

胡松本


白崖寨


崖石是白的,七百年時光銹蝕的包漿

烽火將歲月疊起,壘砌成墻

四百級石階逶迤,五座殘門滄桑

以寨之名,雕刻一枚傳世印章

文曰:最上一乘

歷史起伏,群山綿長


山寨是紅的,二萬畝杜鵑涂染的血色

攀龍門前,云際縹緲

英雄何在?寨主何在?

唯有國保級勛章,寂寞于山野

風(fēng)煙散盡,刀光劍影漸行漸遠

摩崖石刻冷峻,坦然面對風(fēng)雨世故


喧囂浮華后,南國長城綠袍加身

煙雨繁花,聽雨門下

漂亮的壓寨夫人輕彈著琵琶

峽谷空曠,一對鵲鷂盤旋

山嵐和鳴


梨花塢


春天翻開三百一十四頁

清風(fēng)過后,殘花一地

如散落的文稿,灑落的冥錢

梨花塢里只有幾棵含著水珠的樹

和三米高的石塚


杜溪橋,梨花塢

三公里素土小路,半小時抵達

一條臍帶,綿延皖江八百里

重造的書屋里,一只木槌高掛

是敲出皖江文化第一鑼響的那只?

那是一個時代孤傲蒼茫的感嘆號

書屋下方有一宕水,清澈如眸,約十畝

難不成是先生當(dāng)年用的筆洗?

水墨潑灑出這詩意田園


仿佛,先生還在草堂上課

浮躁的我豈敢驚擾

在時空的留白處

把思想交給一粒清露

仰視枝頭最白的梨花

等待時間蒸發(fā)

退隱時,帶走一撇梨樹丫

養(yǎng)在案頭,朝晚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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