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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屆安徽中青年作家研修班暨中短篇小說改稿會優秀作品選登 | 張韻秋:《戒指》

發布時間:2024-04-07  來源:安徽作家網  作者:安徽作家網

【編者按】為推動和促進我省中青年作家盡快提高創作水平,去年十二月,安徽文學藝術院與安徽省作家協會在六安市聯合舉辦第十二屆安徽中青年作家研修班暨中短篇小說改稿會,邀請國內名刊名編以及知名專家教授前來授課。此次活動取得了很大的收獲,部分學員作品經修改后,相繼刊發省級以上文學期刊,現予推出。


戒 指

張韻秋


夜很深了,外面公路上的嘈雜聲稀薄了些,只偶爾有車輛呼嘯著來去,傳來一陣與地面、與空氣摩擦的隆隆聲。空氣指定有放大聲音的效果,余春滿無聊地想著,不然每過一趟車,那聲音就鋪天蓋地一般,好像每一輛車,都要把黑咕隆咚的夜,奮力戳穿一個洞一樣。

警務室的燈光有一些慘白,照著坐在鋼制椅子上的年輕人。他的黃頭發有些干枯蓬亂,看上去不過二十幾歲,做完筆錄,那個小警察就叫他謝亮。在得知他叫謝亮之前,余春滿在心里把他叫作小黃毛。鋼制椅子三座相連,余春滿坐在這頭,中間與他隔了一個空的椅子。空椅子在燈光下閃著銀色的光,堅硬而陌生,但卻像一個不可逾越的安全島,讓余春滿感到心安。

謝亮光著膀子,扭曲的臉上眉頭緊鎖,垂頭喪氣扒拉著手機,花色的大褲衩下,靸一雙藍色的涼拖鞋。燈光浮在他油亮的膀子上,再折射進余春滿瞇縫的眼睛,他有些神情恍惚。總感覺這小子有點似曾相識,又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他閉上眼睛,索性不想。他跟他兒子小偉年紀差不多。只是小偉跟他女朋友跑四川去了,他已經一年多沒有見過這個龜兒子。龜兒子眼高手低,他爹在五蓮路菜場承包的菜攤,他根本看不上,菜攤不愿看,打工也不好好干,沒有在一處工廠干滿過兩個月,一心想著出去創業。要是小偉在,今天晚上,他余春滿也不至于會進這個鬼地方。俗話說,戰場需要父子兵啦。想到這里,余春滿呼了呼胸口的悶氣。

“你倆協商好了沒有?”那個年輕些的警察推門而問。這已經是他第三次推門了。

“你們打算就這樣耗到天亮?”見倆人都悶葫蘆一樣,他又補了一句。

“年紀輕輕不學好,干這勾當。今天真他媽倒霉。”余春滿在心里忿忿地咒罵著。

闖蕩江城十多年,風風雨雨,他余春滿什么人沒有見過?在五蓮路菜場,洗假鈔的,小偷小摸的,他剛柔并濟、見招拆招,是菜場最招人待見的智多星。可是今天,智多星竟然栽在這個小黃毛手上。

按理說,案子也很簡單,連那個小警察也輕聲嘀咕過,詐騙、詐騙,就是詐騙。但就是不放余春滿走。大概要等他親口承認畫押?余春滿書讀的少,法律更沒有學過,就是不懂已經板上釘釘的事實,為什么警察還不放他出去?

“那戒指是我媳婦花五千塊買的,就這樣沒了,這事肯定沒完,俺媳婦不會放過俺的。”謝亮抬起頭來,仰在椅子靠背上,雙腳呈八字型伸了出去,用皖北口音嘀咕著,一副頑抗到底的樣子。

余春滿的手機突然狂響起來,把三個各懷心事的人都嚇了一跳。電話是他老婆郭秀打來的。

“老滿,你死哪去了?”原來老婆郭秀一覺醒來照例去菜場擺攤,卻左等右等不見余春滿的三輪車,眼看別家的菜都已水靈靈齊整整地碼上了,天都快亮了,她急了。

“我,我,菜還在派出所,被人訛上了。”

“啥?”郭秀在電話那頭咋呼著。

“都是你,要多加一筐洋柿子,上八號橋踩不動,人家推了一把,結果,非說把他戒指掛掉河里了。”余春滿氣呼呼地埋怨著女人。

“我滴天吶,咋盡是好事給你遇上了?”

“報警呀報警呀!”郭秀一連串說了好幾個報警。

“不報警咋就來了派出所。”

“警察咋說?”

“他要我賠錢,我沒有,警察只好連我一起關著。”余春滿故意抬高了嗓音。

“這種人咱惹不起,你給他二百塊算了,快把菜送到菜場來,都開始上人了。”郭秀在電話那頭像連珠炮一樣。

經不住事,余春滿在鼻子里吭了一聲。一車菜才值幾百塊錢?他不過是在我上坡的時候幫忙推了一把,就要訛五千塊,這他媽的也太心黑了。拼了今天一車菜不賣,我也不會給他一塊錢。這種人,不能慣,你今天慣了他,他明天還會去禍禍別人。想到這里,余春滿的嘴角掛起一絲輕蔑的笑,他索性抱起雙臂,靠在椅子上繼續瞇盹。

江城臨江,城分東西,江水與城區、郊區大大小小的河道相連,城里面橋多,郊區的公路上橋也多。每天在江東的出租屋與批發市場、菜市場來回奔波,余春滿閉上眼睛,也能數出三號公路上有幾座橋。八號橋不算很陡,靠近正在建設的五蓮路地鐵站,橋兩頭是待拆遷地塊。城邊村的原居民幾乎都已搬走,沒有拆的房子灰撲撲的,與高高低低的簡易搭建相互簇擁著。這里暫住的都是外來人口,待拆遷的房子租金便宜,房子主人大多已拿著過渡款,住到了更高檔的小區。這些城邊村很是熱鬧,是城東和城西的交接地帶,無論去哪邊上班都很方便,因此租住的人很多。也有人瞄準了這里一年兩年拆不掉,開始在路邊開個小店,棋牌館、理發店、早點鋪子、修車補胎的,讓這里呈現一派不確定的繁華。

上橋,下坡,右拐,再過兩個紅綠燈,就到了五蓮路菜場。

可是今天上橋的時候,余春滿感覺三輪車很吃力,盡管他在上橋前,就已屁股離了坐凳,雙腿站立起來,把穩車頭,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奮力向前蹬著車,準備像往常一樣,以慣性沖上橋去。但今天,他沒有順利上橋,快到坡頂時,車子停下了。一車蔬菜碼了八筐,至少有五百斤,堆的像小山一樣,余春滿急忙手腳并用去剎車,想制止快速往后倒的車。但是,襠下那根薄薄的剎車桿根本不管用,車還是止不住地往后退。余春滿想跳下來,又舍不得一車菜,只好騰出右手死命捺住剎車桿。

謝亮就是那時候出現在余春滿車后的,車停止往后倒的時候,余春滿才知道有人及時伸出了雙手。據謝亮后來在派出所說,他那時候剛在橋頭的家中沖完澡出來,看到在橋上掙扎的三輪車,套上大褲衩就跑過來了。

得到一把力量后,車子乖乖上了橋,到了橋頂,余春滿感覺得到,他仍在后面使勁推了一把,有扶上馬再送一程的感覺,車子一下子輕盈的脫離了肉身一樣,“滋滋”朝橋下奔去,余春滿心頭一熱,回頭說了聲謝謝,就準備撒開蹄子跑了。誰知道他喊了一聲,哎,等等,又飛奔著追了上來。

余春滿一回頭,謝亮已跑到他車頭前了。矛盾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他抓住車頭,讓余春滿趕緊停下來,并張開右手的五指,說剛才一推一送的時候,他手上的戒指被勾掉了。

余春滿以為他在開玩笑,但是看那樣子又不像開玩笑,他漲紅著臉,不斷伸出手,讓他看他的右手無名指。余春滿仔細看過,那手指上似乎是有一圈圓圓的、不同于周圍膚色的痕跡,明顯是被戒指箍過的。但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巧,你推我一把車就能把個戒指勾住?

余春滿被他攔住,只好無奈下到橋墩邊停下,繞到車后面來查看。倆人把八筐蔬菜從車上搬下來,把西紅柿、雞毛菜、芹菜、蘿卜都翻了個底朝天。進貨的、上下班的、蹬著三輪燒烤攤的,來來往往夜行的人,一撥一撥路過他們,夜一寸一寸地滑走,余春滿也沒見著那個鬼戒指的影子。后來,他索性靠著河邊的護欄坐下來,吭哧吭哧喘著粗氣,隨他一個人一筐一筐地翻找。

確定是找不到了,謝亮又自言自語地說道,是不是彈河里去了,我撒手的時候好像看見眼前蹦了一下。

“我怕你是在說天方夜譚。”

但小黃毛還真翻越了護欄,往河邊走去。

余春滿強壓住心中的怒火,只好隨他翻下護欄,順著河邊的斜坡走到了水邊。河道很寬,這些天江水沒有漲潮,河水不是很豐沛,在昏黃的燈光下,渾濁,幽暗,根本見不到底,輕細的波紋在夏夜灼灼熱浪里,一圈圈,往前方不知疲倦地涌動著。不同于路面滾滾的車流、燈流,河水詭異,神秘,隱于城市的暗處,吸納著周邊工業偷偷排放的污濁,也許還有人和動物的糞便,散發出陣陣腥臭,仿佛暗藏吞噬和洗滌一切的力量。

天氣煩悶,燥熱,一陣熱風吹來,余春滿吸了一大口腥風,差點吐了,再折騰下去他感覺他快要死了,謝亮還在不依不饒,嚷著回去沒法在媳婦那交差,他想逃離這個鬼地方,只好撥打了110。他感覺警察一來,事情就真相大白了。戒指一會在三輪上,一會落水里,這是牛角上的虱子,明擺著他在撒謊。

可是這都快凌晨三點了,外面奔跑的車聲越來越消停了,兩名警察也沒搞出個子丑演卯來,只在進來后分別做了筆錄,就讓兩人協商解決。謝亮一開口,就是他的戒指值五千塊。弄得那個年輕點的小警察只搖頭:“讓他賠你五千塊,你也不看看他賠的起嗎?他一車菜才值多少錢?你讓他去把菜賣了,賣多少賠你多少,行不行?”

“三百,五百?”謝亮瞪大眼珠嗤了一聲,“開玩笑吧?”

余春滿收回也攤直的雙腿,坐正身體,拽了拽被郭秀洗的松松垮垮的圓領衫,說:“我憑什么要賠他錢,他說他有戒指就是有戒指?就算他真有戒指,怎么確定那就是個金子而不是鐵皮子?”

年長些的警察說:“在我們沒有證據證明他戴的不是金戒指之前,我們不能判定他戴的是鐵皮子。”

也就是說,警察也不能輕易定性他詐騙,法律講究證據,而物證就是戒指。可現在上哪兒去找那枚詭異的戒指?

“我又沒讓他來幫我推車,推個車要訛五千,還不如讓我連人帶車翻到河里去算了。”余春滿從喉嚨里咕噥著。過了五十,他愈發像變了個人,再激動的事他都能壓下性子,與人慢條斯理地說道。他常跟他一起擺菜攤的小老鄉,也是郭秀的遠房表弟小建平說,你要是想打架,天天都有架干,沒意思,出門在外是求財的,不是求災的。小建平毛里毛糙,吊兒郎當沒個正形,今天謝亮要是遇到他小建平,早被他揍到滿地找牙。

謝亮翻翻眼皮又耷拉上,抖著雙腿,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

空氣也僵硬的忘記了流動,余春滿實在困得不行,索性仰頭靠在椅子上不管不顧地睡覺。他眼睛一閉,眼前全是那枚該死的戒指,一會兒是圓的,一會兒是方的。他感覺他像鴨子一樣浮在水面上,劃呀劃呀,水底也是一堆一堆的戒指,他想扎下去抓一大把起來,但就是沉不下去,他記得自己明明有一百多斤,身子骨沉重的要命,怎么到了水里就輕飄飄的像根鴨毛。手機鈴忽然又響了,像從遙遠的老家的深山密林里傳來一樣,把余春滿從夢中拎了出來,郭秀在電話那頭咋呼著:“咋還沒有處理好?都幾點啦!”

他摁了手機看看,已近快五點了,外面的車聲市聲又開始喧囂起來,椅子上只有他一人,小黃毛謝亮不知道啥時候已經走了,他站起來揉揉發麻的雙腿,又抻了抻上衣,走到外間問警察,警察說:“看你睡得香沒叫你,人家不要你賠了,自認倒霉,你快去賣菜吧。”

余春滿從心底冷笑出了聲,到底是做賊心虛,害得老子在這干熬一個晚上。

警察簡單詢問了幾句,便從工作臺后遞出一張協議書,讓他在后面簽了字,又摁了個紅色的手印,他才跨出了派出所的大門。

晨風迎面,依然夾雜著河水的腥味,只是多了一絲涼意,讓昏頭脹腦的余春滿清醒了些。他在派出所外的墻根上繞了幾個圈子,也沒有找著他的破三輪。他掏出手機給郭秀打了個電話,才知道是小建平打二轉,來把他的菜拉去菜場了。等他著急忙慌攔了一輛出租車跑到菜場,遠遠就看見郭秀一人,圍著三輪在菜攤旁搬上搬下。小建平的菜擺好了,青是青,紅是紅,這會正捧個塑料飯盒,蹲在菜攤里面吸溜著面條,看見余春滿過來,他一手抹著被紅湯油浸的嘴唇,一邊鼓起腮幫子壞笑著問他:“老實交代,你把人戒指藏哪了?還不快拿出來,去換瓶老酒請我喝。”

余春滿苦笑一聲,把空菜筐拾掇到車斗里,又把車推到外面停好。這輛“黃魚車”,可是他們在江城要飯的全部家當。當初來江東,只在那個跛腳的河南修車人手上,花五十塊錢買了個二手的二八大杠,再讓河南人換了新胎,又在車后座焊個鐵架,一邊可掛住一個大菜筐,中間再垛上一個,三百斤蔬菜,一半人力,一半車力,妥妥能拉走。后來攢的錢多一點,老鄉們都換了這種江東本地人叫作黃魚車的小三輪。余春滿的這輛黃魚車,修修補補,已經當老牛使喚十余年了。當初一擔被窩卷兒挑來江東,走的時候剛入秋,老家地里的芝麻黃豆,還青油油開著白花,原指望過不了些時日就會回去秋收,誰知道一入江東如泥牛入海,在江東這方“汪洋大海”里浮浮沉沉,于城市的邊緣隨風飄搖,扎也扎不下去根,回也回不去,晃晃蕩蕩了十多年。

這十幾年,是江東飛速發展的一個時代,余春滿親眼見證了江東的樓越來越高,公路越來越寬,橫的豎的經緯交織。人們出行的速度越來越快,高鐵,地鐵,輕軌,像一條條巨蟒,步步為營,不斷吞噬著他們租住過的城邊村。余春滿在心里數過,十幾年來,他們搬了十五次家。說是搬家,也就是些鋪蓋卷兒加菜筐,每次都是這輛車來回蹬個幾趟了事。這輛車跟隨他十多年,南征北戰,東挪西走,也算是立下了汗馬功勞,不知道今天咋就闖禍了。想到這里,余春滿又仔細在車上車下找了一遍,連車胎都沒有放過,萬一嵌在車胎上了呢,他想。

天色大亮了,菜場的人越來越多,余春滿沒精打采,也不招呼任何人,兩眼發直坐在菜攤后面,郭秀喊他幫忙,他才軟綿綿地起身應付一下,郭秀咬牙切齒地罵著,丟魂了,丟魂了!

小黃毛究竟有沒有撒謊,這個問題像條毒蛇一樣,盤踞在他心里揮之不去。他把事情的前后經過,在心里反復摩挲著,試圖理出一個滿意的答案。他想起昨晚上剛進派出所那會,警察盤問了半天,后來讓小黃毛給他老婆打電話,說是讓她把買戒指的發票送來,過了有半個小時,女人回話,沒有找到。這個結果,余春滿早在心里預料到了,這不明擺著夫妻在唱雙簧嘛。雖然自己最后毫發未損,但他總覺得心里扎了根刺一樣。

過了十二點,菜場已經沒有什么人了,小建平開始拾掇車子,準備回去休息了。余春滿從菜攤后面出來,也走向了自己的車子。兩人一前一后騎上了三號公路。

過了兩個紅綠燈,就到了每天要過的八號橋。白天的橋和夜晚的橋是不同的。太陽毒辣辣地照著,發白的橋面,像女人的肚皮般光滑,橋上熱氣蒸騰,別說是一枚戒指,就連人遺下的一口唾沫,都被照的閃閃發亮,一覽無余。

騎到橋頂,余春滿下了車,他把車掉了個頭,反向把車靠邊停了下來。準確地說,是停在了昨晚上,謝亮最后推他一把的位置。

小建平車已“滋滋”下了橋,回頭看看余春滿沒有跟上來,扯起嗓子喊了聲:“走哇,老滿哥,到前面去切點豬頭肉,回去請你去喝啤酒。”

余春滿沒有理他,趴在欄桿上朝橋下張望著。橋離河面有幾丈高,如果說夜晚的河水充滿了不可預知的神秘,白天的河就像一個孩子,可一眼望穿它的單純無辜。因為退潮,河好像比昨天晚上更消瘦了些,滯緩,平靜,水位退卻后,裸露的灰褐色水泥堤岸,長滿了薄薄的青苔。一些被水流沖刷又遺留在岸上的垃圾,泡沫飯盒、塑料袋、變形的鞋子、破爛的衣裳,還順著流水的方向排列著。

這河心不知道有多深呢。余春滿在心里掂量著。

小建平把車停在橋下,回頭上橋的時候,余春滿朝他相反的方向走去,一路還在低頭尋找著,不時彎腰撿拾著什么。小建平走到他停車的地方,他又折了回來,手上多了一把碎碎的小石頭。

“你來蹬一下我的車子。”

“干什么?”

“不干什么,叫你蹬你就蹬。”

小建平有些莫名其妙,但是看他一臉嚴肅,以為是車壞了,只好爬到車上扶住車把。

“走你!”

余春滿在車后猛推了一把,車順著慣性一下子溜出去一大截,他又在后面急急地喊道:“回來,回來,失敗了!”

“什么失敗了?”小建平剎住車,扭頭問他。

我手里的東西還沒來得及彈出去。余春滿攤開雙手,手里捏著一枚小小的石頭。

“重來!”

小建平只好把車推回來,照著他的意思,二人又一推一蹬演習了一遍。

“這回成了!”

余春滿高興地叫了一聲,旋即跑到橋邊朝河心里張望著。

小建平這下明白,他說的成了,就是把手心里的小石頭彈到河里去了。

“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剛才沒看清楚石頭落哪了。”余春滿嚷嚷著。

對于這個遠房表姐夫,小建平是既佩服又有點看不起,他雖然總是一幅成竹在胸的樣子,但又蔫不拉幾,像老家籬笆上霜前的絲瓜一樣,秋氣重,沒有血性。一起在江東闖蕩,余春滿遇事沉穩,能躺慫時他絕不逞強,但屢次他小建平闖下了禍事,都是余春滿出面幫忙擺平,他為他擋過不少拳頭。那一年,一伙外來人在菜場秘密搞了個賭場,小建平一有空,就一頭鉆了進去。起先,他手氣順,每天都能贏個千兒八百,比菜攤上來錢快多了。他喜滋滋的以為找到了生財之道,讓余春滿一起去賭,他也確實去過兩次,但他站在旁邊,一注都沒押過。

他讓小建平見好就收,但看著賭場上花花綠綠成堆的鈔票,他哪聽得進去。他在心里嘲笑著余春滿,成天起早貪黑,忙得猴子一樣,口袋里卻沒有一塊私房錢,錢都被精明的郭秀管著。不像他小建平,在家里一手遮天,他老婆是只負責看攤不管錢的主。但是好景不長,很快,他由每天的進賬變成了出賬,而且一發不可收拾。從千兒八百,到萬兒八千,為了撈本,他越賭越大,最后,欠了賭場號稱“龍哥”的莊主十來萬,菜場都不敢來了。但不來還不行,來了不去賭場也不行,去了賭場利息錢還能周旋,還不上本金,一天幾百上千的利息,還可以想辦法在桌子上瞅準了撈點還上。幾天不去,龍哥手下的馬仔就會來菜攤上轉悠,拿眼睛盯著他看,他老婆一點都不知情,還陪著笑臉招呼人家買菜。他每天把菜從批發市場拉到五蓮路,再交給老婆打理,看上去一切正常,但是只有他知道自己,他已被該死的賭債擠壓的內心崩塌了,好像他再也不是從前的自己,只剩下一具虛空的軀殼。他真羨慕每天見誰都樂呵呵的余春滿,那笑容,是從心底蔓延到臉上的,真實,溫暖,他身上仿佛有一股磁力,總是讓人樂意接近。

小建平想過不止一次,能開口的只有余春滿了。他跟余春滿坦白、開口借錢的那天,余春滿差點沒抽他兩耳光。但余春滿知道,這事不能跟任何人透露一個字,雖然老鄉們已有風言風語,說他小建平賭輸了不少,但是他還像根干葵花桿子般硬撐著,沒跟人叫半句窮。這要是給他老婆,還有他病懨懨的父親知道了,后果是非常嚴重的,搞不好能出人命。

“我哪有錢借你還賭債?”

余春滿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問自己。

“你表姐賣了90塊錢菜,還要借10塊,湊個整數去存銀行,銀行卡長啥樣我都沒見過,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滿哥,你人緣好,幫我想想辦法,你幫我過了這個坎,我下半輩子翻本加利還給你。”小建平不死心。

余春滿嘆了口氣,又說了一句相當于給空氣聽的話,叫你見好就收,你不信。

最后他還是瞞著郭秀,東挪西借了兩萬,幫小建平還上緩了口氣。

菜場一下子被手持電棍、全副武裝的警察包圍的時候,小建平在地下車庫的賭場里賭的正酣。被拘留半個月,他老婆去看守所交了二千罰款,才又回來乖乖擺菜攤。后來他才知道,那伙人除了聚眾賭博罪,還涉嫌敲詐勒索,手上犯有人命,因黑社會性質嚴重,龍哥他們都進了號子,在五蓮路菜場徹底銷聲匿跡。

小建平清楚,不是那場警察神兵天降,他至今還陷在賭債的漩渦里,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他很感謝舉報的人,這波神操作,雖然讓他蹲了半個月的號子,啃了半個月的硬饅頭,忍受了半個月尿桶的騷味,但,比起在外面水深火熱的日子,他感覺踏實多了。

余春滿常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笑,問他,“還賭不賭了?”

小建平拿他當親哥哥一樣,比郭秀還親。烈日當空,他今天來回在橋上折騰,到底要干啥,小建平一時還吃不準,只好配合著他。他手上的小石頭,每彈出一次,他都迅速跑到橋邊,看一下石頭落水的位置。

好不容易拋完手心里最后一枚石頭,他說了一句讓小建平驚掉下巴的話:“你先回去吧,我要下到河里,去把它們撈起來。”

小建平收起下巴,笑的差點背過氣去:“你不會瘋了吧,你?”

余春滿已經不管不顧地朝橋下走去。小建平目送著他微駝的有些單飄的背影,追了幾步又停下了,返回橋頂看著他走到河邊,翻越護欄,走下了河堤。

余春滿脫下鞋子和長褲,用腳試了試水,然后,他一步步往河心走去。河水渾濁,溫熱,他每走一步,都攪起一股濁浪,腳底淤泥不算深厚,能感覺得到細碎的砂石,硬硬的,硌著腳板。水越來越深,從腳踝到小腿,再到大腿,等他走到河心,差不多在那些小石頭落水的地方,水已齊他腰深了。他站在水里,朝橋上張望著他的小建平揮揮手,咧嘴笑道:“沒有多深呢!”

小建平沖他招招手:“你小心點,快上來,開什么玩笑?”他突然若有所思,想起昨晚上那枚戒指。這是到河里去撈戒指,跟大海撈針有什么區別?何況這枚戒指,到底存不存在,現在只有老天爺知道了。

河里的余春滿,已經撅起屁股,彎下腰將雙手伸到了水底,像摸魚一樣捧起一捧泥沙,湊近了看看,當然,什么也沒有。他又繼續彎下腰,雙手伸到水底,小心地捧著,他知道不能用力太猛,那玩意兒如果真存在,份量很輕,是以克數論的,不是以斤論的,肯定浮在泥沙面上。它甚至不能等同小石頭落水的位置,小石頭從他手中彈出的時候,在空中有一道優美的弧線,落在水里,還濺起了一丁點水花。但管他呢,已經下水了,開弓沒有回頭箭。

余春滿不斷彎腰,直腰,一捧一捧地捧著,又一次次放棄。他把他站立的地方,前后左右都摸了個遍,再挪動幾步,尋一個新的位置,站穩,繼續重復著同樣的動作。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小建平受不了毒辣辣的太陽,早已離開了。河水已失去先前的溫熱,變得有些蝕骨的清涼,腥臭一陣陣鋪面而來,余春滿已記不清挪了多少位置了,頭有些發暈,他想再捧不出個名堂,是不是該上岸了。就在他這樣想著捧起最后一捧泥沙,雙手快要離開水面的時候,一個小小的亮晶晶的東西,像魚一樣快速向前滑落了,余春滿一個趔趄上前,果斷再度伸出雙手,穩穩托住了那枚下沉的戒指。那一刻,他感覺托住了自己沉沉下墜的心,一下子輕松了。

那是一枚方形的金戒指,被五蓮路派出所那位警察捏住左看右看,最后斷定是真的。

謝亮急匆匆來領戒指的時候,還穿著廠服,小建平也在,兩個人互掃了一眼,沒有吭聲。余春滿看他的眼光柔和了些,說:“謝謝你幫我推車!”


(發表于《西湖》2024年第2期)


張韻秋,女,安徽宣城市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宣城市作家協會秘書長,第十二屆安徽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學員。有散文、小說、詩詞、詩歌、新聞通訊等作品散見《清明》《散文百家》《生態文化》《中華文學》《青海湖》《作家天地》《歲月》《文藝報》《安徽日報》《安徽法制報》《宣城日報》《新民晚報》等各級報刊雜志及央廣網、中安在線等網絡平臺。偶有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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