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看安徽 | 徐 迅：《踏歌行》

踏歌行

徐 迅

一

“看花上酒船！”很快，我們就乘船置身于平天湖浩渺的湖光山色中。船在湖心緩緩行走，湖水如絲綢般光滑。綠如藍(lán)。也只有這時(shí)，我才明白面前的池州，不僅有著剌史杜牧的杏花村，還有青蓮居士李白的平天湖……

而整個(gè)上午，我們都沉迷在杜牧那首世代流傳的《清明》詩里。“清明時(shí)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沾著晚唐的詩意，我們纏綿在池州的杏花村。在“牧之樓”，我們佇望著，用極短的時(shí)間閱覽杜牧的一生，甚至，我們還與來自山西的朋友不斷地聊著他家鄉(xiāng)的杏花村，討論黃土高原上的清明是否亦如江南，霏霏春雨里也有斷魂的行人……

杜牧遠(yuǎn)去，更遠(yuǎn)的李白蒞臨。

……酒，酒船，杏花村，平天湖。一樣的詩酒綿綿，平天湖卻沒有杏花村那錯(cuò)愕而詩意的糾結(jié)了。“水如一匹練，此地即平天。耐可乘明月，看花上酒船。”李白的平天湖高雅而簡潔。也因了這詩，原來的白沙湖毫不猶豫地改名平天湖。其實(shí)，李白不僅寫了美麗的平天糊，在這里還寫了美麗的秋浦河——《秋浦歌十七首》。

“千千石楠樹，萬萬女貞林。山山白鷺滿，澗澗白猿吟……”池州自然的山水是多么的美妙。然而正是如此美妙的山水，讓李白同時(shí)卻生出了“秋浦長似秋，蕭條使人愁”的愁緒。大唐的游子來到江南，來到池州，他有足夠的理由傷感。只是有了這種傷感，他只能“向晚猩猩啼，空悲遠(yuǎn)游子”，無語凝噎。

但詩人終究是熱愛生活，熱愛一切美好事物的。池州美麗的山水，一切美麗的動(dòng)物和植物，比如白猿、白鷺、白鷴、鷓鴣、錦鴕鳥、石楠、女貞、寄生枝、荷蓮，青竹……都在他筆下生花搖曳。池州不僅有愁緒，有悲切，還有勞動(dòng)的芬芳，生活與風(fēng)俗民情的美……“淥水凈素月，月明白鷺飛。郞聽采菱女，一道夜歌歸”“秋浦四舍翁，采魚水中宿。妻子張白鷴，結(jié)置映深竹”……如果說，這些是池州和江南水鄉(xiāng)賦予的秀美，那么，“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赧郞明月夜，歌曲動(dòng)寒川”，簡直就是他給中國冶煉工業(yè)最早呈現(xiàn)的一副畫卷。月夜里，爐火映著工人的臉龐，濺起的火星映紅大唐的天空，那時(shí)的池州有著多么火熱而沸騰的生活！

有菱采的秋浦，有漁火的秋浦，有紅爐的秋浦，有詩有酒的秋浦……三上九華，五到秋浦，李白一次次離開，又一次次折返。這不能不說正是池州，是池州的秋浦河在他的心里疊生了一種深厚的情感。一個(gè)不斷回望的姿態(tài)，讓他在池州且歌還且行。

“放情長言，雜而無方者曰歌；步驟馳騁，疏而不滯者曰行，兼之者曰歌行。”一位名叫徐師曾的明代學(xué)者曾在《詩體明辯》里如是說。如此，且歌且行之“歌行”。李白在池州秋浦河，不僅讓我們感受到他一種浪漫主義的注視，還讓我們看到唐代一個(gè)現(xiàn)實(shí)主義的行走——我們也且行且走。

二

到了桃花潭……黃昏時(shí)的桃花潭，落日把潭水涂抹得一片絢麗、斑斕……或紅，或橘紅橙黃的色彩在渡口的天空，像是紅紅的一只蓋糊了的大唐印鑒，或像一只斟滿了酒的酒杯……和幾位詩人從窄窄的古巷，橐橐而行。登上踏歌樓，我就看見古岸渡口有不少人在走動(dòng)，仿佛一大群的汪倫簇?fù)碇畎祝驮娙诉h(yuǎn)行……

這便是汪倫與李白的桃花潭，中國文學(xué)史上散落著幾瓣桃花的深潭。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在心里吟誦著這詩，我仿佛聽到李白與汪倫依依不舍地道別聲。

桃花水暖。暮色四合。桃花潭很快騰起了一層濃霧。落日。夕陽。太陽一下子消逝殆盡。我們似乎心有不甘，夜里就宿在桃花潭的賓館。

早上起來，迫不及待地跑到桃花潭畔，桃花潭邊早就有了行人。看不見面前桃花流水，我們卻一起裏進(jìn)了桃花潭的晨霧里。薄薄的霧像一縷輕紗，輕輕地籠罩著，又分明比輕紗更曼妙，更輕盈，更有絲滑的感覺……朦朦朧朧，我看一潭兩岸，桃花灼灼，灼灼猩紅在晨際的桃花潭，開得格外地晶瑩和鮮艷。

此地?zé)o聲。情深義重的踏歌聲倏然而去。

當(dāng)?shù)氐呐笥逊置骺闯鑫乙荒樉趩剩嬖V我，踏歌起源于兩千多年前的漢代，其實(shí)就是隨著歌的節(jié)奏，腳踩拍子，邊走邊唱，且歌且舞。類似于連跳帶唱的舞蹈。在李白的時(shí)代，踏歌是極其莊重的一種曲藝活動(dòng)。《舊唐書·睿宗本紀(jì)》里說：“上元日夜，上皇御安福門觀燈，出內(nèi)人連袂踏歌，縱百僚觀之，一夜方罷。”……史書還記載，公元713年的正月元宵節(jié)，朝廷在京師安福門外舉辦踏歌活動(dòng)，當(dāng)時(shí)置辦了高二十丈的巨大彩燈，點(diǎn)亮五萬盞燈，上千宮女與京師千余少女衣袂飄飄，歡歌達(dá)旦，三天三夜，整個(gè)京師亮如白晝……

“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酒乎？此地有萬家酒館……”據(jù)說這是汪倫邀請李白到桃花潭的邀請信。但李白不會想到，這里沒有十里桃花，卻是潭水情深；這里沒有萬家酒店，卻有一家酒店姓萬……由于汪倫的盛情，李白在桃花潭的日子，舒暢而愜意。如是，汪倫就是一個(gè)友誼的符號，一顆曠世躍動(dòng)著的詩心。就像現(xiàn)在，我們沿李白足跡而行，領(lǐng)略李白的江南，觀賞汪倫并不“深千尺”的桃花潭，便是當(dāng)?shù)卦娙司陌才诺囊粯印?

三

小時(shí)候，我就熟悉李白那首“少時(shí)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端”的詩，還有“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不認(rèn)識瑤臺明鏡，卻知道了白玉之盤；不知道故鄉(xiāng)用來思念，卻也經(jīng)常抬頭望月。至于舉杯邀月，對酒而歌，當(dāng)是我們長大成人以后的事……但那時(shí)一聽說李白在當(dāng)涂“撈月”而去，我們真的相信了，且是深信不疑。

走進(jìn)采石磯。太白樓、謫仙園，李白紀(jì)念館……千百年過去，現(xiàn)在這里卻到處留有詩人李白的蹤跡，到處都飄忽著詩仙李白的身影。靜靜移動(dòng)著腳步，我屏住著呼吸，在城市綿渺幽思的燈光里，我怕誰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音，都會輕慢一個(gè)詩人漂泊而孤獨(dú)的詩心，驚擾一個(gè)民族偉大的靈魂。

原叫牛渚磯的采石磯實(shí)在太美了。“絕望臨巨川，連峰勢相向……更聽猿夜啼，憂心醉江上。”我很是奇怪早年游歷采石磯，李白便已憂心深深。如果不是被棄于朝廷，如果他不是抱著多病之身，像我這樣只是一次單純而美麗的游歷，他的詩情將會是怎樣？從“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到“海神來過惡風(fēng)回，浪打天門石壁開”，這里有他怎樣微妙的一種心情蝶變？長江巨浪洶洶，白鷺蹁躚，李白乘一葉扁舟，泛舟江上。小舟在江心盤旋，恍惚是詩仙與天門山做最后的交談，然后就要“醉酒捉月，騎鯨升天”了。

史料記載，李白晚年生活貧寒，日子凄涼。唐肅宗上元二年（761年）的秋天，因病，他只好投奔當(dāng)涂縣令，也即是他的族叔李陽冰。第二年病重，他把自己詩作交給族叔處理。同年十月，他在生命的最后寫下了《笑歌行》《悲歌行》，直到臨終，又留下一曲《臨終歌》，歌曰：“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jì)。馀風(fēng)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石袂。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同行的詩人告訴我們，李白在他人生的六十二年尤其是生命的最后兩年，一直徜徉于安徽的宣城、當(dāng)涂、南陵、池州一帶。“白纻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謝宣城”，他一生崇敬的詩人是任過宣城太守的謝眺……秋浦輕吟《秋浦歌》，宣城相看敬亭山；與朋友在桃花潭踏歌而別，在當(dāng)涂留下這首《臨終歌》。至此，他在長江邊踏歌而行，為大唐獻(xiàn)上了一曲壯美而凄婉的絕唱。

馬鞍山是多么地惋惜與幸運(yùn)！

我也感到了惋惜與幸運(yùn)——我的家鄉(xiāng)天柱山雖不能證實(shí)李白有過深深的駐足，但他卻留下了一首《江上望皖公山》的詩：“奇峰出奇云，秀木含秀氣。清晏皖公山，巉絕稱人意”，以至他還有“待吾還丹成，投跡歸此地”之想。他終究沒有身歸此地。但他如此一望，就望出了天柱山的高峰。一個(gè)浪漫主義詩人的山水高度，千古流芳。

徐迅，中國作協(xié)第十屆全委會委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副會長、中國煤礦文聯(lián)副主席。作品曾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中國作家》《散文》《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等報(bào)刊，《新華文摘》《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等有選載。著有小說集《某月某日尋訪不遇》，散文集《徐迅散文年編（4 卷）》《半堵墻》《在水底思想》《響水在溪——名家散文自選集》《春天乘著馬車來了》《染綠的聲音》，詩集《失眠者》，長篇傳記《張恨水傳》等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