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看安徽 | 徐貴祥：《老兵回鄉(xiāng)》

老兵回鄉(xiāng)

徐貴祥

２０２３年秋末冬初，應邀參加安徽“共飲長江水”采風活動，出了高鐵站，已經(jīng)接近晚上七點，像緊急集合似的，馬上被拉到會議中心座談，早已等在那里的省政府領導直奔主題，給我們介紹安徽省近年發(fā)展情況，如數(shù)家珍，娓娓道來。

一邊聽，一邊想。我十九歲就離開家鄉(xiāng)，參軍到河南，以后又調(diào)到北京工作，雖然常回故鄉(xiāng)，不斷感受家鄉(xiāng)的變化，但是這位領導介紹的情況，還是讓我且驚且喜，原來家鄉(xiāng)變化這么大、這么快！

一

當初，我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老家是不通火車的。短短的四十年間，不僅六安市有了火車站，霍山、霍邱、葉集、金寨全都通了火車，不僅可以行駛普通火車，而且有高鐵。給我的感覺是，鐵路線在我的家鄉(xiāng)的山川河流之間，已經(jīng)形成了網(wǎng)絡。

曾經(jīng)，我寫過一篇文章《故鄉(xiāng)的遠與近》。我的祖籍是長豐縣，九十年前，為了逃難，祖父肩上的一副擔子挑著我的父親，穿越淮河岸邊干裂的土地，投奔先期來到霍邱縣洪集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親戚，而把我最小的姑姑留在了長豐縣義井鄉(xiāng)徐巷村。小姑在養(yǎng)父養(yǎng)母家倒也受到善待，可是我的祖母卻為此哭瞎了眼睛。我稍記事的時候，曾經(jīng)問過祖母和父親，為什么不回老家把小姑找到呢，父親一聲長嘆，祖母淚流滿面。祖母說，遠啊，要走幾天幾夜，路上還要帶上糧食。

在那次見面會上，領導問我，老姑后來找到?jīng)]有？我說，我當兵前，老姑帶著我的表哥找到洪集了。老姑說，要是知道兩天就能到，我們早就來了。再過些年，我從部隊探親回鄉(xiāng)，早晨出發(fā)，可以到徐巷子村吃晚飯。領導一笑說，你這次回去看看，你早晨出發(fā)，到徐巷村吃晚飯，一點也不耽誤，還不影響飯前開一個座談會。

抵達合肥不到一個小時，我們就知道了，安徽省的高速公路總公里數(shù)，占全國第一。果然，第二天從合肥出發(fā)，先后到桐城、安慶、池州、宣城、馬鞍山，參觀開會，走走停停，也僅僅用了七天時間，從容不迫。而在過去，晝行夜伏，這些活動、這趟行程，就是用一個月的時間，恐怕還很倉促。安徽速度，倏忽之間把空間距離拉近了。

二

近年，經(jīng)常聽到安徽消息，“科技助力安徽”、“合肥模式”、“量子研究突破”等概念不斷出現(xiàn)。在我的印象中，安徽曾經(jīng)是一個農(nóng)業(yè)大省，我老家縣是商品糧生產(chǎn)基地。參軍離家的時候，從來沒有聽說、也沒有想到安徽能在科技方面會有大的作為。

當然，這是我孤陋寡聞了。安徽有“中國鐵路之父”詹天佑，“兩彈一星功勛”鄧稼先，享譽中外的著名物理學家、科學教育家、“求是終身成就獎”得主楊振寧。這些科學家除了自身的科學成果以外，在教育方面的建樹居功至偉，桃李成蹊。上個世紀，他們的身影像太陽一樣懸掛在江淮的上空，早就照亮了年輕的一代、兩代、三代……的心靈，為新世紀安徽科技的發(fā)展養(yǎng)育了千軍萬馬，因此可以說，安徽科技的發(fā)展不是偶然的。

“共飲長江水”活動結(jié)束后，回到北京，有個朋友跟我講，安徽人聰明，中國科技大學落地安徽之初，并不很受待見，后來在特殊時期，還差點成了安徽的包袱。而在改革開放之后，特別是新時期以來，安徽人接住了中國科技大學這塊金字招牌，把它擦得更亮、用得更足。我不知道科技大學的前世今生，不知道這個傳說是真是假，但是我相信，中國科技大學在安徽科技發(fā)展中，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在“科大訊飛”展館，著名詩人陳先發(fā)同志自告奮勇?lián)沃v解員，介紹“量子糾纏”和各種科技創(chuàng)新產(chǎn)品，感受無形視頻和點石成金科技變臉等新型技術(shù)。我跟先發(fā)說，我對這些新事物知之甚少，但是我希望更多的作家進入這個領域，讓科學插上文學的翅膀，為文學注入科學的動力，比翼齊飛。其實，作為一個軍人，我還有一個想法，要是把這些技術(shù)和產(chǎn)品應用到軍事領域，那將是什么效果？

三

從安慶到池州，第一站就被拉到均益金屬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一個年輕的小伙子興致勃勃地給我們介紹該公司情況，產(chǎn)值多少，占國際國內(nèi)市場份額多少，聽他興致勃勃地介紹公司愿景――打造高端產(chǎn)業(yè)鏈，成為中國拉鏈智能制造、新材料的領航者。好像記得他說，該公司當年預計產(chǎn)值８億元人民幣。

說到安徽制造，我首先聯(lián)想的是奇瑞汽車和蕪湖的中科飛機制造，我還在六安體驗過機器人做的飯菜，沒有想到一個小小的拉鏈也有如此廣闊的市場前景，但是這個小伙子仍然面帶愧意地說，我們剛剛起步，差得很遠。說著，略一停頓，順手拉開我的外套，看了一眼說，ＹＫＫ，日本品牌，在全世界占有百分之九十、在美國占有百分之五十、在中國占有百分之七十的市場份額。我們的理想是，讓每個中國人的身上至少有一條我們生產(chǎn)的拉鏈，并讓外國人用我們的拉鏈。

后來知道，這個說話簡潔、思維清晰、動作敏捷的年輕人名叫吳友林，打工出身，數(shù)年拼搏，并成為均益金屬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他的經(jīng)歷和干練的作風，讓我想起了拉鏈制造業(yè)的傳奇人物、ＹＫＫ品牌的創(chuàng)始人吉田忠雄――在貧窮中創(chuàng)業(yè)、在創(chuàng)業(yè)中創(chuàng)新、在沒有希望的地方尋找希望。任何一個品牌，除了知識能力，還需要有堅忍不拔的毅力。

參觀途中，我掀起外套一角，露出里面的馬甲，吳友林伸手一摸拉鏈說，這是國內(nèi)生產(chǎn)的。我暗暗吃驚，他說得對，只有我知道，這件馬甲是軍品，時代發(fā)展到這樣一個階段，軍人身上攜帶的任何一個裝備，包括一粒紐扣和一只襪子，都應該具有防泄密性能，這是常識。我向他請教，他們生產(chǎn)的拉鏈，有沒有軍用價值，他跟我講，當然有，我們的尖端兵器上都是國產(chǎn)的，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是保密的。

此前一年的夏天，我曾經(jīng)到蕪湖市參觀了航空小鎮(zhèn)，得知飛機制造業(yè)的一些情況，頗為振奮。后來到了一個園區(qū)，朋友告訴我，當?shù)厣a(chǎn)一種小型飛行器，可以乘坐兩個人。我把那種飛行器叫作“低空摩托”，雖然我對這東西的安全性能尚無把握，還是躍躍欲試，提出來要親身體驗一下。沒想到超重，未能遂愿。不過我想，這種飛行器用于戰(zhàn)爭，特別是用于陸軍作戰(zhàn)，那將是非常可觀的戰(zhàn)斗力增長點。

此次的采風活動，參加的人員眾多，兵分兩路，我所在的這一路沒有去蕪湖的奇瑞汽車公司。不過，我記住了第一個晚上家鄉(xiāng)領導講的那句話，安徽省的新能源汽車，目前掌握的數(shù)據(jù)是，產(chǎn)量占全國第二。領導講得很矜持，兩天之后我們就知道了，不是第二，而是第一，又一個第一。

四

毫無疑問，安徽是個文化大省。個人認為，一個地方的文化品質(zhì)，離不開該地域的文化名人，文化名人首先誕生于肥沃的教育土壤。近代以降，安徽這塊土地上，養(yǎng)育了陳獨秀、陳紹禹、胡適、陶行知等偉大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學家、教育家，在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貢獻了至關重要的安徽智慧。安徽有大別山最早的列寧小學，有中國最早的希望小學，我的家鄉(xiāng)霍山縣上土市，還有中國最早的國立中學和“玉璽樓”

安徽的教育，曾經(jīng)引起世界性驚嘆。十九世紀末，美國人明淳恩在他的一本書里寫到北京《京報》上的一篇備忘錄：“１９８９年……一位在參加福州秋季鄉(xiāng)試的考生中，超過八十歲的有九人，還有兩個年逾九十……河南巡撫同樣報告，該省有十三名八十歲以上的考生，一名九十歲以上的考生。這個記錄已經(jīng)很驚人了，但是與安徽省的報告比起來還是小巫見大巫，那里的考生有三十五人年逾八十，十八人年逾九十，你們還能在那個國家看到這樣的奇觀呢？”

我們有一千個理由批判科舉制度，但是如果回到歷史的某個場域，回到明淳恩所描述的那個變態(tài)的時代，至少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安徽人讀書用功是第一流的。從這個例子我們也可以得出一個認知：如果說年輕人參加科舉是為了出人頭地，為了進取仕途，那么，八、九十的老人還這么不屈不撓，恐怕就有另外的解釋了。淺層次分析，終身讀書，總得有個說法吧，總得有個功名吧。果然，在明淳恩記錄的那場鄉(xiāng)試中，那些第四次名落孫山的老者被授予了榮譽學銜，而僅有三次落榜記錄得還得活著，爭取第四次參考。

還可以有另外一種理解，讀書，從十年寒窗到八十年冷板凳，在功名利祿之心漸行漸遠之后，另外一種神秘的東西進入到這些人的靈魂深處，那就是生命追求的本能。沒有了欲望，沒有了貪求，沒有了世俗，用盡生命的最后力氣，邁著顫顫巍巍的步伐，舉起虬枝錯節(jié)的老手，捏著搖擺不定的毛筆，做生命的最后一搏，或許僅僅是為了向蒼天喊一聲，我是讀書人，不是假的。

在宣城，一位領導問我是哪里人，我回答是霍邱縣，養(yǎng)育我生長的兩個小鎮(zhèn)，今屬葉集區(qū)。這位領導說，原來對霍邱不熟，但是２０２３年，在一個三千人大會上，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鄉(xiāng)村教師，霍邱縣戶胡中心小學的董艷，她在演講中說，用詩歌啟發(fā)孩子的閱讀興趣，激勵熱愛家鄉(xiāng)、熱愛學習的感情，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從此我記住了霍邱這個地方。

聽到這個故事，我很高興。有時候，一個人就能代表一個地方，一件事就能展示一個地方的風貌。

在安慶，我也給當?shù)氐呐笥阎v了一個故事：記不得哪一年的春天，應人民文學出版社邀請，我到浙江樂清縣參加一個全國中學生文學社團文學大獎賽，擔任主評委。我注意到，進入決賽的五十多名學生中間，只有一名是安徽籍學生。所有參評作品的作者信息是被屏蔽的，我們只能根據(jù)對作品的判斷打分。第三天就發(fā)獎了，首先發(fā)優(yōu)秀獎，然后是三等獎、二等獎，一直沒有聽到“安徽省”這幾個字。我心想，安徽省就來了這一個人，莫非還拿到了一等獎，這概率也太小了。正這么想著，就聽主持人宣布：“一等獎，安徽省……”，我吃了一驚，看見坐在最后的一個小伙子騰地一下站起來，大步向主席臺走來。主持人見狀，故意停頓了一下，小伙子只好又坐下去，忐忑不安。主持人微微一笑，又說了句：“一等獎，安徽省安慶市第一中學高中三年級谷卿……”，小伙子再一次站起來，而且沒有因為主持人的停頓而坐下去，就那么瞪著眼睛等待下文，因為安徽省只來了他一個人，此時此刻，他就是安徽省。一等獎由我這個主評委頒發(fā)，除了獎杯，還有一萬元獎金，這對一個高中生來說，確實是個很大的鼓勵。發(fā)獎的時候，我們兩個都很激動。我握著這小子的手俯首耳語：今天參加這個頒獎儀式的，只有兩個安徽人，一個負責頒發(fā)一等獎，一個負責領一等獎。

我把這個故事講完，在場的領導和文友都很高興，一位領導站起來說，趕快打聽，這是誰家的孩子。

五

在我的童年記憶中，安徽文學是非常活躍的，小時候讀過《風雷》《破曉記》等，對我的影響很大。讀高中的時候，從《安徽文學》雜志上讀過一個電影劇本《白色的薔薇》，至今難忘，常常憶起。

在安慶的“前言后記”書店，樓上樓下走了一趟，參觀了各種調(diào)動閱讀、方便瀏覽的設施，感受到安慶孩子閱讀的癡迷和快樂。臨別時我即興講了幾句話：“這是我所見到的最有詩意、最有創(chuàng)意、最有希望、最像書店的書店。我希望這個書店能夠承受各種潮流的沖擊，長久屹立，星火燎原。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看到更多的思想家、科學家、文學家、藝術(shù)家，從這里出發(fā)。”

我們這一代安徽人精神發(fā)育過程中，還有一個重要的營養(yǎng)源泉，那就是地方戲。在安慶再芬藝術(shù)館，我們不僅領略了黃梅戲的現(xiàn)代風采，也感受到韓再芬團隊關于繼承、發(fā)展、傳播黃梅戲藝術(shù)的遠景規(guī)劃，特別感動于這個團隊為保留劇團，多年來的苦苦支撐。我跟韓再芬同志講，假如沒有了黃梅戲，安徽人的文化自信就會少了一分。我是在汲取黃梅戲的營養(yǎng)中成長的，我愿意為黃梅戲的發(fā)展當一個看門人。聊到興起，我們擊掌約定：“我們一起捍衛(wèi)黃梅戲，共同守衛(wèi)黃梅戲四十年，四十年后的今天，我或我的靈魂看戲，你或你的靈魂登臺。”

在池州，我們看了一場儺戲。以往的歲月，我只知道安徽有黃梅戲、推子戲、廬劇，不知道儺戲為何物。這回領教了，從形式上看，就是戴著面具唱戲，劇情簡單，抑惡揚善，多有喜劇色彩。印象比較深的有一個小戲，戲名記不得了，一個鐘馗，一個小鬼，小鬼抓住鐘馗嗜酒的弱點，替鐘馗撓背揉腿，百般討好，最終使鐘馗放松警惕，爛醉如泥。小鬼借機盜取鐘馗的神劍，搖身一變，耀武揚威。鐘馗被迫替小鬼撓背揉腿，假意奉承，小鬼得意忘形，也被灌醉，神劍重回鐘馗之手……這個小戲情節(jié)雖然簡單，卻又寓意深刻，妙趣橫生，無論是鐘馗還是小鬼，無論是狡黠還是憨拙，都很可愛，讓人過目不忘。

終于，我們來到了久負盛名的宣城查濟村和馬鞍山市的凌家灘。在查濟村，看到許多明清建筑，很有感慨，似有所悟――我們?yōu)槭裁纯偸菓涯罟糯迓洌驗楣糯迓溆芯嚯x我們最近的生命記憶，是我們回訪歷史能夠抵達的最遠的驛站。而在凌家灘，看到了古城池遺址，看到驚人的古代文明符號。我們?yōu)槭裁戳魬俟糯迓浜凸糯浅兀驗槟抢镉形覀兊耐辍Ｍ晔鞘裁矗晔俏覀儚那笆赖浇裆亩煽冢甑奈覀儯豪镞€殘存著上一屆生命的信息。越是上了年紀，越會懷念故鄉(xiāng)。人，只有到了不知將去哪里的時候，才會特別關心從哪里來，才會關心自己同土地、父母、祖宗的關系，故鄉(xiāng)和童年最有可能儲存我們靈魂的密碼和檔案。

懷念故鄉(xiāng)，首先是懷念親人的另一種表達，同時也是懷念青春，追憶似水年華。在一個作家的思維世界里，歲月就是化妝師和燈光師，能夠成功地遮蔽曾經(jīng)的苦難和哀愁，照亮并放大每一個歡樂、溫暖、甜蜜的細節(jié)。

感謝“共飲長江水”采風活動，讓我有機會回到故鄉(xiāng)，親近鄉(xiāng)土，并重新發(fā)現(xiàn)和認識自己。久憶成詩，久思成慧，回鄉(xiāng)途中走過的每一條路、留下的每一個腳印，都像詩句一樣在我的生命記憶里閃閃發(fā)光。

徐貴祥，男，1959年12月出生，皖西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軍事文學委員會主任，中華文學基金會理事長，著有小說《彈道無痕》《歷史的天空》《高地》《馬上天下》等。曾獲茅盾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全軍文藝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