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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四海 | 余同友小說敘事再觀察——余同友短篇小說近作簡論

發布時間:2024-03-19  來源:安徽作家網  作者:安徽作家網




余同友至今已有一百多篇短篇小說發表,可是這位勤奮且又多產的作家,在2018年春天即將到來的時候,才出版了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去往古代的父親》。此后的五年間,他又有多篇中短篇小說發表在文學期刊上;除此之外,他還有2部長篇兒童小說、4部長篇報告文學出版;這本剛剛付梓的《斗貓記》,則是他第二部短篇小說集。

五年前,我對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進行過研讀,并寫下了評論。五年后的今天,當我打開《斗貓記》,再次閱讀所收錄的14篇小說短篇時,覺察到余同友對鄉村城鎮化進程中所出現的現實狀況,較之以前有了更為迫切的關注。這種“迫切”對于余同友既是被動的,也是主動的,它有兩種含義:一是當下鄉村城鎮化加速推進過程中所呈現出的那個“迫切”;二是小說寫作者余同友感受到了這種“迫切”,并為這種“迫切”所壓。

為了減輕或卸下這種重壓,自皖南鄉村步入城市生活的余同友,幾年來一次次走進皖南與皖西南的許多村莊,“沿著淮河干流走了四省六十多個縣”,目睹了“淮河兩岸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村莊”(余同友:《短篇小說是第一聲鳥鳴——<幸福五幕>創作談》,《紅豆》2019年第7期)中多元且又復雜的變化后,一直致力于短篇小說寫作有所創意的他,有了不同于過去的想法。

“想法”是一個名詞,很抽象,當“想法”遵從作家意愿,成為“想辦法”的時候,就是一個動詞了。在今天,我們誰又能生活在現實之外?我們的作家即使看一看自己所在的社區居民常駐人口構成情況(在很多城市社區,本地戶籍居民常駐人口數量已明顯小于外來人口)的變動,聽一聽街市上異于這個城市本籍居民南腔北調的口音,也能感受到城鄉這兩種人口變量,而帶來的文化、生態、經濟、倫理等方面的變化。更何況,隨著城鎮化推進,原本聚族而居,具有血緣、地緣關系的鄉村社會,其“人口結構、家庭結構、人際結構不斷的變遷”,實際上導致了“熟人社會向‘熟悉的陌生人’社會的演變”(陳文勝:《城鎮化進程中鄉村社會結構的變遷》,《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0年第2期)。這樣的“變遷”或“演變”,在鄉村城鎮化未進入成熟期之前是巨大的,中國千百年歷史上從未出現過,它撥動著不甘于平庸的作家的心弦,使優秀作家難以置身正在衍變的現實之外,不再滿足以往積累的鄉土文學寫作經驗,依據所處的社會背景,在感覺方式、思維方式、表達方式上或各有所創新。

讀余同友的短篇小說近作,我有這樣的感覺:這是一位沒有將當下的鄉村與城市分割開來的寫作者。在他的敘事視域中,無論是皖南山里的“瓦莊”“屏風里”“畫坑村”,還是淮河岸邊像“黃臺子”那樣的村莊,總是與城市(鎮)或緊或疏地交織在一起。這種相互交織的程度,因小說中必定會出現的那個人物的身份、經歷、情感不同而各有所不同。余同友就像是站在城鄉尚未彌合地帶的那道狹長的縫隙中,其小說的架構、敘事的秩序、情節的伸延,細細品味,大都是在一個或幾個城里人的推進下展開的。如果將這些屬于“城里人”的人物抽離,其小說所建構的圖景將不再結實與完美。

在余同友這些小說中我們看到:《幸福五幕》里的王文兵,早已走出村莊、進入城市工作與生活,與他的前妻都是大學的副教授;《丟失的瓦莊》里的“我”和“我”的父親,如今一家人都生活在離家鄉一千公里之外的羅城,多年才回一次瓦莊,也僅是為了給奶奶做八十大壽;而《樹上的男孩》里的張克軍、陳玲玲這對夫婦,一個是羅城大學某學院帶博士生的研究員、一個則是有望進入大型國企中層的白領;即便《銅錢鐵劍》里的那個文化程度不高的城市打工者阮和剛,四年才回一次淮河邊的村莊,也只是為了兒子想在城里買的那套商品房要五十萬,可是還差十萬,因而他覬覦著仍在鄉下打鐵的父親壓在熔爐磚塊下的——那枚據說價值十萬的“乾隆通寶”銅錢。

凄美的《牧牛圖》更是如此。這篇小說以隱晦的筆墨,多次暗示讀者那位從城里來到“畫坑村”攝影的女人,因為太像四十年前的插隊知青——畫坑村小學代課老師小張,即便胡家兄弟倆希望是她,但最終也未能確定她是不是當年的小張老師。

作為小說要素之一的這些“人物”,即便最初的身份是農民,或曾經在農村生活過,但在今天,他們已與“農民之間不再具有共同的身份、進行共同的生活或勞動”(段成榮:《由“鄉土中國”向“遷徙中國”形態轉變業已形成》,《北京日報·理論周刊》2021年11月29日第14版),他們都在距離鄉村或遠或近的城市(鎮)中生活與工作,事實上是在城市上班或務工的城里人。

現代文學認為,文學終歸是“人的文學”。余同友將這些人的“城市”感知,代入他所敘事的“鄉村”社會,既是他多篇小說敘述策略的需要,也是他對當下鄉村城市(鎮)化新的文學理解。他想要寫下的,不再是以往小說家敘事中出現的那個“鄉土中國”,而是“鄉土中國”到“城市中國”這一巨大裂變與彌合期間——那極其復雜的鄉土社會現實,并從這些“人物”的個性出發,藝術地指向這一特定環境中人的命運與人的生存境遇。



怎樣結構短篇小說的情節與故事,對于很多小說家來講,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幸福五幕》中,我看到了余同友的努力。幕開幕落,各五次。其中的人物、場景、事件,隨著幕布的拉開又落下,我看到了鄉村城鎮化過程中有些人的幸福與疼痛。這是余同友以戲劇手法精心設計并演繹的《幸福五幕》。

《幸福五幕》中出場的人物實際上只有三位:八歲的王子渙(小學生),王子渙的父親王文兵(大學副教授),王文兵的母親王臘梅(黃臺子整村移民建鎮后的“幸?;▓@”小區居民)。韓小蘭雖然也曾在“幸?;▓@”出現過,但那是前年的事情了,今年春節之前已與王文兵“辦過離婚手續,獨身一人去了澳大利亞”,因而今年回到“幸福花園”陪母親過年的,只能是王文兵和他的兒子。

《幸福五幕》的故事,是從王子渙好奇地發現奶奶“半夜起來趴在床底下念咒語”開始的,他覺得奶奶太像他讀過的《格林童話》中的“巫婆”了?;蛟S有心的讀者會注意到,在第四幕中才出現的那只黑陶罐。這只黑陶罐并不是一個空罐,在這“五幕”劇中,是一個極為關鍵的“物的在場”,它所灌裝的“東西”,既是王子渙深夜醒來時聞到“一股奇怪氣味”的所在,也是王臘梅能夠暫時緩解耳朵里那揮之不去的鴨子叫聲的良藥。藏在床底下的“黑陶罐”和那根吸管,猶如經典戲劇中的道具及輔助道具,它被余同友打上了追光燈,吸引著父子二人的目光,對于劇中的人物與觀眾(讀者)就像是一個隱語,在未揭開謎底之前,似乎想請他和你都去猜測一下。

是“迷”的隱語,自然會有人給出“謎底”。揭開“謎底”者是王子渙,是王文兵,也是“迷”的隱語制造者王臘梅。

這位“從三十一歲那年丈夫去世,就接過養鴨的營生,一養就養了三十五年”的母親,因淮河行洪區需要,整個村莊移民遷住鎮上“幸?;▓@”小區時,曾經有過“沒想到老了老了,我還成了城里人,住上樓房了”的喜悅,但這種喜悅不久便消散殆盡,對新的生活環境充滿疏離、陌生、孤獨感的她,是多么懷念“那些鴨子嘎嘎的叫聲”。況且養鴨曾經遠近聞名的她,還有醫治鴨子“癱腿”(鴨掌紅腫,站不起來,慢慢就掙扎著倒地而死)的秘方。 

這“秘方”、或“謎底”,即是“棉籽油”。它是醫治鴨子“癱腿”病的絕招,多少年來,王臘梅從不示人,如今就裝在黑陶罐里,那癱腿的鴨子喂上一點,病就好了;王臘梅如今吸上一小口,“耳朵里的那些鴨子就不叫了”。

這只黑陶罐簡直就是一件法器。沒有它,這篇小說將缺乏誘惑力,如果早于第四幕出現,這篇小說的故事有可能過于直白,抑或會失去現在的精彩。

這自然只是我這個讀者的判斷,但我在“黑陶罐”及罐里的“棉籽油的氣味”中,感受到了作者的智慧。這智慧不同于我們常常要說的靈感,它藏匿在少數作者心里,當較為平淡的故事需要時,它會被“怎么寫”的作家很珍惜的——而且是壓軸式地放進小說里。

依我之見,這“幸?!钡摹拔迥弧?,其實自“第一幕”開始,那先后出場的人物與道具,就接受了余同友的調遣,他們不僅進入了各自的“角色”,而且經過“五幕”中多個場次層層遞進地表演,都成功地演繹了自己的形象。余同友將這“五幕”劇中的“幸?!迸c“不幸?!?、甚或難以言喻的痛苦,一幕一幕地推演到我們面前。

《臺上》的故事仍然與淮河有關,而且就在淮河岸邊,但如何去解構這篇小說,余同友卻另辟蹊徑。這篇小說開頭就有些意思,它摘自《淮河水利手冊》對“莊臺”那不到一百字的說明。歷史資料中的文獻,放在將要講述的故事之前,本身就具有“元小說”因素,它在余同友那里,是不是表明了他所虛構的這篇小說,其故事的真實性最初始源于歷史中的這類文獻碎片?

《臺上》是以29個小時中8個確切的時間節點為引語(類似本篇小說中的小標題),并依照時間的順序來完成整體敘事的。其敘事軌跡中的場景、情節、人物,都在29個小時(2018年10月13日晚上7點—10月14日夜晚12點)中。但余同友筆下的這段時間,并不止于這封閉的29個小時,它通過老范不斷地追述與回憶,獲得了多個空間的擴張與延伸,使“過去”里的“事件”及“事情”回到了“現在”,這也就很自然地改變了以時間為順序的線性敘事結構。

在這篇小說中,讀者或許會注意到,這段時間之外最重大的“事件”是一個村莊的消失:“二十多年前因淮河治理需要,灘地十年九淹的黃臺子,成為第一批行洪區”,整村遷到了“十幾里外的鎮上”;不愿離開黃臺子的老范夫婦,也因此成為留在村莊遺址上的最后兩個人。而此重大“事件”,在老范眼里,則是二十年后的今天,“與老范未出五服的堂兄弟”——范六三小兒子范團結,因犯命案躲藏到他童年生活過的這個村莊,于14日夜晚,被追蹤而至的刑警槍擊傷至腿骨,而擒獲歸案。

《臺上》的故事看上去雖是簡單,但余同友卻以枝蔓橫生的筆墨,賦予它難以言盡的意味。我們看到,作家是借老范所看所聞、所想所思,敘述黃臺子的前世今生、興盛和衰落。其中,遷建前“一百四十多口人”擠在黃臺子“大曬場”上看露天電影的熱鬧場面;老范家不知去向的大黑(狗)與在“別人家老墻上像干部那般散步”的大黃(貓),“嘰嘰咕咕擁擠著鉆進雞柵里的雞公雞婆”,林子里默然無聲地站在樹梢上的烏鴉,傍晚時分鳴聲響亮飛進窩中的鳥雀……等等情景,都在余同友的筆下進行了細微的描述。這種描述無疑是寫實的、具象性的,它能夠“立意于象”地使老范這個人物形象豐滿地站立起來。

然而余同友似乎并不滿意僅僅這樣的描述,我驚詫地讀到:他借助無形無狀虛幻的“風”,來思考人的許多感覺:老范與范六三,因兩家之間的地溝開挖位置發生過爭吵,“二十年沒說過話”,但老范目光仍然會投向他家早無人間煙火的房子。范六三家的門鎖銹蝕脫落、被風吹開,老范可以“找根鐵絲把門環穿上把門重新掩上”,但他從沒進去看看。因為那刮了“幾百上千年的風”能夠代替他走遍范六三屋子里的每個角落,而且走在每個角落的“風”聲是不一樣的。房屋本是人類容身之地,意味著家庭成員的歸屬感,但沒有人住的房子,只能任由“風”進出。這無形無狀的“風”,自這篇小說的第三章(即“2018年10月14日凌晨3點”)開始,竟斷斷續續地刮到了最后一章的最后一個段落,其用意顯然是借現代主義的意識流手法,來描摹老范的心理活動,使“過去的歷史”與“當下的現實”重疊在這29個小時里。



《丟失的瓦莊》《樹上的男孩》《像一場最高虛構的雪》,以及《斗貓記》等短篇小說,則凸現了余同友感知和表敘這個世界的另外寫法。在《丟失的瓦莊》中,那個“我”,是個虛擬的人物,是余同友借第一人稱進行敘事行為的承擔者,他既是尋找瓦莊這一“事件”的敘說者,也是參與者。

令人詭異的是,當“我”從遙遠的羅城乘列車到縣城,再坐中巴車到鎮上后,竟發現自己來到全然陌生的“前江工業園”,找不到五里之外去老家的路了??墒巧现邪蛙嚂r,“我”看到車前玻璃上的行車線路明明是“縣城—瓦莊”,但那位售票員和司機卻告訴他,“從來沒有聽說一個叫什么瓦莊的地方”。天色將近傍晚,身負父親之命去瓦莊給奶奶做八十大壽的“我”,想在地圖冊上找到瓦莊,可是地圖上的“瓦莊”卻變成了“前江工業園”;更為蹊蹺的是自己身份證上的“瓦莊”、手機百度上的“瓦莊”,均已消失不見。即使“瓦莊”確實存在于“我”的回憶中,它此刻已不見蹤影。陷入噩夢中的“我”,只能求救于“前江工業園派出所”民警,但民警卻認為瘋顛的“我”可能受到了什么刺激,硬要編造一個不存在的地方,為了安全起見,將“我”約束到翌日天亮,才敢放“我”離開。

故事至此尚未結束。潛隱于敘說者背后的作者余同友,將“我”再次扔進瓦莊“存在”與“不存在”的悖論中:返回羅城的“我”,在回到家中的那一刻,地圖冊、手機百度、身份證上的“瓦莊”竟變了回來;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在鎮上,原本那個打不通的村長老徐電話一撥就通,接過村長電話的奶奶埋怨孫子道:撒個謊都不會,讓她傷心地“等了一天一夜”。沒有人相信“我”的遭遇,即使“我”的女友李娟也不相信。為了證實兒子所說的遭遇是謊言,父親請完假,竟立即乘動車去了瓦莊。

然而幾天后才返回羅城的父親,與“我”經歷的遭遇別無兩樣,故鄉的瓦莊,也被父親弄丟了。而奶奶的電話里的“你騙我,你父親也騙我,你們以后再也不要回來了”那句話,雖然在父親那里佐證了“我”的遭遇并非是謊言,卻讓傷心的奶奶深陷在兒孫雙重“謊言”的痛苦中。

瓦莊的“存在”與“不存在”,是余同友給敘說者“我”設下的一個敘事陷阱。這個敘事陷阱將“我”逼進了一個近乎夢魘的境地:只要你離開城市,去尋找故鄉時,地名的“瓦莊”便會消失;只要你離開鄉鎮,返回“羅城”家中,“瓦莊”這個地名便又會莫名其妙地浮現在眼前。讀這篇小說,或許我們應該察覺到,“我”所敘說的故事雖是荒誕不經,但又隱伏著現實中的真實,那即是:對于走出鄉村、已在城市生活了許多年的那些人,今日村莊的向心力、凝聚力,正在日漸衰退,村莊的“丟失”將是他們難以避免的結局。

與《丟失的瓦莊》比較,《樹上的男孩》和《像一場最高虛構的雪》也頗具荒誕性。但前者的荒誕,顯然是在敘說者“我”的地理坐標轉場(從城市到鄉鎮,再從鄉鎮到城市)過程中才實現的,而后者的荒誕雖然也與敘事空間轉換有關,但并非是直接的因素。

直接的因素是張克軍、陳玲玲這對夫婦的孩子管管,和“我”的女友父親老吳都是病人:一個患有自閉癥,必須在臘月二十八就動身趕往鄉村的屏風里,找到四天前請假回家過年的保姆蘭姨;因為這些年,保姆換了一個又一個,唯獨這位蘭姨孩子能接受,幾年下來,管管已離不開蘭姨了,更何況七年前熱戀中的張克軍和陳玲玲以身相許時,便在屏風里認識了這位蘭姨。

另一個則是患有惡性腦瘤,住進腫瘤醫院后,覺得生命時日不多,想讓準女婿的“我”滿足他這一生中最后的酒癮;可是喝過酒后的老吳便有了醉意,先后竟將“我”當成了自己的兩位教師朋友張大橋與許衛國,在回光返照中追溯了自己青年時期與瓦房村姑娘王芳的纏綿情事;更為離奇的是,或許是那一杯酒再次發生了作用,老吳顛三倒四地又將“我”當成了警察,說出1986年縣中學縱火案的秘密:那個燒死王芳的人就是他自己。

沒有人愿意自己將來的岳父是縱火殺人犯,作為準女婿的“我”,聽到老吳這番話,不僅擔驚害怕,且有了恐懼。這種恐懼感所帶來的心理障礙,迫使他下意識地充當了“求證”者,找到了與老吳同屆大學畢業,分配到縣中學的許衛國,以期獲得事實真相。

荒謬隨之而至。當“求證”面對的不是數學幾何證明題,而是與自己有著利害關系的“案件”時,這個“求證”者的“我”,竟又讓自己成為了“破案”者。即使這樣的“破案”并非合乎法理。作為讀者,我在這錯綜回環的故事中,再次看到了余同友嫻熟的小說敘事技巧:在多條線交織的敘事中,對人物視角運用的重視及別出心裁,這個“我”,在小說作者那里,雖是以第一人稱進行敘事,但與《丟失的瓦莊》中的“我”是不一樣的,這個“我”有名有姓叫小章,在讀者面前,他所講述的故事,并非是自己的經歷,均源自老吳、許衛國的回憶,以及“我”的未婚妻吳小越對父親的印象。

也正是老吳曾經最要好的朋友許衛國回憶性的講述,讓1986年縣中學縱火案水落石出:老吳既不是縱火者,更不是什么殺人犯,“燒死王芳”只是老吳病重回光返照時一個荒謬至極的臆想;王芳也沒死在那場大火中,前些年還回來參加過許衛國組織的同學會活動,當年她是因為老吳膽小懦弱,屈服于纏上自己的那個小混混的持刀威脅,而沒有遵守她與他的約定——辭職與她私奔,她只能一個人傷心欲絕地去了東北,另嫁他人。

因此,這以第一人稱“我”——“小章”所講述的故事,只是對老吳、許衛國等人所敘之事的復述。如果從小說敘述視角去分析,如此的復述,雖經“我”說出,在本質上仍是“他說”。

但此在的“他說”,因為使用了第一人稱,仍然不是全知視角的無所不知,其所知道的依然是有限的,或然性地露掉了某個環節、某個真相,那是余同友留給讀者的判斷選擇。比如,縣中學的那把火到底是誰放的?至今仍未明了,交由讀者判斷。

而《樹上的男孩》的敘事方式顯然沒有這么錯綜回環。患有自閉癥的小男孩管管,由于保姆蘭姨離開羅城去了老家屏風里,其病癥表現愈加明顯,他自蘭姨離開的那一天起,面無表情,也無言語,整天盯著墻壁上張克軍七年前拍攝的那幅《屏風里的春天》,四天沒吃一口東西。因此,無可奈何的張克軍決定帶上妻子和兒子,立即動身,要把蘭姨追回來。這便是這個故事的開端。

可故事的結尾不僅魔幻,而且讓我有了和張克軍、陳玲玲同樣的驚愕:到屏風里,管管沒有見到他們一家人要找的蘭姨,卻一眼看到了《屏風里的春天》中的那棵楓楊樹。

這棵樹在這個時候出現,具有獨特意義,它不再是風景照片上的樹,而是現實風景中的楓楊樹,正是這棵樹由于從二維平面轉到了三維立體空間,一下子便戳中了這個小男孩的心,所以才有了他“一掃平日行動遲緩的模樣,跑到溪邊的大樹下,兩腳一縱一縱,那么高的大樹,他竟然一會兒就爬到了樹端”,坐在樹杈上的管管神情憂郁,像“猴一樣反手搭著額頭,目光望向遠方”,猶如一個哲學家在思考什么。

其實,除了這個故事的開端與結尾,小說中的人物張克軍、陳玲玲、小男孩管管,以及與這三個人物有所交集的物事,都在那輛小車上——那輛車行駛在羅城到瓦縣屏風里的路上。蘭姨雖是這篇小說中不可缺少的人物,但她并沒有在這個故事中直接出現。張克軍與她的三次相遇:前兩次是在屏風里蘭姨家中,后一次是為請一個好保姆,在家政公司遇到蘭姨,請回家后,沒想到管管不僅接受了她,而且對她依賴的程度超過了他和陳玲玲……這些情景及情節里的細節,都是駕車的張克軍斷斷續續的回憶所提供的。

由此而來,這1100公里的路途中張克軍的“回憶”,可以被我視作是這個故事開端與結局之間的前鋪后墊。這“鋪墊”自這一家人坐進車子后,它的兩頭便連接著故事的開端與結局,也連接著吃遍了“各種新藥、特效藥仍不見好”的管管非得去屏風里尋找蘭姨的動因與結果。

結果,在很多時候,并不是人們想要的那個答案。因此張克軍聽到了樹下陳玲玲那一聲顫栗的尖叫,“危險,管管,你下來!”可是小男孩從那棵樹上下來后,陳玲玲又如何去面對?難道她應該譴責七年前的春天——她和張克軍在屏風里熱戀時的那次激情,而孕育了她和張克軍的孩子?

《樹上的男孩》看上去是以第三人稱進行敘事,如果貼近人物與場景仔細觀察,雖然故事中出現好幾個人物,但所敘述的焦點始終落在張克軍身上,讀者是能感到以第三人稱所敘說的人、物、事,均是張克軍的視角。我之所以再提敘述視角,是因為在這篇小說中,除張克軍外,沒有別人可以充當故事的敘說角色,如果換了別人,那將是另一篇小說。這其實是“一種內在式焦點敘述,這種第三人稱實際上已接近于第一人稱敘述了”(童慶炳主編:《文學理論教程》(修訂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版220頁)。在我看來,這樣去敘述,可以促進作者與讀者的相互信任——可靠的敘述者與可靠的讀者。

《斗貓記》實際上也采用了這樣的敘述角度,其焦點是落在朱為本身上的,是第三人稱敘事視角的變形。我們看到:闖入朱為本視野的,首先是那只貓,一只懷孕的白貓。會做凍米糖的朱為本,算是瓦莊的一個能人,當他心事重重走進自家院子,瞧見這只“肚皮快拖到地上的”白貓時,故事中所有的人物:老伴王翠花、孫子朱小森、賣泥鰍的王德勝、鎮上糕點店的老板以及準備回家過年的兒子兒媳,先后都與他及他憎惡的那只“模樣怪異”的貓,發生了縱橫交錯的聯系;更為重要的是:在人與貓的這場戰爭中,那只懷孕的白貓,由于老伴和孫子的善待,面對朱為本的喝斥、腳踹、吹火筒趕、竹竿捅、彈弓打,總有辦法與他從容地周旋,就是賴他家里不走,這便成了朱為本的噩夢。

可是朱為本又不能將他憎恨這只貓的真正原因說出來。這是一個必須窩在朱為本心里的秘密。這個秘密自朱為本從市醫療機構拿到后,便藏在他的口袋里,不能讓任何人知曉,因為他無法面對村里人的議論“這孩子像他媽”的言外之意。那張紙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就是不敢將紙上的內容告訴在外打工的兒子,更不敢告訴去年因高血壓輕微中風過的老伴王翠花。有意味的是,作者余同友在這篇小說即將進入尾聲時,才借朱為本的視角,道出這張紙的秘密即是“親子關系鑒定報告”。試問之,在瓦莊、或瓦莊這樣的鄉村,有誰能接受自己的兒子、孫子,不是血親意義上的親兒子、親孫子?如果老伴與兒子知道了這張紙的存在,朱為本這個家的“天就塌下來”了。這張“親子關系鑒定報告書”,是小說家余同友對筆下的情節、背景、人物(也包括那只貓)的設定,它既是人與貓之間戰爭的根源,也是導火索,朱為本正因為這張紙的存在,才讓他覺得兒媳“丁秀麗的臉長得和那只來歷不明的貓特別像”,從而導致了他那不可理喻的怪誕行為。也許我們能從這張很輕又很沉重的紙上,看到倫理失序、道德滑坡的現象還在今日城鄉彌合期間的社會上演,朱為本和他一家人的遭遇,也僅僅是這個時期的一點投影而已。

我們還是來看看小說是怎么結尾的吧:值得慶幸的是,噩夢中醒來的朱為本,將拌進“毒鼠強”的“那盤香噴噴的干泥鰍”扔進了灶膛里,因為他剛剛夢見老伴和朱小森因誤食干泥鰍,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其時,王翠花已領著朱小森來到院門前,那“爺爺!爺爺!”歡快的叫聲,讓他不知道以什么方式去應對。而屋頂上的那只盤腿而坐的白貓,此刻已經不見蹤影。那只貓好像比朱為本更詭譎、更聰明,是它終止了這場戰爭,讓焦慮的朱為本再無事可做,只能像那只貓一樣,喉嚨里發出“喵嗚——喵嗚——”的叫聲。

可是,我們從朱為本這貓一樣的叫聲里,并沒感到他和他們這樣的“戰爭”,就此能結束。

這也是此篇小說作者余同友給我們的提醒及示意。



在余同友的短篇小說中,《牧牛圖》有可能是一個特例。這些年,我陸陸續續讀過他的五十多個短篇,卻從沒讀到他以如此靜寂的方式去敘說一場雪。

這場大雪,仿佛給余同友打開了一個新的寫作空間,我看見,他所架構的這個小說文本圖式,由于是建立在風景如畫的“畫坑村”地基上,便不再像他多個短篇中所顯現的那樣——在結構上波詭云譎般的復雜,在敘事中所漫溢出的荒誕及語言的詼諧,其敘事走向及故事中的情節,清晰得猶如被畫坑村山里的大雪照亮。

《牧牛圖》如泣如訴所敘說的故事是疼痛的,主要人物胡芋藤的性格形成及他兄弟倆的結局雖是凄涼至極,但在余同友那干濕濃淡相宜相輔的筆觸中,仍讓我讀到了中國畫筆墨里所帶來的那種美學意境,即便那是一種冷抒情背后的凄清凜冽之美。

我在《牧牛圖》中看到:當那個女人“抱著一架黑色炮筒樣的照相機”,走到胡芋藤、胡芋苗身邊時,哥哥胡芋藤就覺得她像當年的上山下鄉知青——在村小學代課的老師小張。四十年過去了,胡芋藤的記憶依然清亮:他20歲那年給小張挑完水,路過教室時見小張老師不在,放下水桶走進教室,在黑板上寫下了“張老師您好”五個字,后來有人告訴他,小張老師說“這字寫得不錯”。也正是小張老師的夸獎,讓只“念了三年書”便輟學務農的胡芋藤,對模樣好看、說話京腔京調好聽的這位姑娘生出愛慕之情。然而這只是他單方面的情絲,除了“字寫得不錯”那句話外,他即使再努力,也沒引起小張老師的注意,更別說得到小張老師的青睞或親近。 

在胡芋苗眼里,能讓哥哥與小張老師彼此體膚貼近的,是那個“下雨天,山洪暴發,公路沖斷”,讓站在河邊立即想“趕回城去看生病母親”的小張老師急得哭了起來。胡芋苗趕來時,見哥哥背起小張老師已摸索在湍急的河水中,直到“洪水退過后的第三天,累癱的他才回到家中?!弊源?,“哥哥的腿出了問題”,幾個月后一條腿壞死被鋸掉,剩下的那一條好腿,也在四十年后的今天,“開始跟他過不去”,常常痛得他欲死不能,只能痛苦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墒歉绺缂词怪佬埨蠋熌谴坞x開后,再也沒有回到畫坑村的真實原因,其實是“急著去縣里辦回城手續”,也從沒怨恨過她。

我不知道別人是否與我一樣,有這樣的感覺:這場大雪是余同友給這個短篇定下的一個基調,它流露了作者書寫此篇小說時的思想感情與寫作態度,如果不圍繞這場大雪,小說敘事的構成將流于結構的表層,因為那也是胡芋藤、胡芋苗兄弟倆所盼望的大雪。在《牧牛圖》中我們見到:來到畫坑村攝影的那個女人,答應過兄弟倆,“這里的景色我拍得差不多了,下次我就冬天來,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我一定來,我估計冬季的雪景應該是不錯的?!憋@而易見,從這句話中,我們就可以知曉:等待“冬季雪景”來臨,再次面對相機鏡頭表演的兄弟倆,實際上是在等待那個像小張老師的女人到來。那張出自這個女人之手,獲“國際大獎”的攝影作品似乎也證明了這一點:它就放在兄弟倆房間里,“面朝著胡芋藤的床,看到這幅相片,胡芋藤那難以忍受的腿痛就好像減輕了一些”。

那張裝進像框的大照片無疑是美麗的:因為在“輕煙漠漠、白鷺斜飛、老牛慢走、垂楊吐綠”的水田景色映襯下,兄弟倆曾按照那個女人的要求,“穿蓑衣戴斗笠”,弟弟犁田、哥哥放牛,細雨打在他倆那“暗含喜悅”之情的臉上,宛如一幅水墨勾染的“春耕牧牛圖”。

但這種喜悅只保留在相片上。為了等待在“冬季雪景”中的表演,兄弟倆在冬天到來之后,雪還沒落下來的時候,便穿戴好蓑衣與斗笠,趕著牛拉著犁,在畫坑村的土地上進行著表演之前的預演。那場大雪終于落下來,而且是“一連下了三天”,兄弟倆也在雪地里演了三天,仍然沒有等到那個想拍攝“雪中牧牛圖”的女人到來。

這第三天的夜晚,將兆示這個悲劇的結果:筋疲力盡的兄弟倆晚飯也沒做,都倒在了床上。天將黎明時分,當胡芋苗聽到因疼痛而咬著筷子的哥哥在喊著他的名字,要他“幫幫我!幫幫我!”的時候,夢中驚醒的弟弟,看見哥哥竟然和那個面色兇惡的女人廝打起來,他“拿起一個枕頭往那個女人臉上悶去”,直到那個女人再無動靜。放下枕頭的胡芋苗,這時才有點清醒,覺得不對勁,拉亮電燈,并不見那個女人,那個被他悶在枕頭下是哥哥,已在自己的眼前死去。

在我看來,這個女人是不是當年的小張老師,似乎小說作者也不愿意說破,余同友好像是有意識地不給讀者標準答案。我們只能從四十年前后——小張老師和那個女人同樣夸獎胡芋藤“字寫得不錯”這句話,以及“那個女人的臉”在兄弟倆眼里“還真有幾分像”小張老師,去猜測那個女人有可能是小張老師。然而這“可能”中又有著“不可能”,因為胡芋藤曾問過那個女人是不是姓張、是不是當過老師的時候,那個女人詫異地回答道,“是啊,我就是姓張,你們怎么知道我姓張呢?不過”。她說完“不過”這兩個字之后,便無下文。從這個句子的語法來分析,連詞“不過”是對前面那個句子的轉折,后半句話雖然沒說出來,但可以認為在肯定自己是姓張之后,卻又是對“當過老師”的否定,只是她覺得沒有必要向一個被拍攝對象說出后面的話而已。


如果認真審視,當下的短篇小說寫作是處于邊緣地帶的。許多小說家放下了他們曾經熱愛的短篇小說創作,轉而將自己的精力投入到長篇小說的創作中。這自然是傳媒與批評界市場運作的結果。

在此環境下,哪位作家還能一如既往熱愛他的短篇小說,尤顯珍貴。這也是我多年來持續注目余同友短篇小說創作的緣由。這回再次評論他的短篇小說近作,是我繼五年前對他第一部短篇小說集進行評論之后的再次文學追蹤,它表明了我心之所想:期待有更多人去閱讀他的短篇小說。

本文原載《長江叢刊》2024年1月/上旬

【作者簡介】楊四海,中國作協會員,在《散文》《散文選刊·選刊版》《長江文藝》《文藝報》等發表作品;出版有散文集《河邊敘述者》等三種。作品被收入《21世紀中國最佳散文(2000-2011)》《中國隨筆年度佳作2011》《新散文百人百篇》《零距離?名家筆下的靈性文字》等多種選本;散文集《河邊敘述者》獲湖北省第九屆文藝楚天獎文學作品類特等獎;多篇散文曾分別獲得湖北省文藝楚天獎文學獎、《安徽文學》年度散文獎、長江文聯文學創作成就獎等。

轉自:安慶文藝評論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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