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布時間:2024-03-12 來源:安徽作家網 作者:安徽作家網
近期,我省青年作家何惟中篇小說《古寨女人》發表于《芒種》2023年第11期;短篇小說《暗疾》發表于《朔方》2023年第8期;短篇小說《關門弟子》發表于《北方文學》2023年第9期;微篇小說《方伯的謊言》發表于《安徽文學》2023年第2期。
作品欣賞
古寨女人(節選)
何惟
1
陸鳳珍坐在村口的古橋上,大黃偎依在腳旁,懷里抱著一只白色的布包,正面印著一幅山水畫,背面有一行紅色大字:龍潭古寨歡迎您!
包是幾個月前村里開會發的,二十幾戶原居民代表,一家一個。其他人拿到手,都嗤之以鼻:什么玩意兒,開會就發一只破布包,浪費大家時間。村主任小心地陪著笑臉,解釋說今晚是村民小組開會,主要是商議古寨旅游開發的事宜。
龍潭古寨地處狹谷之間,兩側山峰高聳,左右距離不足百米,一條溪水穿寨而過,經年不息,將溪中巨石沖刷成大小不一的圓石。溪旁四處散落的老宅,從明清到解放初期建筑風格都有,且保存完整,隨意散落在溪水兩岸,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古村落。
陸鳳珍特別喜歡這只布包,平時去服裝廠上班,都舍不得帶。只有出遠門的時候,才會精心打扮一番。背上布包,活脫脫像一個中年少女。此舉常常招來自家男人的不滿,眼神里常常帶著怨恨。
今天也不例外,就在幾分鐘之前,當陸鳳珍背著包,與男人一前一后走到古橋的時候,山風驟起,舞動著身上的碎花連衣裙。男人終于沒忍住,脾氣瞬間就上來了。
“我們是、是、是去離婚,打扮這么漂亮干、干、干什么?”
陸鳳珍慢慢回頭,冷冷地看著眼前這個瘦小黝黑的男人,感覺今天特別的陌生。男人名叫胡得志,自從十八年前入贅到陸家,就一直在離家十幾公里的山區小鎮上,開一間很小的理發店。鎮上年輕人很少,來光顧的都是農村大爺。理發費從最初的五元,漲到現在的十元,就再也沒有變過。要不是陸鳳珍在服裝廠上班補貼家用,一大家子只能喝西北風。
“我一生都愛漂亮,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還是關心一下離婚需要的證件吧,省得又白跑一趟。”
陸鳳珍的語氣刺痛了男人的心,上門女婿的身份讓他憋屈了十八年,逐漸養成了低眉順眼的習慣。但今天,他似乎想要找回男人的尊嚴,除了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陸鳳珍之外,還順勢取下身上的斜挎包,拉開拉鏈,撐開袋口,在陸鳳珍面前晃了晃。包體是尼龍材質的,拉鏈的一頭已經開了線。這只包陪伴了男人好多年,每天裝著理發用的工具,早出晚歸。這是他的全部家當,在那個閉塞的小鎮,晚上沒人看守,最容易招小偷光顧。
陸鳳珍冷笑一聲,靜靜地看著男人表演。男人滿頭大汗,假裝在包里翻動,心里卻慌得不行,他不停地用長袖襯衫去擦拭額頭的汗水。雖然是盛夏,但古寨卻出奇的涼快。喝粥不淌汗,睡覺要蓋被,這一直是吸引游客的噱頭。橋頭有棵古老的香椿樹,巨大的樹冠罩住了整個古橋,橋面上纏滿著碗口粗的樹藤,青苔爬滿石質橋面,中間一道光滑的石頭,磨的像玉一樣。涼風陣陣,攪動著溪水中的涼氣,猶如天然的空調。
“別裝了,戶口本肯定沒拿,我在這等你!”
陸鳳珍一屁股坐在清涼的石欄桿上,從包里掏出一本《平凡的世界》雜志,那是她最喜歡的一本長篇小說,正如男人所說,這年頭還有人掏錢買小說看,真是活見鬼!
男人的心思被看穿,一臉的窘迫,本來就黝黑的臉,瞬間憋成了豬肝色,說話也變得不利索。男人一緊張就開始結結巴巴,要不是這毛病,打死也不會做上門女婿。
“我、我是忘了,今天,必、必、必須得離!”
望著男人離開的背影,陸鳳珍情不自禁地再次冷笑一聲。這么多年了,她就是這個男人肚子里的蛔蟲,他想什么,做什么,只需一個眼神,便一本全知。
2
昨晚下班時,電瓶車騎到一半,沒電了。陸鳳珍望了一眼黑黢黢的山間小道,心里生出莫名的恐謊。好在前面拐角處,有一間小賣部,此刻正亮著燈光。老板叫春生,是陸鳳珍的小學同學。一想起他家那個潑婦,她就開始遲疑。但眼下還有好幾公里的山路,她也顧不上許多,大口喘著粗氣,將車推到了店門口。
春生正要關門,看到陸鳳珍很是驚訝,言語中滿是嗔怪。
“沒電了?咋不給我打電話!”
說著話,春生一把接過電瓶車,麻利地推進里屋,熟練地插上電。
“你還想咋地,是不是心疼了?”
陸鳳珍正想進屋,一個尖刻的聲音響起。緊接著,從里屋走出一個濃妝艷抹的胖女人,頭上插著一朵紅色的絹花,穿著花布睡衣,一臉挑釁地看著春生。
“你說什么呢,都鄉里鄉親的,幫一下又怎么了!”
春生漲紅了臉,尷尬地看了一眼陸鳳珍。
“幫一下是沒什么,那要看什么人!”
女人話里有話,陸鳳珍又豈能不知。當年陸鳳珍高考幾番失利,又慘遭初戀男友拋棄。家里人著急給她張羅婚事,最先就是春生。要不是春生家人不同意入贅,哪有現在的女人什么事。但后來還是讓春生現在的媳婦知道了,每次見到陸鳳珍總要指桑罵槐一番,這讓陸鳳珍很是不舒服。要不是電瓶車突然沒電了,她打死也不會來。
“夠了,都快當奶奶的人了,還在這里胡說八道,口無遮攔,也不想著給后代積點口德!”
春生怒了,惡狠狠地瞪了媳婦一眼。女人眼見老公真生氣了,就陰陽怪氣地瞟了陸鳳珍一眼,一聲不吭坐在門檻上,直勾勾地盯著他們。
“我今天是實在沒辦法,車子一點電都沒了,否則誰會來自討沒趣!”
陸鳳珍一邊解釋,一邊委屈的不行,眼淚嘩嘩地下來了。
春生手足無措,當著媳婦面不好發作。只好建議讓陸鳳珍騎著自己的電瓶車先行回家,明天再來換車。陸鳳珍急于逃離,就應了下來。剛出大門,不想女人又開始作妖。
“哎喲,搞得嬌滴滴的,是不是又想趁機見面啊!”
聽到女人這般說辭,陸鳳珍很害怕,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店門口的石凳上,暗自流淚。天越來越黑,她覺得好無助,頻頻起身去看充電狀況,等好不容易充滿一格電,便果斷撥掉充電器,然后問道。
“好多錢?”
春生連連擺手。
“都鄉里鄉親的,又是同學,就充這么一會,哪要什么錢!”
話音剛落,女人又開始陰陽怪氣。
“就你大方,電費不是錢啊!”
陸鳳珍低著頭,默默地從袋里掏出五元紙幣,扔在了柜臺上,緊張地推著車子,逃出了小店。心里委屈的不行,一路上眼淚嘩嘩直流。
回到家,發現父母早睡了。自從結婚后,家庭矛盾重重,不久之后就開始分家,各過各的,互不打擾。走到樓上,發現男人正黑著臉刷手機,一見到陸鳳珍,便劈頭蓋臉地罵了起來。
“又去哪、哪里鬼混去了,怎么到現在才、才回來!”
陸鳳珍兩眼一熱,心里的委屈瞬間爆發。
“呵呵,我去鬼混了!就那破電動車,早八百年該換了!我推了一路,好不容易找到春生家充會電,還被他媳婦一陣奚落。回到家,又要被你罵,我咋就這么命苦,上輩子到底造了什么孽!”
男人很得意。
“活該!你就不能借、借、借他車騎回來,明天再還、還、還回去嗎?何必等在那、那、那里充電,是不是故、故、故意的?”
陸鳳珍一陣心寒,她快速收起心中的委屈,冷冷地盯著眼前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說。
“是的,春生媳婦也會這么想。”
男人自覺理虧,結巴的更加厲害。
“也、也是,那女人也不是好、好、好東西!”
陸鳳珍早已習慣,這只不過是結婚以來的無數次爭吵中,稀松平常的一次。她沒理會男人,獨自默默地走進樓下的廚房。父母沒有留飯,男人也沒做飯,鍋里什么都沒有,陸鳳珍一時悲從中來。她從櫥柜里找出半碗剩飯,炒成一碗蛋炒飯,端到樓上。兒子很乖,正在安靜地看書。看見母親進來,驚喜地抬起頭。
“媽媽,姐姐的錄取結果可查到了?”
陸鳳珍輕輕地將飯碗放在桌上,偷偷抬手拭了一下眼角,笑著說。
“乖寶,快了!”
兒子扭動了一下身子。
“媽媽,姐姐打工什么時候結束啊,我想姐姐了。
陸鳳珍輕輕扶摸著兒子的頭發,一把抱在懷中。
“乖寶,過兩天就帶你進城看姐姐。”
說完,陸鳳珍奪門而出,生怕兒子看見那不爭氣的眼淚,不料撞上了前來興師問罪的男人。
“老子的飯、呢?”
陸鳳珍冷冷地瞟了一眼,淡淡地丟下一句話。
“明天把婚離了,這日子我受夠了!”
3
一行人走了過來,陸鳳珍抬頭看了一眼,又沉浸在《平凡的世界》的世界里。
領頭的是村長,時不時側著身子,向來人介紹龍潭古寨的風景。后面跟著幾個領導模樣的男女,走走停停,指指點點。待到橋頭,一個頭戴白色棒球帽,身著白色運動T恤,身背黑色運動背包的中年男人,忽然停了下來,指著端坐在橋頭看書的陸鳳珍詢問村長。
“演員?”
村長“噗嗤一笑”。
“村婦!”
“啊,這年頭還有人看書,太少見了!”
村長不無得意。
“這位是古寨的才女,當年考大學只差0.5分的!唉,要不是遇人不淑,早應該是大學生了吧!”
來人很是欣賞,便掏出相機,“咔咔”就是幾張。
“絕美,太好了!”
陸鳳珍這才注意到眼前的來客。古寨自從被外界知曉之后,游客絡繹不絕,她早已習慣。只是今天的游客很讓人眼熟,似乎在哪里見過。
“你為什么拍我?”
來人頓了一下,扭頭看了一眼村長。
“陸鳳珍,這位是省文保中心的專家,特地來古寨搞古建修復的!”
陸鳳珍“哦”地一聲,禮貌性地站起身,將雜志放進包里。腳下的大黃以為主人受到了攻擊,齜牙咧嘴地狂吠起來。
“大黃,不得無禮!”
大黃安靜下來,乖乖地伏在陸鳳珍腳上,警惕地盯著來人。
“陸鳳珍,你還認識我嗎?”
來人聲音顫顫的,慢慢取下帽子。陸鳳珍很是驚訝,再次抬頭看了一眼來人,眼里的光一閃而過,旋即暗淡下來。
“不好意思,你認錯人了!”
說完,轉身走向家的方向。剛轉過橋頭,就碰到了自家男人,挎著包猶猶豫豫地走了過來。
“胡得志,你怎么回事,磨磨蹭蹭的是不是不想離婚?”
男人漲紅了臉,又開始結結巴巴。
“別冤枉人,離、就離,誰、誰不離是小狗!”
大黃忽又狂吠起來,男人氣不過,沖上來就是一腳。大黃一陣慘叫,陸鳳珍氣極,彎腰抱著大黃小心地撫摸,眼里的淚水刷地一下就出來了。
“你算什么男人,有種別拿狗出氣!”
男人梗著脖子,仰著鼻孔出氣。
“誰、叫它兇我!”
眼前的一幕讓村長很是尷尬,趕緊上來勸架。
“都別鬧了,有客人在!”
男人瞬間沒了脾氣,又像是找到了救星。
“陸鳳珍要、要跟我離婚,你也不、不管管!”
村長對這兩口子厭惡至極,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恨不得要離八百回,把大小村干都搞煩了。沒想到的是,在今天這個重要節骨眼上,他們當著省城領導的面,又鬧這一出,真是丟人顯眼。
“你們倆這點破事,回家說去!”
但陸鳳珍似乎鐵了心,一手扒開村長,執意要往前走。
“今天誰也別攔我,這婚我離定了!”
男人在眾目睽睽之下,也不甘示弱,跟在后面,邊走邊發著牢騷。
“老子、也早、早受夠了,早該離了!”
橋上的領導一笑而過,他們都在基層待過,農村家長里短,早就見慣不怪,還主動讓出一條道,讓他們先過。
陸鳳珍緩緩走過橋面,再次經過那個背包客的旁邊,忽然又被叫住了。
“陸鳳珍,你真的不記得嗎?我是斯開文!”
這個名字太熟悉了,化成灰也認識。陸鳳珍心里咯噔一下,神情恍惚,頭暈目眩,身體像打擺子一樣顫抖。但她頭腦清楚,這時候千萬不能倒下,否則,十八年的倔犟換回的尊嚴,在此刻化為烏有。更何況,剛才的囧狀已經夠丟人,如果這時候破防,那真的輸的一塌涂地。想到這里,她極力地保持著鎮定,毅然決然地拐過橋面,直到走下臺階的時候,才緩緩說出那句憋在心里很久的答案。
“不好意思,陸鳳珍早死了,我不認識你!”
斯開文有些尷尬,他明顯感覺到周圍詫異的目光,如芒在背。他們之間肯定有故事,大家都是明白人,誰也不會去問。參觀在繼續,兩人背道而馳,漸行漸遠。但各自的內心卻如火山爆發,有種令人窒息的灼痛。
“那、那人是誰?”
男人一路碎步,追上陸鳳珍。
“你沒聽見嗎,我不認識他!”
陸鳳珍內心止不住的慌亂,在這個特殊的時間節點,與老情人在此偶遇,連做夢都不敢想。對于接下來的離婚之路,她有種莫名的預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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