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速遞|作家孫仁歌中篇小說《鑄魂如詩》刊發《芒種》

鑄魂如詩（節選）

孫仁歌

全校大一新生青春詩文朗誦比賽的前一天，羅非薇還與海明威進行了一番私聊。歐內斯特·米勒·海明威老爺子，你這個故事講得好給力，那個老漁夫圣地亞哥真是個硬漢子，在與大馬林魚和大鯊魚的搏斗中，他始終百折不撓，屢敗屢戰，最后雖敗猶榮。

可見，在人的一生中，總會遇到一些困境，困境中要想獲得勝利哪怕就是獲得一條魚的勝利也不容易，大海有可能就是我們每個人的境遇。人生儼然就是一場無關勝負的打拼，勝了需要打拼，負了也需要打拼，有時負了比勝了似乎更能證明自己，這就是硬漢子圣地亞哥的現實！

翌日身臨全校大一新生青春詩文朗誦比賽現場，羅非薇直覺自己就是過來打魚的，現場有如大海一般充滿種種不確定因素，她擺正了迎刃而上、無管漁利的心態。當評委一個個莊重入場之后，青春詩文演講比賽就拉開了序幕。

這場大一新生青春詩文朗誦比賽的規格還不低，評委中既有二級學院的院長，也有一些名師、教授。她也從中看到了一些熟悉的身影，樹老師和部分同學代表也在其中。選手差不多都是百里挑一，準備參賽的詩文多是經過精心選擇的范文，格調陽光燦爛，主題充滿理想主義色彩，加之每個選手都激情澎湃，聲如滾滾驚雷，為全場營造了濃郁的氛圍。輪到羅非薇朗誦的時候，羅非薇卻顯得很冷靜，衣著打扮雖然很得體，但匹配一副略顯幾分憂郁的表情，就讓人疑竇叢生，不知該生是從哪個神女峰上突降人間的這么一個似曾相識的另類。

眾目睽睽之下，步入演講席的羅非薇亭亭玉立，眼角眉梢都寫滿了與眾不同，全場一片鴉雀無聲之中，羅非薇開始了自己的開場白：“老師們，同學們，我今天朗讀的詩是我的原創詩歌《我的青春是一部塌痕斑斑的傳奇》，題材來自我自己的成長經歷。也許對于別人這并算不上是什么傳奇，但對于我，一路上塌痕斑斑，就是一部傳奇！”

羅非薇發聲凝重，用情真摯，音質清晰，甚或還散發著幾分淡淡的《哈姆雷特》臺詞的意味，臺下還是一片沉靜，默然，她就在一片默然、期待的氣氛中又一次釋放自己的歌：

我的青春曾經擁有一座如詩如畫的城堡，

那里面一度雕梁畫棟，寫滿了好聽的童話。

我就像那個天真爛漫的灰姑娘充滿夢想，

我甚至在夢中去過童話世界，見過王子，也見過國王。

可有一天我從一個噩夢中醒來，

我發現屬于自己的世界里的一切都變樣了……

當羅非薇處驚不變地讀最后一句“這就是我自己的歌，這就是我如夢青春的一部傳奇……”時，會場上壓抑已久的掌聲竟以排山倒海之勢爆發出來，全場熱烈空前，有的師生還站起來為她鼓掌或揚起兩根手指成V形，以示完勝。

這一次，羅非薇挺住了自己的不良情緒，壓制住了沖動的魔鬼，她沒有以淚洗面，而是不由得向全場鞠躬，回敬了好幾次“謝謝”。

青春詩文朗誦比賽在全校產生了較大反響，羅非薇深情朗誦自己的原創詩歌《我的青春是一部塌痕斑斑的傳奇》，一時間成為校園佳話，“塌痕斑斑”一語似乎就成了同學之間你來我往的一個口頭禪，歇后語。

幾天之后公布的全校大一新生青春詩文朗誦比賽的評選結果，卻讓那些為羅非薇熱烈鼓掌的師生大感意外，羅非薇和她的原創詩歌沒有入圍，連一個鼓勵獎的名額也沒有拿到。

那一天，鮑老院又把樹老師找去滔滔不絕，還拍起了桌子，說：“你看看你們中文系，天天高調讀書讀書讀書，這下讀得好，看家的詩文朗誦比賽，卻一抹黑！什么獎沒有拿到不說，還讓我們二院背黑鍋！”

樹老師說：“評委都什么意見？”

鮑老院憤憤不平：“這還用問嗎？第一，選手不當！第二，選詩不當！什么塌痕斑斑，這樣的青春能成為榜樣嗎？”

樹老師這回一反常態，居然跟鮑老院頂了起來：“我不這樣認為，一、我認為羅非薇是最恰當的選手；二、全場參賽的詩歌多是范文，唯羅非薇的那首原創詩歌最接地氣，我們推選羅非薇去參賽是一種鑄魂行為，她得獎不得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淬煉她成長！誰說讓她參賽不合適？教育不能戴有色眼鏡，那些評委都瞎了眼，一群豬腦子！”

樹老師說完這話，沒有等鮑老院跟他怒發沖冠，他就一轉身告辭了。行至夢琴湖畔，他突然聽到從湖中心棧道上幽幽傳來的羅非薇深情朗誦《樂園鳥》的聲音：

飛著，飛著，春，夏，秋，冬，

晝，夜，沒有休止，

華羽的樂園鳥……

樹老師不禁駐足聆聽，感覺那溫婉、清晰、流利的女中音別具風情，如同天籟一般悅耳娛神入心入肺，加之歌者今天身著一襲潔白的連衣裙衣袂飄飄，儼然從天而降的一只華羽的樂園鳥那么賞心悅目，讓樹老師心中的一塊石頭驀然間掉了下來，一時間如釋重負，一種低調的成就感不由得冒出來踹了一下他的淚腺。

樹老師聽得正入神，董岑岑悄然來到他面前，一副感恩不盡的表情。一看到董岑岑走了過來，樹老師就開門見山：“這下我放心了，我好擔心一次不公平的詩朗誦比賽結果會擊垮一個優質的玻璃品，看來，《老人與海》在她身上發酵了，她沒有白讀！”

董岑岑說：“應該謝謝老師您！羅非薇在校級詩朗誦比賽評選中雖然落選了，可在您這里，她獲得的是一等獎啊！”

樹老師聽到這話，感到好欣慰，又覺得來得有點突然，董岑岑畢竟不是羅非薇，這話從何而來？

發現樹老師有些遲疑，董岑岑就將一張紙遞給樹老師，說：“老師，給，這是羅非薇寫給您的?！?/span>

樹老師接過紙，打開一看，字字句句鉆心鉆肺：

尊敬的樹老師：我經過一番苦思冥想，決定從此以后不再提退學一事，我不能離開夢琴湖，因為夢琴湖有您這樣的老師，是我生命中需要好好讀的一部大書！在我短暫的幾個月的大學生活中，您給了我最好的教育，如果不是及時閱讀到了《紅字》和《老人與海》，說不定我早就崩潰了。我今年剛剛才滿20歲，這20年給我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就是奶奶的疼愛和樹老師的教誨。那首歪詩給老師同學們丟臉了，他們不給我獎，可能不是完全因為詩歪，是因為寫詩的人給他們背了黑鍋。但那首詩畢竟是被老師激發出來的心聲，歪歸歪，真歸真，假如有朝一日我真的成了詩人，那首詩就是我與這個世界對話的最有價值的處女作。讓我永遠感謝的是，他們雖然沒有給我獎，可老師您給了我獎，樹老師，我最喜愛的詩歌就是《樂園鳥》，以后我也要做一個詩人，做一個能喚醒一個人靈魂的詩人，這可能會成為我最心儀的一個夢想。老師，在我的心中，您就是一個最可愛的詩人……

樹老師讀完信，臉色一片燦爛，卻又久久地沉默著。

董岑岑說：“老師，這是她昨晚熬夜寫出來的，就放在寢室里的寫字桌上，室友都看到了。老師，您是她的‘詩人’，也是我們的‘詩人’，我們都應該謝謝您!”

樹老師把臉微微揚起，表情不免有幾分疲憊，對董岑岑的“感謝”說不以為然，沉思了好一會才說：“我做得還不夠，距離人類靈魂工程師的要求差距還很遠！羅非薇雖然又站了起來，可是還有很多很多東非薇西非薇站不起來，可能還會選擇逃離！家庭固然有責任，可作為人類靈魂工程師的我們更是責無旁貸呀？”

董岑岑發現樹老師說到這里有些激動，聲音也有點沙啞。

董岑岑急了：“老師，您聽，羅非薇今天朗誦得多好，就像是進入了無人之境！”

飛著，飛著，春，夏，秋，冬，

晝，夜，沒有休止，

華羽的樂園鳥……

看董岑岑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樹老師又若有所思，說：“她的奶奶要是現在能聽到這聲音就好了——”

董岑岑說：“老師，她奶奶遲早能聽到這聲音的。她多次跟我發飆說恨他媽媽，她媽媽在她眼里，不亞于齊靈渥斯，她的爸爸坐牢了，她就拋棄了她和她奶奶。羅非薇過去多次想退學，更多的原因也是想回家去陪陪她奶奶?！?/span>

“任何一個學生想退學，都是我們教育的一大敗筆！”

董岑岑發現樹老師說完這句話時，表情又變得復雜起來。

董岑岑望了望樹老師那充滿善意的眼神，突然來了靈感，就說：“老師，還記得您給我們朗讀的弗羅斯特的那首詩《未選擇的路》嗎？我好喜歡這首詩，天天朗讀，都能倒背如流了，我現在就背誦給您聽聽——”

也許多少年后在某個地方，

我將輕聲嘆息把往事回顧，

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

而我選了人跡更少的一條，

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聽完了這首詩，樹老師的雙眼又一片熱辣辣，他沒有顧上贊美一下董岑岑，一轉身就徑直而去。這猝不及防的動作讓入詩入夢的董岑岑大惑不解，就在后面追著嚷起來：“老師，您現在去哪呀？”

樹老師沒有停步，頭也沒回，一邊走一邊回復董岑岑：“我去見鮑老院，告訴他‘華羽的樂園鳥’誕生了，請他也來聽一聽他已經陌生了的《樂園鳥》——”

董岑岑聞之，沒有再跟著追去，卻含淚哼了一曲《長大后我就成了你》，一直哼到夢琴湖的棧道上，又摟著羅非薇一起哼：

小時候我以為你很神秘

讓所有的難題成了樂趣

小時候我以為你很有力

你總喜歡把我們高高舉起

長大后我就成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