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速遞|作家鮑安順短篇小說《清歡水事》刊發《陽光》

夏天，牛江龍跟著兒子，去健身房游泳。他對兒子說，少年時他在長江里游泳，像個水猴子，浪里白條。他還說，在泳池里游，是陰溝里鬧著玩的，不帶勁。他笑著告訴兒子，在江浪里爬上逆流而上的長長拖船，然后在船上奔跑，跨過一艘又一艘，在最后一艘船的艙房上，縱身跳入江心，又在滾滾江水里冒出頭來，真帶勁。

二十幾年沒游泳了，牛江龍在泳池里，游了一個來回，就累得頭痛欲裂，口干舌燥，四肢乏力，靠在池邊，不游了。看看兒子，他學會了蛙泳、仰泳、自由泳，游得輕松自在。兒子叫著，老爸，游呀，你怎么不游了？

牛江龍說，我是老了，游不動了。他還說，年少時，他在江水里一待就是一整天，一點也不覺得累；那年他才七歲，就抱著皮球跟著肖兆明，暢游到長江北岸。兒子說，我七歲上幼兒園，游泳池也沒上過，別說去長江了。

有位頭戴泳帽的女士，在泳池里不停地游著，來來回回，游了幾十趟。她保持著蛙泳，一下一下，不斷地讓頭和臉低潛水里，又浮出水面。能夠看出，她用力均勻，游得很輕松，有使不完的力氣。牛江龍想，小小游泳池里，她竟游出了暢游長江的感覺來。

她停下來后，爬上泳池，坐在椅子上休息。她很靜，喘著氣，水珠掛滿臉和眉毛，泳帽上也有幾滴，在俏皮地滑落。她看到牛江龍后，朝他笑，笑容很熟悉。她喊他的名字，聲音清脆，也很熟悉。他瞬間想起，40多年前的那個少女，笑聲爽朗，眉目清秀，她就是那個少女。

她叫葉金娣，葉玉柱的姐姐，也是牛江龍的鄰居。她愛看書，成績優秀，性情溫存，見人笑臉相迎。而牛江龍，討厭讀書，到處惹是生非，劣跡斑斑，許多人不敢招惹他。

她私下找他聊天時問他，為什么不愛讀書，整天逃學？

他說，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很好，你知道，中流擊水，出自何典故嗎？

偉人詞里的，不是典故！

不對，晉代抗金英雄祖逖，授皇命橫渡長江北伐時，船到江心時，他拿著船槳，在船舷邊拍打邊向將士們發誓說，不能掃平中原來犯之敵，決不再過長江。后來，他收復了黃河以南的全部領土，被封為鎮西將軍，可謂威名遠揚，成了民族英雄。

有意思，民族英雄，我也要成英雄，中流擊水！

她笑了，又說祖逖還有個成語典故，就是聞雞起舞。據說他年少時，胸無大志，不喜歡讀書，整天做混世魔王。后來他發奮攻讀，常與摯友劉琨，在晚上蓋著一床被子聊天，談論國家大事。半夜雞啼時，他們起來練功、舞劍，一直練到天亮。后來，聞雞起舞，傳為佳話，比喻有志者奮發努力，不辭辛苦，意志堅定。

我想到中流擊水，不想學習，沒意思！

牛江龍說著，就走開了，他很惱火，覺得葉金娣，還是在說他不愛讀書，整天逃學。

沒想到，在多年后，他倆竟然在泳池里相遇。可以說，她當年的水性，與他相比，九牛一毛。如今，牛江龍無言以對，她到中流擊水了，成了強者，而他卻偃旗息鼓，功夫廢盡。

二

葉金娣最初嫁給了肖兆明，那肖兆明，是個瞎子，可是遠近聞名，被四方鄉鄰稱為“光明”的瞎子。肖兆明做事，像明亮人一般，能做許多正常人才能干的事情，上山砍柴，到江里挑兩桶江水，往家里走時，站在他身后看他，穩穩當當的，有時竟然奔跑起來。

那天，小小的肖家院落里，擺了十桌酒席，眾人開懷暢飲，鬧騰得風生水起。此時，牛江龍右手拐著一只水瓶，左手抱著一只西瓜，肩膀上踩著一只魚鷹。他突然闖進婚禮現場，眾目睽睽中，那刀削般的瘦臉上，兇光畢現，他“嘭”的一聲砸了右手的水瓶，嚇得肩頭魚鷹，呼啦啦飛了起來。在場所有的人，個個目瞪口呆。

牛江龍，若無其事地彎腰撿起水瓶殼，搖晃著，那碎玻璃嘩嘩紛落，割得他右手背流血了，如蚯蚓匍匐。突然，他像一只憂傷的貓，蹬在地上哭了起來。瞬間，他止住了哭，站起身來把左手的西瓜，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摔得一地燦然嫣紅，像噴濺的血塊，紅漿糊。

之后，他笑了笑，接著又開始哭，器了又笑，笑了又哭。后來牛江龍說，他的哭，輕歌散板，搖撼江水，徹底把婚禮攪黃了。那老肖家，花了血本，一頂花轎從東頭葉家抬出來，沿著大街走到西頭，又從西頭穿過幾條小巷，轉了一個大圈，回到東頭肖家。那天酒席，雞鴨魚肉，江鮮山珍，有十八碗重頭菜肴，還有九碟十三缽的湯湯水水。那排場，在極力主張革命化婚禮的時代，是不可想象。

肖兆明并不慌張，他將牛江龍拉到房間里，輕聲說，兄弟，你那幾個怪招，能不能收回去？

牛江龍明白，自己出的招，事出有因，也只有自己來緩解。可是他說，別怪我，責任自負！他抓住肖兆明的手，用力拖著指向他的那只瞎眼，苦笑著說，就憑它，這只瞎眼！

兄弟，非得不是我死，就是你活？肖兆明說。

誰死都不冤枉，為了她，砍頭只當風吹帽！牛江龍哈哈大笑，話鋒犀利，氣勢挺大。

有種，宰了我，我不還手！

兩人僵持時，葉金娣進來了，粉臉被汗水和淚水污染了，一塌糊涂。她說，別無他法，最好的選擇只有一種！二人聽了追問，啥選擇？她回答，只有我死，你們動手，還是我自己動手？

不可，萬萬不可！肖兆明驚愕地說。

死有屁用，好死不如賴活著！牛江龍說著，獨眼忽閃亮光，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地說，抽簽，一錘定音！

肖兆明目瞪口呆。

葉金娣聽了，滿臉羞紅，走出房間。

那天后來發生的事情，葉金娣就不知道了。當天晚上，新郎肖兆明離家出走，一去六年，沒有回過古鎮。

三

從鵲江小輪碼頭檢票口，到登上輪船，要走過長長的水泥坡道。上船乘客，走過短坡，登上三個鐵浮舟搭起的兩段鐵浮橋，才可以登上輪船。

輪船開船或停泊，叫響的汽笛聲，雄渾尖利，那汽笛聲就是命令，乘客們聽了，朝著停靠的輪船，蜂擁而去。登船的人流里，那些空手人，或者負擔輕的乘客，奔跑自如，身輕如燕。小商小販們，身上壓著擔子，腳下的步子，沉沉地，亦步亦趨，走得艱難。

雄渾的汽笛聲，讓在江里嬉水的孩子們，歡聲笑語，紛紛揮舞雙臂，快速游向碼頭。

他們袒身露體，渾身被曬得黑黑油亮，一個個像毛猴抓住鐵鏈，或鐵柵欄，紛紛爬上浮橋。他們賊亮的眼睛，注視著猴急登船的小商小販們，準確說，注視著他們挑著的沉甸甸籮筐里，有西瓜、香瓜、甘蔗、棗子、桃子、杏子、西紅柿。

膽小的孩子們，抓一把棗子，搶幾只桃子、杏子、西紅柿，咯咯笑著，縱身跳入滔滔江水。他們在江上，悠悠地踩水慢游，吃著戰利品，得意忘形，喜笑顏開。被搶的小商小販們，也不惱，他們望著江水中的孩子們，向前奔跑的步子，依然急促，臉上笑得格外爽朗。

他們中有人高聲喊叫，小子們，拿去吃吧，吃了就吃了吧！

膽大的牛江龍，還有虎頭虎腦的葉玉柱，他倆從籮筐中各人抱起一只大西瓜，翻身跳入江水，快速游到江岸，在一個角落里，用拳頭砸開西瓜，貪婪地吃起來。

被搶的小商販，心痛兩只大西瓜，嗷嗷叫著，腳步停不下來，只能順著人流向前涌動。小販情急時，瘦子阿貓，剛剛爬上浮橋，像皮筋一樣貼在鐵柵欄上，看著被搶的小貶，笑得眉飛色舞。那小販憤怒了，抬腿狠狠地踹了阿貓一腳，阿貓哎喲一聲，落入了滾滾長江。他腿被嚴重踢傷，在水中不能動蕩，一沉一浮，向下游飄去。

這時，肖兆明正好游過來，他救了阿貓的性命。

那天，阿貓被肖兆明拖到江岸時，牛江龍與葉玉柱，正在美美地吃西瓜。聽了阿貓挨揍后，牛江龍氣得鼻青臉腫。他說，傻逼，別人牽牛，你拔樁，被抓了！

他媽的，禍害害人！阿貓說。

你他媽的，說誰禍害？葉玉柱憤怒地問。

你就是禍害，害得老子差點丟掉了性命！阿貓一反常態，少有地大聲說話。

葉玉柱聽了，老羞成怒，他把手中的半邊西瓜，重重地砸在阿貓頭上。接著，他快速撿起一塊磚頭，重重地拍在了阿貓的胸脯上。

阿貓次哎喲一聲，倒在了地上。

砸了人的葉玉柱，抱起放地上的另半只西瓜，打了個呼哨，揚長而去，像得勝還朝的將軍，神態不屑，目空一切。

牛江龍，一時目瞪口呆。

躺在地上的阿貓，嗷嗷叫著，他頭上一片狼藉，胸口通紅。牛江龍看著遠去的葉玉柱，拳頭捏得嘎嘎作響，他想追上去，卻沒有追趕，俯身抱起躺在地上的堂弟阿貓，由于用力過猛，放了一個響屁。

這時，葉金娣來找弟弟，她看到了全過程。她氣憤地抓起一塊西瓜皮，跑著追追上葉玉柱時，她把西瓜皮，重重地砸在葉玉柱頭上。那瓜皮的汁，還有碎片，沾染了葉玉柱的頭發，也沾染了他黝黑的臉龐。

葉玉柱望望姐姐，嘿嘿笑著，撒腿奔跑。他跑到遠方，又拼命啃起了西瓜，頭也不回。

望著他的背影，阿貓破涕為笑，牛江龍哭笑不得。此時，只有肖兆明沉默不語，他看不見，卻心知肚明，嘴里痛苦地說，不能這樣，會出人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