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布時間:2023-07-04 來源:安徽作家網 作者:安徽作家網
作品欣賞
神 酒
韋如輝
《蒙城縣志》記載:“清·宣統元年(1909年),山西人蔡玉珍在縣城西門開設源公糟坊”。蔡玉珍在傳承古老釀酒技藝的基礎上,采用他獨家制作的麩曲,通過高溫堆積、高溫發酵這一獨特工藝,釀出的酒經過長期窖藏,有類似芝麻的香味,這一技藝便成為芝麻香型白酒釀造工藝的萌芽。
——題記
宣統末年,淮河以北大旱。途經蒙城地界的渦河,河床幾經干涸。岸上田地龜裂,禾苗枯萎。
百姓度日如年,時有餓死。拖家帶口,背井離鄉,討荒要飯者如過境的蝗蟲一般。
蔡掌柜心急如焚,一邊開倉放糧,賑濟災民;一邊設置神壇,一日三求,拜天拜地,對天祈雨,對地祈福。
可是,蔡掌柜使出渾身解數,也無法讓老天爺手下留情,網開一面。
蔡掌柜又一個三天三夜沒合眼了。夫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磨破嘴皮子,也無法讓老爺多睡一會兒。
四日清晨,夫人正蜷曲在坐椅上打盹兒,蔡掌柜搖搖晃晃走了過來。
蔡掌柜孱弱地叫一聲,夫人吶。夫人迷迷糊糊,嘴里哼哼哈哈,好像在做著惡夢。蔡掌柜提高嗓門再叫一聲時,夫人揉了揉眼,慌忙站了起來。
老爺,有何吩咐?夫人躬身施禮問道。
蔡掌柜盯住東方,又一輪烈日正在升起。蔡掌柜喃喃說道,打開陳倉,釀一批上等好酒。
夫人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是不是聽錯了?忙問,什么?老爺你說什么?
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能動用陳倉。這件事,是老爺親口交待的。源公酒坊上上下下,幾十張嘴,都眼巴眼望地等著盼著哩。真到了最后關頭,拿什么來救命?還要指望陳倉里籽粒飽滿的糧食啊!這個時候,蔡掌柜下令開陳倉釀新酒,不是開玩笑嗎?
夫人緊走兩步,上前拽住蔡掌柜的一只胳膊,搖了再搖,老爺啊,你怎么這么……
沒容夫人把荒唐二字說出口,蔡掌柜甩掉夫人的雙手,轉身拂袖而去,說,快去辦吧。然后回房休息去了。
夫人還想說什么,見蔡掌柜已走到床前,終究沒有說出口。
半個月后,一批新酒釀造完工。壇壇罐罐,堆在院子里,像平地壘起了半座山。
蔡掌柜看著山一樣的酒壇,心想,可惜啊,來不及經年發酵了,恐怕要砸了牌子嘍。他搖了搖頭,即刻吩咐,裝車,明天一早,就送往鳳陽府。
夫人茅塞頓開,一下子明白了老爺的良苦用心。老爺原來想用這批酒,上鳳陽府去北京,給咱老百姓要賑災款賑災糧啊!
夫人答應一聲好嘞,轉身消失在山一樣的酒壇后面。
第二天夜里,烏云密布,電閃雷鳴。沒想到,一場暴雨突然而至。
整整下了三天三夜,久旱的田野吸足了喝飽了天降甘霖。渦河的水道一下子明快起來,遠遠地,能聽到滾滾東去的波濤聲。
夫人急得像個猴子一樣,在門前上竄下跳。心里說,酒全部裝上車了,卻不能走,這可怎么辦?
蔡掌柜已經酣睡了三天三夜,怎么叫都叫不醒。夫人能不急?
急歸急,沒有蔡掌柜的安排,夫人斷然是不敢擅自作主的。這是源公酒坊鐵定的規矩。
蔡掌柜在子夜時分醒來,伸著懶腰打著哈欠,高喊道,夫人,快快拿酒來!
酒菜擺好,廳堂里彌漫著酒香肉香。
蔡掌柜給自己斟滿一杯酒,隨手給夫人也斟上滿滿一大杯。
夫人如坐針氈,不知老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難道賑災的事情不著急?
夫人幾次想問個究竟,都被蔡掌柜用酒堵了回去。
不知不覺,東方露出了亮光。
倆個人醉得不輕,說話的舌頭根子都硬了。這時,夫人說道,老爺,天放睛了,馬上讓他們趕路吧。
蔡掌柜暈三倒四地正色道,哎,白天不走,晚上走。
當天晚上,蔡掌柜把夫人扯到耳房,耳語了一番。浩浩蕩蕩的車馬隊伍,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去往鳳陽府的古道上。
半個月后,滿載著酒壇的車馬隊伍,浩浩蕩蕩進入了蒙城縣城。
一個小道消息,通過幾個算命先生,迅速在縣城擴散:皇上御賜了一批御酒,正堆放在源公酒坊里。
一時間,來源公酒坊的土豪劣紳趨之若騖。他們都有一個強烈的愿望,渴望能喝上一杯御賜美酒。
蔡掌柜倒也豪爽,凡是來求酒喝的,一概應允。只是他有言在先,一百兩銀子一壇,足量供應。
好家伙,一百壇芝麻香白酒著實賣個好價錢,一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啊!
蔡掌柜用這一萬兩銀子,火速到開封購買優質種子,并快速無償分發下去。
那個災年,蒙城的百姓得救了。
補記:芝麻香型白酒自蔡玉珍以來,風靡江淮,暢銷至今,已傳到第五代,取名逍遙酒。
金 鰲
明 月
老龜的底氣一是來自倉庫里那六只金鰲(酒海),再就是有個非遺傳承人頭銜。老家是制作金鰲的世家,到了他這一代,歲月已經盤過六世。祖規是傳男丁中的老大和老幺,老大傳雄鰲,老幺傳雌鰲,到了老龜這一代,偏偏成了獨苗,便把雌雄手藝一并繼承下來。老龜的手藝堪稱一絕,無奈附近幾家酒廠就是不認,主要原因是售價太高,罵他恨人不死。幾只金鰲便一直趴在那里。
老龜說,反正不吃不喝唄,趴在那里也是長錢。
老龜的金鰲生意盤不活,便轉行搞建筑,拉上崔表弟幫著搞設計,撲騰幾年,居然也玩得風生水起,在城里買了樓房,把老房子扒掉,辦起農家樂,兩手抓,一樣玩得如魚得水。左鄰右舍說,老龜這貨走了狗屎運。逍遙酒業的老總每年都找他推銷酒,就是不買他的金鰲,成了老龜一樁心病。暗暗發誓,找個機會,一定拿倒他。
老龜原名老貴,叫來叫去,叫成了諧音老龜。1米6的身高,走成了1米8的氣場。崔表弟工于詩書畫印,尤擅金石,尊為皖北崔一刀。兩人均是重量級“人物”。
機會來了,逍遙酒業的老總聽說“某省文學作品研討會”在山桑召開,七個采風點,最后一站放在老龜的守心小院,便一個電話擰過來,問老龜要不要他的逍遙酒。老龜說,貴客品貴酒,把三個品牌的酒各送300斤,你也跟車一道來吧。
大咖們最后一站來到守心小院,沉到民間接地氣,品味一下鄉土小菜,順便找找創作靈感。守心小院最搶眼風景的莫過于迎賓墻前臥著的那只金鰲,紛紛駐足觀賞,崔一刀把自己盤成一堆肉,堆在金鰲一側,大咖們欣賞金鰲的同時,順便也把他當成一景欣賞了。崔一刀肚大能容,跟著老表混生意,酒沒少喝,肉沒少吃,把五短身材裝成一堆肉,站著是人,打坐是佛,眼皮耷拉著,被眾大咖千盯萬瞅,蟄得極不自在,便拎起眼皮,一個一個地打量,個個都是風景。一位大咖目光越過崔一刀啄向金鰲討教道,請問這只金鰲是雌還是雄呀?崔一刀再次拎起眼皮打量他一眼說,走進守心小院要入鄉隨俗,老莊的人不玩高雅,只講俗稱公和母。
幾位美女對公母二字敏感,紛紛掩口竊笑,后退一步。
崔老弟說,以你看是公是母呢?
一位身材偏高的大咖搶答道,龍頭龜身,應該是只公鰲。
另個大咖不服,提出質疑,公鰲后腿間距窄,這只金鰲前腿間距寬,后腿間距也寬,尾巴既不不像金鱗葫蘆尾,也不像銀鱗芙蓉尾,不好歸類。
一把刀笑笑說,按照俗語叫二樣金鰲,雅稱雌雄同體。
正爭論不休,老龜喊開飯。自然是純正的鄉土大菜,自然是逍遙復逍遙。吃喝一罷,依照慣例,老龜恭請省城來的大咖們留幾幅墨寶作個記念,當下便推出三位大咖惠賜云章。三位大咖也不客氣一揮而就。兩個四尺橫幅,一是“道在瓦甓”,一是“道法天”,余下一個是四尺對開斗方“守心桑梓”,然后落款,美中不足的是都沒鈐印。老龜提議,請崔一刀免費為每人補刻兩枚,一枚閑章,一枚名章。遺憾的是崔一刀經年傾杯,喝成酒精中毒,手抖得握不住刀,難以玉成美意。有位大咖主動獻愛心,我來幫這位仁兄鎮一下。說著,上前掯住他握刀的手。崔一刀拎起眼皮瞄他一眼,吧嗒吧嗒嘴。有人委婉地說,還是換個美女吧。崔一刀說,都不用,就用逍遙鎮吧。候在一旁的逍遙老總便把二兩瓶裝的私藏酒、三香天下、芝香神韻依序擺在他面前。崔一刀先喝芝香神韻,沒鎮住;再喝三香天下,也沒鎮住,這時的老總開始冒虛汗。崔一刀一拍彌勒佛肚子說,換私藏。一瓶下肚,依然沒鎮住。老總一時傻在那里。老龜趁人不備,拾起酒瓶,默默從金鰲中灌了一瓶遞給崔一刀,老弟,換換這個。一瓶下去,居然鎮住了!逍遙老總不信,老龜的家藏金鰲酒能有恁大的神力,說,老龜,也給我灌一瓶嘗嘗。老總細細品味一番,臉色登時沉了下來。
老龜問,老總,咋樣?
老總沉默片刻說,請問酒母用的是哪家酒業的般若湯?
貴廠的芝香神韻。
這這……
老龜說,酒藏三年方為熟了,老家的金鰲酒熟了,請說說是啥感覺吧?
老總滿臉愧色說,相比,酒體愈加老化,其香更加醇厚,酒色呢也愈加透亮。
還有呢?
好!金鰲好啊!老龜,您的六只金鰲我全箍了,每只50萬。
老龜說,您說的那是十年前的價目,眼下身價上去了,還出這數,只能站在大門外看看了,少于60萬不談。
好吧,那就六六大順。
成交。
逍遙仙
夢橄欖
天要黑的時候,日頭像一只掛在西邊天上的氣球,跳幾下就跑到了山那邊,只留一片泅染的晚霞。
山腳下,一座茅屋前的石桌上,擺著四個菜和一瓶酒,一對白發蒼蒼的夫婦圍坐在一起喝酒。
起初是男人一人喝,但喝著喝著,男人突然把酒杯往女人一遞說,來,你也喝一點。
女人下意識地往后撤一下身子,說,不喝,酒有什么好喝的。
男人就有些失望,嘟囔說,你又不是沒喝過,何況今天是你七十歲生日哩。
聽男人這樣說,女人就有些遲疑。
男人見狀,急忙跑進茅屋,拿來一個酒盅,給女人殷勤地滿上,雙手遞過去說,喝酒還是幾人對飲,一人喝沒啥意思。
女人就把酒接過來,抿了一小口,然后放下酒盅,用手在嘴邊猛扇說,好辣!
見女人呲牙扭嘴,滿臉痛苦,男人不屑說,你瞧你,弄的跟沒喝過似的。
我是喝過,但我那是牙疼,你用酒拌了雞蛋哄我喝的,不然我才不喝呢。
男人有些自豪,酒拌雞蛋在火上加熱,是治療牙疼最好的妙藥。看吧,酒對人的身體還是有好處的吧?
女人說,小酒怡情大酒傷身,這個道理誰不懂。倒是你經常把自己喝得爛醉,一天不喝酒就不能活!
男人吱一口把酒灌下去,眼珠瞪得溜圓,反駁道,我啥時候經常喝醉了,每天你就讓我喝那么二三兩,還不夠潤一下喉嚨的,能醉?
難道你沒醉過?
男人自知理虧,就嘿嘿笑,喝一輩子酒了,誰能不醉上幾回。
你是醉幾回嗎?
見女人較了真,男人馬上陪笑臉,心虛地說,有七八次吧……
女人盯著男人滿是皺紋的臉,就七八次?
男人就舉手發誓說,絕不會超過十次。
女人加重了語氣說,不管你喝醉幾次,但有兩次我不能原諒你!
你說,哪兩次?男人有些膽戰心驚,胡亂加了一箸菜,卻不知往哪里放,就那么在空中停著。
我們結婚那晚。
結婚那晚……都過去那么久了,誰想得起?
你就裝吧你,那可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你竟然為了招待親友,喝得爛醉如泥,還吐了一床……那晚我可是哭了一夜,以為你不喜歡我才將自己灌醉的。
喜歡,怎么可能不喜歡呢!都是我的錯,那晚其實我是高興過了頭,經不住別人勸。事后,我不給你道歉了嗎?你怎么直到現在還一直念念不忘?
我是念念不忘嗎?我那是耿耿于懷。結婚這么重要的日子你都能為了酒把我撇到一邊,往后你什么事情做不出來,所以我堅決控制你喝多酒,可你就是不聽,還是喝醉。
還有呢?
還有就是我們結婚十周年紀念日那天,鎮上逢會,我讓你買張床回來,可你倒好,碰到了你表哥,床不但沒買成,你倆還喝醉在了飯館。要不是我趕了二十里山路用平板車把你拉回來,估計你得醉死在那里。
男人的臉紅了,急忙擺手道,別說了,丟死人了。
女人哼了一聲,你也知道丟人呀!
男人不服氣地說,打那以后,我可再也沒有醉過酒。
沒醉酒并不代表你改好了。就說我們兒子大學畢業后,要承包這座大山,植樹造林,你是一百一萬個理由阻撓,要讓他留在大城市發展,可“綠色青山就是金山銀山”,這是國家號召的,你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可你倒好,不但不幫兒子,還整天把自己灌得醉熏熏的,見兒子吃了秤砣鐵了心,你無法阻止,我們才在這山下扎下了根,可你仍死性不改,每次幫兒子植樹,你不是丟三落四,就謊稱肚子疼。后來我發現只要有酒,你就干得比誰都歡實,什么毛病都沒有了。
男人爭辯道,我不是就好這一口嘛,你得體諒。
女人說,甭說那話,無論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也不能喝太多。
當然,當然。男人諂媚地說,喝完酒我們還要過二人世界呢。
女人的臉瞬間紅了,捶了男人一拳,去你的。
為了能多喝點酒,男人眨巴了幾下眼皮說,你沒品出今天的酒和其他酒有所不同嗎?
女人就有些好奇,問,不都是酒嗎,怎么不同?
男人就把女人的酒盅端起來,遞到她嘴邊,說,你品,細品。
女人被逼無奈,勉強又喝了一點,咂咂嘴說,怎么有點芝麻香?
對嘍。男人臉上樂開了花,拿過酒瓶看著商標介紹說,這可是逍遙酒,醇和帶甜,尾凈較爽,具有獨特的芝麻香風格,產自莊子的故鄉蒙城。是我們兒子在那里進行業務培訓前兩天寄來的。
女人興奮道,莊子我知道,上高中的時候我讀到過,寫《逍遙游》、想化為蝴蝶的那個大圣人!
對對,莊子一生就是渴望過逍遙自在的生活。
女人一昂頭,把杯中酒干了,說,那我們現在過得可算是逍遙自在的生活?
男人一愣,想了一下說,我們喝著逍遙酒,又隱居在這山林,現在樹都成材了,有兒子在,我們再不用操心費力了,日子過得無憂無慮簡直跟神仙一樣。
神仙?逍遙酒?合在一起不就是逍遙仙?或許是喝了酒的緣故,女人突然激動起來,一把拉起男人,端起一杯酒,沖著大山高喊,我們是神仙嘍,吃喝不愁的逍遙仙……
男人也被女人的情緒感染了,手挽著女人站在一高坡處,也高喊:我們是逍遙仙……
霎時間,兩股聲音像藤條般緊緊擰在一起,在山谷中、在醉美的夕陽下傳響開來……
(轉自《安徽作家》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