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速遞 | 作家楊姍姍短篇小說刊發《天津文學》雜志

日前，我省作家楊姍姍短篇小說《阿瑪尼袖扣》刊發《天津文學》2022年第9期。

楊姍姍

一

公司年會將于后天舉行，身為財務總監，熊開和屆時將上臺發言。

按照星相學，處女座的人凡事追求完美，挑剔、難纏、難以滿足是這個星座的特征，不過熊開和認為那是大大的誤解，處女座的人與其說喜歡挑剔別人的不足，倒不如說是挑戰自己追求完美。簡而言之，總是自覺不自覺地不斷給自己施壓已成了他的習慣。這不，剛寫好年會致辭關了電腦，他眉頭緊鎖，腦子里又蹦出一個新問題——年會上自己穿什么衣服合適呢？

其實，西裝是與會男士的標配，對于一個注重細節的人，令熊開和頭痛的是西裝、襯衣和袖扣的搭配。要說吧他更喜歡這對萬寶龍玫瑰金藍色金砂石的袖扣，它給自己增添了不少魅力，缺點是出鏡率頻繁失去新意。既然是年會，那應該喜慶富貴點，他的目光停在一對純金袖扣上，這是阿瑪尼的限量款，鏤空的造型不循規蹈矩又個性鮮明，只是配什么顏色的襯衣呢，他吃不準，白色、藍色、還是灰色？尖領、方領還是一字領？

熊開和感到睡衣的下擺被拉扯了一下，是兒子悄不吭地摸了過來。老熊突然發現兒子子恒今年個子像柳樹抽條一樣快，前幾個月才買的睡衣似乎就短了。

爸爸在鑒寶啊！子恒指著那對阿瑪尼袖扣說。他剛洗過澡腦袋濕漉漉的，手上捏著一疊花花綠綠的廣告紙，哇歐，好閃。

這么晚了怎么還不去睡覺？作業做完了嗎？老熊摸了摸兒子的頭。

那是當然！嘻嘻，爸爸，我給你看樣東西吧，您也接受一點新觀念。說著子恒把手上的那些花紙頭遞了過來。

原來是《小鬼當家》樂高全套廣告冊。怪不得這小子磨磨唧唧不肯去睡覺，老熊最見不得兒子描繪起樂高新款《小鬼當家》套裝是完全還原電影，還有凱文他們幾個的獨立人仔時的那種興奮勁兒。

我們班好多同學都買了，我好羨慕哎，我也想有一套。好漂亮吧？子恒神色飛舞。

老熊氣不打一處來，一巴掌打掉廣告冊，你還雙眼放光的呢，你什么時候對著考試卷也能放一回光給我看看啊！

在家里老熊和老婆大齊是紅白臉角色的教育分工，需要時隨機互換。老熊一發火，大齊就慌忙進入她的角色分工，兒子啊，你就爭一回氣給你爸爸看看，這次期中終試要是能考雙百，媽媽保證讓你爸給你買新款樂高。

考試要到下個月，還早呢，子恒嘟囔，可我現在就想要。

早什么早？你說你再早考出過雙百嗎！老熊氣急敗壞。

大齊在一旁和稀泥帶鼓動，以前沒有不代表以后沒有，這次我們子恒要靠自己的努力獲取一套樂高，是不是？

子恒低頭想了想，那我就自己買，用壓歲錢買樂高，不花你們的錢。

這小子看來有預謀，不像剛剛才想起來的。你還真能呢！老熊不禁又想吼，大齊連忙拉他一下，和言悅色地對子恒說，那個壓歲錢不是給你存了定期嗎，現在拿不出來。

子恒昂起頭，一臉的鄙夷，但我嚴重懷疑壓歲錢的真實去向。我同學說他爸媽挪用他的壓歲錢湊錢買房子交首付，還說房子是給他將來長大娶媳婦用的，可這個房子明明是媳婦的公公婆婆在住。

你個小兔崽子說什么渾話！大齊實在忍不住了，一把揪過子恒，作勢要打，嘴上嚇唬說明天向王老師匯報，說你在家的表現不好。

我就要買樂高！我好多同學都有，就我沒有！子恒掙扎，竭力辯解壓歲錢是屬于他的，他想用自己的錢買自己喜歡的東西，錯在哪里？而且，既然壓歲錢是他的，那么他們扣押他的壓歲錢就是侵權行為，你們大人還講不講道理？！

子恒胡攪蠻纏又狗屁不通的所謂道理使老熊哭笑不得，但又覺得這恰恰從另外一個角度說明了兒子聰明，只不過聰明勁兒沒有用到學習上罷了。大齊怒火中燒，紅白角色中的老熊與她自然切換，他上前把母子倆分開來，語氣溫和地告訴子恒，壓歲錢屬于孩子沒錯，父母為未成年孩子代為保管理財也沒錯，在銀行里存的是定期，別說現在拿不出來，就是到年底也拿不出來。

所以，你暫時無法使用壓歲錢。老熊斟字琢句地總結道，我認為剛才你媽媽的提議很好，只要你這次期終考試能考雙百，爸爸媽媽保證獎勵你最喜歡的新款樂高。你看怎么樣？

我看你們擺明了不打算給我買。子恒非常失望，眼睛鼻子嘴都扭到一起了，你們明明知道我考不了雙百，才故意立下這么苛刻的條件！

你說什么？你敢再說一遍！大齊嚷，表情更加失望，你說你為什么就不能爭口氣，拿一個雙百回來，讓我們也為你高興一下！

老熊趕緊隔在他倆中間，防止事態擴大。大齊把老熊的胳膊一甩，你瞧瞧你怎么教育的，他竟敢這樣對父母說話！

老熊壓了口氣，有點兒火氣上頭。子恒翻了一個白眼氣鼓鼓地回自己的房間，他關門的聲音弄得很響，夫妻倆盯著關得死死的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熊指了指門，張張嘴話又咽了回去。

睡覺前兩口子倒是達成共識，假如子恒不好好學習，今年堅決不給他買樂高。

二

第二天一大早，熊開和爬起床便又鉆進了衣帽間，他打算試一試淡粉色白條紋襯衫搭配阿瑪尼黃金袖扣的效果。對著鏡子換上襯衣，拉開專門放配飾的抽屜，他一下睜大了眼——那對黃金袖扣不見了！

老婆，你看見我袖扣了嗎？

袖扣不在抽屜里嗎？大齊正在餐桌旁擺放餐盤，邊催子恒，趕快吃飯，時間來不及了。

難道昨晚把袖扣拿出來，沒有放回去嗎？老熊的大腦就像纏了一團亂麻。在衣帽間找過又到臥室翻了一通，那枚阿瑪尼限量版袖扣依然像長翅膀飛走了一般毫無影蹤。

大齊也覺得不可思議，她望著床上亂糟糟的被子火氣比老熊還大，你神經啦，袖扣怎么會在被子里？肯定沒有，你趕緊把被子疊起來，我要送子恒上學了。

老熊家的房子是學區房，大齊單位跟兒子的學校相距很近，騎電動車五六分鐘行程，所以接送兒子的任務幾乎被她承包了。大約二年級的時候，老熊與大齊嘗試過讓兒子自己上學放學，想鍛煉他的獨立能力。結果只試了兩三次便偃旗息鼓，恢復由大齊繼續每天接送。原因是兒子貪玩和沒有時間觀念，上學的路上他好奇心爆棚，走走停停一會兒看看鳥，一會兒望望呆，好不容易到了學校，經常遲到。理所當然被罰站，寫檢討，罰抄書、背課文，被叫家長——學生嚴重遲到，班主任是要扣當月獎金的。第二天呢，上學倒是沒再遲到，可放學后天都快擦黑了才把他盼到家。要不是跟兒子的聯系一直暢通，大齊就忍不住去找了。兒子一上學便有備無患地給他配了只小天才手表，大齊隔十幾分鐘就讓他發定位過來、發語音打電話催他趕緊回家。兒子也乖，答應得嚼鍋巴似的干脆，看定位顯示在市規劃設計院內，的確離家不遠，兩口子納悶那里能有什么新鮮事物絆住了兒子的腿？等得快沒有耐心，大齊換了鞋準備下樓時，兒子興沖沖地進門了。兩口子立馬配合默契地進入了紅白臉角色，輪番審問他干什么去了。

子恒，你是不是迷路了？大齊聲音溫和像親子節目里的主持人。

老熊表情嚴肅聲音威嚴，我看你是偷偷打游戲去了吧？

沒去打游戲，我是先送徐燦燦回家，她彈鋼琴給我聽了。兒子咧開嘴笑，媽媽，她的鋼琴已經考了六級了！

子恒說到徐燦燦三個字時特別興奮，黑葡萄般的眼睛笑盈盈的。夫妻倆相視一眼，這個理由勉強還能接受。不過耽誤的時間太多，做作業又要緊張了，可不敢再出紕漏，班主任的錢袋子癟了可不是鬧著玩的。兩口子還是毅然決定，上學放學恢復接送。

大齊帶著子恒出門了，老熊仍然墜在一種類似于慌不擇路的感覺中，猶如一根捻草不停地捻動著他敏感的神經。潛意識里他特別中意襯衫搭配阿瑪尼袖扣，這無疑是畫龍點睛式的選擇，襯托出恰到好處的得體，點綴著一種低調典雅的氣質。可是袖扣匪夷所思的不翼而飛，搞得他一個早晨心煩意亂。

到公司后，他給阿瑪尼門店打了一個電話，詢問自己店慶時買的那對阿瑪尼限量版黃金袖扣還有嗎？必須是同款，他反復強調。五分鐘后，店長親自給老熊回了電話，大意是這對袖扣本地門店已經售罄，不過，南京門店有同款，如果需要，可以幫他免費調貨送貨上門。南京？不過一個小時車程，那今天我就能收貨了，他想象著明天的年會他佩戴著阿瑪尼袖扣上臺發言的樣子。

老熊松了一口氣，不假思索地請店長盡快調貨吧。然后利索地轉了全款過去，萬事具備只等南京，事情解決了他漸漸冷靜下來，才想起來剛才好像有點兒倉促，忘了跟大齊報備一下，如果回來在家里找到了袖扣，一下子出現了兩對，自己如何向老婆交待。為了明天的會，一時心急考慮不周，現在偷偷用私房錢墊上窟窿，回頭編個瞎話告訴她袖扣找到了。熊開和雖然是公司的財務總監，可是在家里沒有一點財權，老婆大齊固執地認為，只要管住了男人的錢，就一定能管住男人的心。

去總公司開會的路上，他心里依然懊糟著，這時車載電話嘟嘟地響了，是兒子的班主任打來的。原來她在班級群里@熊子恒的爸爸，讓他有空私信聯系。老熊的心被這根刺扎得更深了！從大清早到現在他都一腦門子官司地忙著處理袖扣的事情，壓根還沒顧得上看微信。

王老師說，熊子恒今天沒有交作業！讓他多多督促，孩子三年級是很關鍵的一年，做家長的要配合學校教育孩子，不能當甩手掌柜不管不問。王老師的語氣不像對家長，倒像是對學生，連珠炮一般的根本沒有給他留下任何解釋的空當。

他連連表示抱歉，請王老師原諒他沒有盡到責任，保證今后一定嚴加管教兒子。電話掛了，他感覺血嗡嗡地直往頭上涌，媽的我什么時候當過甩手掌柜，現在的家長敢甩手嗎？當然老熊知道不應該發這樣的牢騷，不合時宜，為了放松情緒，他打開了音樂。《冬青樹》天籟般扣人心弦的音樂將唯美的田園風光展現在他的面前，在班得瑞舒緩的音樂聲中，他緊張的情緒逐步緩和了下來。慶幸兒子不在身邊，要不然剛才惱羞成怒，說不定吧唧一個大嘴巴就扇過去了。

子恒這個孩子從小到大，大錯不犯小錯不斷，按下葫蘆浮起瓢，防不勝防，老熊和大齊被搞得消停不下來。

老熊和大齊屬于晚婚晚育，婚后三四年一直在備孕，大齊三十八歲那年好不容易懷上孕，生下子恒，而其時老熊已過不惑。孩子得來不易，兩口子平時含著怕化了捧著怕摔了。孩子很健康也很聰明，但天生就像是來跟父母做冤家的一樣，異常調皮搗蛋，像老熊形容的那樣：很不適寵。兒子學習成績一般，在班級里排名中等靠后，他不愛背課文不愛寫作業，卻抱起課外書就放不下手，喜歡籃球、足球和玩卡丁車，熱衷于打游戲，尤其癡迷樂高，每出一款新品就會纏著吵著鬧著要爹媽買，家里快成樂高陳列室了。老熊對樂高這兩個字快要過敏了，只要想起氣就不打一處來，不就是一個積木嘛，一盒小木塊至于搞得那么神秘那么貴嗎？他甚至不乏偏激地認為，樂高是影響學齡兒童茁壯成長的重要原因之一，譬如熊子恒小學生！他好幾次打算發起聯名向有關部門寫信反映情況，呼吁要下大力氣整治烏煙瘴氣的玩具市場，要不是老婆大齊及時地制止了他“拉不下來屎怪茅廁”的“愚蠢沖動”，他就要拿著起草好的稿子到處找人簽名了。

想到這里，老熊依稀記起，昨晚兒子明明是做完家庭作業才要買樂高的，應該不是沒做作業，而是忘記把作業本帶到學校了，這個小糊涂蛋！老熊氣消了一大半。他給王老師留言，說先辦一個事后，上午就趕到學校了解一下情況。

會議結束已經十二點多了，老熊的心跟貓抓的似的，現在到學校估計得到一點了，他擔心這個時間點去找老師是否合適。猶猶豫豫中電話鈴聲響了，居然是王老師，她告訴老熊，熊子恒同學說他作業做過了，她已經同意他中午回家去拿作業本了。她提議老熊，要不下午上學的時候再來？老熊當然不敢反對老師的建議。

老熊在公司心急火撩地等著阿瑪尼門店送貨，接到袖扣，小心翼翼地去掉包裝，藏在口袋里，然后馬不停蹄地往家里趕。

車子繼續往前行。老熊在心里告誡自己，見到兒子一定要耐心地聽他解釋，怎么又忘了帶家庭作業本，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不能隨意發火，切記切記。另外，平時中午飯兒子都在學校食堂吃，今天回家拿作業本，是吃過回家拿還是在家吃了回學校？老熊給大齊撥過去一個電話。

接到電話大齊有些意外，問：老公，你袖扣找到了嗎？

老熊模棱兩可地回避掉了這個問題，問她在哪里，去接兒子了嗎？

大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反問你說什么，接兒子？怎么回事，兒子不在學校吃飯回家干嘛，不會出什么事吧？沒聽老熊解釋完便急風急火地掛斷了電話。她就是這樣，什么事情只要沾上兒子的邊，得風就是雨，一驚一乍的讓你跟著她心驚肉跳。

老熊加大油門往家趕，沒一會兒大齊的電話進來了，告訴他一個壞消息，兒子的小天才電話打不通，留言也不回。

你急什么，不會有什么事情，可能是電池沒電了。或許受到了大齊情緒的傳染，老熊雖然嘴上寬慰她冷靜，可自己也有點兒不安。此時此刻他不由反思昨晚不該沖兒子發火，更后悔當時沒有答應給他買新款樂高。他想如果回家見到兒子，他一定要對他說，爸爸答應你，一定給你買新款樂高，把《小鬼當家》全套給你搬回來。

車進入小區地下車庫的時候，大齊又來了電話，讓他放心，兒子已經拿了作業本回學校了，她正在學校跟王老師對接，讓他不要來學校了，具體情況晚上回家再說。短短的一個多小時，幾經跌宕，又是山窮水盡又是柳暗花明。剛才他停車的時候，握著擋位操縱桿機械地來回撥弄，反復好幾次才反應過來是要停車。準備鎖車，又發覺車子還沒有熄火。鎖了車，走出幾步后，他才恍然大悟般清醒，兒子既然安然無恙，那么我現在應該到單位去上班才對。這個小混蛋，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老熊咬牙切齒地發著狠。

三

晚上下班回家一進門，大齊從廚房迎出來，朝兒子的房間努了努嘴，示意他克制一下別發火。老熊換了鞋去衛生間洗手，賭氣般地朝鏡子里咧了咧嘴，解一解氣，出來往兒子房間看了一眼，子恒在寫作業，看上去精神有些發蔫。老熊一肚子的氣轉瞬煙消云散，那些發狠的話早就拋到九霄以外了。他已經在心里盤算，雖然事情的起因是兒子沒有按時交作業本，但他其實更想知道子恒的手表怎么會突然沒有信號，過后又自動恢復信號，涉及到兒子的人身安全，這是個大大的隱患。正在運籌帷幄呢，大齊過來鬼鬼祟祟地拉他一把，老熊跟著她進到廚房，她輕輕關了門，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外面，才說，我跟你講哦，你先答應我別生氣。然后她往后退了一步，定眼看著他，等他表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戴美瞳的原因，大齊的眼睛怎么看都是紅艷艷的像才哭過一樣。他心一縮，點了點頭。

老公，你說我們家兒子以后怎么辦啊？大齊每每遇到難題總是這句開場白，中午你給我打電話后，我始終聯系不上子恒，我不放心呀，就去學校找他。你猜我在哪里遇到他？不等老熊回答，大齊繼續說道，在CBD樓下，你說他回家拿作業本怎么會跑到這邊來，方向不對呀？我也覺得奇怪，前面那個背書包孩子的背影就像是他，騎過去近了一看可不就是他！

他到CBD去干什么？老熊眉頭蹙了起來。

我怎么問他都不說，嘴特別嚴實就像你，犯了錯打死不承認。大齊天一句地一句說著。

那他到底去哪里了？

……

楊姍姍，生于寧波，現居合肥。有長篇小說《花還能這樣開》、中篇小說《心事重重》、短篇小說《跨年》《雙琴記》、非虛構《弦音如許》、散文《秋色斑斕》、《手藝人二題》（另題：散落街頭的匠人）等作品發表于《莽原》《飛天》《湖南文學》《天津文學》《安徽文學》《傳奇·傳記文學選刊》《紅豆》等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