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作家阮德勝的長篇小說《長纓在手》刊發《作品》雜志2022年第7期。《長纓在手》篇幅達15萬字,是作家阮德勝長篇小說《東風擘》的精選版。
作品欣賞
長纓在手(節選)
“如果真有人天生就是帶兵打仗的料,那么華強軍數得上!”第二炮兵東方基地司令員戴雷少將從核一旅一營“當兵”回來,下車直接快步走進政委程厚德少將辦公室不無激動地說。壓著身高線入伍的小個子戴雷,什么時候都有著像原子以隨時裂變的飽和狀態,但他又是位不將話在肚子里化鐵為鋼再鑄造為犁方才出語如出令的人。而那次的感慨實在有些“失態”,少有甚至僅有。五年后,他又補上了一句,“向愛蓮也算一個!”這次是在對第二炮兵副司令向天鼎中將作的匯報,他字字鏗鏘,像在隊列里報數。
華強軍是誰?
戴雷由衷地在贊揚華強軍的時候,華強軍才是素有“東風第一枝”的東方基地核一旅一營第一發射連上尉連長。小伙子高高大大的,尺子量不到一米八但怎么看都夠數的那種,一身軍裝無論是禮服、常服,還是迷彩作訓服都被他穿得要多筆挺有多筆挺、要多帥氣有多帥氣。他的一雙大眼似乎不用瞄準鏡也能看清導彈在任何氣象條件下的發射窗口,它的每一個眼光出來都是柱狀的。兩道濃眉的左邊,臥著一顆不打燈光很難看得到的紅痣,仿佛在這張有棱有角的面龐里暗示著什么內在。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他的嗓門,帶隊出操喊的口號“一——二——三——四”,一個連隊也蓋不過他,那聲音不是用力氣吼出來的,而是虎嘯山林,音中挾著響、響中帶著威。戴雷蹲點的第一個早操,仿佛營區操場上只能聽到了他一個人聲音,它純粹地出腔之后,見人粘人、見物裹物,能跳動、能起飛,跳就跳得地動、飛就飛上云霄。戴雷凡是有煩惱,哪怕天那么大的,只要聽到官兵喊口號便頓時消失,他如何受得了這種聲音的吸引?在得知,它出自于華強軍之口時,他毅然決然地將鋪蓋從營部卷到一連,當上了華強軍的“兵”,也正式開始對這個早被褒揚之詞脹滿耳鼓名字之下的人物進行著面對面的關注。
華強軍,陜北志丹人,十八歲以全縣理科第一的成績考入第二炮兵工程學院,七年后又以全科第一名碩士畢業,到基地大學生集訓還是以理論、軍事雙第一下到連隊……他的同學和戰友經常沒辦法不酸溜溜地說,“只要與他在一起,我們只能去爭第二。”他最愛唱的軍歌恰恰是《愛軍習武歌》,早上刷牙時哼的也是“戰場無亞軍”的旋律。
“當兵”不到兩周,“厲害!這家伙厲害!”戴雷為華強軍豎起了大拇哥,“他下的多是‘軟命令’,很少有‘硬命令’,時不時地會問上一句‘這要是打仗呢?’一般不用回答,他會給出答案。如此之法順其自然地解決了新時代帶兵難的問題,士兵被他帶得一個個跟小老虎一樣嗷嗷叫,有這樣的帶兵人,‘中國王牌’只可能屬于我們第二炮兵。”
華強軍僅用了不到五年時間,在眾目聚焦中,成長為手握大國利器的核一旅一營營長,兩杠一星的肩章平如鏡、硬如鋼。
向愛蓮又是誰?
在東方基地,對向愛蓮知根知底的,起先恐怕只有戴雷。她是向天鼎唯一的千金。當然不止這些,還有關于她的母親、關于她的父母愛情,甚至她的姓名來歷,戴雷都一清二楚。向天鼎典型的吃著大蔥長著沖天個,自從當兵被班長剃了板寸,從此頭發根根站,基本少了軍人的隱蔽性,他在得知妻子王麗娟懷孕后,在第二炮兵指揮學院導彈模擬室里拍著胸脯對戴雷說,“我想好了,兒子就叫‘向愛連’!你不要反問我……我老向是在鐵巖中摸爬出來的,子彈好、槍法準,只可能生兒子!”可有些事僅僅仰仗戰斗精神是不夠的,王麗娟給他生下了個“小丫頭”,于是“向愛連”變成了“向愛蓮”,還有了個小號“蓮丫頭”。以他倆當兵同在工程團一個排,同打四年坑道為導彈筑巢,又同到指揮學院學指揮的情份,戴雷會笑話他的,然而見他半個多月“后繼無人”地黑著臉,幾次都將笑頭吃進了肚子。直至看到孩子百天的可愛照片,向天鼎方才開了臉,有了笑容。
戴雷在北京授完少將的當天晚上,向天鼎將他請到家中小聚。這兩位盡管是上下級,但關起門來沒有了大小。
“老向,你有些醉翁之意啊?!你中將快跑到樹杪上了,我的少將還在樹兜子上纏著,有什么好慶賀的?”
“少來這套,你這顆金星的飯在當司令員時就吃過了噢,想哪里了?我告訴你個‘戴大炮’,我們家‘蓮丫頭’向老子點名要去你們東方基地。他是我女兒,也是你女兒,馬上是你的兵了,也就是說,她日后成龍也好、成鳳也罷,都交給你了!”早在工程團向天鼎說他叫什么“雷”字干脆叫“戴大炮”得了,這一叫快三十年了。向天鼎也的“向刺猬”的外號,戴雷過去幾乎不叫,現在更不會叫。
“你都當這么大首長了,還講不講一點理呀?!都交給我,你當甩手掌柜?……”話是這么說,可戴雷心里有明鏡,這是老戰友在撫慰他的失子之痛呢,他用一杯酒作了掩蓋,有些拙笨。
“當然啰,老戰友還是老戰友,我能不偏向你么?這次我一下給你撥拉四個研究生,個頂個的人才,你可要給我全用在刀尖上。人才就是戰斗力啊!”
“首長,這話我愛聽!”
“你個大炮筒子也不是好惹的,別人不清楚,我還不清楚?惹不好你是要爆炸的。”
王麗娟做好飯,坐在一旁抿著微笑。她最喜歡聽這老哥兒倆斗嘴,句句不饒人,又句句撓心窩。
“嫂子,你放一百二十個心,‘蓮丫頭’到我那里等于到了家,他老向說了這么多全是廢話,是我家小雷福份不到,否則‘蓮丫頭’……”戴雷說的是他們當年準備結兒女親家的事,待兩家大人準備說事時,他兒子戴小雷在軍校已認識并暗戀上了通信系的系花夏雪。
“小雷是好孩子,是英雄!”向天鼎動了情,“我們都為有這樣的孩子感到驕傲和自豪!!”
“反正沒有給老子丟臉,盡管只是顆小雷管,但也有了響聲!”戴雷倒在椅子背上說,“我已經接受了現實,他媽媽還沒有走出來……‘蓮丫頭’去,她一定開心!她最喜歡‘蓮丫頭’。后來小雷出事了,她多次跟我說,幸好沒有早把他與蓮丫頭的事說開,否則會傷了‘蓮丫頭’……”
“弟妹那個心眼喲,好得一絲絲涼風都吹不進去。”
“戴雷同志啊!給你說正事,這頓飯是‘蓮丫頭’讓我請的。他讓我轉告你這個首長叔叔一定要替她保密,不要讓基地任何人知道她是我的女兒。這個你是懂的,她要憑她的能力干,不想沾老子的光,這個我同意。當兵嘛,最好的檢驗是戰場……小丫頭的脾氣還是那么壞,不過現在倒是講些理了。”
“服從命令!”
……
向愛蓮,第二炮兵工程學院研究生,大學生集訓后選拔進了東方基地司令部作訓處任作戰參謀。報到那天,她恰巧與集合到“八一”禮堂聽時勢報告的機關干部迎面相遇,為此生了一股小旋風。她屬于乍一眼看上去一般化、細看越看越有味的那種女孩。號型最宜的大檐帽完整地蓋起了一把揪在腦后的短發,將一張五官端正得跟軍姿一樣的臉龐頂在初冬的陽光下,該吸光的地方吸著光,該反光的地方反著光,白凈得連右瞼下的兩顆調皮的雀斑都一清二楚。最令人難忘的是那張嘴,大小、厚度和色彩都如一朵蓮花的花蕊一樣形色兼備,當然很快就有人領教到這張作訓參謀的嘴又是何等的鐵齒銅牙。打小在部隊大院與一群小子一起野大的,父親也一直把她當著男孩子養,她直到高中才意識到什么是男女有別。可很快進入軍校,那點女孩的小心思又被軍裝裹得結結實實。那天,無意中的一襲軍呢大衣正是將她原本就不錯的身條勾勒得熟而不透。不要看這些在軍級機關也算是見過不少世面的校尉們,還真沒有見過如此青春女性之美與軍人之美的完美結合。從此,機關那些單身漢們生造并流轉著一句歇后語:向參謀上戰場——美死敵人!!
戴雷很快還知道,向愛蓮與同時分配來的三位男學員中的華強軍已經確立了戀愛關系。這是向愛蓮第一次到他家,親口對他和他夫人童欣說的。隨后,他們按步就班、有節有奏地在兩年時間里完成了結婚、生子。戴雷是見證者也是參與者,他把他們當著自已的孩子在撫愛,更當著這支部隊的利劍在鍛造。
東方基地坐落著巍巍紅山主峰之下,龍安江規規矩矩地流淌著歷史與現實,它的春天比山外要遲到十天半個月,但習習東風綿長而勁力。這年,向愛蓮記得牢固是十一天半,因為在三月十六日接近上午下班的時候,她一下暖了,臉熱、手熱、腳熱、心熱、血熱、骨熱……只要屬于她身上的每塊皮肉都在熱,當天夜里她夢見自己的靈魂在烈火熊熊。
一上班,向愛蓮到在四樓作訓值班室,說是抽查,其實她是查遍了全基地所有旅團年度開訓準備情況,她有意抽點了核一旅,軍校老同學、核一旅作訓參謀盛國富上尉在訓練團東風IV導彈訓練大廳現場向她作了全面報告,背景是幾百人“號手就位”的口令,她清晰地聽到了華強軍的聲音。在抽查快結束的時候,她又將監測畫面定格到了常三旅三營,全體女兵都在體能訓練場熱火朝天地操練著既定的科目,聲聲吶喊中明顯濃烈著女性的氣息,但她聽進的全是血氣方剛。她出值班室時,腦子里打了個轉,如何向分管訓練的副參謀長匯報抽查情況已有了條條框框。進電梯,顯示屏的箭頭朝上,她點了九樓辦公所在層的數字。電梯門“噌”地打開時,她一腳已經邁開朝外走,差點撞上了瘦小的政治部干部處左處長,他抱著一摞文件夾要進來。
“六樓!這是六樓。”左處長故意將小眼用力地睜大著看向愛蓮,三兩秒之后,眼皮子向電梯門一樣“呼”地關上了,“恭喜向參謀……”政治部有兩個處的人說話多時只有半句,一個是組織處,一個干部處。左處長只有在念干部命令時,才會十分的全乎,恨不得連標點他都會在語氣中識別開來。
向愛蓮到基地向當年才是左干事的左處長報的到,他那小眼被大鼻梁擠得好比斷了的破折號,可大果豆般的眼球子很毒,看人一看一個準,私下里有人開玩笑說他是馬販子投胎的。三年前,軍委首長高瞻遠矚、審時度勢,決定在第二炮兵組建常規導彈旅的任務下到東方基地時,八個旅近千名干部全是這對小眼晴在砂里淘金淘出來的。
“謝謝處長!”向愛蓮不像很多干部怕左處長的眼光,但她從不輕慢。
“謝我什么?這是黨委的決定!”左處長的兩眼開始盯著電梯在跳的紅數字,他在八樓下了電梯。
向愛蓮沒有回辦公室,而是出電梯又樓梯一口氣跑下去,又從大樓后門繞過基地通信團的體育場,直到停在后院最北邊的“軍史長廊”,她感到雙腿有些發顫。“完蛋玩意兒!”她在罵自己,“這點小風小浪就要崴腳脖子,要是被他們仨看到,還不笑到死啊!?”
“他們仨”,當然指的是同出師門的自己丈夫華強軍、核一旅司令部作訓參謀盛國富,還有現任后勤部戰勤參謀賀民義。這仨人在讀研時,都對她或明或暗地表示過愛意,后來的后來他們將自己命名為“三追者”組合。她與演小生都不用化妝的賀民義走得最近,他出生于湖南郴州,那數學天才的腦袋能將生活指揮得針尖是針尖、麥芒是麥芒。她差點選擇了來自安徽池州的盛國富,不僅僅他是在分到基地后最先捅破窗戶紙的,而且他的形象除比華強軍僅個頭低幾公分外二人不分上下,特別是他老虎來了還要看看是公是母的遇事不驚、處起事來絕對快刀斬亂麻的作風,在年輕人不多見,可能正是因為這種慎密到納米級的要求,令她卻了步。華強軍當然是大哥級的,也是她有事沒有事都要去“欺服”的首當人選,當然這指的是日常,在學業和軍事上,天王老子來了他也要爭個高低,他最“煩人”的是滿腦子里都是“戰爭”,任何時候他都在問“這要是打仗呢?”大一時他制定了一個《第三次世界大戰中國之作戰想定》,成了“笑話”,但學院戰略系主任帶著四位教授卻認真“學習”和“研究”了一周。他最出風頭的是大三那年,悶了一個暑假搞出了“戰略導彈打擊坐標法”理論,被直接送到第二炮兵首長的辦公桌。到了部隊集訓時,向愛蓮親眼看到他作為隊長的責任與擔當,尤其他在大集體中像一塊磁鐵一樣走到哪里都會生出一片磁場的魅力。這樣的男人不嫁,還能嫁誰?!于是,在結束集訓的那天晚上,她對著“他們仨”清晰地表達了自己對華強軍的愛。盛國富和賀民義默默地走開了,她接受了華強軍的熱吻。
……
作者簡介
阮德勝,安徽池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小說學會會員。現任池州市文聯專職副主席。1987年開始創作,先后發表作品千余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大富水》《一二一》《父子連》《儺神》《羊毛人》《東風擘》、長篇歷史小說《昭明太子》(合著)、中短篇小說集《靚嫂》、隨筆集《血的方向》、散文詩集《紅太陽永不落》、文化讀本《文化池州》、報章文學集《熱愛》、長篇非虛構《黨校日記》等20部。曾獲百余個不同規格的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