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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速遞 | 作家黃丹丹作品發(fā)表于《延河》《當(dāng)代小說》等刊物

發(fā)布時間:2022-06-01  來源:安徽作家網(wǎng)  作者:安徽作家網(wǎng)

  作家黃丹丹近期作品頻發(fā):
  短篇小說《故事里的人》刊《延河》下半月刊2022年3期;短篇小說《云山》刊《當(dāng)代小說》2022年6期;

  散文《疫時記》刊《安徽文學(xué)》2022年6期。










作品欣賞


云山


黃丹丹

  曹曄聽到那陣略顯拖沓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在他門口止步,接下來,伴著窸窣聲,一個煙熏嗓子“咳咳咳 ”地清了清喉嚨后說:“開飯嘍!”曹曄看了一眼手表,飯送得很準時,上午七點整。這是他隔離以來吃的第三頓早餐,這三頓早餐的開飯時間都精準在早七點。

  曹曄應(yīng)了一聲,翻身下床。床是一米寬的木板床,一層薄薄的空調(diào)被上覆了一層硬硌硌的棉布床單,床單是新的,鋪之前也沒有過水洗一道。曹曄等那拖沓的腳步聲漸漸遠了,才打開門,彎腰從門口的地上拿起一個袋口扎得緊緊的紅色塑料袋。他關(guān)門進屋,把袋子放在床頭柜上,不用打開看,他也知道,袋子里面裝了兩根油條、一個糍粑、一個茶葉蛋外加一碗盛在一次性塑料飯盒里的綠豆稀飯,也許稀飯里會有兩塊煮得稀爛的南瓜,也許沒有。他打開塑料袋,果不其然,如他所料,只是稀飯里多了兩枚煮得腫脹的紅棗。

  一天24小時窩在這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吃了睡,睡了吃,這待遇讓每兩天就值一個24小時班的曹曄感到奢侈得坐臥不安。這會兒,曹曄還不覺得餓,他把盛稀飯的飯盒蓋子打開,將空調(diào)的風(fēng)向調(diào)成上下掃風(fēng),這樣,懸在床頭的空調(diào)正好把涼風(fēng)送到了床頭柜上把這碗稀飯給吹涼。他起身,站在窗前,北窗外是開始抽穗的稻田,一塊又一塊綠色的稻田無聲地延展成一片綠色海洋,晨風(fēng)下,青綠的秧苗猶如身姿曼妙的舞者隨著韻律搖擺,仿佛知道遠處的那棟樓房的二樓窗口站著觀景者——它們好久都沒有被人如此欣賞了。曹曄出神地望著眼前那起起伏伏的綠色波浪,以及閃耀在綠波上的光斑。才早晨七點鐘,陽光銳利的芒劍已經(jīng)在四野里布下了刺眼的光陣。那些投射在葉片上的光斑點點相連,成了一面面對抗炙烤的金色盾牌,或一個個被光灼傷的金色疤痕。

  空調(diào)突然發(fā)出“吱吱吱”的刺耳雜音,將曹曄的目光從窗外拉回來,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的擋板無力地震顫著,顯出了不上不下的尷尬。他抬腿站到了床上,伸出他“長臂猿”似的長胳膊抬手輕輕把擋板往上一遞,空調(diào)便乖乖地不吱聲了。“哎,有勞啦!”曹曄對空調(diào)說,然而他并不確定這句話到底只是在心里想的,還是已說出了口。被隔離的這三天,曹曄感覺自己像個君王一般,獨自占領(lǐng)了這棟有著六十個一模一樣隔離房間的兩層樓房,唯一與君王不同的是,他的身邊沒有簇擁他的臣子、奴仆與嬪妃。他是一個不統(tǒng)治任何人的君王,他占領(lǐng)一棟房子,擁有一方田野、田野上方他在窗內(nèi)視力可及的天空,還有不時從他的窗口掠過的鳥雀、蜂蝶、蜻蜓、飛蛾,甚至,還有久違了的螢火蟲。那晚起夜時,他無意望了一眼窗外,居然發(fā)現(xiàn)了一簇簇移動的光影,看了好一會兒,他才想到:螢火蟲!同時,他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那么,剛才,他肯定也是把對空調(diào)講的那句“有勞啦”說出了聲。曹曄突然想到了爺爺,記得小時候和爺爺在一起,他常聽爺爺自言自語地說話。此刻,他才明白,人之所以會自言自語,是因為人沒有說話的對象,自言自語恐怕也是人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因為如果不這樣,一個孤單的人的語言功能就會因為沒有對話者而喪失。想到這兒,曹曄突然“嘿嘿”笑出了聲,他笑自己也會因為無聊而胡思亂想。恐怕胡思亂想也是一種自保……想到這兒,曹曄搖搖頭,決定不再繼續(xù)自己的無聊聯(lián)想了。他坐在床邊,開始吃早餐。

  剛吞下一個茶葉蛋,手機就在床頭柜上震了起來。他抓起手機,看了一眼,是個陌生號碼的來電,他按了接聽鍵,一個女聲,帶有一絲猶疑地問:“請問是曹曄嗎?”

  “你哪位?”曹曄本能地以職業(yè)的警覺回問。

  “我是隔離點的醫(yī)務(wù)人員,今早你的體溫測了嗎?多少度?”女聲聽起來,顯得略有些慌張。

  “六點半時測了,正常的,三十六度五。你們換班了是嗎?”曹曄說完后悔了,最后那個問句應(yīng)該是留在心里的,結(jié)果被他脫口而出,顯得他多饒舌似的。對方回了個“是”,又慌里慌張地道了聲“再見”便匆匆掛了電話。

  把手機放回原位后,曹曄繼續(xù)自己的早餐。稀飯已經(jīng)不燙了,溫?zé)岬目诟姓m宜他大口去喝,雖然他希望面前有碗加辣的牛肉湯,但沒有也就罷了,他只好認真地把稀飯喝了個底朝天。“浪費就是犯罪”——這句話已經(jīng)被爺爺鐫刻在他的心上,以至于他這個九零后的年輕人身上有著令人費解的儉樸。他用的還是五年前剛?cè)刖瘯r換的那個手機,在那之前,他只用過兩個手機,第一個手機是2003年到爺爺家之前,他媽用過的一只白色翻蓋的TCL手機,他還記得媽媽收到爸爸送它這款手機時的模樣:她披著齊肩的直發(fā),穿著紅色的毛線裙,把那個白色藍寶石翻蓋手機掛在胸前------那個手機上有條白色水晶珠子串成的鏈子。媽媽的面目已經(jīng)模糊了。她已經(jīng)走了快二十年,隨著時間的流逝,曹曄已經(jīng)很少想起媽媽,并且想起她的時候,也不再像剛剛失去她時那般難過了。時間會給死亡的陰影蒙上紗衣,不僅如此,時間也會模糊活人的記憶。人們喜歡說時間如流水,是的,曹曄認可這種比喻,但他覺得時間也像泥沙,可以埋葬許多曾經(jīng)鮮活的人、事與當(dāng)時以為會永遠不可磨滅的記憶。曹曄使用的第二個手機是他收到大學(xué)通知書向爺爺報喜時,爺爺揣著錢領(lǐng)他去街上的移動公司買的一款智能手機。曹曄還記得當(dāng)他第一次在手機上登錄了自己的QQ賬號時的激動之情。那之前,他只能在偶爾去網(wǎng)吧上網(wǎng)時才能登錄QQ,在她的對話框里寫下大段大段的留言。她也是,家里沒有電腦,且父母管教嚴格,不許她隨便去網(wǎng)吧,只允許她在必需上網(wǎng)的時候,由大人領(lǐng)著去她爸辦公室上網(wǎng)。咳,怎么又想到她了!曹曄將實在吃不下的半截油條放在敞開的塑料袋里——等小晌午時餓了吃,接著,他把一次性飯盒、蛋殼等丟進垃圾桶,然后開始準備給房間進行常規(guī)消毒。

  就在曹曄進衛(wèi)生間消毒時,急切的敲門聲傳進他警覺的雙耳。他放下消毒劑,走出衛(wèi)生間,沖著門,說了句:“你好!”門外傳來因隔著口罩而有些甕的聲音,但曹曄還是聽出來那是剛才打電話詢問他體溫的女聲。她說,剛才打他電話他沒有接,所以她直接上來了,他已經(jīng)隔離了三天,按照規(guī)定,今天需要再做一次核酸檢測,請他開門配合。

  曹曄打開門,把穿著厚重防護服的醫(yī)生讓進了房間,然后按照她的要求,配合著她完成了核酸檢測采樣。曹曄正為剛才采樣時遏制不住的惡心感到羞愧,在他以低頭咳嗽來掩飾尷尬時,醫(yī)生已經(jīng)收拾好一切轉(zhuǎn)身離去。曹曄驚異地發(fā)現(xiàn),醫(yī)生走起路來微跛地樣子很像一個人。一個十幾年前的同學(xué),并且這里恰恰就是他們共同的母校!沒錯,這個隔離點正是曹曄就讀過的向義中學(xué),那時它是有著九個班級的鄉(xiāng)村中學(xué)。

  那天夜里被救護車送至這個隔離點的時候,曹曄就懵了,隔離點怎么會設(shè)在這兒?這不是他曾經(jīng)度過一年不愉快時光的學(xué)校嗎?得把時光往前追溯到2003年。那年的春學(xué)期,爸爸把曹曄送到鄉(xiāng)下爺爺家,因為媽媽走了,爸爸一個人沒法帶他。“爺爺家就挨著學(xué)校的院墻,干脆去爺爺家讀完初中再回城吧。”爸爸對曹曄說這話時,曹曄沒吭聲,算是默認了爸爸的決定。媽媽的去世讓曹曄對未來的生活充滿恐懼。長到十二歲,他的世界里幾乎沒有爸爸的身影,他腦海里全是媽媽:媽媽送他上學(xué),接他放學(xué),帶他去游樂場,給他做好吃的……爸爸是個公務(wù)繁忙的警察,在家里常常缺席,偶爾見到他,他也總愛唬起臉讓曹曄“把作業(yè)拿來我看看”,曹曄可不想跟著這樣無趣又嚴厲的爸爸生活。那就去爺爺家好了,雖然爺爺家住農(nóng)村,但爺爺總是笑瞇瞇地望著他,一口一個大孫子地喚他,每次見面,爺爺總要往他口袋里偷偷塞好多錢,還讓他不要告訴他爸媽,曹曄買變形金剛花的都是爺爺給他的私房錢。

  真到爺爺家住下來,曹曄才發(fā)現(xiàn),爺爺家沒有抽水馬桶,上廁所要到又臟又臭的茅廁-----院子外,那間用碎磚砌了三面墻,搭了兩塊石棉瓦當(dāng)頂,用蛇皮袋當(dāng)門的小棚子。茅廁外觀很寒酸,內(nèi)環(huán)境就更別提了,曹曄伸頭探腦地看過一眼:兩塊窄長的木板架在一口埋在地里的大缸上,那木板是供如廁的人踏在上面的,曹曄覺得自己壓根沒法穩(wěn)當(dāng)?shù)卦谏厦嬷巫∽约海谑撬锪巳鞗]去大便,至于小便,作為男孩子,趁人不備就能在野地里解決了。爺爺發(fā)現(xiàn)他不肯上家里茅廁的秘密,便帶他去一墻之隔的學(xué)校,雖然學(xué)校的公廁也是旱廁,但它至少比爺爺家的茅廁要敞亮得多。在爺爺家過了一個禮拜,直到學(xué)校開學(xué),爸爸也沒有按照之前的約定來爺爺家送他去上學(xué),而是打來電話說,他正在外地抓罪犯,讓他和爺爺一起去報名。爺爺帶曹曄去學(xué)校找到教導(dǎo)主任,教導(dǎo)主任是爸爸的中學(xué)同學(xué),他把曹曄領(lǐng)進了初一(1)班的教室。講臺上站著一位扎馬尾辮的女老師,她環(huán)顧了一下教室,便喊了一個學(xué)生的名字,讓他到后排去,然后安排曹曄坐在了那個男生的位置上。

  在曹曄的記憶里,2003年的大事記上寫著媽媽去世、轉(zhuǎn)學(xué)和非典三件大事。印象中,開學(xué)沒多久,學(xué)校就因為“非典”放假了。放假在爺爺家,每天守著家里那臺只能收五個頻道的電視機,新聞聯(lián)播里每天都播放“非典”的死亡人數(shù)。曹曄想,那些死亡的名單里,一定有很多當(dāng)媽媽的人,那么她們的孩子也和自己一樣,成了一根可憐的草,“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那是媽媽教他唱的歌,每天晚上睡覺前想媽媽的時候,他都會一邊悄悄流淚一邊在心里默默地唱這首歌。爸爸直到六一兒童節(jié)才趕來,帶了一堆他并不愛吃的零食。令曹曄不開心的是,爸爸居然在上課的時候來到教室門口,不僅喊了他的小名“大寶”,還問老師王小亞是哪一個。

  王小亞是個跛腳的女生,和剛才給他做核酸采樣的醫(yī)生有點兒像。曹曄現(xiàn)在想不起來當(dāng)年他拼命和同學(xué)打架的具體原因了,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和王小亞有關(guān)。

  住進來的前兩天,曹曄就仔細地觀察了這里的環(huán)境,并和記憶中2003年他曾讀書的校園去對應(yīng)。他一眼就認出自己住的這間房是當(dāng)年初三(1)班的教室。王小亞要是在那所中學(xué)讀下去,升到初三他就會坐在這間教室里。想到這,曹曄又像辦案時尋找蛛絲馬跡一般細致地察看墻壁,看了會兒,他不由笑出了聲。都過了快二十年了,難不成這墻壁上還有當(dāng)年那群混小子們寫的“大寶和小丫是對好朋友”“小丫是大寶的新娘子”之類的大字?那群野孩子最愛給同學(xué)取外號了,曹曄因為爸爸在教室門口喊了他一聲“大寶”,這個乳名就成了他的外號,而小丫則是王小亞的外號,來源是她的名字與當(dāng)年一位很火的女主持人王小丫的名字諧音。至于他們?yōu)槭裁匆猛跣喓退膳洌軙弦恢辈坏闷浣狻R驗樗踔翛]有和王小亞說過一句話,不僅他沒和她說過話,估計全班男生都沒能有幸聽過她的聲音,她在班里幾乎是一個啞巴,就連老師的提問,她也不回答。但這樣一個老實巴交的,甚至還有點殘疾的女孩子,為什么會成為“緋聞”女主角呢。一直以來,都是那些活動愛笑、生得好看、懂得打扮或有點特長的女生會成為眾矢之的緋聞女主啊,直到現(xiàn)在,曹曄都不知道王小亞或者是他本人到底做了什么,讓人誤以為他們倆是一對兒。

  好奇心一旦挑起來,就一發(fā)不可收拾。曹曄希望醫(yī)生就是王小亞。甚至,他已經(jīng)確定了醫(yī)生就是王小亞。他拿起手機,將剛才那個未接的電話回撥過去。“王醫(yī)生你好!”說完,他就覺得自己有點陰險了,居然用上了刑偵手段。對方遲疑了一下,答:“你好,哪里不舒服嗎?”頓時,他感到心跳加速,果然是她!

  “沒什么,就是感覺心跳得不大對勁,還有,嗓子有點不舒服。”他這也算是如實回答。

  “之前有過心臟病史嗎?家里有沒有心臟病患者?嗓子不舒服先觀察一下,可能與剛才采樣有關(guān)。”

  “我之前沒有發(fā)現(xiàn)有心臟疾病,但我媽是因為心臟病去世的,猝死,三十多歲就走了。”曹曄說。手機陷入一陣沉默后,聽筒里傳來王醫(yī)生遲疑的聲音:“你是曹叔叔家的曹曄?”

  “你是小丫,哦不,你是王小亞?”曹曄欣喜若狂。

  “是的,你還記得我啊。曹叔叔他好嗎?”

  “當(dāng)然記得你啦,咱倆不是同學(xué)么,還是一對好朋友,哈哈哈!”曹曄說罷感覺有點失禮了,趕忙緊接著回答她的問題,“我爸挺好的……哎,不好意思,我有個工作電話進來,先掛了哈!”

  “謝天謝地!”曹曄想著,或者說著,同時接了同事的電話,掛了電話,他大聲說了句“謝天謝地!”看來那一趟沒白跑,這一次也沒白隔離,不僅他之前參與的抓捕行動大獲全勝,而且通過審訊,犯罪嫌疑人還交代了一樁二十年前的舊案。

  心情大好的曹曄,開心地不知該怎么辦才好。他在那間由過去的教室三等分改建成的隔離房里興奮得想跑、想跳、想唱,可惜,屋子里空間太小———就那么一間十平方的房間,

  還在里面建了個整體衛(wèi)生間,簡直就像是在螺絲殼里做道場。曹曄對著窗口吼了幾嗓子后,決定還是給王小亞打電話。剛才謝天謝地同事及時來電拯救了他,他可不想和別人談他爸,難道告訴王小亞,他爸新娶了老婆又生了個兒子嗎?不知道的人都以為那是他曹曄的兒子呢。

  王小亞仿佛盯著手機一直在等他打電話似的,曹曄剛按下呼叫鍵,聽筒里就傳來了她的聲音。曹曄掩不住得意地向她簡單通報了自己取得的勝利,沒想到她卻沒有回應(yīng)。

  “喂,信號不好嗎?”曹曄自言自語地說。

  電話斷了。旋即又震。曹曄皺著眉,按了接聽鍵:“兒子,好樣的,沒想到這案子在你手里給破了!”對那個激動的聲音,曹曄只淡淡地說了句 “是大家的功勞。”就掛了線。他索性放下手機,站到窗前,看云。曹曄想起在他關(guān)注的一個公眾號讀過一篇寫云的文章,那篇文章很有意思,叫什么《云山》,通篇都在云里霧里地瞎扯,就像他此刻,什么都往一塊聯(lián)想,瞎想。

  窗外的云,一朵挨一朵,漸漸堆積成了云山。不多時,湊成云山的云們又分裂成了云艇,兩艘在藍色大海里的游艇,沒多久,云艇變形成了馬群,馬群幻化成了島嶼,島嶼演變成了雄獅……曹曄想,這變幻莫測的云,比他的變形金剛更多變。想起變形金剛的同時,曹曄想到了爺爺。當(dāng)年,爺爺家就在這窗外,三間紅磚房,一個空心磚砌墻圍成的小院,院子里養(yǎng)著一群雞,一條狗,一只貓,還有兩只山羊。曹曄記得,當(dāng)年,爺爺家屋后還有一條小河溝,溝沿邊生著柳樹。早春,柳樹還沒發(fā)青的時候,爺爺折下柳枝給他做了許多柳皮哨子,爺爺把柳皮哨子放在嘴里,變魔術(shù)般吹出了嘹亮的哨音。而他,無論爺爺怎么教,他始終沒能吹響那些哨子。雖然吹哨沒有成功,但他卻記住了柳皮那青澀的味道。很多年后,他坐在護城河邊等她的時候,心里就不時泛上那種柳皮般清新卻苦澀的滋味。她終究沒有去,爽約了很多很多年,直到今天。

  從窗口望出去的那一片天幕上,如草原上的羊群般閑散的云朵們漸漸散成了云絮,絲絲縷縷地浮在天上,害得那藍天就像是沒掏掉口袋里的紙團,就放進洗衣機里漂洗后的毛衣似的,沾滿了摘也摘不完的毛絮兒。曹曄穿過一件天藍色的毛衣外套,媽媽親手織的,在爺爺家讀書那會兒,期中考試,曹曄把用過的小抄團成紙團兒,裝進了口袋,事后忘了掏出來。那件毛衣穿臟后,被爺爺丟進洗衣機里洗。那一洗,不僅把毛衣洗縮了,還把那件天藍色的毛衣洗成了長滿白毛的“毛衣”。望著那毛衣,聽著爺爺?shù)淖载?zé),曹曄心痛如絞。時隔多年如今,無論是想起媽媽還是爺爺,曹曄都已不再心痛。他站在窗前,任由自己在回憶里淪陷,逝者唯有在親人的回憶里才能重活一遭。這幾天,他感覺自己的心也沾滿了回憶的毛絮兒,怎么摘也摘不凈。

  朝窗外望久了,曹曄甚至能從稻田里看見往事像蠓蟲般朝眼前飛來。

  在爺爺家的那一年,他學(xué)會了打架,最后居然一對二,把兄弟倆一個打破了頭,一個打折了鼻梁骨……

  手機的震動聲驅(qū)趕了他眼前的“蠓蟲”,是一通工作電話。瑣碎的事情,他耐心地處理妥,掛了電話。手機在握,免不了又想到王小亞,剛才那一通非正常完結(jié)的通話,讓他有點想再打通電話給她,繼續(xù)剛才的話題。剛才想和她說什么來著?哦,對,是他們揪出回一個潛逃二十年的罪犯。法網(wǎng)恢恢呀。曹曄的電話都回撥過去了,他又趕緊給掐了。他突然想起來,跟她聊這個不是很合適。

  拖沓的腳步聲與清理嗓子的咳嗽聲像送餐前奏般響起的時候,又一個中午到來了。“吃飯咯!”依舊是那個啞嗓子在門口喊。

  曹曄隔著門沖送飯的人道了謝。他猜那一定是位有關(guān)節(jié)炎的老人,少說也得有七十歲了。爺爺走的時候,也不過七十三歲,他歪著腦袋坐在一桌酒菜旁,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身子已經(jīng)僵冷了。那是四年前,爺爺剛搬進新宅的第一個中秋節(jié)。當(dāng)年,爸爸得知曹曄打架被學(xué)校開除后,趕到爺爺家就對他拳打腳踢,爺爺惱了,砸斷了一把椅子,操起一只椅子腿,就往打他大孫子的兒子身上掄……

  曹曄吃完午飯,睡了個長長的午覺。醒來后,曹曄還久久不愿起身,因為在夢里他對爺爺?shù)奶釂枺€沒有得到回答。

 手機的震動,令他睜開了雙眼。他歪著身,伸手從床頭柜上拿過手機,一看又是陌生的來電。接通后,對方告知他,今天的核酸檢測結(jié)果是陰性。曹曄道了謝后,又多問了一句:“你接王醫(yī)生的班啦?”

  “王醫(yī)生?我們這沒有王醫(yī)生呀。”對方是個男醫(yī)生,說罷就掛了線,把一個未說出口的問句憋在了曹曄心里。

  好不容易捱到了下午五點鐘,曹曄測完體溫后,立馬撥了王小亞的號碼,準備告知她自己的體溫。可電話通了許久,卻無人接聽。曹曄只好回撥下午打告知他核酸檢測結(jié)果的那個號碼。對方很快地接了電話,曹曄報告了自己的體溫后,唯恐他掛線,立馬遞上自己的疑問:“請問,上午給我做核酸檢測的是不是王醫(yī)生?”

  “不是啊,她姓方。”

  “她不叫王小亞嗎?”曹曄不死心地追問。

  “你聽岔了吧?她叫方小亞。怎么了?她態(tài)度不好?你別計較,多擔(dān)待些,她家里有事。”男醫(yī)生說完又迅速地掛了。

  方小亞?不對呀,她明明就叫王小亞,因為那時有個很有名的主持人王小丫,所以上學(xué)時那幫混小子才給她取了“小丫”這個外號。當(dāng)年,曹曄之所以要發(fā)狠揍那對孿生兄弟,就是因為他們在球場上起哄喊:“大寶和小丫是好朋友,吼吼吼,大寶和小丫……”正在球場上掂排球的曹曄聽到起哄后,立馬舉起球就朝起哄的那幫家伙砸過去,人群一哄而散,但那對孿生兄弟卻仗著他們?nèi)硕啵渲幸粋€拾起球就往曹曄身上砸,另一個則罵罵咧咧地說:“長臂猿配瘸腿狗!”曹曄一個箭步?jīng)_上前,一拳砸在他那張罵人臭嘴上方的鼻梁上。拿球砸人的那家伙,看自己兄弟被揍得鼻孔竄血,便朝曹曄撲去,曹曄被撲倒在地,也不知挨了對方幾拳幾腳后,伸出他的長臂,夠到了一塊碎磚,正騎在他身上發(fā)威的那小子,腦袋立馬就被敲開了花。

  這就是十幾年前曾經(jīng)發(fā)生在這里的流血事件。曹曄斷定,這棟隔離樓對面的那棟三層的樓房就立在當(dāng)年滋事的球場上。當(dāng)年球場旁有個工地,據(jù)說是希望工程捐款要建新的教學(xué)樓。沒想到,當(dāng)年被好幾百號學(xué)生喧鬧著的學(xué)校,只不過經(jīng)歷了十幾年時間,就荒廢至此了。不過,與荒廢的校園相比,這個偏遠的小鎮(zhèn)倒是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機場、高速公路、都市經(jīng)濟圈……都市化的進程與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觸角,悄悄地伸進了這里。曹曄入警后被分配到園區(qū)派出所工作時,爺爺比誰都高興,因為移民遷建,政府賠給他一套帶抽水馬桶的電梯房,房子離曹曄工作的派出所不足五里地。他自言自語地說,老天有眼,當(dāng)年親手帶大的大孫子,現(xiàn)在就在眼皮子底下了。只可惜,在眼皮子底下的大孫子也沒能盡孝。曹曄一想到這里,心里便硌得慌。

  王小亞的電話還是沒人接。曹曄突然靈機一動,打開QQ。他飛快地從QQ的好友列表里找到“她”。她的備注名就叫“她”。曹曄至今仍清楚地記得,2006年8月31日,高二開學(xué)的前一天,他在網(wǎng)吧登錄QQ時添加了她。那時她還不叫“她”,叫方糖。加了好友之后,曹曄還調(diào)皮地把自己的網(wǎng)名改成了“咖啡”。也不記得都聊些什么,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總之,故事就落入了俗套——-倆人網(wǎng)戀了。設(shè)計情侶空間,使用情侶頭像,彼此在QQ空間里給對方寫情書……這段網(wǎng)戀持續(xù)了很多年。曹曄用爺爺送的智能手機登錄QQ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她告白,并把她的備注改成“她”。對他的告白,她沒有拒絕也沒有接受。曹曄回想,這段曠日持久的網(wǎng)戀,就跟那部沒完沒了的《貓和老鼠》似的。他一直在約她見面,她一直找理由不見。直到相識五年的那一天,她終于答應(yīng)他在護城河邊想見了,但,最終,她還是爽了約。從那之后,曹曄就下定決定,要從這張網(wǎng)里掙脫出來。為了戒斷那虛妄的愛情,他甚至開始了戒網(wǎng),直到現(xiàn)在,他使用網(wǎng)絡(luò)社交平臺的頻率都極低。如今,像他這種不用抖音、不上B站、沒有微博、不開微信朋友圈的九零后,可能是比“珍稀”還要高出一個段位的“瀕臨滅絕”了吧。他因此被同齡人視為異類,同時他也對那些整天抱著手機刷個不停的同齡人感到不解與不屑。轉(zhuǎn)眼間,他已到了而立之年。有時候他想,如果爺爺和媽媽都在世,他一定會被他們催婚。那么,他會選擇怎樣的女孩做妻子呢?玄的是,每次一想到這個問題,他總會想到那個只留下一個模糊影子的王小亞,而不是和他在網(wǎng)絡(luò)上聊了五年的“她”。這會兒,曹曄的突然腦洞大開地想到,“她”也許就是王小亞!

  不要問為什么,曹曄說,做警察的破案也需要靈感,靈感來自日常的訓(xùn)練,也來自無法解釋的第六感。而此刻,曹曄的靈感源于他對記憶的打撈與對細節(jié)的捕捉。

  “她”黑著頭像躺著曹曄寥寥無幾的聯(lián)系人列表里。點開她的空間,很好,空間依然是對他開放的狀態(tài),而不像他自己,早就將空間設(shè)置成了僅自己可見,而這些年,他也決絕地做到了沒有再看她的空間。雖然她像一只不死鳥,不時地在他的心湖上空飛翔,但他什么也不做,逼著自己做到“心如止水”。

  可是,點開她的空間后,他的心震顫了,一條條空間說說,一篇篇空間文章,外加相冊里的照片,每一個字,每一幀圖片,都印證了他的推測:“她”就是王小亞!“她”就是他一直想見,而就在幾個小時前才給他做過核酸檢測的“方醫(yī)生”!

  電話突然的震動,讓曹曄驚了一乍。看了一眼手機,他有些哆嗦地按了接聽。電話里傳來的女聲也有些顫抖:“你終于進我空間了……”

  曹曄說:“你終于現(xiàn)身了!”

  她自顧自地說:“真沒想到,二十年了,你們還能把那個惡魔抓回來!”接下來,她喋喋地說,曹曄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fā)地由她去說,曹曄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的話語那么綿密,就像從泉眼般汩汩涌出的泉水,水流潺潺,激活了逝去的時間與模糊的往事,也解開了一些懸在曹曄心里一直無解的迷。

  二十年前,曹曄的爸爸還在縣刑警大隊時,接手一個大案,涉及五條人命,毀了兩個家庭。那是一起投毒殺人案。在向義鎮(zhèn)那條凋敝的老街上,王、張兩家近鄰,在一個早上,斃命了五口人------王家夫妻倆和他們四歲的兒子,張家的主婦和六歲的兒子。這兩戶人家,留在世上的只有兩口人:張家的男人和王家十歲的女兒小亞。當(dāng)時口吐白沫的王小亞被送到醫(yī)院,救了了一條命,但左腿卻因為護士肌肉注射不當(dāng),傷了神經(jīng),造成了跛行。張家的男人不知所蹤。
  
  王小亞說,那些年,曹叔叔一直都在默默地資助她。曹曄轉(zhuǎn)學(xué)到向義中學(xué)后,他每次去看曹曄的同時,都會給王小亞捎去很多東西,那幾年,小亞的吃穿用度幾乎都是他供的。幾乎成了孤兒的小亞,在老街上,不僅沒人同情,還遭人白眼。街坊們傳言說,是她爸和張家女人成奸,才讓張家男人發(fā)了瘋,把他們兩家人都滅掉的。兩家人都快死光了,她一個小丫頭片子還活著,不是掃帚星是什么?既然大人有這個態(tài)度,小孩子就學(xué)著大人,對小亞鄙夷得很。初一下學(xué)期,曹曄轉(zhuǎn)學(xué)來,和小亞做了同桌。農(nóng)村的小孩子,是很羨慕城里孩子曹曄的,但曹曄誰也不搭理,他只和自己玩。偶爾他爸來看他,讓他帶文具、糖果給小亞。他也不作聲,只默默把東西放在小亞的課桌上。估計就因為這些,讓那幫混小子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編出了“緋聞”。

  至于王小亞變成了“方小亞”,那是在在曹曄離開向義中學(xué)后發(fā)生的事兒了。向義中學(xué)教他們歷史課的方老師,在那年夏天失去了獨子。那孩子,其實都不能叫孩子了,他已經(jīng)是個大學(xué)生了,放假回來,去游泳,溺死在校外的那條小河溝里。聽到這兒,曹曄“哦”了一聲,難怪窗外那條記憶中的小河溝不見了。小亞說,那條溝是被方老師一鍬一鍬填平的,原本小河溝也不大,不知怎地,就把那么個大活人給溺死了。后來,被方老師夫婦收養(yǎng)的王小亞,就改了“方”姓。

  “所以,你給自己取了方糖這個網(wǎng)名。”過了好久,曹曄才插話道。

 “是的,其實當(dāng)初加你,也是偶然。不過我很快就知道‘咖啡’是你了。但我不想你知道我是我。”她囁嚅著。

  “為什么?”

  “我,我不好看,我晦氣,我……”

  曹曄突然打斷她,說:“你等著,等我隔離期滿,就把你捉拿歸案!”

  說話間,電話突然斷了,曹曄一看,手機黑屏,這老爺機,又罷工了。不過,這次突然關(guān)機并未令他煩惱。他心里安定得很,索性放下手機,站著窗邊,望著窗口的那片天。天上的云,又堆成了山。那巍峨的云山,被夕光鑲上了金邊。突然,他聽到,有腳步聲清晰地透門傳來。




作者簡介


   黃丹丹,安徽壽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文學(xué)院第六屆簽約作家。發(fā)表作品百萬字,有作品改編成影視作品。文字入選多種年度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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