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南北》是作家秋野參加“紅耀江淮 薪火永繼——安徽作家慶祝建黨百年紅色主題采風活動”創作的,日前發表于《大家》2022年第3期。
作品欣賞
南 北(節選)
秋 野
一
一路狂奔,一路呼喊。
早已氣喘吁吁,一身灰衫的青年,使盡最后一點力氣,終于追趕上穿軍裝的青年,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努力張著嘴,聲音已經變得嘶啞不清了——哥!
穿軍裝的青年猛地一甩手,掙脫了一身灰衫的青年。隨即轉過臉,憤怒的兩眼猶如兩團火球,直射著一身灰衫的青年,抬起右腿,一腳將他踢倒在地。繼而,又拽下頭上縫有青天白日狗牙徽的軍帽砸了過去。一身灰衫的青年重重地倒在一道凹凸不平的車轍上,瞬間,腰背被硌得疼出了眼淚。
滾!別喊我哥!
說罷,穿軍裝的青年轉臉繼續朝南走去。
一身灰衫的青年咬著牙從地上爬起來,噙著眼淚,無助地喊了聲——哥,求求你聽我說好嗎?
娶了我的女人,你還有臉說啥?
哥,看在地下咱爹咱娘的份上,你聽我說說好嗎?
剛剛走去不足十步,穿軍裝的青年,腳步突然遲緩一下,終究還是停了下來。
五月的荒草灘,灰白的鄉道上,一南一北站著兩個人。兩個人相隔不足十步,原地站著。兩個人身上和臉上染上一層亮光,遠遠看去,像兩尊披著金光的塑像。
此時,夕陽泛著澄黃色的光暈,給一望無際的荒草灘鋪上一層薄薄的金色。剛收割過小麥的麥茬地,敞亮而顯溫暖,空曠而顯寂寞。村莊被遮蔽了,河流被隱藏了,綿綿數十里的荒草灘一派遼闊和蒼茫。
哥,我和月美成親是假的。
渾蛋!你都和她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了,還敢騙我?!
哥,我沒騙你,你聽我說說內情好嗎?
內情?你還有臉給我說內情!
哥,月美她還是我嫂子!
灑在兩個人身上和臉上的亮光,漸漸地弱了下來,露出兩個人的輪廓:兩個人,幾乎相同的年齡,相同個頭,不同的是,一個文弱消瘦,一個倔頭倔腦;一個著身粗布灰衫,一個穿套黃泛泛的軍裝。著灰衫者站北朝南,穿軍裝者站南面北。
哥,我說的是真的。
真的?你倆的日子都過得妥妥帖帖了,還說是真的。滾!
穿軍裝的青年,眼里溢滿憤怒和仇恨,更多的是一份與生俱來的愚頑和倔犟,鄙夷地哼哼笑了兩聲,笑聲中透著幾分痛苦,幾分悲涼和幾分絕望。顫抖的手指,指著一身灰衫的青年,牙齒咬得噠噠響,片刻,沒能說出一句話。而后,突然轉過身,決絕而快速地朝南走去。
看著穿軍裝的青年決絕而快速地朝南走去,一身灰衫的青年,手里拿著那只砸向他的縫有青天白日狗牙徽的軍帽,失望而無奈地喊了聲,哥——
夕陽灑下最后一片余暉,天邊洇成血色。一縷晚風掠過,荒草灘里陡然罩上幾絲涼意。
二
年前,臘月初五,荒草灘上落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雪。一夜之間,大地披上一層皚皚銀裝,鄉道躺在田野里,已分辨不清了。太陽遲遲躲在云層里不露臉,上午巳時,有一個人從南邊朝著村莊,歪歪扭扭地走來。直到走近村口,人們才看清楚是村里的文才。
人們紛紛聚在文才家,不是盯著文才看,就是向文才問這問那。人們把文才當作離家多年歸來的游子,多了幾分陌生和好奇。其實,文才離開家,離開荒草灘的日子只有半年多。對于于人們的好奇或者說關心,文才聽多答少,更沒有主動向人們說起他離開荒草灘半年多的經歷。人們忽然覺得文才變了,不但變得寡言少語起來,而且看人的目光里總是游移不定,恍惚不安著。
這時,忽然有人想了起來,問,文才,你回來,南呢,南咋沒和你一塊回來?
文才這才向人群中尋覓一番,低頭思忖片刻,心事重重地說句,我得先去趟德貴叔家。說完,丟下一屋子的人走了出去。
面黃肌瘦的德貴叔已經在病床上躺了兩個多月了。當看見文才進屋后哭著喊他一聲叔時,年近七十的德貴叔,心中剎時冒出一種不祥的感覺。隨著文才趴在他病床邊嗚嗚的哭聲低低沉沉,德貴叔心中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文才一邊嗚嗚地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說。
……叔,本來我和我南哥已經快逃出陣地了,哪想到連長從山洞里出來,拿槍逼著我倆返回去。當時,陣地上槍打得像下暴雨,只要回到陣地,躲都躲不掉。大家都知道陣地已經保不住了,一茬一茬的死人。我和南哥對連長說,別讓我倆去送死了。連長壓根就不聽,還破口大罵,扣著板機,頂著我倆的頭,叫我倆返回陣地。沒辦法,我和南哥只好返回陣地,可連長他個狗日的,自己卻躲在山洞里拿槍監視著我倆。叔啊,你說我倆不回去咋弄?我倆不回去,連長也會打死我倆的,我曾看見他打死過好幾個人哩。
德貴叔躺在病床上一聲不吭。
叔,沒辦法,我和南哥只好硬著頭皮,向陣地上爬去。我倆爬到陣地,陣地上只剩下不到十幾個人了。戰斗越打越厲害,直到只剩下五個人時,眼看對方攻了上來,連長個狗日的這才喊話讓我們撤離。撤離時,南哥跑在前面。眼看快撤到山下了,一顆子彈打中了南哥,我眼睜睜看著南哥撲通一聲倒在地上。等我走過去準備救他時,他一動不動,也看不清楚槍打的啥地方,渾身都是血。我喊了他半天,他也不應聲。我摸摸他的臉,他已經不喘氣了。這時候對方已經追了過來,連長拿槍逼著我,叫我撤退。叔啊,你可不能怪我呀,要不是對方追了過來,要不是連長拿槍逼著我,我說啥也要把南哥的尸體背走啊!
躺在病床上的德貴叔仍不說話。
叔,你千萬不能怪罪我呀,我實在也是沒辦法啊!如果有一點點辦法,我咋能丟下南哥呢?就是背,我也會把南哥背回咱荒草灘呀!叔啊,你知道嗎,在打這一仗的前天晚上,南哥還跟我說,等明年麥收以后,我倆就找機會一塊逃離隊伍。南哥說他要回來結婚,日子都訂好,麥收以后,六月二十六。當時我跟他說行,我陪你一塊回去,喝你的喜酒。……叔啊,你千萬別怪罪我呀!
一直躺著不語的德貴叔,這時候聲弱氣短地問了句,你倆跟的啥隊伍?
文才說,國軍。
“唉——”德貴叔一聲長嘆。
三
德貴叔躺在病床上慢慢閉上眼,兩滴淚水溢在深凹的眼窩里很久,終究在一陣咳嗽中,流到肌黃枯槁的臉頰上……
回想起來,德貴叔這一生,僅有一次走出過荒草灘。
那是他剛結過婚的第二年秋天,一日傍晚,他在河灣里割茅草,不幸被一幫從南陽過來的土匪給蒙著雙眼強行掠走了。大概走了一天,當眼罩被打開時,他眼前出現一條大河,大河寬得望不到對岸,聽人說這條大河就是淮河。就在這天晚上,土匪要在夜間去搶一座村莊,發給他一塊白頭巾和一把大刀,沒容他反應過來,隊伍就出發了。因路道不熟,加之風高月黑,隊伍稀稀拉拉行進不暢。走到幾處草垛中間,他突然覺得身后有人拽他的衣襟,看不清人面,只聽身后那人小聲地說,德貴,我是大荒莊的來福,別吱聲,跟著我,咱們跑吧。于是,兩個人頭也不敢回,拼命朝北跑去,一直跑到東天泛亮,再也跑不動了。兩人躺在一棵柳樹下,氣喘不止……平靜之后,德貴雙手抱拳,朝來福深深一拜,以表謝恩之意。而后,德貴問,來福,你是去年成的家吧?來福說,是哩,你不也是去年成的家嗎?德貴又問,你有后沒有?來福說,還沒有呢,你呢?德貴說,我也沒有。來福說,你問這話啥意思?德貴說,咱倆訂個約咋樣?來福問,訂啥約?德貴說,親家之約。來福說,咱們還都沒有后哩。德貴說,今后會有的。如果你同意,今后我要是生個閨女,就許配給你做兒媳婦;要是生個兒子,就給你做女婿,咋樣?來福說,你為啥突然冒出這想法?德貴說,因為你救了我。早就知道德貴是個仗義厚道之人,于是,來福說,德貴哥,我同意,這個約訂得好,就沖今天咱倆能跑出來,也算不死同生呀!德貴說,來福兄弟,一言為定!來福說,德貴哥,千金不移。
第二年夏天,德貴老婆生了個兒子,來福老婆生了個閨女,前后相差不到兩個月,同年而又同屬相。德貴和來福兩個人喝了一壇子紅薯燒,什么多余的話也沒說,心想事成,幸幸福福地醉了一場。
兒子生下以后,德貴一直沒有想好給兒子起個什么名字,直到一年以后又添了個兒子,他才一起給兩個兒子起了名,大兒子叫南,小兒子叫北。家族姓向,向南向北,喊起來也倒順口。村里人說,德貴生了兩個兒子還不滿足,還想再添個東和西呢。德貴一臉愁苦地望望茫茫的荒草灘說,能把這兩個小子養活成人,我也算命好啦!
南和北長到七八歲時,荒草灘上唯一一個私塾先生張賢蘊,拄著檀木手杖來到村里勸學招生。德貴問南和北想不想跟著先生去讀書,南馬上使勁地搖搖頭。北看南使勁地搖頭,猶豫片刻,既沒搖頭,也沒點頭。德貴看看兩個兒子,輕輕地嘆了口氣,唉——算啦,你倆不去也好,一年能省下四斗小麥,在咱們荒草灘上,兩畝地也收成不了這么多呀。張賢蘊老先生在村里口濺白沫勸說了整整一上午,一個小孩也沒收到。臨走前,捋著山羊胡子搖著頭說了句,蒙昧至極,不幸不幸啊!
過后,南問北說,弟,我看你想跟先生去念書,你咋不跟咱爹說呢?北說,咱家太窮了。
文才走后,德貴叔躺在病床上,一天茶食未進。原本不支的病體,顯見虛弱。窗外的東北風,帶著哨音,忽高忽低,屋里寒氣更濃。德貴叔聽了一天的風聲,想了一天的心事。臨近傍晚,他喊了聲老伴,又喊了聲北。老伴說北這幾天都沒在家了。他問北去哪里了。老伴說不知道。
德貴叔思忖一會,正想對老伴說什么,這時,北匆匆從外邊進來。進了屋,北趴在德貴叔病床邊,失聲痛哭起來。
德貴叔說,別哭了,老天爺就給你哥這么短的命,信命由天吧。頓了頓,又說,你去趟大荒莊,把你來福叔喊過來,就說我找他有事。記住,先別和他說你哥死了。
北一邊擦著眼淚,一邊站起向外走去。
北剛走出院外,德貴叔側側身子對老伴說,他娘,你坐到床沿上來,我跟你說個事。
來福是在天黑前走進德貴叔家的。
來福離開德貴叔家時,院里的公雞正打著頭遍鳴。
第二天,東邊的太陽升得很晚,夜間還零星散落的雪花終于停了。在病床上躺了兩個多月的德貴叔,第一次從床上起來,一步一步扶著墻走出堂屋,走到院子里的雪地上。他瞇著眼睛看看剛剛升起的太陽,太陽的光芒映著地上的積雪,馬上又讓他閉上眼睛。這時,北從西屋里出來,驚呀地說,爹,你咋起來了呢?外邊冷,你快進屋躺下吧。德貴叔說,你今天就別出去了,吃過飯,我有事跟你說。北遲疑了一下說,爹,你進屋吧,有啥事現在說說。說著就過來扶著德貴叔進屋。德貴叔說,是件大事,三五句話說不清楚。這時,娘端著熬好的中藥走進來,對北說,孩子,你就聽你爹的吧。
……
爹,這事我不能聽你的。
你說啥?
我說這事我不能聽你的。
德貴叔突然瞪著兩眼,目光逼視著北,欲言又止,而后一陣咳喘,娘馬上走過去拍了拍他的后背。
德貴叔所說的大事,就是叫北迎娶來福的獨生女月美,日子就訂在二十天以后,臘月二十六。與曾經訂過的南娶月美的日子,同日不同月。
咳喘緩解之后,德貴叔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明天我和你娘搬到西屋去住,你把這堂屋拾掇拾掇,把我和你娘睡的這張大床重新漆一遍,掃掃墻,再把窗欞糊塊新布……咱家也沒啥變大錢的東西,你去鎮子上把王木匠喊來,把咱屋后那兩棵椿樹殺了,叫他拉走,價錢讓他看著給吧。咱們家的客人不多,加上村里老少爺們來賀喜的,也沒有幾桌人……
爹,這事不行呀。
咋不行啦?昨晚我和你來福叔一說,他二話沒說,不僅爽快地答應了,還說不讓咱家置辦彩禮。虧得是我和他當年訂下的約,要不然,這種好事,咱家上哪找去呀?
爹,這事真的不行。
哪里不行?聽你娘說,月美那姑娘白白凈凈,又老實又能干,哪點都能配得上你。孩子呀,就咱這家境,就這年月,你能娶上個人家,也算咱家老墳地里冒煙了。
爹,你咋忘了,她可是我哥的媳婦呀!
她進咱家門了嗎?
原來訂好的,等到明年麥收以后,我哥就把她娶進咱家的呀。
你哥呢?
北一時不知道說什么,看看娘,娘正扯起衣襟抹眼淚。見北一時語塞,德貴叔往下挪了挪身子,半躺在床上說,你明天就去鎮子上找一下王木匠,這事在早不在遲,萬一哪天再落場大雪就不便易了。
爹,這事真的不行呀。
有啥不行的?德貴叔突然不悅道。
爹,咋說她也算是我哥沒過門的媳婦,人們會笑話的。
咱過咱家的日子,誰想笑話誰笑話!
爹,我不能這樣干,這樣干我對不起我哥呢。
混賬!德貴叔怒斥一聲,而后又是一陣咳喘,且邊咳邊說,你要是還念記著你哥,你要是心里還有你哥,你就應該娶了月美。你哥命短,沒能守住婚約,丟下人家姑娘,你哥對不起人家,咱們全家不能再對不起人家了。常言說,一女不許二家,要不是你和人家姑娘年紀相仿,那就害了人家姑娘了,我哪里還有臉見來福,咱們一家人還不虧欠人家那姑娘一輩子呀?!
爹,我不愿意。
德貴叔瞪著兩眼,張著嘴,話噎在喉嚨里半天沒說出來。
娘一臉驚慌地說,孩子,娘求你了,你就先答應了你爹吧。
娘的話剛落音,德貴叔噎在喉嚨里的一句話終于吐了出來——你個混賬東西要是不答應,我就死在你面前!說罷,轉臉拿頭就往墻上撞去。
北和娘急忙上前抱著德貴叔。
……
作者簡介
秋野,本名張開平,現居安徽淮北。中囯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中靑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出版有長篇小說《時光照著我的臉》,中短篇小說集《去看一條河》《我們不能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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