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鮑爾吉·原野的散文是十幾年前在蘇州求學時，那時他的作品經常出現在一些文學雜志上。近些年來，鮑爾吉·原野的散文創作越發“歷久而醇香”，萬物生靈經其書寫仿佛具有了露水般晶瑩的質感。近日讀到他最新出版的散文精選集《河在河的遠方》，該書是對其多年散文創作的全面精神巡禮。通讀全書，字里行間，仿佛看到一位蒙古族赤子，在茫茫草原上，在曠野星空下，自由地傾聽萬物的歌唱。
鮑爾吉·原野廣為人知的首先是其對草原文化的書寫。作為蒙古族作家，他現在雖定居在沈陽，但對草原的熱愛是發自本能的，對故鄉的書寫是其創作的母題。“蒙古”與“故鄉”，這兩個元素在他的心里是重疊在一起的。他說：“蒙古族有自己的文化，在這里，我把文化理解為祖輩流傳下來的對世界萬物的闡釋和倫理觀念。譬如蒙古族人認為污染河水、毀傷草木是罪孽，不誠實是罪孽，不贍養父母是罪孽。這些世代傳下來的準則深深烙刻在每個蒙古族人的心里，包括我心里，這些都會滲透到我的創作之中。”于是，我們看到他經常來到牧區，為這里的民俗民風、山川草木、鳥獸魚蟲一一單獨列傳，或詼諧或唯美，或調侃或抒情，多重筆調展現出瑰麗多彩的草原世界。
本書開篇《王三》，寫一只叫“王三”的鳥，屬于典型的生活小品文，可謂是其散文詼諧特點的代表作。前面諸多鋪墊，運用各種想象描寫王三，最后點出王三原來就是一只鳥。書寫這只無辜鳥的同時，也刻畫出了一位很有生活趣味的草原淳樸婦女的形象。類似的小品文本書非常多，他下筆所寫的都是最尋常的物事，語調輕松幽默，節奏明快，所寫人與事均富于畫面感，是忠實于生活的實錄。
熟悉其文字的人，都會驚嘆他將漢語的美學發揮到了極致。他是少數民族作家，漢語并非母語，他對語言的推崇也引起所有作家的共鳴：“語言！除了語言，作家一無所有，當你用優美、準確、生動、幽默的語言與讀者交流時，你才獲得文學人活下去的理由。”
閱讀原野散文，那些篇章的題目就像一句句詩——《河流沒有影子》《群星的呼喊》《月亮從來就沒穿過衣裳》《誰在夜空上寫字》《夜空栽滿閃電的樹林》……無疑，他善于運用多重修辭手法，特別是比喻、擬人等手法令其文本充滿詩意和童話色彩。他善于想象，比如《大雁在天空的道路》里說：“天上的花卉見到哪個地方好，就飄下來呆一夏天。”云彩能攜帶花籽，這是富于詩意的想象，并且這些花籽恰如長了腿一般，從此地到彼地，不作長期停留，讓人倍感世界的神奇。
通讀本書會發現，鮑爾吉·原野是一位充滿著愛心的自然主義作家。他熱愛自然萬物，給予了全身心的觀察與書寫，那情形如同法布爾的細致耐心，甚至如達爾文般堪稱動博物學家。
玄奘、弘一法師以搖晃椅子的方式驅趕蚊蟲，原野亦具如此愛心。比如《麻雀》中，他看到麻雀飛進樓道里迷了路，為助其脫身，他從三樓撒小米到二樓。麻雀飛走后，浪費可惜，他就把小米沿著屋檐撒一溜兒，“給麻雀搞一些明天的早茶”。作者將想象、心理、動作等描寫融入一爐，將人與自然的和諧描摹其中，令人贊嘆作者心思的細膩與心地的善良。讀《蟲子澄澈》《花大姐》《蜜蜂》《蝴蝶》《螞蟻》等篇章，令人感嘆唯有細致入微的觀察才能如此書寫。他的敘述語言富于童真童趣，他把自己融入進了花鳥魚蟲之中——把自己看作它們的伙伴朋友，與它們同喜同悲，并為它們遭受的自然與人類的傷害而憤憤不平，對人類貪吃動物昆蟲的行為進行了強烈批判。需指出的是，對于鳥、河等自然景物，原野未用主體“我”或客體“它”等人稱來講述，而是極其客觀地觀察，這種觀察是深入肌理的，令人感知出萬物自身發展的自然狀態。
閱讀本書可看出，原野是具有良好音樂修養的作家，善于將書寫的對象與聽過的音樂進行結合。《楠溪江》里，他這樣說：“以樂曲譬喻，長江是莊重渾濁的無標題交響曲，黃河是民樂齊奏的《萬馬奔騰》。楠溪江則如一支竹笛獨奏曲，靜遠虛無，音符里帶著漣漪，聲聲滴翠。”秀美的楠溪江位于浙江省，相對于北方讀者來說可能比較陌生，原野運用其廣博而新奇的音樂知識進行對比闡述，向讀者展示了楠溪江的特點，既有聽覺又有視覺的傳遞。再如《黑河白水》：“雪中的黑河像一群戴鐐的囚徒，水流遲滯，對天對地均含悲憤。像弦樂低音部演奏《出埃及記》……觀白水，如靜聽中國的古琴，曲目如‘廣陵散’。”讀原野這些提到音樂的筆法，令人想起李賀“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或白居易《琵琶行》里書寫琵琶音樂的名句。而如此書寫，確實大大拓寬了文本的美學深度與形象性，令讀者的閱讀變得更加輕松愉悅。
如前所述，閱讀原野的散文讓人生發出熱愛自然、仰望星空的愿望，其實這也是人們樸實蓬勃的樣貌。原野曾多次表達希望讀者懂得審美并在美中獲得愛的力量，他說：“愛，而不是其它，是一個民族獲得持續活力的內驅力。”無疑，鮑爾吉·原野散文正是一曲曲富于節奏感、富于旋律美的自然之歌。我們當與他一起吟唱，在蒼穹下，在曠野上，把美妙幸福的歌聲傳遍四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