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潤江淮”——安徽省作協文學創作大培訓、作品大改稿活動濉溪縣作品選登

編者按：為助力基層精神文明建設、促進安徽文學高質量發展，省作協長豐會議結束后，即組織專家分赴全省各區（縣），舉辦“文潤江淮”——安徽省作協文學創作大培訓、作品大改稿活動，現分輯推出改稿會部分作品。

故人西辭

楊云

天色早就明亮，然而在西北的上空，半片月亮還懸在那里，在天空白色背景的映襯下，更顯慘淡而缺失，沒有任何的質感，像輕飄飄的靈魂，在云層里穿行，如同一種迷茫，不知何所歸依。

昨天刮了一天的風，今早起來有些冷，雖然依舊晴朗，氣溫卻很低，我攏緊大衣領口，順勢把手插進口袋，觸碰到里面的手機，冰涼光滑的機體，我下意識握緊，并再度遲疑，要不要打那個電話？這個時候打，會不會被人詬病？已經過去十多天，應該差不多了吧。

正暗忖間，一輛綠色電動三輪車，貼著我的身體擦過去，拐彎處來不及剎車，速度太快，幾乎被剮蹭，我憤怒的抬起頭，正欲發作，卻發現原來是那個男孩，這是他的兒子，我的心被揪起又放下，怒氣瞬間平復。車子速度飛快，轉眼已經騎的很遠，從車廂貨物里滲出來的水，蜿蜒曲折的跟隨三輪車漏了一路，我知道那一袋袋黑色塑料袋里面裝的是豆芽菜，我怔怔的看著，再次握緊手機，終于下定決心，不再半點猶豫，我決定把電話撥過去。

很快翻到微信通訊錄，滑到有那個人的一列，頭像是一片廣漠的撒哈拉黃沙漠，一個行者背負行囊，孤獨跋涉，意境深遠，但卻有個與之完全違和的網名“豆芽芽”，這是他曾經做的營生的名稱，他是泡豆芽子的，兼從城里批發豆制品，豆干，豆泡，盒板豆腐，對接給各個超市，當然，還批發油炸食品，我的馓子就是他給送的貨。

但他十多天前已經死了，晚上突發腦溢血，第二天清晨停止呼吸。是的，死者為大，先要把人入土為安，別的事，尤其生意上的事都可以緩緩。我已經等了半個多月了，并不是我多么渴望把馓子送過來，我賣出去掙那個錢，而是，我也是做生意的，經營著將近十五米長的面點攤位，一個蘿卜一個坑，本來是放馓子的地方，生生的就那么空了十多天，我沒法跟每一個過來購買的顧客解釋，不好意思，那個送馓子的，家里出事了，這兩天就別吃了吧。時間長了，客戶就丟失了，而且空著一大片位置，店長也來催過好多次了，要及時補缺。

拿什么補？人都已經不在了。

狠狠心，我還是選擇了語音視頻通話，打出去了，鈴聲是“早安隆回”，你伴我迎接，燦爛的曙光，迎接嶄新的黎明，是你給我無窮的力量，勇敢的向前行……鈴聲和歌曲一同持續，有著振奮人心的動感節奏，但這一刻的感覺是荒誕的，我在給一個早就不在世上的人打電話。

隨著鈴聲，我的腦子里出現兩個畫面，一個是屬于這清晨的，在天光破曉的春日田野，大地更深露重，某個不為人知的墓地，有新添的墳冢，上面塑料花的顏色還很鮮艷，新翻出來的泥土也沒有被曬干，呈現出濕潤的黑褐色，所有的雜草還來不及在上面生長，孤獨，永寂；一個是在一間雜亂的屋子里，一切事情均隨棺蓋而定，天色已明，然而光卻遲遲透不進來，到處靜悄悄的，空氣中有忙碌的浮塵，無人看見，也無人覺察，一部黑顏色外殼破損的手機在桌子上震動著唱歌，唱的是“你伴我迎接，燦爛的曙光，迎接嶄新的黎明”。聒噪，吵鬧，它兀自響著，并不知道主人已死。

同我預料的一樣，無人接聽，一旦放出勇氣不再顧忌，一次和兩次也就沒有什么區別了，在響了三次之后，我放棄了，心里已經開始盤算，再找別的供貨源，把那空的位置填滿，人走，但我的茶不能涼。

事實上，在他死后的第二天中午，我下班回家，一腳踏出超市的階梯，來到赤裸著陽光的大街上，太陽的光芒燦爛而熱烈，傾瀉如灑，我全身披拂如同鑲鍍金光，我看到趕集的，擺攤的，吆喝聲叫賣聲，同平時并無二致，他們對生活依然有著不減從前的飽滿激情，下班的路人，接孩子放學的家長，他們還是昨天的臉孔，表情麻木，形色匆匆，疲憊的依然持續著昨日的疲憊。我才知道，心外無物，在他人的世界，陌生人的死亡還不如這春天里一陣風帶來的體感微恙。

但是。

但是他對我來說，是并不陌生的，是的，很久以前我們就相熟，在我的少年時期，他就已經出現，身材高大，頭發濃密，帶著一張具體分明的面孔，長久的站在村里第一個路口的空地處，彎著腰，手里忙碌些什么，只等我從那經過，忽然直起腰，咧著大嘴，說出一些讓我不知所措的話來。

那時我十六歲，他二十六歲，是我們村的女婿，我知道他的名字叫萬象，他的老婆大雁雁，我叫她姑姑，她喊我云彩，帶著一種來路不明的寵愛，故意把“彩”拉的又重又長，都能感覺舌頭極盡鋪滿整個口腔，滿滿的寵愛，當然他也跟著一起喊，每當這個時候，我心里都覺得天邊晚霞有一片云彩，屬于我，就是我，我是美好的。然后他再大張著胳膊，岔著腿，攔住我的去路，說，云彩厲害了，在街上學裁縫了，那我考考你，一尺布能不能做條褲子。

我的數學笨的全村皆知，被他一問，腦子一片空白，我不知道一尺有多長，雖然每天在裁縫鋪都要拿著那把尺子量來量去，但出現在現實里，立即變的抽象，我的臉瞬時燥熱，通紅，低著頭快步朝家走去。他和大雁雁在后面笑的前仰后合，我猜的，但聽那聲音也必定是了，我想象他笑得靠在身后的樹上，光影斑駁。

中間我們隔了二十年不再有任何交集，也沒見過面，成年之后的我兜兜轉轉，做過不同的生意，直到三年前進駐到超市里，旁邊豆制品換了老板，連帶著換了供貨商，豆芽菜換成了他來送，順便我賣的馓子也由他來供應。那一天我笑著說，是你啊，山水有相逢。

就像變換了角色，害羞的變成了是他，曾經濃密的頭發蕩然無存，他禿的一根頭發都不剩了，仿佛是為那光光的腦袋無處遁形而難為情，連說話也變得磕磕巴巴，老，老板，你趕快賣，再要貨。

因為送貨，每隔三五天我們就會見一面，一年四季都見，但從來記不得他穿單薄衣服的樣子，印象總停留在他的一身黑色睡衣上面，他戴著那連體的帽子，像《千與千尋》里的面具男，仿佛隨時都能張嘴說出那句：不要……不要……我好寂寞……我好寂寞。

以后的相處模式只剩生意人之間的程序化，每次過來送貨，他把東西放下，喊一聲老板，我簽上我的名字，他轉身就走，戴著他的黑色連體帽，把一切隔離開來，背影孤獨，拒絕世界。

作為生意人，他永遠都只有這一句話，老板，趕快賣，再要貨，不拘對誰，包括我。他嘴里的“老板”讓我覺得萬水千山，讓我們從前開玩笑的情誼，在歲月里一筆勾銷，我們的生意交往也只是純粹的交易，不談過去，不提從前，陌生又疏離，那些美好的時光只是深埋在我心里一個人的一廂情愿，與他無關，世事易移處，早就滄海桑田。

事實上，在他得腦溢血的那天清晨，在超市門口十字路口拐角，我還看到他，騎著剛才他兒子騎的那輛電動三輪車，倏忽而過，但不忘扔下一句，老板，啥時候能要貨。但這些，這意想不到的最后一次見面和對話，將隨著他的離去，迅速的被風干，打包，塵封起來。

世態炎涼，人心如水，他離去的消息傳出來，我只在心里呼出一口氣，我獨慶幸，慶幸我沒有用我作為生意人的精明和奸商嘴臉去跟他討價還價過，我們交易三年，從來沒有占過他一分錢的巧兒，假如硬要扯出一些人世的溫情，那就是那天早上我們遇到了，說過一句話，我望了他的背影，騎著三輪車，倏忽而過，像風一樣迅疾，雖然道別不應該是那樣，但在無常的人世間，沒有關于道別是怎樣的必須標準，再見，是再次相見，也可當再也不見來講，我和他是后者。

抬頭看了一眼西北上方的天空，才幾分鐘功夫，那慘淡如紙的片狀月亮已消失不見，東方，太陽正在冉冉升起，周圍是鮮紅的朝霞烘舉著，圍繞著。我準備把他從我手機里刪除掉。

留著算什么呢？

人已經消逝，但活著的痕跡卻在，在他家里，曾經穿過的衣服鞋子，使用的筷子碗碟，睡覺的床，甚至戴過的口罩，都在，所謂死亡，就是全部把這些剝離，只帶走自己，只個體肉體隕滅，由此可見，生命之外，一切皆為外物，所有的身外之物均死不帶去，赤條條無有牽掛，只是剛才那個男孩，他的孩子，提前接過他的擔子，將在以后的人世里，迅速的滄桑下去。

我看著手機里他的頭像，他生前的臉再一次在腦海中浮現，但即刻消散，我發呆的看著，看著看著，界面上竟然顯示“豆芽芽”邀請你視頻通話。

我點了接聽鍵，是大雁雁姑姑，她的眼皮浮腫，面色倦怠至極，她說，云彩，是你吧，我搞不清楚他手機里的聯系人，我看他備注的是“云彩”。

只這一句，我的眼淚便奪眶而出，我再一次想象起他的樣子，竟然不是現在，不是最近，甚至不是前年，而是更久遠的我的少年時代，那時候他性格開朗，身材高大，頭發濃密，在樹蔭下，光影斑駁，他大張著胳膊攔住我，

像老鷹捉小雞，問我一尺布能不能做一條褲子。

我依然是經過他生命路口的那個少年，如此，我可以稱他一聲，為故人。

冬  蘊

杜麗

小雪，大雪，冬至。當最后幾片葉子招來寒風，氣溫驟冷?，F實的想象的各種聲音各色面孔在不停的變幻、交織、凝聚又散開……整個世界在我的虛構中完成一次蕭索失色，渴望一種純粹、一種不含雜質的純粹，一場期待的童話。

冬天的節氣如約而至，一個接著一個，像一次次守時地赴約。我等待的那場瑩白卻遲遲不來。不停下著的雨編織的霧氣散了又聚，彌補了內心小小的缺憾。清晨的寒意，誘惑著我忘情地走進濃霧，濃霧遮蔽了這個世界：清冷的石頭、若隱若現的樹木沉默不語，仿佛在不為人知的地方修行。濕漉漉的草木、水杉的葉子羽毛似的緊緊黏在一起。春播冬藏，蒲公英踐行著祖輩的諾言。人只有暫時忘記自己、拋掉那些虛無縹緲的、按著自己的內心前行，才不至于在人生的大霧里陷入迷途。

濃霧漸漸散了，伸向遠方的兩排水杉，早已由夏日濃綠、秋天的鐵銹紅變成欲飛未飛的羽毛。它漸變的過程我無法全見。生活里有比它們更重要的事要做，但似乎我又早已在期待一場這樣的相遇。季節比我更懂得安排自己。不知道是在哪一場冬風過后，它們變成了眼前的自己，瘦削而倔強的身影，威風凜凜地佇立在霧中，好像有意要讓世界知道有這么一處存在，在經過無數次風吹雨打，在知道躲不過一場場雪、一輪輪霧后，在冬天的另一個地方，像天地一樣敞開，像河流一樣生生不息。

雨水加速著枯葉的腐敗，苔蘚卻潛滋暗長了，如常的雨，在苔蘚上起起落落，像極了眾人的一生，散落處盡是拾不起的驚慌和不堪。矮矮的苔蘚、高大的森林、地圖上的群山峻嶺，它們都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不管季節如何變幻，凄風苦雨如何肆虐，太陽月亮如何交替，它們都在照管好自己，生命中的事，生命自己會安排得波瀾不驚。

在寒冷的冬日，在郊外的路旁，你不會想到居然還有粉紫粉紫的小野花在寂靜中悄然綻放，其實春天無處不在，在墻角、在野外、在庭院、在書本、在詩里、在荒原、在心里……春天明天抵達，春天這就抵達。春天更像一次次由外而內的接力。

遺憾是不可避免的，我還是沒有等到雪，雨下得也不成樣子，至少不是我心中的樣子。但生命的可貴在于它總會踏上屬于它的旅程，來來去去，都已成常態。  

畫虹詩三首

黎明

黃河經巴顏喀拉

流經阿壩的若爾蓋

與白龍河相匯，剛柔交融

山河云影靜謐

禽鳥水草豐美

九曲十八彎的柔情與從容

于源頭處散發著敦厚的母性

黎明欣欣然蘇醒

母親河于水天交匯處

上演盛大豪情

光影從云層打出射燈

淺黃，橘紅，金粉，煙青

河天一色，云卷云舒

大河以長歌擁抱日出的雄渾

一場莊嚴的典禮

千軍萬馬長驅，霞光萬里

九曲黃河第一灣的黎明

我看見濃縮千載的

日月盈仄斗轉星沉

無數的鯤鵬展翅

扶搖萬里，以噴薄之力

雕刻時空

以吞云吐日的磅礴

包容承載千年的沉疴

這一刻民族魂魄莊嚴升騰

我的血液里

響徹浩大而寂靜的回聲

此時此刻

我是浩瀚時空下的一粒微塵

一半沉默，一半驚魂

文藝青年

蒼白而略顯憂郁

綠竹一樣的身形

浪漫而愛幻想

優雅又追求極致的

文藝青年趙佶，終于

以極端自控且壓抑的

一筆瘦金體，寫瘦了

煌煌顯赫的

大宋萬里江山

如果沒有生在帝王家

你會不會追隨蘇子

師從米芾

一蓑煙雨平生浪跡

心無旁騖修煉繪畫書法

與紅袖添香的李師師相視一笑

與一起撒歡的小伙伴們

踢一場驚心動魄的蹴鞠

千騎嘶鳴，劍指蒼穹

坐在金人挖的枯井里

你想的最多的依然是你的

藏書藏畫與金石

如果沒有一國重擔壓肩

只潛心做你的文藝青年

還會不會有瘦金體

和三千八百萬的錦雞圖

大宋的江山會不會

風雨不動安如磐

仰望蒼天

我聽見

一聲嘆息

冷戰

我想用敲擊洞穿寂靜

其實，我咬牙切齒想要洞穿的

是你的心

我用鋒利的尖刺你

左右搖晃著試探

冥想著你的疼痛和憤怒

我與時間對峙

拉鋸沉默的利齒

以眼淚代償白色的血滴

試圖努力刺破

這段黑暗，洞見

你我的光

蘭秋詩三首

蘭秋

失聰記

似是琴音斷續，一滴雨將風止住

四面圍墻，望不見春天滲入

面頰為聽不清的唱詞所傷

月色空擲

紙鳶斜斜落入短亭

驚起一只灰蛾

失去的落日

桑樹根修飾著傷痕。你是否收到

我在大風中燒毀的信

空蕩的木匣無處可尋。你會種下葫蘆籽嗎

門旁的墻壁漸漸起皺。你會用木棍將它頂住嗎

常有一群鳥落下來。你會再養一只嗎

她在夏天的晚上打著手電筒捕捉菜葉上的蝸牛

你會低頭陪伴嗎

這世上你曾翻過的山在今天舉起春色。

你會一同端起褐色酒盅嗎

另一種老去的樣子淹沒村莊

而我只是個開始——落花，雨聲，蝴蝶

或者，暗示落雪的一切

岸邊家族

水漲了三分。在岸邊

植物與故土的居處

一同浮浮沉沉

魚蝦在木盆里重回歸宿

外祖母正翻修著漏風的廚房

麥粒一樣大的光，落了下來

藏寶圖（外二首）

陳冉

女兒精心畫了一幅

藏寶圖。一個小孩躲在

云彩下面

她把自己藏在兩把椅子支起的被窩里

我也曾是母親的寶寶

長大了，一直在做藏寶的事情

我們與母親相隔的距離

由點向線無限延伸

從福建到廣東到淮北

物理的距離由遠及近

而心里的距離又由近至遠

我們藏的越來越隱秘

沒有藏寶圖的母親

想找到我們

越來越難

對視練習

電視里正在播放一期娛樂節目

主持人在出題

每對愛人每天能否對視五十秒

反應一個人心中是否有愛

妻子喊我過來，做題實驗

她看我，我看她

發覺三十秒都不到

我就慌亂逃跑，生怕心底有什么

被她看穿。

躲在一個無人的小屋

我開始反省自己

到底我是不夠愛她，還是

自己不夠信任自己

理發記

鏡子旁，他左看右看

瞬間拿起理發刀

在頭頂來回走了兩趟

媽媽給的不是他想要的

我都十八了，同學們怎么看

四五十的發型

媽媽僵住了，一屋子空氣也停了下來

鏡前的理發刀發出恐懼地呻吟

一種力量暗中博弈

一旁的鐘嘴角呶動的自嘲開始抖動

他的兒子又一次在他面前摔門而出

憤怒，尷尬，自尊，屋頂的燈光都弱了下來

一旁的我胸口被一塊巨石擁堵

像深陷河底的碎石

喘不過氣來

局促中的媽媽茫然無措

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序曲（外二首）

正逢

一輛收廢品的車裝的不都真是廢品

比如一架舊鋼琴

收廢品的人無意識地觸動琴鍵

空氣和陽光剎那間忽然一跳

一架舊鋼琴僅用一秒鐘的被叫醒

便戰勝了一年所有的時間

為此我不再為每天而擔心

這是很多人永遠都不會有的

湖畔補記

湖水說了什么。白鸛轉臉向南，蘆葦白頭

夕陽洗掉它的美容。蒲草秘而不宣，傳遞空曠

風說了什么。鸕鶿說了什么

冷杉林噴射針刺，鳴蟲練習舉重，倦鳥唱出山峰

萬物都爬到了自己的高度

開始飛，向前，使勁，向下，在緊迫的黑暗中西向而行

冬雨疏

凌晨三點醒來，嗅到雨里紙飛機的氣味

雨里鄉野的氣味，足以讓人紀念

把雨比作牛毛和花針，已太過虛假

比作沙漏和灰燼，又是更大的虛幻

比作發絲，被柵欄、鐵橋梳理是否就能真實？

檐雨每隔十多秒滴落一次，一滴和另一滴之間

會不會有一滴失蹤的雨留下的空白空間？

我不知道它會和兩滴雨中的哪一滴發生聯系

就在那空白之間，火車的聲音更加遙遠

空蕩的回聲里填滿因被雨水浸潤而僵硬的樹木

仰望著像被淚水弄臟的臉

就在那空白之間，有嚇壞的直線和曲線

鶇鳥的啼叫現出輪廓，飛走后的留痕突變為陣痛

一些數字的秘密（外一首）

王永珍

不需要言語

如果非要表達愛

就用一瓣玫瑰

輕輕吻住

另一瓣玫瑰：

5—2—0

5—2—1

如果還不夠確定

請用手指敲一下歲月的墻壁：

咚嗆咚嗆

1314

2020

奶奶，在暗中

數著小草的根

爺爺打理著自己的墳瑩

他們都曾擁有過這些數字：

一個家

兩個人

一兩頭牲口

三只家禽

四個子女

十來畝田地

爺爺走時79歲

80歲的奶奶緊跟其后

他們一直不知道

這些數字另外的秘密

比如520

比如1314

萬物都有傷口

久居的深巷是一支笛

風把唇貼近它的傷口

就會發出嗚嗚的聲音

有人住在傷口里

說著，笑著，沉默著

沒有人知道

她也是懷揣著傷口

在人間行走的人

麥苗像畫一樣清新（外一首）

梁作成

房子呼出夜晚的殘漬。抖落的

夢躺在草叢。別人的寂寞

又不是你的寂寞。金鷹廣場。夢幻咖啡屋

泊在自己的影子里。幾只煙頭

在杯中徘徊盤旋。不遠處的工地

一臺挖掘機擱淺多年。挖斗低頭向地

像一只沉思的鵝。青年路29號門前的

櫻桃樹。臺階有舊時陽光

的味道。在害蟲來臨之前

把變黑的櫻桃摘掉。窗簾后面

有感嘆號。手指間

堆滿了擠進來的空氣。臉上的風越過

原野。麥苗像畫一樣清新。

隱忍

荒野有與生俱來的隱忍術

忍大雪封山覆首

忍一口枯井如眼

掛滿冰凌

忍一個漫游的人

在身上重劈路徑

也默許了一株荒草

反復修正自己

尋蟲記（外一首）

單勇

半月前，尋你

彼時，豆角在架子上葉綠花茂

不見你的蹤跡

一周前，尋你

彼時，豆角在架子上葉黃花謝

不見你的蹤跡

今日，再去尋你

此時，豆角在架子上葉落藤枯

你更無蹤跡可尋

但愿，你不恨我

那天與你共吃一個豆角時

我一意孤行

按照我倆的身形比例

我掐去了絕對的大半

只給你

獨留二指

遍地蝸牛

陰雨連綿，路上爬滿蝸牛

我一下子膽小起來

任你怎樣小心謹慎

腳下，總會不時“咔嚓"一聲

每“咔嚓"一聲

我的心跳，就驟停一次

——它們那么卑微

背負沉重的房子

多么像，雨中疾行的

我

和

你

蔓蔓（外一首）

牟國棟

——這么久了，我還愛你

我想用窗前的梅枝

蘸我眉山的積雪

寫信給你

細細描繪曲回的長廊外

那株斜梅依舊

林中行走的風依舊

崖壁間刻下念疾的月光，依舊

那只紅嘴白首的鳥兒

在疏枝間跳躍著啾啾

每個清晨我不愿先于鳥鳴醒來

我要深深淺淺的夢境

那里的重逢，你不會松開的手

這些話我都想寫與你

信的末尾隱匿著一顆星星

那顆觸額的北斗

告訴你，經過了一個這么久的冬天

我還愛你

山間

——有一個人，永遠為你熱淚盈眶

此時的西山，已是草木疊香

穿過川川巒巒的風

將各色翠微信手拈來又四處撒去

和雨同時停留在山頂

柴門半扣的梅園階綠漸生

我很想寫封信給你

告訴你，雨打的梅花落滿了小徑

讓人心尖尖疼

告訴你，年年相似的花開啊

都是你喜歡的樣子

我還想邀你數一數落在山眉的雨

新年快樂（外一首）

劉軍

沉默許久之后

我們已找不到寒暄的理由

時間是馬不停蹄的憂傷

舊歲和新年交替的午夜時分

我在心底默念著倒計時

我知道，這一刻

你也一定沒有睡去

我們都是被夜晚寵溺的孩子

跟著小夜燈學習失眠

“新年快樂”

一句保質期很短的問候

像是我積攢了一年的情緒

你收到它的時候

我已經跟生活和解

驚蟄

下午，我從一個幽深的夢中醒來

有那么幾秒鐘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時光仿佛凝固

我像一個冬眠的物種

輕輕地捅破了春天

三月的陽光正穿透窗玻璃

在房間里劃分明暗交錯的光影

我躺在床上

身體的右側躺在左側的陰影里

整個房間像一幅靜物

我暫時不想起身

我積攢著一場春雷

把睡在身體里的蟲子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