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布時間:2024-03-28 來源:安徽作家網 作者:安徽作家網
心與繁花
俞 勝
再一次走進坐落在安徽省涇縣的宣紙博物館時,我仍然為那“輕似蟬翼白如雪,抖似細綢不聞聲”的宣紙制作工藝而驚嘆。
一張紙從青檀樹皮或沙田稻草中“化繭成蝶”要歷時三百多天、吸納山川日月的精華,依次經過選、撿、蒸、煮、漚、浸、扯、曬、攤曬、蒸煮、碓搗、切碎、踩洗、過濾、打漿、撈紙、曬紙等十八個環節、一百多道工序。一張紙的成功,竟如一個人的修為一樣,必經歷“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一般的千錘百煉,才能換一番容顏。
在博物館里,我參觀著一道道宣紙制作工藝的展演。像這些作為原材料的青檀樹皮和沙田稻草,我的家鄉安徽桐城也一樣有,那些切割青檀樹皮或沙田稻草的鍘刀,也是我小時候熟悉的物件。可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位于長江北岸的桐城,山川與氣候畢竟與皖南涇縣有了些微的差別,所以,生產不出宣紙。
博物館里,特別吸引我的有“水深”和“火熱”兩道工序的展演。“水深”指的是“撈紙”,兩位撈紙工抬著一張長約兩三米、寬約一米左右,四周用木框框起來的竹簾,分站在竹簾的兩端,兩人動作協調地把竹簾蕩入身旁盛滿紙漿的、稀湯湯的紙槽中,紙漿蕩到竹簾上,顯出一層淺淺的白。竹簾左蕩一下,右蕩一下,每撈一張紙需連續蕩兩次。蕩第一次叫“頭簾水”,蕩第二次叫“二簾水”。“頭簾水”主要起上漿的作用,形成紙頁;“二簾水”主要起補漿,平整紙頁的作用。兩位撈紙工,一位年齡略長些,約莫五十歲左右;一位年齡略小些,約莫四十歲左右。兩個人配合默契,整體動作給人一種行云流水般的感覺。一張張濕漉漉的紙嫻熟地從竹簾上蕩下,碼在他們身旁的一個紙墩上,紙墩下是紙張瀝下來的水。一張張的紙碼得厚實了,看起來就成了一塊大型的剛出鍋的豆腐,隱隱地冒著氤氳之氣。
那碼到一起的一張張濕漉漉的紙,黏到一起可怎么辦?大可不必擔心,只因注入紙槽的紙漿中已經摻入了一種生長在本地的野生獼猴桃藤的汁水,碼在一起的紙張也能完美無缺地分離開來。造化之神奇、之玄妙,不由讓念及此的我,發了一會兒呆。
“火熱”指的是“曬紙”。走進曬紙展示間,眼前一面內通蒸氣的焙墻。一位年齡也在四五十歲左右的曬紙工雙手將一張濕漉漉的紙貼到墻上,幾秒鐘都用不上,然后一只手輕按住帖在焙墻上的紙張,另一只手擎一把刷子,上下左右在紙張上輕刷幾下,眨眼之間,濕漉漉的紙上冒出熱氣,幾秒鐘就能變干變白。據說,曬紙車間的工作溫度基本都在40攝氏度以上,夏天,曬紙工干一會兒身上就會被汗打濕,真個是“火熱”。一位曬紙工能做到在曬的過程中紙張不起皺、不破紙,火候不欠不過,就是有“一把刷子”,全靠多年的經驗與手上的功夫。
在參觀的過程中,涇縣的朋友對宣紙贊不絕口,什么易于保存、經久不脆、不會褪色啦,什么只有宣紙才能被稱為“紙中之王”,的確“紙壽千年”啦……言辭中,滿是涇縣生產的宣紙是天下老大,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它更好的紙了。我的確感受到宣紙的神奇,但我也有意要殺一殺這種十足驕傲的語氣,就想起了不知從哪里聽來的一個說法,“聽說日本人偷學了咱們的工藝,生產出了比咱們質量更好的宣紙呢!”
涇縣的朋友聽了“撲哧”一樂,斷然否定:“宣紙作為一種地理標志產品,只產于涇縣。”見我不服氣的樣子,又津津有味地介紹,“青檀樹雖然皖南都有,但以涇縣所產的青檀皮質量最好;涇縣的氣候及喀斯特山地的石灘也為造紙原料的攤曬和漂白提供了最佳場地;烏溪泉水水質清澈、酸堿度適宜、溫度很低,也只有用這種水才可以制成白如雪的宣紙。”
我豈肯輕易服氣,低頭從網上搜索反駁他的證據,結果搜索來的資料卻讓我對他的話心服口服——日本人的確偷學了我國宣紙的制作工藝,可是由于原料、水質、氣候等因素的差異,日本的宣紙品質始終無法超越我國。這還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意思,就和“離開了赤水河釀不出茅臺酒”的道理一樣。
這一天離開宣紙博物館后,我們先去了查濟古村,在日暮時分,才抵達桃花潭——就是李白筆下“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的桃花潭。
“潭”,用《新華字典》的解釋是“深的水池”。然而,涇縣的桃花潭卻并非“深的水池”,而是青弋江流經桃花潭鎮翟村至萬村間的一段水面。有人說是因為“水面開闊,形似水潭,故名‘桃花潭’。我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既然“水面開闊”,那就遠離了“潭”的本意。另一種說法更合理一些——“發源于黟縣黃山北麓的‘青弋江’流經這里后,被一面大石擋住,水流減緩、平靜似潭,加之古時岸邊曾有十里桃花,因此這一段的青弋江被稱為‘桃花潭’。”水面被大石擋住,看起來才形似“深的水池”。
我也是第二次來桃花潭,上一次來涇縣大概是五年前,也去了宣紙博物館和桃花潭。
青弋江秀美,近處的山不高,都生得像江南女子一樣的嫵媚,夾江而建的徽派建筑,給從喧囂的都市而來的我們以此地即是“詩和遠方”的感覺——的確,天下也沒有多少地方能像桃花潭這樣,和詩有如此的緣分。
安徽黟縣人汪倫(722 -762年)在唐開元間任涇縣縣令,卸任后因留戀桃花潭美景,特將其家由黟縣遷往涇縣,居桃花潭畔。755年,汪倫聽說詩仙李白旅居當涂族叔李冰陽家,欣喜萬分,遂修書一封曰:“先生好游乎?此處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飲乎?此處有萬家酒店。”李白素好飲酒,又聞有如此美景,欣然應邀而至,卻未見信中所言盛景。汪倫盛情款待,搬出用桃花潭水釀成的美酒與李白同飲,并笑著告訴李白:“桃花者,十里外潭水名也,并無十里桃花。萬家者,開酒店的主人姓萬,并非有萬家酒店。”李白聽后大笑不止,并不以為被愚弄,反而被汪倫的盛情所感動,適逢春風桃李花開日,群山無處不飛紅,加之潭水深碧,清澈晶瑩,翠巒倒映,汪倫留李白連住數日,每日以美酒相待,別時送名馬八匹、官錦十緞。李白在東園古渡乘舟欲往萬村,登旱路去廬山,汪倫在古岸閣上設宴為李白餞行,并拍手踏腳,歌唱民間的《踏歌》相送,并又挑來兩壇酒贈于李白。李白深深感激汪倫的盛意,作《贈汪倫》詩。(整理于《百度百科》)
景區有汪倫墓。在桃花潭西岸,還有萬家酒店遺址,斑駁的墻體讓人恍惚走進了時光的深處。
東岸的南陽古鎮、又叫水東老街,始建于唐代,古鎮有文昌閣、謫仙樓、中華第一祠等明清時期的老建筑,街面卵石鋪砌,兩邊的店鋪經營一些筆墨紙硯、竹器、石器之類。
古鎮臨江有一座“踏歌岸閣”,依南陽古鎮的主街入口而建。出古街,從踏歌岸閣的一層的門洞拾級而下來到桃花潭邊,就到了相傳為汪倫送別李白處的東園古渡口。
我們來到東園古渡口的時候,夕陽的余暉正映照在江面上,細細的漣漪蕩漾著金黃的波,仿佛每一粒水珠此刻都正在起勁地講述著唐朝的故事。一潭秋水如夢似幻。
涇縣不得了,李白來到這里,不僅寫了《贈汪倫》,還有那首著名的《山中問答》——“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也是寫在距離桃花潭不足二十公里的查濟的。從小的就會背誦的這首詩,我卻是第一次知道,竟然就是寫在安徽的涇縣,寫在涇縣的查濟。
坊間傳說,這首詩是李白在別了汪倫之后,受官至中書郎、校書郎的查濟人查師模的邀約,來此小聚幾日后寫的。
我們是在離開宣紙博物館后,先到的查濟,后去的桃花潭。一下車,眼前的查濟古村就是一幅天然的國畫:不遠處山巒青秀,近旁樹木婆娑,綠葉間閃現出一大片白墻青瓦的徽派建筑。
皖南的古村大都依水而建,整體布局也都有似曾相識之感,查濟也是這樣。一條叫許溪的水穿查濟中心而過,溪水潺潺,有兩岸的居民從自家的老房子里走出來,拾級下到溪邊,就著清澈的溪水洗起衣服。在查濟古村沿著溪水行走,無論走到這一條水的哪一段,都能看到三三兩兩的洗衣人。一千多年來,查濟人的衣服都是在這條溪中洗濯的,溪水連綿不絕地流淌,一千多年的洗濯方式到今天還在連綿不絕地流傳。洗衣人幾乎是女性,她們云淡風輕地洗著自己的衣服、過著自己的日子,不管外面的世界發生著如何變化,也不管外來參觀的游客如何新奇地打量著她們。我覺得洗衣的場景是我在查濟古村見到的最鮮活、最生動的畫面。
在今天的皖南古村,一個村中最豪奢的建筑無疑是那些祠堂和牌坊了,當然也有學堂,但學堂多放在祠堂中舉辦。據說,在鼎盛時,查濟全村共有祠堂一百〇八座,暗合了《水滸傳》中一百單八將英雄之數。
我在查姓人的宗祠里盤桓,看著宗族文化透露出來的家與國的關系,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先祖俞縱來。我的先祖俞縱就是安徽宣城人,東晉咸和初年,為宣城行政長官桓彝的部將。咸和三年(公元328)年,因對被解除兵權心生不安的蘇峻以討伐外戚庾亮為名,起兵叛亂,攻都城建康(今江蘇南京),俞縱與蘇峻部將韓晃戰于蘭石(今涇縣東七十里),寡不敵眾時,左右勸其退守,俞縱慷慨陳詞:“吾之不負桓侯,猶桓侯之不負國也。”力戰而死(事見《資治通鑒?晉紀十六》)。咸和四年平叛,咸和五年,晉成帝司馬衍下詔,俞縱以死節,追贈興古太守。
還有一種說法,咸和五年,晉成帝特封俞縱為“宣、歙二州刺史”兼“征西大都督”,加封為“忠烈昭惠侯”,這一說法,我沒有從官方史書中找到佐證。
我家珍藏的家譜,有宋宗室博士趙孟頫寫的《俞氏統譜原序》,序中寫道,“他如縱遷新安之草市,婺源休寧之古坑、斗山鐘呂、懷仁沙園、水陽西鎮、蛇川涇川、管嶺南陵、干堆山壯沖、南陵東門五里巷、無為、桐城,其間科第聊不可殫述。溯其先出草市縱公之派也。凡浙湘蘇湖淮等處皆出公一脈,子姓散徙不一。” 我們桐城俞氏,為俞縱的一脈,大約在明末清初的時候,由今天的婺源遷來桐城。
我來到先祖死節的地方,一下子想到,我這也算是回到了故鄉。那么,在歲月的長河中,我的先人中一定有來過桃花潭的人,也一定出國宣紙的造紙工。不知是哪位詩人的句子突然涌上心頭,“只有回到故鄉,我的心才與繁花一起。”
這么想著,再看涇縣的天和地、山和水、草和木,便覺得內心深處有了一種格外熨帖、格外親切的感覺,便起了突然撲下身來擁抱這片土地的沖動……
如果只從公元328年算起,到今年,也就是公元2023年,過去了1695個年頭。我驚訝地發現,我的所有先人居然沒有走出以先祖死節的地方為圓心的三百公里的半徑。
今天的我,雖然走到了遠離故鄉的千里之外,可回到涇縣的我又分明在故鄉的秋風里聽到,一聲聲的,都是“歸來”的召喚!
俞勝,安徽桐城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協特聘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藍鳥》,中短篇小說集《城里的月亮》《尋找朱三五先生》《在紐瓦克機場》,散文集《蒲公英的種子》等。作品入選《新實力華語作家作品十年選》,2014年至2022年每年散文選本。曾獲首屆魯彥周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第二屆曹雪芹華語文學大獎短篇小說獎,第八屆中國煤礦烏金獎短篇小說獎等。
注:文內配圖來源于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