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曉
初見
到魯迅文學院進修,是我多年的夙愿。為了保證學習時間不受干擾,我在年初放棄了一個不錯的工作機會,專心地等待魯院的召喚。收到魯院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正在合肥參加一個文學活動,得知消息后,仍不放心,讓家人把通知書拍了照片發給我,看到枚紅色的通知書上清清楚楚地寫著我的名字,一顆心才算踏實下來。為了從身心回歸一個學生的身份,啟程那天,我沒讓家人開車送,也放棄了乘坐出租車,而是坐地鐵轉高鐵,拖著個行李箱,風塵仆仆卻心情雀躍,一點都不覺得累。我想起了當年做學生的時代,仿佛有個少女的背影在前面引領著我。
到了北京,經過一路的高樓大廈,最后一站是現代文學館。我在馬路對面下了車,望著這座不起眼的建筑,心里激動又安穩,我在北京是過客,但隔一層樹蔭,它給我一種家的感覺。當時已是傍晚,文學館的門已經關了,我需要繞行一大圈到后面的魯院東門。我抱著試試看的態度,跟文學館的門衛打了個招呼,問能不能從這里進去。門衛聽說我是魯迅文學院的學員,馬上拿了鑰匙幫我開門,我心里感覺暖暖的。進門左拐,一抬頭看到魯迅先生的雕像,我在許多地方看到過先生的像,現實中,書頁間,唯有這次,卻突然有了不一樣的感覺,仿佛我是專門來向他請教的,他也從遙遠的年代走到了我面前來。我走上前去向他鞠了躬,感覺如此親切,同時感覺到院子里別樣的安靜,似乎有一種神圣高潔的氣息,讓我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
到了魯院教學樓前,看到門旁石碑上刻著的“魯迅文學院”幾個大字,心里又掀起了一陣漣漪。已經過了下班時間,班主任崔君和幾位魯院老師還在一樓大廳等候著,熱情寫在臉上,讓人如沐春風。我簽了字,領了門卡,從那一刻起,我正式成了魯迅文學院第44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的一員。
莫言講授“開學第一課”
入院第二天舉行開學典禮,中國作協領導們集體出席,張宏森、李敬澤、吳義勤,胡邦勝,邱華棟,施戰軍,鄧凱,這些平時只在書上或視頻里看到的大咖,驀然出現在面前,有點恍惚。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徐可主持了典禮。然后,由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給我們講授開學第一課。我不追星,但一直喜歡莫言的作品,他的作品有浩蕩之勢和蒼茫之氣,蒼茫中又透著詭異,閱讀他,我像一葉小舟飄浮在波濤中,很容易被帶走,也很容易產生讀者之輕。但面前的莫言講起課來卻輕聲細語,與其作品的面貌迥異。我按捺住在思緒中漫游的心跳,仔細聽。
莫言從小說與戲劇創作的關系談起,探究文學寫作諸多方面的重要話題。莫言老師讓我們要有寫長篇小說的雄心,要立足中國大地,借鑒西方的敘事技巧,講好中國故事。借鑒的過程是尋找自我的過程。寫長篇小說需要毅力,需要長期的醞釀,平時要注意觀察生活,積累生活細節,借助日常生活經驗發揮想象力,構思成熟后,一鼓作氣寫出來。完成初稿后,再反復修改。讓我們多讀經典,多向大師學習,學習之后是逃離,逃向自我,逃向故鄉,逃向靈魂深處。還建議我們要善于從民間藝術里汲取創作靈感,藝術之間有密碼可以相通,比如他的《檀香刑》就是來源于民間藝術。他還提到,要關注兒童文學,好的兒童文學老少皆宜,歷史、文化、哲學都可以用簡單的故事表現出來。除此之外,莫言老師鼓勵我們在魯院學習期間修學儲能,交流切磋,開闊視野,提高審美,寫出更高水準的作品。隨著講課的深入,我似乎在漸漸忘記他的聲音,醍醐灌頂的,是文學本身的聲音,并被這聲音牽引著,在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新的文學世界中漫游。莫言視域廣闊,口才極好,把深奧寬博的文學講得深入淺出,妙趣橫生。他很會講故事,幽默感十足,他提到當年在魯院讀書時和余華老師的一些生活和寫作上的趣事,引來大家陣陣笑聲,也把我的思緒一次次拉進現場里來。這就是大家之聲的吸引力和控制力吧。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莫言老師的到來,食堂中午特地準備了手工水餃,我們也跟著沾了光,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覺那天的餃子格外好吃。名家開壇,饕餮盛宴。繼莫言的第一課之后,劉慶邦,徐可,陳宇飛,劉華杰,王勇,張檸,郭艷,李建軍,畢明輝,陳述,張清華,王忠汝,許燕,白燁,付秀瑩,彭學明,石一楓,張莉,戴錦華,何平,周熙明,梁振華,張源,喬葉,顧春芳,李洱,汪政,孟繁華等諸多前輩也陸續來到魯院大講堂,給我們帶來一堂堂精彩紛呈的講座。涵蓋文學,博物,黨史,音樂,美術,心理學,編劇,電影等等,我的認知不斷被刷新,被拓寬,被提高。比如郭艷老師不僅給我們講授文學史,還讓我們要有目標和野心,要對出版社和大刊去魅,不要在意一時的出版和上大刊,也不要一味追求獲獎,而是要寫出真正優秀的作品,待二十年、三十年后梳理文學史的時候,還能夠榜上有名。讓我感受到文人的堅持與風骨。徐可院長給我們講了魯院的發展史,并且強調我們這屆學員的錄取經歷了嚴格把關和層層篩選,既有對我們的認可,又有對我們的期許。北大博導王勇老師的國際關系課,讓我們以比較專業和理性的眼光來看待中國在國際關系中所處的位置,以及面臨的挑戰與機遇,讓我們在創作的時候,有了大局觀。張檸教授不僅教給我們編故事的方法,還強調編故事并不難,難的是讓故事成為藝術品,要追求作品的審美價值。他說小作家是可以模仿的,而大作家是用來滋養你的。石一楓老師建議我們要寫出獨特性,不要去寫有標準答案的小說,小說妙在一言難盡。付秀瑩老師讓我們既要深入生活,又要保持手熱的狀態。她提出寫小說是把握一個小與大的問題,是小人物、小細節、小的切口與大時代的碰撞融合。新晉茅獎得主喬葉老師說,作家要將你對生活的認知,你最好的情感,你最深刻的生命體驗,放在你的文本中,讓作品替我們活著。汪政老師建議我們要找到自己的創作母本,進行新的融合與創新。孟繁華老師指出世界上的著名文學都與兩性有關,兩性關系構成小說創作的主體,并提醒我們,女性文學不能走向另外一種性別歧視,否則是走不遠的。知識點太多,這樣的羅列顯然貧乏。總之,每位老師都拿出了獨門絕學,讓我感到收獲滿滿。我一邊用耳朵聽,一邊在本子上記錄,以備將來慢慢體悟,同時把即時的感悟發在微信里,有時僅僅是一兩句話,像是在為自己的文學小世界點燈。在魯院,我屬于小說組,但一個意外的收獲是,我常常和詩歌組的人混在一起。這些年我默默寫詩,但與詩人、詩歌圈幾乎是隔絕的,沒想到在魯院竟然破圈了,和張常美等詩人聊天,去參加北京詩人的聚會,月光下在樓前的臺階上讀詩、討論詩歌,三個月下來,對于詩歌的感悟,竟然比小說還多,好像和詩歌的某種血緣關系一下子接通了,創作詩歌近五十首。獨自在房間讀那些大師的作品,每每有開悟的感覺,我在想,是不是詩神在幫助我打開詩歌的這扇窗?如果是的,我希望它永遠開著,不要關閉。因為詩歌的關系吧,遇到的人和世界都變得詩意起來,我甚至覺得,很多地方,或者物品上,都藏著我要寫的詩。11月份去浙江社會實踐,并觀摩茅獎頒獎,文學大咖齊聚烏鎮,像極了文學界的武林大會,熱鬧非凡,空氣里彌散著文學的味道。作為一個文學新人,置身其中,感覺到了文學不一樣的魅力,但這已經不是重點,更吸引我的,是古鎮里藏著的亙古詩意。有天中午我一個人在兩府客棧后面的那條水街散步,水街路邊有一個指示牌,上面寫著江浙分府,我就很好奇,一路走過去,追根溯源,知道這里在明朝時候是江浙兩省的交界處,為了方便管轄,設立了江浙兩府分府府衙,“兩府客棧”也由此得名。知道這些背景之后,走在石板路鋪就的水街上,感覺就變得豐富起來,當時正是午后,香樟樹的葉子落下來,投影在石板路上,留下斑駁的影子。我想象如果是在明朝,此時此刻,會不會正有一些穿著襕衫(明朝時讀書人的服飾)的人,正在和我并肩而行,或者擦肩而過。拐過這條水街,旁邊有一條河道,河道里有一艘石膏船,船上有幾個石膏做的巡視兵雕像,遠看活靈活現,近看當然是靜止不動的。這靜止不動仿佛不是因為石膏,而是由于歲月。而在江浙分府府衙大院內停放的鐘樓和鼓樓,仿佛在等待有人來重新把它們敲響。看到這些場景,很有一種時空穿越的感覺。也因為這些靈感,我寫出了詩歌《在水街》。除了魯院內的名家講堂,走出去的機會也不少,各種形式的文藝活動,比如去廣電總局看電影,去人藝看話劇,去北師大聽蘇童講小說課,去北京文聯聽徐則臣講《帕慕克、薩拉馬戈與肖洛霍夫》,去小眾書坊聽臧棣談詩,去中國出版大樓拜訪名刊名編,以及各種研討會、改稿會、交流會、見面會、運動會、聯歡會等等,讓我見識了魯院的開放性和豐富性。在京三個月從秋到冬,衣服雖越穿越厚,身體卻越來越輕捷。三個月雖短,但文學的洗禮,比我過去的三十多年還要深刻,是一場不折不扣的頭腦風暴,今后,怎樣駕馭這團風暴在最前沿的文學現場里前行,是我創作的一大命題。感謝魯院,感謝中作協,也感謝給了我深造機會的安徽作協,感謝可愛的同學們,還有那些關于文學的場面和聲音,它們已成酵母,已成友誼,在我今后的創作生涯中,必將不斷發酵。我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