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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縣光羽 | 岳西縣作家作品選登(一)

發布時間:2023-10-08  來源:安徽作家網  作者:安徽作家網



作品欣賞


生 煙(節選)

黃亞明


盆地


昨夜我夢見古皖之地的冶溪鎮,闊美、潤圓,周遭無邊蕩蕩的山巒、森林、懸崖似要傾撲擒伏——雨滴的音符錚錚綠亮,而法術的野獸、山妖、神仙以游魚出沒不定之勢,集體調整著暗黑中的身姿與呼吸。荊棘山道逼仄崎嶇,月光啁啾,鋪滿銀杏、古櫧、香樟、楓香、紫柳、桂花,恍若舞衣錦繡斑斕,沿山而上,又是山鬼似的寂寂杉木、柳杉、馬尾松、栓皮櫟、青岡櫟、黃檀層層包抄,圍擁出駁雜奢侈、閃閃發光的扁頭鰱一樣腥涼的氣息……一個吳楚過渡地貌的清脆盆地,以盛放父性的初生山水為榮耀,是母性之碩大紅盆的虛幻呈現和沉陷,亦是插秧伐薪采茶農人的勞績之所。圓拱如月的卷蓬橋下,人影樹影橋影花影相扶,人家墻角去年的南瓜如此渾圓,令人耽溺,像橋邊永不可醒來的古老原野夢境:憂郁膠著的陽光如同紅綠奔騰的雨水,持續灌入荒田里一匹睡臥的黑牛體內并嗡嗡晴響。

庚子年三月二十日,西方傳統的復活節,我在一馬平川的冶溪鎮晃蕩。按照網上萬年歷所言該日宜祭祀、祈福、開光、求嗣、齋蘸、納采、訂盟,忌開市、動土、掘井、開池。四野鳥兒發情,群群蜜蜂茫然得不知所向。廣漠田疇的油菜花或開或謝,半開半謝,漸漸粗實隆起的莖干,如同女巫的綠色權杖懸垂膨脹的松果,濺起松煙陣陣——萬物的枝條像一首敘事長詩,溢出了處處肥沃的山地雌性美學體系。

山中小盆地多有未名之美,人性之力,本心之愛,以及未名之美里永難言說的致命清新——

亦南亦北,冶溪乃女性古中國積雪映白的情意別冊,在太湖、岳西、英山三縣的結合部,浸潤稻米之鄉的妖嬈和慈祥。摩托轟響,小車突突,沿地跨鄂豫皖三省四市的大別山南麓攀援,北達古壽州、舒州(一部分隸屬皖西六安市),飄散霍山黃芽、六安瓜片的迷魂之香……西抵湖北黃岡,交雜板栗、酥糖、挑花、老米酒和甜柿濕漉漉而安靜的晨夢……西北遠赴河南信陽,與固始雞、鲌魚、麻花、高樁饃、商天麻、神仙餃在鍋碗和藥罐之間搖蕩……而這里如許眾多的森森古木,樸素深褐的千百年木紋上,閃過新石器、殷商老器、犁耙、插秧機和大棚石斛的熹光,本色,自然,勞作,輪回,鐫刻著生而為人的溫憨和忍耐。

沿街漫走,翠光蕩漾的茶葉、黃泥腌裹的鴨蛋、舞燈人、說書人、橡栗子豆腐、烤得半干的焦黃小河魚、河汊的米蝦,一種濃郁的菜市場屬性的叫賣聲,充滿家常和市井的微妙和凌厲,是腌臜的、粗鄙的、塊兒八角的,也是熱烈的、喧鬧的、生機勃勃的。

——清超幽迥、又悵惘難以為懷的綠國,灼燙為峰頂、天空、稠密的枝杈、破舊祠堂,以及黑發少年暗紅發芽的情思。


長河之上


少年時我一度誤將冶溪河聽成野雞河,她美野美艷像澎湃的校花令人孤單乏力。野雞的含義晝夜充滿古怪憂傷的暗示:野雞,雉也,雄者冠紅尾艷華衣雄服。野雞亦是我鄉對隨性女人的蔑稱,事實上雌雉雖嬌小卻尾短,羽毛灰褐——但一提到野雞,蔑視的男人常常雙眸火星放亮似廚中的菜籽油欲傾澆而下。“雄雉于飛,下上其音”(先秦無名氏《雄雉》),叫得那么歡實是唱給誰的頌歌?冶溪河我二十余年來過七八十次,沿河的鳥叫(也包括雉雞的求偶之音?)一向如糯米白粉撒下安撫人心的陰涼,幾百棵老楓楊枝遒葉綠晃動使人跡近失明……今日是六點鐘的黎明,往昔激壯的河水已被深霧籠罩,水流以及楓楊、垂柳與天地一體凝滯,影影綽綽中像人間暮晚的街道突兀起無數買賣牲口的攤鋪,各種各類各條各個各界的獸色或褐黑或泛青,在等待詭異的山精或誠懇的麥穗來挑選認領。我真的聽到了新麥香,勾了魂似的從天空的漏斗里一絲不茍地漏下來,并被時間和深霧減損了幾分。當油光細滑的陽光被東面的司空山從云縫中拎出來時,一切變得像與熟悉的鄰居即興攀談,他們攜帶著睡眠的溫熱陸續行走在巨闊的田疇料理農事。水氣因此綿綿消散,清亮的水光晃映上岸邊;茶農耷拉著猩紅的睡眼將熬夜趕制的新茶送往河對面的集市;遠處的東方紅水庫沉淀一夜的綠會開始一天之中的第一次漾動;聯慶村一進七重的清代祠堂正在修整,門前冠蓋如巨傘的楓楊上(春風吹蕩樹下荒涼墳包上的塑料紅花和黃裱紙,一枝映山紅在旁邊兀自新鮮怒放),靜懸的晶亮露珠業已滾濺一地,就像我不能踏進同一條冶溪河。這就是生命燃燒的源頭,長江支流皖河的支流長河的一級支流之一——冶溪河醒來的翠綠情形。隔壁翻過馬踏嶺是我的血脈故鄉黃泥坡。我用手丈量地圖,她發源于皖鄂交界的西坪村,離黃泥坡十多里,流經聯慶、桃陽等民居村落,在梅子林入太湖縣境,至潛山縣與懷寧縣交界的石牌鎮匯合皖水、潛水形成皖河干流。長河之上,自源頭至獅子巖六公里的上游段,坡降達45‰,獅子巖以下,坡降為8.4‰,所呈現的銳角和山勢相依。這么多微小的泉水噼啪匯聚,一路奔突裹挾兩岸的徽劇、黃梅戲、岳西高腔、潛山琴書、太湖曲子戲和孔雀東南飛的傳說,像酒壇被眾多的酒仙加冕,之后從安慶步入長江溫軟的懷抱。我覺得她是一支少女揮動的山楂樹的手臂,羞澀,沸騰,充滿陌生的、原始的、農業的質感。我叫她冶溪,或者野溪,在野之溪,清聲亮徹,構成“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式的……汁甜液美的花木中國,迷途知返……



溫泉冊頁(節選)

馮潤青


坐在一塊來自洪荒時代的石頭上遐想


一回頭,山下的稻田,金色的地毯,平鋪直敘地闖進眼簾。

它們起伏著,燃燒著,涌動著。

坐在一塊來自洪荒時代的石頭上,身前是樹,身后是樹,左面是山,右面是山。山風帶來窸窸窣窣的響聲,如波濤一樣,一疊一疊地闖進耳朵。

這是溫泉鎮東營村,村后是繡花尖。

繡花,一個文文靜靜的名字。

繡花尖前的山崗上,有一塊石頭。形態如石轎,人們叫它轎子石。關于轎子石,民間流傳一則故事。

情節不一定多么跌宕,但故事里有善良和丑陋,有正面、反面,符合大眾對真善美最直觀直白的向往和崇尚。——惡魔終于被正義打敗,他乘坐的轎子落地化為石轎,永遠嵌在山崗上,經年累月接受風雨雷電洗禮。

山路迢迢。上山的路,從農家屋角拐過,沿著山脊蜿蜒向上,穿過茶葉地,穿過一些雜草、一些高高低低的樹。

那里一株藍色的牽牛花在光影里躲躲藏藏。與朋友討論藍色牽牛花和紅色牽牛花,不約而同地對藍色牽牛花多些些好評。

“藍色牽牛花有氣質。”“清冷、高雅。”

每個人的性情投射進物的好惡,看似沒有道理,實則有跡可循。

狗尾巴草如同被歲月熏染的老漢,深深地彎下褐色的穗子;冬瓜在闊大的葉子下伸頭探腦,其間纖毛絨絨的小瓜頭尚且不懂秋劍相逼的殘酷,依舊保持著童貞模樣;地邊月亮菜隨意攀附些些高枝,紫色綠色的月亮一朵朵童話樣綴在藤蔓上,鬧騰得歡;橡子樹枝頭結著自帶小碗的橡籽;蚱蜢突然從草叢里蹦出來,虛張聲勢后逃之夭夭。

這些悠悠蕩蕩的小美好,這些隱秘又張揚的小物事,如同秋日的陽光,藍天上的白云,讓人忘記時光里的皺褶、塵埃里的溝壑。

然而,多么輕。坐在轎子石上,不被它賦予的故事侵擾,讓思緒翩然,輕輕。


隱藏入時光深處的東西二營


流淌的東營河依然自西向東,沉默著,悠然著。它不曾寄去歷史長河中依附在它兩岸的人,或者馬、牛羊,又或者一只雀子,一只蚱蜢,亦或一花一葉,一草一木。

曾經,這河兩岸,駐扎過兩座軍營。每天,馬囂人鬧,喊聲震天。那時候,這個山灣灣里有很多夢。以夢為馬。馬上江山,馬下農耕,多么豐富的向往,多么純凈的旋律。

從幾百年前祖祖輩輩流傳下的那些記憶,東營河也不曾寄去。時間長河流淌的遠方,空間能抵達的遠方,所有結局和未結局的遠方,可曾期盼一封信甚或一片寄語?

或者,這條東營河記得。記得山河遙遙,歲月滄桑,人事蒼茫。

公元三世紀前期,魏國曹操率大兵征伐東吳,在此駐軍練兵。

軍營里人和馬一同飲過此河的水,一同吹過此間的風。

且以河為界,一東一西。河東喚作東營,河西喚作西營。山青了又黃了,山豐了又瘦了。曾經的東西二營,從時空中拔營而起,開赴更深更遠的時空。

東營村,卻留了下來。

軍隊走了,村民占地而居。仿如耕地上沒人侍弄、作物不長時,很快野草叢生。人類和野草,本質上是一樣的。

東營村四面環山,僅東南方有一河口出入,村內土地平曠。三國時,此地易守難攻,又兼可跑馬練兵。曹公言,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東營村有些地方名稱,仍保留有軍營色彩,如大牢灣、馬練崗、舊營畈等。“樹木叢生,百草豐茂。”也是東營河兩岸的寫意呵。

那條東營河,在秋陽中泛著泠泠的,細碎的銀光,清清亮亮地站在一圈山崗的懷抱里,恬靜,安然,依舊不聞不問兩岸的汲取,依舊默默吐出生機、希望和芬芳。

河流始終比時間流淌得慢而從容。

……



老屋:光陰厚樸(節選)

劉捍華



去皖西南,去岳西縣五河鎮小河南村。

小河南,小河之南,時光之里山北水南,你我之間人來人往,于熙熙攘攘中,遇見一片厚樸光陰,仿佛遇見春天的笑容向我走近,陽光的語言在心里回蕩。

居易以俟,光陰薈聚。李沖花屋、凹上老屋托舉著三十六度的太陽,托舉著碧空白云,沉靜而緩慢。四周的青山,已是勃然,已是情深,骨骼清奇,雙臂圍抱,把這兩座老屋緊緊攏在懷里。

我從不掩飾對老屋的熱愛,從不掩飾對古樸光陰的流連,也從不掩飾自己的內心里住著一棟又一棟老屋。去過銀河村的光巖老屋,經過前河村的筏形老屋,也賞過北山村的岳紅四合院,我曾都以安靜之名,致以純粹的喜愛。其實不夠,遠遠不夠。在李沖,在凹上,心間又流淌出一個詞:村氣。

村氣緣于李沖、凹上老屋的體系,博大龐然,時光、農諺、搖籃曲、月光謠、醉酒后的胡言亂語,甚至生與死的契約,都寫在這里,寫在這一片光陰里。村氣不是市氣,不是官氣,也不是市儈氣,它是鄉村特有的氣息,是穿弄繞堂的風聲,是雨滴敲擊青瓦的曲音,是扶直炊煙的歲月,是老屋里的人聲鼎沸,是阿公阿婆的呼喚,是歷經漂泊之后的咂摸……

陽光推搡我們走進老屋。穿過一個又一個天井,經過一條又一條弄堂,走過一間又一間堂軒和廂房,恍如煙海,恍如書卷,恍如一筒黃煙經過肺腑。老屋完好,歲月無恙。大部分房間都是空閑的,偶住幾個老人,他們坐在天井旁、陽溝邊,太陽照在青瓦上,泛不起一絲波浪,涼沁的風從大門小門鉆進,一下子消失在墻壁的罅隙里,隱匿在我們的身體里。

門外,窗外,陽光在喊。其實,村氣自帶陽光的烈性和香氣。陽光打在斑駁青磚墻、泥土墻上,打在青瓦、馬頭墻上,沒有聲響。我四處張望,仿佛所有的聲音都回來了,牛羊進圈,雞豚入籠,孩子放學,大人收工……仿佛所有的場景都回來了,碓臼在動,石磨在轉,蒸籠冒熱氣,火塘上的熏肉散發著陳香……

李沖、凹上老屋龐然,盛時二三十家,自然有著充沛的村氣。村氣,其實就是人氣,是人在老屋里生長的痕跡,是歲月里最恒久的雕刻。腌菜的氣味、豬圈雞舍的氣味、草木灰的焦味、牲畜糞便的酸臭味、田間稻谷的香味、缸里新米的清味、米糟發酵的甜味、兒女游戲的雞飛狗跳、雞毛蒜皮的跳腳痛罵,紅白喜事的忙碌穿梭和醉倒,除夕夜的串門辭年……一切的一切,都是村氣。

唯有老屋,蓄積了無數的村氣。村氣的熏染,使得生活、命運、人生經得起摔打,受得了風霜,忍得了冷眼……那群膚色黝黑、骨骼聳立、經脈粗壯的人去了哪里,光陰沉默,老屋不老。

——仿佛走了很遠,現在卻迷路了。

你不信,你的語氣碰撞陽光,

我們一再用來下酒的這個詞,

是少年的貓耳刺。你信了,你說,

離得越遠,疼痛就越尖銳。

我說,把這個詞一筆一畫拆開吧,

整個上午,我們一遍又一遍拆解,

風吹著青山、白云和斜陽,

我們把這個詞,拆成了唯一的去向。



時光凌厲,又不動聲色;鉛華洗盡,又回聲溫暖。

緩慢穿行在李沖、凹上老屋,好像穿行在歷史的舊痕里,行走在過去的時態里,悠然在掌故的脈絡里。

歲月剝蝕,當年的簪纓之族、鐘鳴鼎食之家,漸漸隱去,天井上,青瓦上,白云一片,似乎與昨天沒有什么不同。厚樸光陰之下,駁墻青瓦之上,習慣生長碧空、潔云、雨滴、雪花,以及一層一層的風霜。不同的是,墻上縫間,也生長了些蕪草蛛絲,陽光下,又古老又清新,讓人又驚喜又沉重。

不論是李沖花屋,還是凹上老屋,都是精巧又粗獷的,大寫意里藏著小精致,具象里面藏有抽象,內涵之內又有著敞開的外延。比如李沖花屋,以五個堂軒為中心,向左右前后長驅直入地輻射,形成一個三千平方的超然“博物館”。博物館是無數光陰的薈聚之地,是文化在光陰中沉醉、積淀的密碼。

文化的幽香,不是一年兩年積攢的,它必得經過歲月的醞釀,才會發出真樸之味。李沖花屋官廳中門門楣磚雕精美,刻有“居易以俟”四字,有哲學的意味,也有生活的智慧。《中庸》有言,“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僥幸”。有一種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的況味,也有一種素位而行無不自得、居易以俟樂在其中的豁達。

劉基在《旅興》詩中云,“論年未應爾,胡為遽如期。大塊播萬形,一軀非我私。暫假終必還,但有速與遲。居易以俟命,圣言豈吾欺”,也是一派千帆閱過的通達。心守烏云,則居大不易;心如明月,則窮達不拘。撥開烏云見明月,明月照我俗世身,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不論窮達,都固守本心。這是古人的智慧,是古民居的智慧,也是我們不斷放棄的智慧。

智慧的底色,和李沖、凹上老屋的底色相同,風雨侵蝕著民居,卻始終沖刷不掉我們的向往,卻始終不能讓我們放棄歸途。對我們來說,從初心回到初心,從村居回到村居,從底色回到底色,中間只是出了一趟遠門,一場熱鬧訇然過后,世界歸于平靜,老屋上空開滿了白云,一切安寧、平和、冷靜而自由。其實,這底色就是簡單、歸真,聽從內心。

這是古人的生存哲學,也是一切草木、牛羊和人類的生存智慧。

凹上老屋的體量稍小,卻有著另外一種格局。第一感覺是高大,門樓高,崇尚河南的高門大院。我曾路過河南,不論貧富,家家戶戶皆是門樓高高,兩層樓高,大概是中原文化的傲氣使然。凹上老屋的門樓也有兩層樓高,官宦世家,門前兩石,分別刻“文官下轎”“武官下馬”,應是官威赫然,官聲沛然。如今,只剩一片靜然,大浪淘盡風流,山水引出璞真。堂內懸掛兩匾,其實是三塊,我感興趣的是其中兩塊,一塊“淳厚遺鄉”,一塊“學徹璣衡”,聲高而仁厚,學深而精進,不驕不奢,不言不語,卻自有一種威儀。璣衡泛指天文歷法,我猜,隱居凹上的官員,應是天師、國師,受人尊敬,才會有人自覺下轎下馬。

居易以俟,淳厚遺鄉,一派長者風范。白居易《村居》詩云,“田園莽蒼經春早,籬落蕭條盡日風。若問經過談笑者,不過田舍白頭翁。”經過多少滄桑,歸來依然平和安然。老屋是長者,經過光陰、人生、文化的浸潤,呈現出斑駁、通透的色彩。

——我們化身一首詩歌,側身擠進來,你說,有些地方,只有詩歌能去,只有鐮刀能去。鐮刀收割白云,收割幽香,開門把寂靜放進庭院。老屋足以容納我們的蒼茫,所有的坑坑洼洼,在遠處低了下來。我說,總要面對來自黑暗的一個詞,總要頭頂風霜,身披樟樹和朝陽。

……



南朝夢憶

余敏軒


從煦園出來,途徑六朝博物館,決定進去看看。大門題字,一看即知是集的王羲之,用書圣的字,很合適。兩處相隔不過幾百米,沿街慢行,也就從明初走到了魏晉。今日連綿的細雨,一片朦朧中,遠處高樓若隱若現,像極了南朝的歲月。

自感與這座六朝古都的緣分是深的,這座城市有很多的名字,但我還是更喜歡叫他金陵,或者建康。記得好友青夏來金陵相訪,是夜為我寫下一張小尺幅。“相遇金陵,一生健康”,字極俊美,語義精妙,可謂一語雙關。

閑時曾遍訪此地六朝遺跡,石頭城的江水早已退至幾公里外,臺城的煙柳依舊迷蒙,周颙隱居的鐘山,偶爾也能看到人家在院內開辟的一小塊菜地,種上春韭秋菘。梁武帝舍身的同泰寺,今天成了少男少女求姻緣的地方,且換了一個名字,叫雞鳴寺。以及王獻之與渡船女的桃葉渡。

這些當然也是如月在水,看到的,僅是一種半夢半醒間的幻影。

北方淪陷,晉室衣冠南渡,江南的煙水氣,逐漸消磨了北方漢子的意志,沉湎在這山光水色的溫柔鄉里,再也不想揮師北伐。

雖說如此,我對南朝一直很迷戀,也始終說不好到底迷戀的是什么,是竹林七賢的瀟灑不羈?王羲之醉酒之后的落紙煙云?嵇康臨刑前,彈奏的那一曲魏晉絕響?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它更像是春日里,一場大雨之后,滿地落花,一片狼藉里有一種悵惘。

南朝并不平靜,朝代更迭如流水,戰火連天,百姓流離失所,生命朝不保夕。在那樣的一種壓抑的社會之下,生命反而有了一種極大反抗與思想的解放,最終呈現的,是無比絢爛的魏晉風流。

南朝最吸引我的,如果一定要說點什么,大概還是那些手帖。其實就是寫給朋友的信件,甚至不是信件,只是送給朋友一筐橘或者一筐梨,順便寫了一張便條。因為字跡太美,朋友收到后也不舍得扔掉,裝裱起來,成了書法史上范本,后世寫的跋文也越來越多,成了長長的手卷,也成了后世歷代文人對南朝的集體追憶。

中國書法進入魏晉,大放異彩,北碑南帖。北碑是山水和人文的親密對話,南帖是一個文人內心的自我獨白。當然,也有對戀人的眷惘,對朋友的關念,對先祖墳塋被人破壞,而無可奈何的憤怒。這些手帖,我最愛的往往是最平常的事物,最簡短的話語,最平淡里的一往深情。

《奉橘帖》:“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

《送梨帖》:“今送梨三百。晚雪,殊不能佳。”

我偶爾也會買點水果送給朋友,卻寫不了這樣的句子。常常在夜深人靜之時,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法集翻到這兩張,久久看著,看到那一輩古人的古道熱腸。現在的印刷技術好,但也可惜未能得瞻真跡。轉念一想,真跡展出,一定人潮如海,到沒有此時獨處相對的心境了。

《快雪時晴帖》:“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

那是王謝家族南渡之后,某一個大雪之后的初晴,王羲之想起遠方的朋友,寫下的信件。臺靜農先生看了之后說:“就這么兩行,也不見得怎么好”。確實,它并不是王羲之最好的作品,但《快雪時晴帖》的美,不止是在書法,也在文字。短短28個字,是山陰道上的28聲輕快的腳步,在歷史的縱谷里長時間地回響。

在那個亂世之下,能夠送給朋友或者收到朋友的禮物和書信,大概是一種溫暖和幸運。因為彼此今天見到,明天未必就還能見到了。杜少陵在安史之亂中寫下的“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讀來明明是一紙老淚,點點在墨跡里漫漶開來。

因此“不得執手,此恨何深”,讀來總讓人覺得不忍和惆悵,其實,只是想握一握對方的手啊,但也未必能夠實現。《執手帖》是王羲之寫給不知是朋友還是戀人的信件,只有20個字,真真是紙短情長。

“不得執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愛。數惠告臨書,悵然。”

數百年后北宋的某個秋天,柳永與戀人分別,寫下千古名句“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王羲之不得執手,嘆此恨何深。柳永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這是兩種相思,一種閑愁。

長空萬古,風月一朝。但風月無今古,情懷自淺深。讀佛經,開篇常常是“一時”兩個字,“一時”用的極好。一時是什么時候?就是那個時候,那個時候也是現在這個時候。此類共感,可以跨越時間,遠邁空間。

王羲之最有名的書法《蘭亭集序》,當然是好書法,更是好文章。那是永和九年的暮春三月,王羲之與友人在紹興西南的蘭渚山下的雅集,時四十二人,賞春修契,飲酒作詩。匯成集子,請王羲之作序。

那是上天握著他的手,寫下魏晉最美的風流。

此卷書法讀過不知多少次,但也總覺得“惠風和暢,天朗氣清”,不只是在講風景,更是在講一種心事?這樣的日子,在人生里大概是很短的存在,故“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從六朝博物館出來,天已大暗,南朝夢醒。在文創買了兩只白瓷小鵝,頭頂一點猩紅,尤為醒目。像是雪里化開的點點胭脂,也像南朝大雪之后,王羲之書房窗外的那一抹紅日。

第一次游紹興,便去了蘭亭,剛進門,一池深碧里就有幾只白鵝,動靜之間,姿態極美,像是書圣筆下的“之”字幻化的。當時在蘭亭,也買了四只白瓷鵝,一想,這不也是山陰道上籠鵝歸嗎?

幾天后去到中原,送給朋友兩只。剩下的兩只,放在自己案頭,做筆擱極為合適。朋友后來跟我說,這是從永和九年游來的。我哈哈一笑,果真如此!

王謝子弟,隨晉室南渡,是從北方到了南方。我從山陰攜此鵝,從南方去到北方。會是另一種因緣嗎?


(原載于《安徽作家》202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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