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布時間:2023-04-01 來源:安徽作家網 作者:安徽作家網
日前,我省作家侯衛東中篇小說《紅門宴》發表于《湖南文學》2023年第4期欄目頭條。
紅門宴(節選)
1
至今也沒有人能說清楚,外公周瑞祺最后一次回上海,和紅門行動到底有沒有關系。至于他肩負怎樣的使命,受誰的指派,是孤身一人還是結伴同行,更是線索全無。外婆章若蘭記得,那是1940年立秋過后,那時她正在懷第二個孩子。當周瑞祺決意離家時,她旗袍里的肚子已顯而易見。
外婆說,在和外公分手那一刻,她感覺到被肚子里的孩子狠狠地蹬了一腳。這個過早宣泄不滿情緒的孩子,就是我媽。外婆想借我媽的不滿,隱晦地表達自己的不滿。我媽無辜躺槍,她一直蒙在鼓里。以后的幾十年里她并不知道,在她即將降臨人世的關鍵時刻,自己的父親居然不近人情,離家長達百日之久。
穿過歷史的煙塵,如今看來,對于此次出行,外公蓄謀已久。
他首先把全家搬出了縣城,來到了40里開外的一個集鎮。外婆說,這是五年來她的第三次遷徙。第一次,為追隨外公,她只身一人從上海來到南京。第二次,在日本人兵臨城下之際,她挺著大肚子裹挾在逃難的人流中,擠上了中山碼頭的渡船。沒想到,第三次又是帶著大肚子,一家人來到了一個陌生的鎮子。
小鎮不是戰略要地,屬于各種勢力角逐的邊緣地帶,一條大河守護著老房子老街。河水有靈,是鎮子給外婆的第一印象。無論外婆還是小鎮,彼此都不會想到,一個外來戶幾經漂泊,應了事不過三的老話,從此在這里落戶生根。
匆忙安頓好家庭之后,外公便動身出發。給家里的理由,是到上??丛栏冈滥浮M馄艣]有意識到,外公的說辭只是一個恰逢其時的借口。以后的很長時間里,她對此都堅信不疑。這并不代表外公精于騙術,而是他給出的理由,準確地擊中了外婆的要害。
從五年前的不辭而別到懷上第二個孩子,外婆和外公的結合,完全出自她的率性。她的婚姻從一開始起,就沒有得到父母的祝福。離開上海的私奔之路,在揮灑激情之后,很快進入了日復一日的平淡期。作為小康人家的掌上明珠,章若蘭深受顛沛流離之苦。此時她有一萬個理由,要和遠在上海的家重新建立聯系。
懷孕的女人難免浮想聯翩,周瑞祺理解這一點。在安頓好家里的生活之后,他踏上了和岳父母的和解之路。這一走將近四個月,在肚子與日俱增的焦慮等待中,周瑞祺最終沒有讓章若蘭失望。眼看章若蘭臨產在即,周瑞祺終于又回到了她的身邊。更讓章若蘭喜極而泣的是,母親黃秋菊也來到了自己的面前。
黃秋菊的到來,讓小鎮多了一個特別的女人,更平添了一個長盛不衰的話題。大家都叫她秋姐,這是一個涵蓋了老人和孩子的無差別稱呼。秋姐身上流露出的云淡風輕,讓她和鎮上的人始終保持著距離。但大家樂意向她表示親近,她以精湛的烹飪手藝,給民以食為天的乏味生活,帶來了味覺上的無限想象。
因為丈夫關鍵時刻的回歸,更因為和母親的久別重逢,雙重喜悅沖淡了章若蘭內心的糾結。以后的40年,對外公蹊蹺的上海行程,外婆都沒有表示過太多的懷疑。直到外公去世,直到外公的兒子卻不是她的兒子前來奔喪,選擇遺忘陳年往事的外婆,仿佛和閉塞的小鎮一起如夢初醒——
在章若蘭之前,周瑞祺其實另有所愛!
這時我才第一次知道,我有一個名叫倪立淑的大外婆,她是早于外婆章若蘭的一位富家小姐。她曾和外公一起在上海生活過,他們生下了一個兒子,他便是前來奔喪的倪本周。我的舅舅倪本周來得快走得也快,但他的意外現身像一塊石頭,投進了平靜的小鎮。
別人嘲諷奚落的目光,倒逼外婆審視自己的過往。終于有一天,她抽絲剝繭的回憶和我探究的好奇心合二為一。我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了1940年。打著和岳父母見面的幌子,周瑞祺只身一人來到上海。然而至少有兩個月,他都沒有打上一次照面。在他隱身失聯的這一段時日,他在忙什么,為誰而忙,又為什么要對家人刻意隱瞞?
一段說不清道不明的行蹤,讓晚年的外婆耿耿于懷。她對往事的復盤推演,斷斷續續地持續了20多年。直到離開人世時,她仍然沒有找到滿意的解釋。我的主攻方向,和外婆不同。其實外婆很想了解,周瑞祺是否和她的前任見過面。關于這一點,我早有答案。因為我手頭有一手資料,這便是大外婆倪立淑的日記。
正是周瑞祺去處不明的時日里,倪立淑在日記中提到了她的前夫。但他們并沒有見面,這時的倪立淑處于又一次戀愛中。新的對象是一位學西洋畫的畫家,他們在舞池相識。很快,他們見面的地點轉移到了畫室。倪立淑通常坐在臨窗的位置,和案幾上的景泰藍一樣一動不動。景泰藍里插著鮮花,她和鮮花相映成趣,一起進入了畫家的新作。
大外婆的日記,來自舅舅倪本周的饋贈。他是我媽同父異母的大哥,也是外公唯一的兒子。他繼承了外公身材修長的基因,再配上一身合體的軍裝,在人群中格外顯眼。在他慢慢回歸周家之后,他為我提供了許多過去的老物件,包括照片、收藏品以及各種錢幣。其中最珍貴的,便是大外婆倪立淑的日記。
留在日記本里的文字,幾十年后仍舊熱情洋溢。種種跡象表明,1940年的秋季上海,倪立淑和外公沒有任何交集。但我沒有向外婆透露這一切,因為我沒有能力消除一位老人的懷疑。一點點地翻檢著大外婆的日記,在她表達私密情感的字里行間,我終于發現了一條重要的線索——那段時間,周瑞祺和倪立行來往密切。
外公周瑞祺刻意掩飾的行蹤,第一次,在他前妻的日記里露出一絲馬腳。而倪立行的出現,讓外公的上海之行變得更加波詭云譎。在周瑞祺的關系譜系中,倪立行是一個難以定論的人物。他身兼周瑞祺大學同學和倪立淑兄長的雙重身份,一度時期成為二人相識的紐帶。周瑞祺千里迢迢來到上海,為什么先要同他見面?
我掌握的資料表明,此時的倪立行身處租界,就職西人的洋行??芍^人在“孤島”,看似逍遙于亂世之外。這只是問題的表象,外公自然比我更清楚,這位老同學的底細和手腕。一個手眼通天的人物,怎么可能安于錢業一隅,去做一個可有可無的洋買辦?
蛟龍得風雨,終非池中物。倪立行暫時選擇蟄伏,一定是在等待出大招的時機。
2
對周瑞祺晚了三個月才見秋姐的事實,外婆選擇了裝聾作啞。作為一名職業會計,如果連這一點小賬都算不清楚,便愧對了在上海接受專業訓練的經歷。原本秋姐的到來,給了外婆當面對質的機會。但外婆總不愿觸及事情的真相,貌似得了健忘癥。外公更是閉口不談,仿佛遲到的事從未發生。
這是一種不可言說的默契,像一個由騙子、受害者和知情人三方達成的秘密協議。大家一致守口如瓶,不提往事,甚至從不提及上海。他們以曠日持久的緘默,守住了一個又一個秘密。鎮上甚至沒有人知道,秋姐來自何處。她的浙江口音,很自然地把她的來處,引向了遙遠的杭州或更遠的寧波。
小鎮畢竟不大,連通長江的河,把鎮子里的想像,基本上匯入了六朝古都。
好些個日子,我徒勞無益地揣測著外公選擇小鎮的動機。我猜想周瑞祺未雨綢繆,提前預知了上海之行的兇險,故而早早逃出日偽控制區??此坪侠淼倪@個解釋,卻遭到了外婆的堅決反對。她多次重復著從秋姐那聽到的故事,她用不可忽視的細節,重復母女倆早已達成的共識——在代號“紅門”的計劃實施之前,周瑞祺根本就一無所知。
周瑞祺和秋姐原是老熟人,彼此知根知底。而事隔六年后的頭一次見面,卻是有些生分。以前周瑞祺會找上家門,不會刻意在外面安排一個咖啡館。說起來,秋姐還是第一次在這樣的環境里,和一個男人約會。關鍵問題,這個男人還是自己的女婿。從前經常走動的朋友,突然有一天成了自己的女婿,秋姐需要適應這樣的角色轉變。
好在他們有共同的話題,章若蘭和她肚子里外的孩子。聽說外孫女已經3周歲了,秋姐眼波流轉,臉上蕩漾開身為外婆的喜色。接著聽到女兒即將生產,立即又顯露出作為母親的擔心。說著遠離上海的這些家事,周瑞祺盡量讓自己語調平靜。在混合咖啡香味的私語氛圍里,他一直掌握著談話的節奏。他逐漸讓兩人間的交流,回歸從前的狀態。
如果不是倪立行的意外出現,秋姐就不會在心里,給周瑞祺的上述安排打上一個深長的問號。
倪立行是從樓上下來的,可見他來得更早。他像是無意間發現了周瑞祺,顯出了久別重逢的激動。不由分說,他自作主張地拖了一把椅子,坐在二人談話的中間。倪立行的這一連串動作,都不值得秋姐疑心。他們倆誰跟誰呀,曾經的同學加郎舅關系。只是時過境遷,情況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以周瑞祺現任丈母娘的身份,和他的前任大舅子坐在一起,秋姐或多或少有些尷尬。讓她更加不自在的是,周瑞祺以方便為由,竟起身離座而去。他這一撤,便把一個親切的談話場景,交給了兩個本不該坐到一起的人。秋姐不知道下面的話怎樣起頭,她覺得有些理虧。站在倪家的角度看周瑞祺的婚變,自己的女兒多少有一點涉嫌鳩占鵲巢。
相比之下,倪立行老練得多。他扮成資深食客的角色,談起了適季的菜肴。這是秋姐擅長的領域,她很快落入了圈套。事隔很多年,秋姐還記得他們討論的第一道菜,名叫渾湯魚圓。倪立行對吃很有見地,他認為論口感的嫩滑,鰱魚略占上風;而論及咀嚼的彈性,草魚的中段則更勝一籌。
從渾湯魚圓到雞粥菜心,從食材的選擇到火候的掌握,兩人的話題起初圍繞菜譜展開,漸漸漫溢到烹飪之外。不知不覺,倪立行聊到了秋姐的丈夫章栓,以及章栓鮮為人知的早年經歷。在交談過程中,他們不約而同地回避著一個名字,或是小心地用孫府或是孫家家主來替代。這樣的默契,讓秋姐在不知不覺中放松了應有的警惕。
回家之后,秋姐重溫了與倪立行談話,不禁驚出一身冷汗。
倪立行一定是有備而來,和他的碰面絕不可能是一次巧合。他的談話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包藏著明顯的目的。表面上是閑聊起自己丈夫章栓,實際上是想弄清楚章栓和老爺之間的關系。顯而易見,倪立行此前做過功課,對章栓早年的落魄經歷有所耳聞。他不僅知道老爺收留了他,甚至還知道老爺曾救過他一命的秘聞。
如果倪立行早有準備,那么這一切是否出自周瑞祺的安排呢?從情感上說,秋姐實在不愿深究這個問題,因為她不愿得出丈母娘被女婿出賣的結論。但她更不希望揣著明白裝糊涂,做一個裝睡的人。直到霜染鬢發,她都沒有等來周瑞祺的解釋。她退而求其次,以善解人意的姿態,理解周瑞祺一定有難言之隱。
她把這樣的姿態傳給了她的女兒,以至于外婆向我表述這段往事時,采用了鸚鵡學舌的口吻。你的外公很可能迫不利己,外婆說。他也許是有求于倪立行,而不得不和他做了一場交易。
交易的說法,讓我眼前一亮,它足以成為周瑞祺與倪立行私下見面的重要注腳。順著交易的秘密線索,我幾乎可以斷定,外公的上海之行絕不簡單。光動用自己的資源還不夠,還需要借助倪立行的能量,才能達成目的。調度各種資源,花費三個月的時間,可見外公趕赴上海,是在干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綜合各種線索,基本可以判定,周瑞祺此次的活動范圍大多在租界。這時的租界,雖為日本勢力所包圍,卻不在它的直接控制下,形成相對特殊的“孤島”時期。闖入“孤島”時期的周瑞祺,不可能孤身一人。
而倪立行作為生意人,幫忙也是講條件的,這回報大約就是和秋姐的一次巧遇。
倪立行為什么費如此大的周章,要和自己見上一面?心思縝密的秋姐當然問過自己。顯然,倪立行此舉,不是為她黃秋菊,也不是為了章栓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經歷。醉常之意不在酒,倪立行的弦外之音,一定指向他們兩人談話時回避的人物,也是在滬的寧波商幫集體回避的人——
孫衡甫。
這個名字的出現,讓秋姐心生不安的預感,但她并不想夸大一杯咖啡蕩出的余波。樹葉染色的日子,并不是每一片樹葉都預知季節帶來的變數。隨風飄零的宿命,屬于秋葉,同樣也屬于秋姐。
……
侯衛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先寫詩,后小說。作品散見《人民文學》《十月》《詩刊》《清明》《湖南文學》《安徽文學》等多種期刊。著有長篇小說《黃的?!贰侗盔B》、歷史文化隨筆《士時代的痛》等。供職電視媒體,參與多部影視作品創作,為紀錄片《大黃山》《中國文房四寶》撰稿,重大革命歷史題材電視劇《覺醒年代》劇本策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