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到安徽作家網  |  設為首頁
安徽作家網

安徽省作協主辦

新作速遞 | 作家黃在玉作品發于《雪蓮》《當代小說》《延安文學》等刊

發布時間:2022-11-08  來源:安徽作家網  作者:安徽作家網


近期,我省作家黃在玉佳作頻發:

短篇小說《封井記》發表于《雪蓮》2022年第4期;

短篇小說《太空蜂》發表于《當代小說》2022年第8期;

短篇小說《養老院紀事》發表于《延安文學》2022年第4期;

中篇小說《幌子》發表于《陽光》2022年第10期;

紀實文學《徐孝旺的紅色夢》發表于《傳奇·傳記文學選刊》2022年第11期。










作品欣賞


封井記

黃在玉



臨近傍晚,一輛灰突突的面包車拖著尾塵順著蜿蜒的機耕路,搖搖晃晃開進了甘沖,在村口

古柏下土地廟旁戛然停下。全友仁和老伴拎著大包小包擠出車門。面的司機收了錢,掉過車頭,順原路烏龜似的往回爬,越爬越快,最后像被人奮力扔出去的土坷垃,混在灰塵里,沒了影子。

村口離他們家倒不太遠,只是路面寬窄不一,一會兒陡坡,一會兒拐彎,還要過溝,不大好走。行李有些沉,他們只好走走歇歇。有人與他們擦肩而過,都不曾打個招呼;他們剛要和人家打招呼,人家卻裝作視而不見。老兩口有些納悶,擱以往,人家老遠就會招呼他們,也會幫著拎走行李。今兒是怎么了?相隔一年,能有多大變化,咋就生疏了?

他倆進了前院。東邊一樹梔子花,雖然花期早過,卻依舊蓬勃翠綠;西邊一口古樸的老井,井欄內沿被井繩磨成的豁口深淺不一,宛如纖夫的背膀,是經年累月負重的印記。稍有氣喘的全友仁放下行李,彎腰從兩扇門之間的縫隙里摸出鑰匙,打開門鎖。屋內還算干凈、整潔,也無異味。系著麻繩的鐵皮桶蹲在堂前隔墻邊,手指粗的麻繩有些潮濕,應該打過水時間不長。全友仁進灶間,揭開水缸蓋,果然是滿滿一缸水,影影綽綽映出了他的倒影。

去年這個時候,兒子全然從北京趕回來,說要帶兩位老人過去,一來為母親治病,母親的腎結石非手術不可,他已聯系好了醫院;二來為了讓老人們給他帶兒子、服侍他老婆生二胎。老兩口只好答應,處理了牲口,將一畝六分地以及大門鑰匙丟給丫頭、女婿,便戀戀不舍地隨兒子離開甘沖,去了從沒去過的京城。

全然當年大學畢業,只身去了南方的東莞,在那里打工并成家立業,一呆就是八年,之后輾轉去了北京,與人合伙開了公司。全然結婚那年,老兩口去過一趟東莞,呆了一個禮拜,兩雙老眼被白天川流不息的車流和夜晚閃爍不停的霓虹燈晃得難受,就匆匆返回了甘沖。過了兩年,兒媳婦和孫子也去了北京,還按揭在北京的郊區買了房,安了家。春節回來,全然和媳婦便動員老兩口去北京,旅游也行,常住更好。全友仁不干,老伴也不干,他們說年輕的時候,首都是他們向往的圣地,現在不再向往了,因為那地方更讓人受不了,車流、霓虹燈不說,那遮日蔽天的霧霾和沙塵暴真要人命!全然說,車流、霓虹燈習慣了就沒事,霧霾和沙塵暴也不是天天有,遇到惡劣天氣可以呆在家里,何況國家也在著手治理,沒你們想象的那么可怕。我曉得你們故土難離,可你們倆年紀越來越大,別的不說,在家吃水就是個問題。全友仁說,咱家有老井啊。全然說,我化驗過,井水雜質超標,時間長了對身體有影響,再說,你們老了,拎不動怎么辦?全友仁說,真到拎不動的時候,就讓你妹妹、妹夫幫我們拎,反正我們每天也用不了多少水。

全然搖頭,仰面,一聲嘆息。

全家的老井可謂全家的招牌,也是甘沖的招牌。此井井欄為四方形,由四塊青石對拐鑲成,鑲得紋絲合縫。朝南的那塊青石側面刻著隸書陰文“嘉靖”二字,屈指算來,迄今至少四百五十余年。據全友仁回憶,其父曾告訴他,全家祖上自浙東一路逃難,落腳甘沖。甘沖以甘姓人居多,雖窮困,卻善良。受到善待,通曉天文地理的祖上無以為報,自掘水井一口,直通地下暗河,無論是何年景,井水甘冽清凈,不消不長。據說,原本村中幾乎家家有井,后來歷經亂世、滄桑,那些水井要么干涸、要么變味、要么淹死過人、要么被投過毒,封的封,填的填,了無幸存者。唯獨全家老井安然無恙,至今至清至潔。祖上訂下規矩,只要全家老井還在,所有鄉鄰盡管享用,以示感恩。因此,數輩全家人受到村人敬重。全家也引以為榮,代代相傳。全友仁當然也將上輩人的話傳給了全然,并叮囑務必要一代代傳承下去。

全然鄭重其事地點了頭,可他的眼里卻氤氳出一縷淡淡的惆悵。



甘沖是個自然村落,三十幾戶人家,百十號口人,七成人姓甘,三成人雜姓,鄉風淳樸,民風純正。即使是三年困難時期,全村人也相互幫忖,不曾餓死一個人。全友仁曾經當過村民組長,工作起來特別順暢。上面有什么事需要傳達和布置,只需清晨在井邊候著,來一個講一個,來多一塊講,無需開會,又能落實到位。

此刻,全友仁簡單地吃了晚飯,捧著茶杯去了村北甘三爺家。甘三爺與他年紀相仿,曾在村里當過會計,現已退休。老伙計一見面,少不了寒暄。

老伙計,我回來了。全友仁笑呵呵地招呼,并甩過去兩包中南海。

是友仁啊,回來啦,客氣了。甘三爺聲調不高,躺在靠椅上,皺著眉毛抽著煙,沒動。

回來了,不走了。你老身體可好?全友仁覺出了三爺的冷淡。以往,三爺總是叫他老伙計,隔一天不見就要拉拉手。倆人的關系,這么說吧,誰家來了客人,都要叫對方去陪客,喝酒、劃拳,江北拳,伸手到,吼得震天響,整個甘沖都能聽得見。今兒卻沒那些熱乎勁了,仿佛開水久擱涼杯,已然冷卻。

甘三爺瞥了全友仁一眼,說,這年頭,世道變壞了,鄉風也變壞了,我這副棺材瓤子豈能變好?

全友仁覺出話里有話,忙問,三爺說這話什么意思?

甘三爺說,能有什么意思?人在做,天在看,做了就別裝佯。

從甘三爺家出來,全友仁蒙頭蒙腦不知何去何從。自己究竟做錯什么事了,招人家說出如此難聽的話?

他急急忙忙朝張老四家摸去。張老四是他老伴娘家遠房老表,有紅白喜事之類的大事還相互走動。全友仁敲門進去,發現張老四也是一副不咸不淡的表情。

全友仁問,四哥,我和你表妹這次去然子家呆了整整一年,剛回來,感覺大伙不對勁,我哪里做錯了,請四哥如實告訴我!

張老四瞅瞅全友仁,扭臉嘆息道,友仁,我們是親戚,我就直說了,你家那井,不該收費啊!是不錯,井是你家的,給別人用是情分,不給是本分,可甘沖人祖祖輩輩都吃你家老井的水,你家突然要收一塊錢一擔的水費,讓人不快活啊。

全友仁蒙了,吃驚地問,你說什么?我家老井收水費?扯淡吧!我們不在家,誰收的?

張老四說,你不會不曉得吧?人家背后都說是你指使你女婿劉大寶收的,你故意躲到北京兒子家數錢去了。

全友仁的老臉氣得發紫,此時,他恨不得扒條地縫鉆進去。他不想跟張老四解釋了,解釋人家也不會相信他。狗日的大寶!他在心里惡狠狠地罵,竟敢趁老子不在家收人家錢,壞老子名聲,壞甘沖鄉風,這還了得!

他怒氣沖沖,拔腿朝女婿家一路顛去。

女婿家住在前沖,距甘沖二里多路,有一段竟是田埂小路。他對這個女婿還是相當了解的。劉大寶高大、黝黑,生來一副憨相,腦瓜子不大靈活,認死理,木骨得很,出去打工沒人要,只好在家做田種地。他和小丫頭全秀是同班同學。當年,全秀初中畢業后在村小學當臨時代課老師,村小學就在前沖,距劉大寶家一泡尿的工夫。劉大寶早就看上了全秀,每天中午都去接她到他家吃飯。劉大寶會燒豬手,能燒許多花樣。恰好全秀喜歡吃豬手,天生不怕膩。時間一長,劉大寶的豬手揪住了全秀的胃,繼而抓住了她的心,全秀死心塌地跟了劉大寶。劉大寶雖沒多大出息,卻對全秀挺好,尤其是添了孩子后,再不讓她干重活,還經常幫老丈人家干這干那;不抽煙、不喝酒,唯一的嗜好是搓個小麻將。

全友仁尋思,難道是劉大寶小賭變大賭,輸急了,缺錢,動起了歪腦筋?要是這樣,全秀不會不曉得,怎么不制止?制止不了,也該告訴她哥、告訴我啊?難不成她也犯糊涂,財迷心竅,小夫妻倆合著伙瞞我們奔歪門邪道?全友仁越想越來氣,上田埂小路時,竟一步踩偏,跌坐在田埂上,一條腿掛在下面,差點滑下稻田。

來到女婿家門前,發現屋里熄了燈,全友仁上前敲門。砰砰砰……越敲越重,連敲數次,沒有反應。他跑到他們臥室窗前,連敲帶喊,還是沒有應聲,好像沒人在家。八成出去打麻將了,準是劉大寶在搓,全秀抱著孩子在焐背……正無奈發呆,卻聽見有人問話,哪個啊?全友仁聽出是親家母的聲音,說著話,老實巴交的親家母已來到跟前。

從親家母口中,全友仁得知是外孫子病了,又吐又屙又發燒,大寶和全秀下午就送孩子去了鎮衛生院,到現在還沒回來。

全友仁告別了親家母,趕緊朝鎮衛生院方向跑。剛到村口,迎面卻碰到了女婿一家人。劉大寶抱著小寶走在前面,全秀拎著鼓鼓囊囊的包跟在后面。

進了家門,劉大寶遞上香煙時,卻遭老丈人冷淡拒絕,他不曉得老丈人去北京后很快便戒了煙。全秀安頓好小寶,出來給大大泡茶。全友仁先問了小寶的情況,得知小寶得了急性腸炎,在衛生院掛了吊水,上吐下瀉止住了,燒也退了,于是放了一半心。他的另一半心還是懸著,不曉得下一步怎么收場。

他冷冰冰地問,你們收人家水費是怎么回事?

劉大寶和全秀相互望了一眼,稍稍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怎么不說話!全友仁的聲音開始發硬,由冷水凍成了溜子。

劉大寶囁嚅道,是然子哥讓我們收的,說是水資源保護費。

什么?他讓你們收的?全友仁以為聽錯了,但又千真萬確,他干嘛讓你們收啊?

劉大寶一五一十告訴老丈人,說全然想干一件大事,缺錢,讓劉大寶和全秀替他收井水錢,他每月給他們補三百,一年下來還有一千塊錢獎勵。他們就一直住在老丈人家里,主要由劉大寶守著,偶爾由全秀頂替,直到昨天為止。收來的錢已按月匯走了。

全友仁已氣得像一頭正在犁地的老牛,直喘粗氣,拍著桌子罵起來,罵得賊難聽。

臥室傳來小寶的哭聲,全秀趕緊去照看。劉大寶側目瞅著老丈人大光其火,不住地攪耳洞、摳鼻孔,不再言語。忽然,全友仁讓劉大寶馬上撥打全然的電話,他要跟兒子通話。電話撥通了,全然問大寶有什么事。全友仁奪過手機,氣咻咻地說,然子,老子問你,是錢好還是人好?是要錢還是要臉?你做事缺錢想辦法借啊,怎么能打門口人的主意呢?你讓老子和你媽天亮了怎么見人?你以后怎么有臉回甘沖?啊?!

全然說,您老別著急,您兒子不是不要臉的人,也不會給您丟臉的,只是一句兩句講不清楚,沒事我掛了。

全然已掛斷電話。全友仁嘟囔道,都把全村人得罪光了,還說不給老子丟臉,老子一生一世的好名聲、全家世世代代積下的恩德,全被你小狗日的毀掉了!

夜里,全友仁翻來覆去睡不眠,下半夜做了個夢,夢見全村人都不搭理他,還朝他身上吐唾沫;老伴哭著要跳井,他伸手去拉,沒拉住,眼睜睜看著老伴往下墜,遂又嚇又急,打個激靈,醒了,好在老伴就在床尾睡著,只覺得渾身酸疼難受。天沒亮,全友仁起床,將打水用的鐵皮桶輕輕放在井欄邊,又回到屋里,插上門栓,爬上床,繼續睡。天亮后,他悄悄起來,趴窗戶上,掀起洋布窗簾一角朝外瞄。陸陸續續有人打水、挑水;桶砸水發出悶聲響,桶碰壁發出咚的一聲;進進出出,卻沒人吱聲。遠處不時傳來雞鳴狗吠聲。他心里稍微釋然。臨近晌午,不會再來人挑水了,他和老伴才拉開大門,來到院子里,打水洗涮。全友仁突然發現井欄邊散落著一些零錢,估計是大伙兒自覺丟下的。頓時,他覺得自己被兒子變成了大街上的乞丐,跪地接受來來往往的路人的施舍。在全友仁眼里,散落一地的不是錢幣,而是一張張惡心他、羞辱他的村人口舌。

當晚,全友仁準備了一塊砧板大小的硬紙殼,上書“免費取水”四字,靠在井邊的一塊鵝卵石上。翌日晌午,他和老伴還是發現了一些刺眼的零錢,只是比昨天要少。

第四天一大早,全友仁干脆站在院子里,主動和來挑水的人打招呼,賠笑臉,反復強調免費使用,望大伙兒原諒他、饒過他,千萬不要丟錢了,說丟錢好比打他老臉、罵他祖宗八代。

全秀帶著孩子回娘家,全友仁逼著全秀給她哥打電話。接通了,全友仁厲聲說,然子,你趕緊抽空回來,給老子把收來的錢退還掉,一分不留!回不了,你馬上把錢匯給大寶或秀子。缺錢做事可以去銀行、信用社貸款,千萬不能花一分賣井水的錢,那是明目張膽從門口人腰包里搶來的錢,是取之無道的臟錢!只有還了人家,才好讓我和你媽還有列祖列宗們挽回個臉面。老伴湊上來,也附和說,然子,我是你媽,俗話說,擔子壓不死人,舌頭根子壓死人哪,我和你大大這幾天比坐牢還難受,比被人扒光衣裳還難堪!然子,就聽你大大的,把錢還人家吧,做不起的事暫時不做,等攢夠了再做不行嗎?電話那頭說,大、媽,我要做的事都計劃好了,哪能說不做就不做呢?您二老就別操心了。

全友仁癱在井邊吸悶煙,半天沒起身。



通往甘沖的機耕路上,幾位身穿工裝的人正在測量、定位,一路測量到甘沖村內。一問才曉得,他們是鎮上自來水公司的,說要給甘沖鋪設管道,安裝自來水。

消息像蝴蝶一樣在村里到處飛,飛飛落落,落到每個人的眼前和耳朵里。

有人高興;有人疑惑。

終于不要集資就給安裝啦?

八成是上面來了新政策?

也許是村里爭取到了什么項目?

不對啊,前沖怎么不測量?

可能一個個排著隊來吧……

好消息在兒子甘新嘴里得到證實時,甘三爺從靠椅上一咕嚕翹起來,繃大眼眶,一拍手說,太好了,不用集資就給甘沖通自來水,準是甘家老祖墳得了力,幸虧清明修得及時!哈哈哈哈……

殊不知,當年為了甘沖能通上自來水,他忍受腎結石的病痛,挨家挨戶登門動員,有的人家跑了不下七、八趟,任你磨破嘴皮子,可一提集資,便話不投機。自來水沒裝成,成了甘三爺一塊多年的心病。

甘新現在也是村委干部。他說村里已接到鎮上的電話通知,甘沖安裝自來水,村里要安排專人負責,要把這件惠民的好事辦好辦實。于是,村兩委指定甘新專門負責,臨時聘請甘三爺和全友仁協助甘新做好動員、協調和監督工作。

工程隊進駐那天,甘新領著倆老頭去對接。一路上,甘新對他們做了具體交待,他倆的任務就是遇事協調,對材料和施工質量及進度進行監督,管線鋪設到位,便動員大伙兒立即安裝,務必一戶不漏。當然,安裝費還得如數繳納。

甘三爺撓著后腦勺說,其它都好說,一提交錢,話就難講了。

甘新扭臉問,全叔,你說說。

全友仁說,不著急,車到山前必有路。

甘三爺陰陽怪氣地說,我們倒是不著急,可有人怕是著了急,自來水一旦接通了,就沒機會掙大錢、躲到外面數鈔票了。

甘三爺的話儼然一盆烈火,剎那間將全友仁的老臉烤得又燙又紅,他無奈地搖搖頭,苦笑一聲,沒搭三爺的茬。

甘新數落他大,講這些沒頭沒腦的話有意思嗎?都是過去的事了,就別提了!當務之急,你們要密切配合,把甘沖的自來水接通,若有差池,我們都沒法交待!

前期管道鋪設進展迅速,沒多少需要協調的事。全友仁和甘三爺閑得每天背著手在路上晃來晃去,東瞧瞧,西瞅瞅,相互不說話,宛如兩個流動的稻草人。后期入戶安裝,麻煩就多了。愿意安裝的,痛痛快快交了六百元的安裝費,排隊安裝。愿意安裝卻不愿掏錢的,都在等待觀望。死心塌地不愿安裝的,根本不屌你一眼。

全友仁上門動員時,費了不少口舌,卻聽了一肚子氣話。有人就問,你還打算出去呆一陣子嗎?全友仁說,沒打算哪。人家便說,你不出去了,我還安裝個卵子!還有人說,我寧愿付錢吃你家井水,也不想把錢白白送給外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門口人不好著門口人那還是人嗎?!

全友仁還耳風招招聽說甘三爺這樣跟人家做工作——安裝費才六百塊,你算算之前在全家老井買水一年花了多少錢,有的可能不止六百,誰也不敢保證友仁夫妻倆不去他兒子家了,他倆一走,我敢說,他那個胡漢三似的女婿肯定是要回來的……聽歸聽,他也不想跟人家慪氣,古話說,日久見人心。

年底,還剩下七戶工作難做通的人家。

甘三爺氣呼呼地說,不裝算逑,缺他們幾戶,甘沖自來水照樣通!

甘新說,這七戶干脆由我們仨包戶動員,你們倆各認兩戶,余下三戶歸我,怎么樣?

全友仁沒意見,并讓甘三爺先挑。甘三爺雖不情愿,也只好翹著胡子挑了兩戶。全友仁便挑了兩戶跟他家有點沾親帶故的人家,其中一戶便是張老四。

全友仁先去了另一戶沾親的人家。這戶人家床上長期躺著病人,先前是公公臥床不起;公公走后,丈夫又得病臥床,兒媳婦和婆婆是家中勞力,收入保病人,一直吃低保。女人壓低聲音告訴全友仁,不瞞你老叔,你和我嬸不在家時,我去你家老井挑水,你家大寶和秀子很少收我錢。

全友仁掏出六張百元鈔票遞給女人,說,我先借給你,回頭去交了吧,什么時候有,什么時候還。

之后,他又去了張老四家。好話講了一屋子,張老四死活不愿,反反復復說,就是吃你們家井水習慣了。

全友仁勸他,四哥,井水含雜質,然子媽、甘三爺還有你都得了同樣的病,很可能與吃井水有關,還是吃自來水安穩。

全友仁激他,你大侄子說了,等自來水通了,誰去我家老井挑水都要多交錢,三塊錢一擔。

張老四說,交就交,你回去問問你家大寶和秀子,我有沒有依仗親戚關系少交一擔水錢!

全友仁問,要是老井被封掉,四哥怎么辦?

張老四說,怎么會呢?誰會封你們家的老井?我早聽說過,那古井是文物,受法律保護!

全友仁只好無功而返。

仨人碰頭時,甘三爺的話酸不溜秋的,他說,我包的那兩戶都說寧愿吃老井水,寧愿出錢買井水,也不想吃自來水,說交安裝費事小,以后每吃一滴水都要花錢,太不劃算!算逑,我再也不想熱臉蹭人家冷屁股了!

甘新嘟噥說,我包的三戶里,也有同樣的情況。

全友仁沉吟片刻,對甘新說,讓自來水公司如期通水,只要一通水,我三天內就封井!翌日,他起了大早,特地去了一趟縣文物局,咨詢封井事宜。文物局領導決定特事特辦,同意采取“封井保護”措施。

通水的第二天,全友仁即在老井旁出示了一塊黑板大的硬紙殼,上書“廣而告之”一則:鑒于甘沖自來水已通,井水雜質超標,經縣文物部門同意,故自明日起,封井停用。給大家帶來不便,還望見諒。署名:全友仁。

第三天,全友仁叫來劉大寶,翁婿合力將一塊沉重的四方蠻石架在老井的井欄上,將井口蓋得嚴嚴實實。

于是,甘沖自來水安裝率達百分之百。



全然領著媳婦、倆孩子回甘沖過的年。臨走前,鎮長特地來看他,剛好被甘新遇見,全然遂邀請甘新來坐陪。原來,鎮長是全然大學同學。從鎮長口中,甘新得知,出巨資為甘沖接通自來水的人是全然,鎮里應全然請求,只出面做了一些協調工作。鎮長還口頭表揚了村委會和甘新。

鎮長說了,春節后,政府就將落實“村村通”工程,希望甘沖早做準備,超前修整路基,爭取盡快打通水泥路。

全然要贊助。鎮長說“村村通”工程是國家惠民政策項目,上面有專項資金,鎮財政拼盤配套,無需個人贊助。

為了修路,村里依然指定甘新專門負責,臨時聘請甘三爺和全友仁協助他做好動員、協調和監督工作。

按設計方案,村內道路需要裁彎取直,那被封的老井恰好落在路中。全友仁趕緊請來文物專家,協調古井遺址保護工作。最終,設計方修改了方案,道路在古井旁劃了一道厚實、流暢的弧線,遠遠望去,粗獷的線條勾勒出的玩意,挺像彌勒佛祖的大肚臍。之后,全友仁請人做了石雕護欄,立了石碑,將甘三爺親自捉刀的古井來龍去脈和封井緣由刻錄碑上,供后人觀瞻。

路面合攏那天,全友仁讓老伴備好酒菜,他要請甘三爺來家小酌。

甘三爺說,應該我請你啊,老伙計。

全友仁說,應該我請你。一來我倆為甘沖連著忙完兩件大事,往后可能沒什么大事要我倆出面了,所以,我請你來喝頓散伙酒;這二來,我家那口“嘉靖”老井是方便了甘沖人幾百年,可又害了不少甘沖人,包括你甘三爺,也包括我家老奶奶,還有張老四他們。老井算是徹底斷在我手里,畢竟那是祖上留下來的臉面,我這心里啊,像丟了孩子似的難受!因此,我請你來喝頓談心酒。說著,他的兩眼漸漸濡濕。

甘三爺眼圈也跟著紅了。

全友仁揉揉眼窩,說,來,哥倆干一杯。

連干了五杯,甘三爺眼巴巴望著全友仁問,老伙計我問你,你是不是早就曉得你家然子要給甘沖接自來水?

全友仁用力抿抿嘴巴,顛顛腦袋,說,我要早曉得,不是人!早曉得我就不會去北京呆上一年,更不會讓大寶和丫頭幫他收井水錢。我是回來后,實在受不了那些憋屈,才逼著然子說出來的。不過,還是然子想得周到,干得不錯!他收來的井水錢全部投到了自來水工程里,那幾個錢也不過是他總投資的百分之一,他的用意是,整個工程,大伙兒多多少少都出了錢,都有份,所以啊,大伙兒也不必覺得虧欠他的人情了。

然子用心良苦啊!甘三爺往口中扔了一粒花生米。

是啊,為收井水錢的事,先前我也不理解,氣頭上把他罵得狗血噴頭。全友仁也拈一粒花生米,褪了紅衣,丟進嘴里,細嚼慢咽。

你中途曉得了,可還是瞞著我們。

然子不讓說啊!要不然,能不告訴老伙計你嗎?

一定要為然子立塊功德碑。

千萬別立什么功德碑,然子不讓。他說了,倘若要立功德碑,得把所有出過錢的人名字都刻上,那要多大的碑啊,還是免了吧。

狗日的然子!

你是罵然子還是罵我呢?不厚道啊。

誰害得我差點瞎了眼、昧了良心我罵誰!

不說了,劃兩拳吧?

來,早就想贏你拳了。

兩只暴筋的老手握在一起。

伸手到!

好就是兩!

握著的手又迅速松開,同時出手——

哥倆好啊!

寶一對啊!

……

朗朗的劃拳聲化成陣陣鄉風,在靜謐的夜晚飄得老遠。



作者簡介


黃在玉,安徽蕪湖繁昌人,安徽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傳奇·傳記文學選刊》《陽光》《延安文學》《雪蓮》《作家天地》《北方文學》《遼河》《當代小說》《短篇小說》《四川文學》等刊。


主站蜘蛛池模板: 欧美成人18性| 91久久精品国产91久久性色tv| 色婷婷激情综合| 日本福利视频导航| 国产成人精品无码一区二区老年人| 国产综合在线视频| 亚洲色图欧美色| heyzo加勒比高清国产精品| 粗大的内捧猛烈进出视频| 小雪老师又嫩又紧的| 免费精品久久久久久中文字幕| 五月婷婷六月天| 国产免费小视频| 波多野结衣教室| 成人午夜视频在线播放| 厨房里摸着乳丰满在线观看| 九九热视频在线播放| 97影院在线午夜| 欧美疯狂ⅹbbbb另类| 国产精品天天干| 五月天久久婷婷| 香港三级午夜理伦三级99| 日本一道本高清免费| 国产成视频在线观看| 久久精品中文闷骚内射| 色妞色视频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 日韩aaa电影| 国产亚洲精品aa片在线观看网站| 亚洲午夜久久久影院伊人| 色妞妞www精品视频| 日本黄色激情片| 四虎影视免费永久在线观看| 一区二区精品久久| 波多野结衣中文一区二区免费| 天天躁夜夜躁狠狠躁2021| 亚洲电影免费观看| 亚洲日本久久一区二区va| 欧美一级片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久关键词| 亚洲国产成a人v在线观看| 国产自产21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