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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耀江淮系列作品 | 孔曉巖小說《春風多料峭》

發布時間:2022-04-12  來源:安徽作家網  作者:安徽作家網

  作品《春風多料峭》是作家孔曉巖參加“紅耀江淮 薪火永繼——安徽作家慶祝建黨百年紅色主題采風活動”創作的小說,日前發表于《天津文學》2022年第4期。










作品節選



春風多料峭



孔曉巖




  劉老四趕著馬車向陰沉的天空抽響一個清脆的鞭花,他想抽出一個晴天來,但隆冬的老天脾氣倔,還是鐵著個臉,陰沉沉的,唯有兩只騾子很聽話地抬起蹄子踩在泥濘的鄉道。他沒有想到,這一去竟是自己和干兒子宋先渡的永別之行。那一年是民國三十七年年尾,陽歷多少號來著,他已想不起來了,那會兒都記農歷日子,那會兒他們使用的秤還是十六兩制的。

  那是淮海戰役時雙崗集沒日沒夜打了二十三天大炮停下來的第十天,弟弟劉老五的喪事剛辦完,宋先渡那沒過門兒的媳婦翠兒的喪事也過了頭七的份上。

  劉老四把家里打獵用的笨銃也捎上了。

  “爹,你帶它干嗎?有這家伙在,怕啥。”宋先渡拍了拍腰間的盒子槍。

  劉老四沒理他,一抬屁股上了車。心里說,你懂個啥?盒子槍能和我這家傳的笨銃比,我這一槍下去,整座山都能響上半天。

  宋先渡這個二十五歲的漢子,此時蜷縮在車上。曾大刀立馬的精氣神有點散亂,原有的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的紫臉膛子,這會兒已經瘦削得如同剃刀剃過肉的馬臉骨。他半瞇著的眼,似乎很難睜開,就算睜開了,那雙通紅的眼仁,卻如吃過人肉的野狗的紅色眼珠。仗不打了,崗子上尸橫遍野,不知從哪里來的野狗,一群群地向雙崗集這里跑來。來時的狗眼睛黑亮亮的,幾天下來,它們就肚大腰圓起來,最為嚴重的是,這些狗眼仁子變了色,紅得瘆人。

  劉老四心里清楚,宋先渡當然沒有吃人。他是怎么黑瘦成這樣的,眼仁是怎么紅的?唉,兵荒馬亂的年月沒一天消停的,農會會長的頭銜除了累,似乎沒多大好處。他活該,當上雙崗集的農會會長就光耀門楣了嗎?屁!他一個給張家當小羊倌,后來當長工的大齡光棍漢,就因為去年共產黨過來領著大伙分了田,建了農會組織,成立區政府,在選會長時,大伙兒不愿也不敢當村干部,才推選了他當什么農會會長,他竟然傻乎乎地應下了。而且還給個棒槌就當針,干得像模像樣,事事不落人后,仿佛農會會長是七品官似的。

  此時,宋先渡坐著,瞇縫著眼。這些天他一直是這個狀態,站著瞇縫著眼,好像走路時也瞇縫著眼。這家伙確實該好好睡一覺了,自這仗打起來前后一個月,他就沒日沒夜的忙。忙啥?組織人給前線送彈藥,送糧送水送衣被,再組織擔架隊把傷員運下來,送到兵站醫院去,還有就是幫著打山東來的支前隊的老鄉安置臨時休息點。反正,這個農會會長在劉老四的眼里就是個被炮聲抽著的陀螺,一時三刻不停地轉,從不拾閑。一個健壯的漢子,慢慢地就被抽得又黑又瘦,走路都像踩在一朵浮云上。

  村里看相算命的趙瞎子悄聲告訴劉老四,“你這干兒子,魄散了,靠魂在撐著呢。”

  劉老四給了這禿頭瞎子一巴掌,“去你娘的,你再瞎說,俺就給你嘴上釘馬掌子!”

  趙瞎子翻了個白眼,悻悻地走遠,只聽他咕嚕一句,“不信,咱們騎驢看唱本……”

  劉老四拾了一個土塊朝他的背影扔去,黑狗“狗熊”也吼了幾聲。

  皖北平原的大地,白茫茫的雪花下面睡著麥苗,生命開口喊出“綠”之前,宋先渡站在風里,抓一把雪扔向遠處。今年下了場好雪,有尺把厚,鄉道上的積雪全被車馬和兵亂踐踏得泥濘四起。逃命的逃命,抓俘虜的抓俘虜,槍聲一響也就顧不上田里種的是什么了。恐怕沒有人想打仗,可眼下這世道,又有什么辦法呢?好好的土地遭了殃,人踩馬踏,被炮火折騰的不成樣子,田野變成了一床破棉被,四處都是皺褶和破口子。

  如果能找一堵朝陽的土墻靠著曬一會兒太陽,那該多好。宋先渡看看老天陰沉的臉,把凍紅的手伸進袖筒里,都快打春了,竟還凍成個鬼!他咳嗽幾聲,斜倚在大車梆上,迷迷糊糊中仿佛翠兒的臉貼在他胸前,喊著他的名字,他想伸手抱她,卻怎么也動彈不了。猛地驚醒,一陣冷風掃過,黑狗坐在跟前,舔著他的褲腿。這一路二十多里下來,它不停地跟著車跑,黑泥把它變成濕漉漉的一塊碳。它累得“吱唔吱唔”幾聲,嘴里喘著白色的氣體,似一塊炭生了煙,要著火。

  黑狗今年三歲,翠兒活著的時候,天天把它帶在跟前。翠兒不在了,它又天天跟著宋先渡。

  路還要向前趕,鄉道上行人少,車不用招呼,兩頭騾子也自然朝前奔,從現在到烈山石炭窯還要走上三柱香的時辰。

  車輪與泥地擦出咯吱的響聲,在這接連不斷的響聲里,劉老四抽出煙斗,從煙袋包里嫻熟地挖出一斗煙。這煙絲是上好的河南信陽產的,煙絲還是宋先渡在戰前從濉溪的臨渙鎮上給他買的。

  塞好煙絲,劉老四朝兜里一陣摸,就是找不著火柴。哦,對了,自己也有幾天沒有用火柴了,而是用了弟弟劉老五生前給自己的一只打火機。那  只打火機長方形,銀殼上面鐫刻著一只鷹頭,打起上蓋,發出很脆的“咔噠”聲,那是屬于金屬的驕傲且高貴的聲響,跟馬鞭抽出時的脆響,不是同一個滋味兒。那只鷹頭打火機已經被宋先渡沒收了,還有劉老五“撈浮財”而得的兩只金表和一只金筆,三只金戒指,全讓“敗家的”宋先渡交到區政府充了公。沒收這些時,劉老五已經死了。這些東西是劉老五和村上一群半大小子半夜到雙崗戰場從死尸上“淘”來的。

  “你就不能有點出息!干什么不好,非要去撈浮財,不怕死人找上你!”

  劉老五沖他扮個鬼臉,“哥,俺這是最后一次,再也不去了。”

  他的腿一瘸一瘸的,無精打采,萎靡不振。

  劉老四沖著他的背影喊了句,“你咋了?哪不舒服?”

  “沒事,沒事。”老五躲著他,回身進了自己屋,背影里彈出一句悶啞的回聲,緊跟著,一只罐子摔在地上,嘩啦一聲脆響。

  劉老五沒再去撈浮財了。他發高燒的第二天就死在炕上。

  入殮時,人們發現老五的大腿肚上有一塊牙咬印子的黑色傷口。有人說,他之前被野狗咬了一口,也許是攤上尸毒了。劉老四就這一個弟弟,剛滿三十歲就這么殞了。他從炕上看到那些金燦燦的東西,本想給劉老五隨葬了,但宋先渡不讓,還收了自己的打火機,一想到這兒,劉老四就心里向上竄火,就想罵人。

  罵他不解恨,劉老四還動手還打了宋先渡,只是沒有用。該充公的依舊充了公,劉老四沒拗過他,再說,他那沒過門的媳婦翠兒在劉老五死去的前幾天,往前線送糧時被飛機炸死了。翠兒一死,宋先渡才真正丟了魄,唉,孩子也著實夠可憐了。

  冬天的太陽就如烤不黃的煎餅,掛在半山腰,路旁少有的大楊樹,大多被炮火炸得七倒八歪。兩只騾子仿佛認識這里的道兒,也真是神了。其實這兩只騾子不是劉老四家的,劉老四開著一間小酒鋪,酒是自己家釀,有五個酒窯池子。這騾子不知是從哪兒跑來的,前幾天馱著一袋面跑到酒鋪的門口就不走了。宋先渡喂飽了它,說要送走,但朝哪里送?他和干爹合計著要送到支前站去。就在這時,宋先渡接到了埋尸體的任務,這一忙也就忘了騾子的事情了。

  宋先渡接到區政府的命令,要他組織一百多人去掩埋戰場的尸體。組織村里人去掩埋犧牲的解放軍戰士,自然沒有人不情愿,但是到了現場,知道了上級派的活是讓埋國民黨軍的尸體,這下一百多號人炸了鍋,家里有被國民黨兵禍害的,有血債冤屈的立馬扛起工具,罵著粗話就回了家。現場只留下宋先渡和劉老四等十幾個人了,劉老四不能走,不能讓自己干兒子一個人在那里。那天,他和宋先渡等人干了一天,只埋了三十具尸體。

  春風雖料峭,但人不再那么縮手縮腳凍得發抖,正是天氣漸暖的時候。風從西邊吹過來,一股酸酸淡淡的豆腐乳的味道在遍野彌漫。往年打春,風里是清如百合的香氣,吸進鼻孔似乎甜絲絲的。這豆腐乳味兒還會變,會變為老婆娘的腳丫子味兒,再變,也就變成死蛇味兒。

  鄉親們埋完尸體也是后半夜了,來了幾位解放軍官兵。一位挎盒子槍的人稱營長的漢子說,“你們這個速度太慢,天漸漸暖了,這樣下去會鬧瘟疫的,三天之內一定要把這些尸體全埋了。”

  這位漢子嗅了嗅周圍的空氣,轉身對宋先渡說,“宋會長,這尸體在變味,你得想想辦法。要不先用石炭和烈酒來殺毒,不然就是埋了,恐怕也不行,再不就用火燒了吧。”

  宋先渡搓著手說,“好的,俺來辦,俺來辦。”

  不過鄉親們還是不愿意埋這些國民黨的兵。那位營長拍了拍宋先渡的肩,“宋會長,這時候還分什么黨不黨的啊,都是人,都是百姓,他們也是貧民子弟,也是一條條生命。你多做一下大伙兒的工作,如果有困難,我明天給你一個排的人支援,一定要完成任務啊。”

宋先渡點了點頭,一雙血兔子眼仁睜得老大。他看著不遠處,那些樹桿被剝了皮,露出白森森的色澤。





  鄉親們同意去埋國民黨兵的尸體,是宋先渡一家家央求出來的,他沒有什么本事,與鄉親們不沾親不帶故,又笨口拙舌的。他是一個棄兒。那年也是大雪天,河南人往這邊逃荒,在土地廟邊,村里大戶張把他牽回了家,那年宋先渡才五歲。大戶張心歹,這孩子是在苦水里長大的,五歲時就為大戶張趕著一群羊過活,過了幾年,劉老四實在看不下去,便給了大戶張十塊大洋,讓宋先渡認他干爹。就算這樣大戶張還要讓他頂了五年活才肯放。劉老四一是看宋先渡這孩子可憐,二是他也想給自己這枝留個后,因為自己結了三次婚,三個媳婦兒都死了,都沒有為他生個一兒半女。趙瞎子說,他是克星,專克女人。第三個媳婦死后,劉老四就死了再續弦的心了,他想為劉家留個香火,還有就是把老劉家釀酒的手藝傳下去。劉家只有劉老四和劉老五,上面三個姐姐都出嫁了,弟弟劉老五又酗酒成性,不干正事,整天在村里游手好閑,東晃西蕩的。劉老四收了宋先渡做兒子,仿佛自己在人前腰桿子也硬直起來。劉老五常說,“你認兒就該讓他姓劉,怎么還叫他宋先渡呢?”劉老四打眼看看他和宋先渡,宋先渡沒有接他的目光,低下頭。劉老四拍拍衣襟上的灰,立起身來,哼了句:“先帝創業三分頂,險些一旦待灰塵……”

  宋先渡頭一低,一個大洋葉子砸了他一下。

  劉老四不怪他不改姓,強扭的瓜不甜,人憑的是良心,這換心的事要慢慢來,就如釀酒,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心急自然也吃不了酒。

  晌午了,太陽高懸在正頂,天暖了。

  陽光暖暖地曬在身上,宋先渡也仿佛緩過勁兒來。遠處的山和泥路混沌的一片,分不清第二種顏色來,這悶啞的調色盤里,陽光匆匆掠過,最后挪移到劉老四嘴里叼著的煙桿上。他許久都在沉默,雙手插在棉襖袖子里,一縷煙打著卷兒升騰到無邊的青天。

  忽然煙滅了,宋先渡趕忙從口袋里掏出火柴,湊過身子給劉老四重新點上。劉老四欠了欠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了出來。

  宋先渡跳下車,抄了一把干凈的殘雪擦了擦臉,又捧著雪吃了兩口。黑狗朝它汪汪叫著,仿佛不認識他一樣。如果是在河邊洗臉,可能宋先渡連自己都不認識。是呀,這幾十天,宋先渡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翠兒被飛機炸死了,老叔又被野狗咬的中毒身亡,這些天見到眾多的尸體,橫七豎八,慘不忍睹,他看著心里真是悲愴異常,常常淚水模糊了眼睛。這眼淚又仿佛流到了那幾畝地里,就看到油綠的苗兒往上竄——翠兒家分到五畝地,自己分到二畝,準備過年時就把婚事給辦了,沒想到她竟然死在了支前的路上。她的微笑總在他的眼前晃,揮之不去,當這微笑消失的時候,他全身就打起寒顫了,就像掉進了無盡的冰窟窿里。

  大伙兒強打著精神掩埋尸體,他們目光呆滯,垂頭垂手,一锨一锨將凍得梆硬的土地費力挖開,盡量挖得深些。凍土散亂地扔在坡上,然后抬著尸體深埋。人群里發出尖叫聲,“啊!你們看,這不是失蹤的石頭嗎?”石頭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家里窮得吃不上飯,人們好些日子沒見過他了,可憐他那瞎眼的娘,天天“石頭、石頭”的念叨著。村里人看不下去,常送點吃的給她。這孩子不知什么時候跑到了外面,不知怎么就成了國民黨兵?這中間發生了什么沒有人知道,再看見他時,卻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

 宋先渡看著石頭的臉,這一張陌生而稚嫩的臉,讓他一陣一陣的暈眩,他捂住胸口,蹲下來。瞬間,后背涼颼颼的,感覺一把刀子在背上來回地劃拉,他的頭開始撕裂般的疼痛。“啊!”他大叫一聲,拾起腳邊一顆石子,扔出去好遠好遠。

  “宋會長,我看到雪丫她爹了。”一個人朝他喊著,然后捂著臉抽噎著,“她爹,她爹對俺有恩哪……”

  大野雪地上,一行人默默站著,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陰森的晚風中,他們用力地挖著土坑。將一具具尸體掩埋好。他們沒想到的是,這些國民黨兵中就有他們認識的鄉親……





  石炭窯里的炭只能裝半車,這顯然不夠埋二三百號國民黨士兵尸體的。宋先渡就急著問石炭窯的老板,“這是區里給的條子,要四千斤石炭。”

  老板是個斜眼,帶著狗皮帽,鼻子里老是流鼻涕,他用袖子擦了幾下,“你也看到了,就這么多。這大雪天沒人燒窯,全區都到俺這里拉炭,俺又不能天天拉屎一樣拉出來。”

  他用袖子抹了下鼻子,劉老四湊過去討好地說,“這位老哥,你給想想法子,崗子上死尸都快漲肚子了,不殺毒,俺們那里染上瘟病,你們也會染上的。”

  斜眼老板沉思了一下,對劉老四說,“那前池里還有點熱石灰,你們撈點,也就這樣了。”

  陽光照著的冰面下,有一池熟石灰泥,這熟石灰泥可以直接泥新房,宋先渡心里一揪。他擦擦眼角,走到池邊,脫下棉鞋,赤腳下了池里,一锨一锨地把水里的熟石灰膏子扔上了車,仿佛和誰堵氣,一言不發,只顧著拼命地干活。

  “那石灰燒人,時間長了可不行,我來換你吧!”

  “爹,俺能行,不礙事。”

  劉老四只得站在車上把鏟上來的石灰膏子,平整地收拾好,但心里還是放不下干兒子。他打眼瞅了瞅池子里的宋先渡,怕他累得一頭暈倒在水里。黑狗不知道這些,只是在車前和池前來回跑著。

  終于,一袋煙功夫,大車的葦席的卷倉里壘滿了一車。

  “快上來,趕快把腳洗干凈。”

  宋先渡上了池子,用雪把雙腳擦凈。他的雙腳已經紅腫起來,劉老四看著有些心疼,從懷里掏出一陶壺酒遞過去。

  “喏,趕快喝口劉家春,暖暖身子。”劉老四有意避開“酒”字,平常,他不說“劉家春”,只說“劉家春酒”。



  避開“酒”字,是因為前幾天他倆為酒吵了架。

  那天天一擦黑,風就冷透到骨子里。劉老四忙了一下午,把飯鍋里的飯菜溫了又溫,不時地朝外看,大團的黑霧里月亮冒個頭,又沒了蹤影,只有劉老四來回走動的腳步聲。直到溫到第四回飯,宋先渡才帶著埋尸隊的人從崗上回來。剛進屋,就聞到他們身上的尸臭味,劉老四捏著鼻子。他們顯然是餓壞了,掀開鍋,十幾號人就圍著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宋先渡嘴里嚼著饅頭走過來,劉老四忙著照顧大伙兒,一口飯還沒吃,問今天埋了多少,他說埋了八十多個,還有二百多口子沒埋完,上面又給攤了任務。

  劉老四沒吱聲,低頭抽著煙。劉老五死后,他就情緒沮喪,沒有了勁頭,他更恨那些國民黨的兵了。他們不來我們解放區多好,自己分了地,酒的銷路又好起來,等過了年宋先渡和翠兒結婚,來年就可以抱孫子了。翠兒曾說,“爹,俺和先渡商量了,頭孩就隨劉姓。”那是訂婚吃酒時,翠兒親口說的,可現在什么也沒有了。當時劉老四很興奮,破天荒的喝高了酒,睡了一天一夜,做了很多夢。夢的最多的是他倆給自己生了個大胖小子,可后來這二十三天的戰火和硝煙,徹底讓他的夢破滅了。想到這兒,劉老四的心口就如扎進了針。

  正在這會兒,宋先渡走到劉老四面前,“爹,我想向你借兩擔酒。”

  “干嗎?”

  “崗上的尸體,這幾天在漲肚呢。”

  尸體經春風一吹,陽光一曬,肚子就會膨脹起來,其實是里面的器官在腐壞。

  劉老四磕了磕煙袋,“你小子別說了,這酒不能借,酒只剩一擔了。五擔酒,讓狗日的國民黨兵喝了四擔,只剩下一擔,我是豁上老命藏起來的。這酒可是為你的婚事準備的,給那幫孫子消毒,俺不干!”

  說完,他扭頭走了,大伙們都停下了吃喝,抬眼看著宋先渡。

  宋先渡有點急躁起來,跺著腳,“你這個老落后,不為死人也得為活人呀,一旦尸體腐爛鬧起瘟疫,那可不得了!

  劉老四一聽他罵自己是老落后,也有點急,“你這個小狗日的,老子就不答應你,怎么了?”

  “我落后,奶奶的,這仗是我少捐錢了,少送糧了,還是怎么了!”

  宋先渡急赤白臉地說:“你恨他們不假,可誰愿意打仗當炮灰?這里面就有咱村的石頭和雪丫她爹,也是和咱一樣的受苦人!再說了,埋尸也是為了活著的人著想。”

  劉老四聽到石頭和雪丫她爹的名字,心里一怔,但還是一扭脖子,死活就是不借!

  兩人吵來吵去,爭執不下。又累又餓的宋先渡氣得一拍案子,“一點同情心都沒有,俺說不服你,不行俺們就到解放軍兵站論理去!”

  話嗆到這,劉老四醒著脖子說:“走就走,嚇唬誰呀,到哪俺也不怕!”

  大伙左勸右勸不起作用,兩個人扛上了,互不相讓。一行人只好陪著他們父子到解放軍兵站解決問題。

  等他們在二柱香之后出兵站時,那位瘦弱的解放軍營長把他們送出了門。

  劉老四昂著頭,大踏步地走向回家的路,他的臉上流下熱淚,不是自己生的,就是不親呀。

  還是那位營長通情達理,批評了宋先渡,說他這個農會會長水平不高,怎么這樣簡單粗暴地做群眾工作,再干不好就準備把他的會長給擼了。真要擼了干兒子的會長之職,老四也不情愿,心里一軟,趕緊說,“長官,借一步說話。”他拉著那位營長去了里屋。

  他們說的什么宋先渡不知道,只是營長出來后臉上的表情溫和了不少,讓宋先渡給劉老四低頭認錯賠不是。劉老四氣哼哼地沒理他,自顧自地出了大門。

  當宋先渡和大伙追過來時,劉老四仰天望著無月的天空,大聲的罵了句“狗日的”,罵完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



  劉老四醒來后發現躺在自家的床上,屋里幾個人見他醒了,一個個撲騰騰地跪在地上,跪在最前面的就干兒子宋先渡。

  “你們這是干嗎?起……起來。”劉老四弱弱地喊道。

  幾個仍舊跪著不動。

  “爹,兒子不孝,惹您生氣了。”

  “劉老爹,你原諒了宋會長,我們就起來。”

  “他也是為了大伙好,您看都累成了什么樣……”

  劉老四看著宋先渡,鐵青的馬臉顯得更削瘦了,臉上還掛著兩行熱淚。

  “起來吧,不就這點事嗎?我,我原諒了他,你們走吧。”劉老四說完,自己臉上也流下了淚水。

  那群跪著的后生們紛紛站起,只有一人還在跪著。

  立春的夜晚,屋外的雪花竟又簇簇地落下,舊雪還未消融,新雪又來了。

  劉老四沒有借酒,宋先渡也沒有再提酒,酒字成了他倆之間的一個忌諱。



    

  宋先渡把酒喝了幾口后,酒壺給了劉老四,“爹,這車我來趕吧,你瞇會兒。”

  劉老四也沒有爭,把鞭子給了他。

  騾子走得慢,但有力氣,比馬、驢有力氣,而且有耐性,這兩頭騾子長得好,四肢發達,毛發油黑,比日本的戰馬也不差。

  騾子走在大路上,一路很平穩,只是有山東支前的獨輪車和騾馬隊過來時,那些山東人吃著大蔥說著山東話,這兩只騾子聽了就會拼命叫上幾聲。宋先渡猜到這是騾子遇到故人了。他心里想等辦完這趟差后,說什么也得把騾子還給人家山東人。

  他們到小山坳時,又看到一隊山東支前的人們,在支鍋生火做飯,騾子照例又叫得歡,劉老四下了車在兩個騾子后脖子上拍了拍,騾子才安靜了下來。

  宋先渡對爹說,“我們也在這里打個尖?”

  劉老四點點頭。

  宋先渡就和那群山東人打起了招呼,說些感謝的話。

  那邊帶隊的一位自稱隊長的人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趕走了國民黨,你們就有好日子過了,就可以天天和我們一樣,煎餅卷大蔥,還可以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了。”

  宋先渡問,“你們過上了好日子?”

  隊長回過身看了看自己的人,說,“快了,現在還沒有,不過這煎餅卷大蔥,俺們可是天天有。”

  那些山東老鄉聽了都不住地點頭。

  一個山東大嫂還給劉老四、宋先渡遞過來一卷煎餅,“你們嘗嘗,可香了。”

  他倆推辭了一下,就接過嚼起來,真是香!

  劉老四過意不去,就從懷里掏出那壺酒,笑著遞給山東的隊長,“你們嘗嘗,這是俺自家釀的劉家春酒。”

  隊長也不客氣,接過來,仰起頭喝了一口,并把酒傳給了他人,眾人一人一口的喝著,這酒真香。

  聽到眾人夸自己的酒好,劉老四就醉心地笑起來。

  宋先渡問隊長,“你們從山東過來支援前線,這么遠的路,就不怕嗎?”

  隊長哈哈一笑,“為了咱們戰士打勝仗,有什么可怕的。也別說,就怕這個。”他說著,用手指指天。

  宋先渡不解。一位山東民工就嘻笑說,“俺們就怕天上來飛機。”

  隊長和劉老四對著煙斗上的火說,“狗日的飛機一來就扔炸彈。我們為這隕了不少人呢。”

  劉老四緊張地問,“那怎么辦呢?”

  “沒事。我們有辦法。”隊長吐了口煙,“我們支前的車隊哪個發現了有飛機過來,一邊就地隱藏,一邊向空中放槍。后面隔五里路的車隊聽到報信就會提前隱蔽的。他國民黨有飛機,我們有辦法。”說完大笑起來。

  望著大馬金刀的山東漢子,劉老四想到了武二郎。

  在笑聲中,他們分手,一行向北,一行向東北。



  雪在暖陽里無聲地消融,地更加濕滑。

  父子倆的大車走在雪地里,如果沒有天上的飛機來炸,就一切都會很平靜。

  三架飛機嗡嗡怪叫著飛來時,劉老四和宋先渡的睡意,被這頭頂突來的怪叫聲驚醒。如果他倆不是急速地狂奔,可能飛機上的人是不會發現他們的,因為車上拉的是石炭,石炭的白和殘雪的白混在一起不易被發現目標。但宋先渡讓劉老四駕著車,見了飛機馬上掏出了駁殼槍朝天上的飛機射擊。他為什么這樣做?劉老四想,他可能是給前面的山東人報警,也可能是為了死去了的翠兒報仇。還沒容他多想,就見宋先渡操起了火力更大的笨銃,扳機摟響時,大地仿佛顫抖了一下。

  當宋先渡向空中打出一團烈焰后,就有一架飛機俯沖下來,打了一梭子子彈,打死了一只騾子,也打傷了宋先渡。

  劉老四抱起他,他的胸口正在汩汩地向外冒血。

  “傻兒,你……你……”劉老四含著淚,急忙用毛巾堵著宋先渡的傷口的鮮血。

  “爹,原諒俺……俺……俺不行了,翠兒走了,婚……也結不成了,那酒……你就捐了吧,這瘟病一起來可不得了……”血泊中的漢子望著遠方,嘴唇微微顫抖,張開了又合上。“俺去找你了……翠兒……”他吐出最后一個字之后,就沒力氣再說話了。宋先渡慢慢地回轉過身子,手指著活了下來的一只騾子,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說出話來。眼前閃過翠兒的身影,和飛機嗡嗡飛過的弧線,他的頭漸漸沉下去,臉色變得蒼白,嘴角微微上揚,仿佛要笑一樣。

  黑狗跑過來,伸出爪子撓他的褲腳,頭在他身上蹭著,不住地叫喚。

  劉老四淚如泉涌,仰天大叫,“兒呀!兒呀!你放心,這酒,我捐,一定捐!”





  第二年春天,大戰后的皖北平原沒有發生任何瘟疫。春回大地,萬物復蘇,嚴寒已過,料峭全無,溫暖和生機又來到了人間。

  雙崗山上,劉老四坐在墳前的一塊石頭上發呆,旁邊一只黑狗也寂然地臥在一旁。

  遠處有歌聲傳來,唱的什么聽不清,碧藍的天空因這曲調變得飽滿而古老,就像一些往事正從云端落下。

  下雨了,細密的雨絲。

  好一會兒,劉老四從冥想中回過神,站起身,將壺中的酒慢慢灑在墳前。他一言不發,默默地向那只孤獨的騾子走去,伸出手,在它的頭上輕輕撫摸了好久,然后依依不舍地解開了栓騾子的韁繩。重獲自由的騾子圍著樹樁來回轉悠,蹄子“踏踏”踩在濕漉漉的草地上。

  輕柔的風拂過人的臉,新鮮的空氣里飄過蘭花和楊花的香味……



作者簡介

  孔曉巖,中作協會員,獲前海十周年原創詩文活動銅獎。曾在《上海文學》、《福建文學》、《鴨綠江》等雜志發表作品,出版詩集《重擊的輕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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