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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發布|作家張道德散文集《所遇所得》出版

發布時間:2022-02-21  來源:安徽作家網  作者:安徽作家網

  近期,我省作家張道德散文集《所遇所得》由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發行。


作品簡介



  《所遇所得》是作家張道德第三部散文集,共輯錄了42篇散文,這些作品曾發表于《人民日報》《散文選刊》《時代文學》等報刊。

著名作家潘小平在序言中對于該書給予高度評價:文字優美,意境深邃,既“有一種溫情脈脈的美感”,又兼具“詩性”,蘊含充沛的表達能力、審美能力、思想能力及情感能力,是作者精神的整體抵達。作者筆下的生活、物事、人物、天地、山河,是那樣的瑣碎、平淡、可親又可近、廣闊而壯麗。全書分為“歲月深處”“心語心愿”“斑斕世界”三章,第一章通過對鄉村生活的描寫,表達了作者對家鄉新變化的贊美之情;第二章主要記錄了作者在生活和工作中的感想與感悟,展現了作者對理想信念的堅守;第三章作者寄情山水,以小見大,既歌頌了祖國大好河山,又弘揚了時代精神。




散文精選






文盲二爺軼事





1

  一米六幾的我二爺,略顯矮粗,走路風風火火,腦袋一不溜神地偏向一邊,不大的眼睛似乎永遠在探尋著什么。

 其實,他只是我的二叔,只不過按照老家的習俗,我們做晚輩的,一律喊他一聲:二爺!    

 我二爺扁擔的大字不識一根,即便那年月村里有了反反復復的掃盲,也沒能讓我二爺完整地寫出自己的名字。可別小看這位文盲大老粗哦,雖說連阿拉伯數字都認不清,卻有著驚人的心算能力。

  每逢家鄉集市,二爺總會夾著一條蛇皮口袋去趕集。除了買點該買的物件,牲畜交易市場(俗稱豬市、牛市)一準少不了他鉆進鉆出的身影。方圓十里八村,哪個不認識他這個熱鬧人?“我嘛,你們不曉得哪個隊的?和XXX是親戚。”就這么一句,再生份的,立馬熱乎著,老熟人啦!

  在牲畜交易市場里,熟人之間更易做成買賣,但做買賣得有行傭(注:指那些專門介紹牲畜買賣,并收些介紹費的人)才行。我二爺不是行傭,但他能時不時地展示一下“絕活”:算賬一口清。那時買賣牲畜,有人圖省事,或者不想費那點行傭錢,雙方價格談好后,可以直接“估堆”(估計重量),如果一方覺得差距過大,再約秤(用秤稱量)……

  一遇到“估堆”的買賣,自然少不了我二爺忙忙碌碌的身影。你看他歪著腦袋,瞪圓著那雙不大的眼,圍著牲畜推磨似地轉圈,甚至是蹲下身子,用手往牲畜的脊背或肚子那當兒這么一摸,那里一捏,一個數字脫口而出,響亮得如同嘴里放了只爆竹,任其散落在風里。眾人再一看他,我二爺卻歪著腦袋,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那感覺仿佛就那么一句:還愣著干啥,不信,自個兒一邊算去!

  還真有不服這口氣的。

  我二爺那口大話還在風里飄著呢,立馬有人還在在紙上劃拉開了,還有一個人,是我們那一帶出了名的大會計,特地帶了一只算盤,一番的辟里叭拉,好半天頂起了抻不直的腦袋瓜子,嘴角報出的那個數字,似乎漏氣了一般。旁邊,沒承想爆出一陣笑聲,“還撥拉個哄呢!一邊歇著去吧。”

  我的天,平地一聲雷,牲畜市場出了牛人,

  誰?

  還能是誰?我二爺!

  我二爺只顧自己風光,而且出力不要工錢不說,等于還是自帶伙食費,惹得“在編行傭”們生意清淡,自然在所難免;沒轍,我二爺人古道熱腸不說,人緣又蓋了帽,他們只好拉我二爺入伙,免得二爺日后“單干”影響生意。時間一久,我二爺得了個綽號:“戳包行”,那意思就是個“編外行傭”,自己戳戳搗搗而已。

  我是個大老粗,戳包就戳包,反正老子又不收錢,不喝人家酒不抽人家煙,也沒沾個腥。二爺聞聽,哈哈一樂。



2

  這么一來,我二爺算是起勢了,別看他一介文盲,二十郎當歲就被村民一致推選為生產隊長(后來叫村民組長),而且一干就是一輩子,從小隊長一直干到老隊長。

 我二爺改不了的還是那個急性子,只要村里布置一個哪怕是巴掌大的任務,他總是一馬當先。不論是糧油征收任務,還是水利冬修……有年冬天,上面來了任務,很緊急的那種,全隊去外鄉挖河。去外地干活,意味著食宿都要在當地。為了盡快完成任務,二爺接到劃分的責任段以后,化整為零,搭配好人力,打響了幾乎是戰天斗地式的挖河大決戰。原定半個月的活,二爺的小隊只干了不到十天,玩命干活的二爺被人稱為“瘋子”也不計較,愣是帶領小隊在全村第一個走出深深的溝渠,在兄弟生產隊村民們一片羨慕的眼光里,大伙兒提前凱旋,那一路可是風光了好多天。

  我們這個小隊,水利條件不好,莊稼多是靠天收,因此,挖個當家大塘,一直是祖祖輩輩的心愿。那可是三十多年前,我二爺一聲召喚,舉全村之力,男女老幼一個也不拉下,開挖了小村最大的水“缸”——大洼塘。

  水塘挖好后的最初幾年,壩埂壓得不實,常有漏水現象,遇到洪澇年份,極容易發生管涌現象。這對于莊稼人來說,的確是個心病。為了堵塞漏洞,生產隊長我二爺和他的同伴們可沒少費心思,不論是豐水期還是枯水期,都會設法在堤壩的內埂尋找洞眼。記得一年的冬天,我二爺看到下壩埂漏水明顯,便喊上同伴,瞅準了漏水位置后,先是反復用鍬挖泥填土,但幾乎就是以卵擊石。

  節骨眼下,水流湍急!鞭長莫及!!刻不容緩!!!

  那還等什么?再等也是白等啊?眾人一籌莫展的當兒,只聽得“撲通”一聲,一堆脫得慌張的棉衣旁邊,是一個光著身子的大活人跳進水里,濺起了好高的浪花。

  天啦!那可是三九寒冬,滴水滴凍,寒風扎骨啊!

  好半天里,一旁助戰的村民,有幾個臉色嚇得慘白,呼喚聲一句高過一句。眼見著,泡在水里的我二爺閃轉騰挪,撲上踩下的……終于,那只漏洞口啞了嗓子。當他被眾人摟著抱著拉上來時,渾身如同篩糠,大家急忙幫他套上棉衣,還沒等問上幾句,只見他在堤壩上人來瘋似地跑了幾個來回,哈哈一聲大吼:“老子沒事,一時半會的,死不了!”

  當時,我雖年幼,這么多年卻一直記著我二爺那天的精彩瞬間,每當我在伙伴面前炫耀一次,感覺自己也像是成了全村的功臣一樣。

  我二爺卻說:“下雨天,你不理水,水會理你?不餓死你才怪呢!”

  我二爺帶領村民管水是把好手,但是村里的分水要做到眾人滿意,還真是一件上心的事。

 我們那個地方,一到水稻灌漿時節,天不作美,塘壩底水不足,誰家能抽倒塘水灌溉,意味著這季水稻就有了保障。于是,所有的眼睛都盯著那口還有余水的河塘,男丁多的家庭已經磨鍬霍霍,幾乎要傾巢出動去放水了。

  我二爺知道,如果處理不好放水的事,自己不干隊長那是小事,弄不好就會吵嘴打架,頭破血流的悲劇還會上演。于是他邀上幾個莊稼漢,一同到塘口,分別從不同方向,下水趟了一圈。上岸后,他們認真估算了存水量,需要灌溉的水田面積,大概能灌多深的水量,然后開群眾會議,拿出具體分水方案:先遠水后近水;先提水后放水;先別人后自己(隊長)家。過程中有人監督,計時間,測水深,看水路,及時開閉缺口……結果是一場分水下來,二爺家的田地干得直冒煙,群眾也有些過意不去,但二爺卻哈哈一笑:誰叫我是隊長呢?我若有私心,包老爺包青天,我們這一帶的圣賢,以后若是在天見著,我可不想被他老人家一頓臭罵!



3

  不知何時,我老家一帶,修家譜之風盛行。我二爺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他因為養育了三個兒子,覺得這得感謝先祖庇佑之恩。我二爺說,已請風水先生看過小村的地理,言稱修譜會促進小村人丁興旺發達。

  一番南上北下訪遠親、記名錄的奔波,長約一丈有余、寬也近丈的布料族譜很快懸掛在族人眼前。黑布鑲邊、白布為里,最上邊一排惟妙惟肖的古人畫像,接著下面左右兩個角落各繡一條騰云駕霧的青龍,那青龍灰鱗、綠須、黃角,外加赤足,凌空而翔,神采躍動。譜布的正中間上方第一排是十三世祖的牌位,接著以代際一行行往下排列,每一個牌位下面拖著幾條彎彎的曲線,每一條曲線代表一位后代(男丁)。先人的名字皆在牌位中用小楷字體注明。細數了一下,這張圖譜共有十代人的容量。

  修好后的掛譜放在東山地帶的族人手里,每年清明都得拿出來供今人祭拜,但東山離本村有近百里之遙,每個清明節趕過去,也的確不方便,于是,二爺設想應該把譜拿回本村并永久供奉收藏。為此,二爺和他的族人們開始了奪譜的“計謀”。

  那年的清明節,本村凡是十八歲以上的男丁全部去東山參加族人的“清明聚會”,而聚會最簡單的儀式除了上墳放鞭炮燒紙外就是喝酒。當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我二爺乘著酒意提出要把族譜帶回老家,畢竟,我們村的祖先是排行老大。

  酒酣耳熱之下對方先是表示同意,繼而又搖頭否定,說每年清明節請大家過來,吃住行一切免費。我二爺不贊成,并提出一個折中的辦法,即雙方輪流保管,一年一換。對方覺得這個建議不好拒絕,但提出明年清明節帶著家譜過去。二爺此時已鐵了心要把譜帶回去,哪里等得及一年之后啊!

  此時,眾人已是“酒老爺”當家了,一旦話不投機,也不管本家兄弟叔伯之情了,我二爺便按照事先計劃好的“兵分兩路”之策,先由身強力壯,能打善戰的黑叔、三哥等直接搶下掛譜,乘著一團亂麻之際,三十六計走為上。另一部分則由我二爺陪七老八十的長輩留下來繼續周旋,大談特談血濃于水等等的一串大“道理”,什么“一鍋飯沒冷”“一根藤上結的瓜”……并承諾明年清明節后一定完璧歸趙。眼看打也打不贏,攆也攆不到,再傷了和氣似乎確有對不起地下列祖列宗之嫌,于是雙方口頭約定“一年一輪換”。

 其實呢,當時爭的也只是面子頭上的事,一旦過開了日子,天遙地遠的……從此,東山的族人們也未再來我村索要過掛譜了。



4

  三十年來,我眼里的二爺,骨子里,最感自豪的還是種地。   

  土地實行承包制的那年,我二爺和父親東拼西借了六百多元錢,終于買了頭大牯牛。這頭牛肩寬背厚,四蹄有力,兩只寬寬的牛角直直地向兩端翹起,一看就有種桀驁不馴的架勢。這頭牛還是生手,沒正式犁過田,我二爺歪著頭幾次三番的努力,想給它套上軛頭,居然忙活了半天沒套上,那牛鼻子總是高高昂起,似乎不太搭理我二爺。我二爺最后站到石滾上,然后騎到牛脖子上才勉強把軛頭給套上。套上軛頭的牛卻又倔強起來,我二爺牽它走,它就是不動步。我二爺看老是這么僵著不好使,牛勁也上來了:今天我就不信這個邪了,非把你收拾好!

  只見我二爺先換了一根長繩子,拴好牛樁,然后把軛頭緊了又緊,再解開繩索牢牢地抓緊繩頭,掄起小竹鞭在牛屁股上啪啪兩下子,那牛忽地竄起老高,放開四蹄一路狂奔,我二爺此時早已做好準備,也撒開腳丫與牛展開了一場令人驚恐的速度“拉力賽”。

  那人,那牛,怎么都發瘋似了?

  從村東頭一路狂奔到村西頭,騰起的塵土猶如一陣龍卷風呼嘯而過。幾百米后,二爺瞅準一棵大樹,搶跑幾步,迅速把繩子圍著大樹繞了兩圈,那大樹猛烈地搖晃了幾下,驚得樹上的鳥兒四散逃逸,而大牯牛卻一個趔趄,立即前蹄變后蹄,戛然而止于大樹前。二爺靠著樹干,大口喘著氣,雙手掐著腰,眼神卻笑瞇瞇的地盯著牛眼。喘息稍定后,得意地對著牛說:“跑啊!你小子有種,我看你還跑啊!你也不打聽打聽,你二爺我是誰,哈哈哈……”那牯牛先是定定地看著二爺,接著竟也裂開大嘴,像是在偷笑,嘴上雖說不認慫,卻又低下了那高昂的頭顱,然后左右晃動著那對長長的犄角,慢慢向二爺靠攏了過來,尾巴也軟不拉塌地墜落著,好半天里才搖晃了一兩下,似乎在說:我認栽,服了你,老兄!

  二爺和牯牛成了一對惺惺相惜的好伙伴。從此,二爺的犁鏵變得更加鋒利,強壯的牯牛做事如同我二爺一樣的實在,一人一牛經過的田野,是一壟壟土地深深地向上翻卷成浪花,常常曠野里總能聽到我二爺那一口老掉牙的戲文與之相伴。雖然我一句也聽不懂,但我確信,我二爺是在和牛說話哩。要不,牛咋會干得那么起勁呢!



5

  進入上世紀末,進城打工的農民越來越多,土地撂荒也越來越嚴重,連二爺的幾個兒子也不想種田了。但二爺嫌少不怕多,凡是隊里拋下的地,只要沒人種,他一概撿了過來自己種,一種就是十幾年,不僅蓋了六間二層小樓,而且三個兒子先后都娶了媳婦。他說:這地荒了多可惜啊,撒上種子,多少也會收點哩!你們沒經過六零年(指三年自然災害),不知道這一帶,餓死了多少人哩。

  忽有一天,接到堂弟電話,說二爺病了,而且在鄉下治了很多天沒效果。我立即安排到縣醫院和省醫院檢查。一通檢查下來,原本身材就不高大的二爺,此時斜躺在醫院的椅子上,已無聲地縮成一團,而醫生的結論都是一樣的冰涼無情。

  握著醫生的診斷書,我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二爺與我體弱多病的父親不一樣啊,一貫壯實的他,怎會突然生病呢?而且是一病不起。我該如何向他解釋病情呢?如果向他實話實說,以二爺急躁的脾氣,很可能會拒絕治療的。如果不說,將來我會否心有內疚呢?思來想去,我還是自作主張一回,反正二爺不識字,就給二爺撒個善意的謊言,讓“文盲”陪著二爺走完最后一程,或許讓他能在不知不覺中減少些痛苦呢。

  二爺住院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去探望,因為我知道,確定是看他一天少一天了。那些日子,我的眼淚一直往心里洇著,等到心扉快要漚爛了的那天,二爺在病床上忽然急切卻明顯無力地對我說:怎搞不見好哩,水都吊幾天了,身體還是不得勁呢!你們看我大老粗,在糊我吧?我還有一身的事,回去得抓緊翻田、泡稻種哩!

  那一刻,我第一次不敢直視二爺懷疑的眼神,想勸慰幾句,卻半天開不了口,只能佯裝手機接到電話,轉身跑到陽臺上,面對高樓,唏噓不已。二爺在那個時候還在想著地里的事,而我卻始終沒有勇氣跟他說出真實的病情。

  寫下此文。正值深夜,我二爺在泥土里永遠地睡去了,連同他那文盲而又自信的農耕人生。一抬頭,西天一彎殘月高懸,那里面仿佛正樂呵呵地走來了我的二爺,還是那種風風火火的模樣,仿佛他還是當著隊長的那個年月,急沖沖的像是要趕著路,卻一直走不到頭。可是,我怎么能原諒我自己哦,我最終沒有機會跟他說出真實的病情,因為那天夜里我二爺走得很不甘心,他哪里知道,我正在從京城返回的高鐵之上……

  (發于《中國鐵路文藝》2021年第2期)






草木三帖



一簇柳絲

 

  初綠的柳枝柔軟得如一根根發絲,微風中搖曳,似少女盛裝輕舞。被春風吹皺的湖水,踏著起伏不定的節奏,像微醺的漢子。柳枝在風的唆使之下興風作浪,舞步飛天,與渴望的水波即興撩撥。伸展、伸展、再伸展,哪怕只一個輕觸,白天或黑夜,湖水與垂柳不甘心隔空相望,彼此努力相互靠近,何時能擁有一個久違的熊抱。

  與一簇柳絲對視:那鵝黃的芽苞,纖纖的眉葉,妖嬈的腰肢。

  柳葉彎彎,兩頭尖尖,古人形容女子的“柳葉眉”,可見柳葉之型柔美憐人。據說豐子愷先生年輕時酷愛楊柳,將寓所命名為“小楊柳屋”,摘取秀長柳葉,在紙上裱成各種風調之眉,想象眉下妝容,再添加眼鼻口齒,便是絕色仕女圖一幅。

  大唐盛世的某個清晨,御史王維客舍設宴,送別好友元二赴任安西。安西遠在新疆和中亞(今)的西北邊緣地區,是大唐遼闊版圖下著名的安西都護邊疆區域。那天,細雨剛濕地面,柳樹更顯青翠欲滴,王維無以告慰好友,唯有“客舍青青柳色新”里勸君多飲,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楊柳以“留”音,與離愁別恨相關。古人因為交通通訊限制,往往一去無音信,或許終生不再相見。于是,一場酒話,“西出陽關無故人”的絕句橫空而出。一千多年之后,余秋雨先生曾踏雪西尋陽關舊址。長途跋涉,撥風見沙,除了沙墳、寒風,即便土墩、石城,也因熬不住寂寞而坍馳……或許,融入了后人的精神疆域?

  撥開密密匝匝的柳絲,卻在紛紛擾擾中,驚見一只鳥窩安穩地端坐于遠盡天底之下的柳梢之上。鳥窩被新葉簇擁,枯枝已呈黑色——舊窩與新葉各自安好。設若鳥兒累了,夜宿此窩,也是一樁“前鳥壘窩,后鳥乘涼”的美事。忽然想起兒時攀樹而上,掏鳥蛋、取幼鳥而戲之,實乃頑劣罪過!即便粗魯如花和尚那樣倒拔楊柳,以除卻鳥啼之擾下酒情緒,也只是描述魯智深有股蠻力而已,并非楊柳有過。

  目光穿過柳絲,林立高樓倒映平靜湖面。虛實之間,楊柳排成一道濃濃的綠色分界線。那條綠線如根腰帶,環繞群樓,使得僵硬的鋼筋水泥森林也在水波蕩漾中,疊加出別樣生機。

  鳥有鳥巢,人有高樓,與楊柳簇擁圍水而居。在城市化日益加速變臉的當下,有此一面湖水,無疑是塊寶地!

  湖邊,行人如織。一對情侶手折柳枝追逐嬉鬧,絲毫看不出分別之痛!今人對歷史的遺忘多于傳承,折枝而玩,應不會是一時之怨而起吧。

  楊柳有啥可怨?王之渙曾為戍邊將士而歌,望“一片孤城萬仞山”發問:“羌笛何須怨楊柳”?

  為了春風再度玉門關,一百五十年前,左宗棠為收復邊疆,下令沿途栽植柳樹,最終形成道柳連綿數千里綠如帷幄的塞外奇觀。時任陜甘總督楊昌浚賦詩贊曰:“新栽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度玉關”。散文家梁衡曾撰寫一文《左公柳,西北天際的一抹綠云》盛贊:“只有少數有遠見的政治家,才會在戰火彌漫的同時,就播撒建設的種子,隨著硝煙的褪去便顯示生命的綠色。”而今,玉門關只剩幾段殘墻兀立荒野,左公柳亦愈來愈少。當我們還能拜見左公柳時,只能用感動的熱淚向先人致敬!

  離開鬧市,身居湖光綠野之中,偷得一時寧靜,與一簇柳絲對視,雖無“小隱于林”之況味,卻可拋卻塵世之慮,任思緒天馬行空,卸下暫時的身心疲憊,也就不負這大好春光了。

 



 兩株牡丹

 

  家鄉張集那里,有一家劉氏祠堂。這么些年,之所以對這家祠堂念念不忘,源于兩株花兒。

  一株是牡丹,還有一株,也是牡丹。

  這兩株牡丹植株龐大,枝繁葉茂,目測鋪地面積各有約十平方米。牡丹家族眾多各有名稱,眼前的一黃一紫,黃的據說為花王,紫的為花后,簡稱“姚黃魏紫”。

   其實,我不識花,也不會侍弄花。早年印象中與“牡丹”沾上邊的,都是影視諜戰劇中“黑牡丹、白牡丹”之類的代號,往往都是一副冷艷的女特工形象。到后來,還有《牡丹亭》里的那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似乎英雄美人濃妝艷抹、花大色艷、勾人心魄等,純屬表面概念罷了。

  說起與牡丹有緣的城市,山東菏澤、河南洛陽、四川彭州等聞名遐邇,哪有家鄉的張集劉氏祠堂說話的份?

  可我,偏偏想要爭個面紅耳赤。

  這里的兩株,咱就不說規模啊名氣啥的,咱說的是年頭。對了,這兩侏,那可是有來頭的。時光回溯到170年前,這兩株牡丹,自有其獨特之處。

  一說,生長環境特殊。這兩株牡丹不是生長在花園的眾香國里,有專業人士侍弄,而是根植在劉氏宗祠的廳堂之內。諾大廳堂,足有幾十平方,然而只能盛放這兩株牡丹,一左一右,各占一個大花壇。看起來是植物,卻也有龍盤虎踞之勢。每年清明前后競相開放,每株一柄大傘般忽地撐開,有細心的過客數過花數,最多的一年,開花達二百朵左右,爭芳斗艷,來來往往的哪個不說道一二?

  二說,生命力頑強。此花自1853年從洛陽引渡而來,跋山涉水風塵仆仆不說,歷經晚清、民國和新中國三個時代,一百七十年花齡高壽,享譽“國家三級保護古樹”之名,算是明星噸位級別。這一百七十年間,兵荒馬亂占了大半時光,而她們既沒受到兵燹,也沒遭遇打砸搶破壞,且被完好如初地護理存活,豈不美哉?

  三說,蘊含著濃郁的歷史淵源。這兩株牡丹,好歹也是有來頭的。據縣志記載,此乃晚清重臣李鴻章(后來的中堂大人)1853年于洛陽相中之后重金所購,贈送其亦師亦友的江淮名儒劉福慶先生60歲大壽的賀禮。1862年,劉福慶主持修建劉氏宗祠,將此牡丹由家中移至祠堂,從此安營扎寨于此。

  如此說來,原來,這兩株偏安一隅的“落魄貴人”,到頭還是個有故事的主。

  遙想一百七十年前,李鴻章籍籍無名渴望鴻圖大展,未曾得勢之初,先是與父親李文安奉旨回鄉辦團練,在家鄉周邊與太平軍、捻軍周旋。那時的李鴻章正在爬坡,江湖險惡自然戰戰兢兢,伴君如伴虎如臨深淵,哪一天有過花前月下的心情?然鄉鄰眼里的李中堂,南人北相不可限量、北人南相前途無量。古之成大事者,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哪里還忌憚什么潛在的處境艱難?即使是戰火倥傯之小憩片刻,師恩豈能懈怠?兩侏牡丹為禮祝壽,足見其虔誠之情不輸肝腦涂地分毫。這以后,這位從家鄉走出的中堂大人,獨對“三千年未有之變局”,“睜開眼睛看世界”大力開辦洋務運動,并在風雨飄搖的晚清中獨撐危局多年,被慈禧視作“再造玄黃之人”,且因代表清政府簽訂了一系列不平等條約,招致國人皆罵,可謂“權傾一時,謗滿天下”,實在令人心生感概。

  “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不難想象,“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清朝中晚期,位高權重的李中堂大人是怎樣的一天天孤寂落寞,怕是這祠堂內并蒂的兩侏“姚黃魏紫”,也想著移情別戀似的“人在曹營心在漢”,憂國憂民的雙花姊妹,可否想著月下香襲李府,恨不得替李大人紅袖添香一回。

  中堂大人的魂魄,早已追隨晚清暮氣而散,其死后百年也未能“蓋棺定論”,然其贈送劉福慶老師的牡丹綻放熱烈,光彩奪目。當我的目光與姚黃魏紫對視之時,仿佛那花王之后,隱隱站立著的,是一百多年前叱咤風云的兩江總督大人,只不過這位遲暮英雄為何噤若寒蟬,靜默許久欲說還休,卻也不敢上前與我對語一聲?

  莫非,只有春風吹來,牡丹才會訴說自己苦熬苦盼的那份凄苦?

  牡丹終究是眾人皆贊的美艷之花,愛之惜之皆是自然之道。而家鄉的這兩株牡丹甫一盛開,便招來八方賓朋,文人墨客悉數登場,且樂此不疲,流連忘返。想必的是,不僅因為其有絕色之美,更因為有她自己獨特的身世魅力。畢竟一百七十度春秋漫卷而去,此樹此花縱然活成老妖,嫵媚也不減當年豆蔻!

 



三座糧倉

                         

  糧倉,農家昔時多稱之為糧站。說白了,也就是一個官方存儲糧食的地方。

  計劃經濟時代,財貿稅收,成了農村工作的重要內容之一;主要形式就是向農民征收農業稅費及糧食、油料、棉花等攤派性任務,而這些任務的主要體現的地方,大多就在鄉鎮糧站。

  那時,曾與家人拉著板車一趟趟地去糧站送公糧,年年如此雷打不動。糧站離家約有七八里路,大熱的天,我們像極了纖夫,肩膀上套著背帶,上半身貼著大地低空平行,汗珠嗒嗒地滴落在送糧的路上。到了糧站,還得排著長長的隊伍,等候質檢評判的時候,少不了還得看著質檢工那張陰沉不定的臉色。順利的話,抽檢質量合格,然后過磅,自己扛著那一袋袋糧食,費勁地傾倒在越來越高的糧倉里。那時的糧倉,霸道得讓人直冒虛汗,龐然大物似的大山模樣高聳,傾倒下來的幾袋糧食,一晃的工夫無影無蹤。

  印象深刻的,則是那些不順的時候,比如抽檢質量不合格,不是水分大了,就是雜質多了,需要再曬幾個日頭,或者讓吹風機清除雜質。有的莊稼漢子執拗,汗珠子摔成八瓣似地弄來這么一堆,一顆顆的谷粒寶貝似的居然不受待見,嗓子立馬炸了膛子,既不愿就地曬干,也不愿讓吹風機鼓搗,而是不顧一切地原路返回,一路牢騷通天,哪怕汗水再次淹了眉毛,也只得自己受著。

  千年皇糧史,農人兩行淚。

  這人世間,怕是再沒有比農民更懂得用勞動換來土地的感恩。土地離我們饑腸轆轆的生命最近,離我們對于田野的傾訴最近,因為土地給了農民對于糧倉的渴望最近,即使風吹雨打而刻骨銘心。

  參加工作后,第一趟差事,在糧站結算窗口開農業稅發票,收取農民繳納的各種稅費。大致的渠道是:農民賣了糧油任務,持著發票到我這里結算現金;我先把該戶的農業稅任務數直接抵扣,如果有多余的再結算給農戶,如果所得款總量還不夠任務數,意味著農民只能持張“白條”而回。“白條”是那個歷史階段的“糧站特供”,后來被改革開放之風吹得片甲不留。然而三十年前,我在糧站窗口撥拉算盤,默念“三下五除二,四下五除一”的珠算口訣和農民結賬的歷史,卻被我認真地收錄在記憶的倉庫里了。

  公元2006年,是廣大農民朋友最值得記憶的年份。是年,國家取消農業稅費及糧油棉征購任務,延續幾千年的“皇糧國稅”就此作古。從此,每年午秋二季,排著長隊到糧站賣糧油的場景漸行漸遠。糧站,從門庭若市漸至門可羅雀;又經過幾輪鄉鎮合并以及糧食系統的機構改革后,有些規模較小的糧站只能是陸續關門。

  關門歇業的糧站,只剩下幾座空洞的糧倉。沒有糧食的糧倉,連老鼠也不會光臨了,時間一久,只能淪為麻雀的天堂。后來,隨著城市、農村雙向流動趨勢的逐漸形成,鄉村旅游、民宿民俗在資源條件較好的地方率先有了模樣。

  僅僅幾年,巢湖北岸的肥東縣長臨河鎮,先后就有多家鄉村旅游項目扎堆呈現,而把多年廢棄荒蕪的老糧站盤活改造的例子僅此一家:“1952.糧倉”。

  這里現有三座糧倉,呈H型坐落形態,其中建成最早的一座糧倉時間為1952年。糧倉空置雖然已久,但肌理尚存較為完整。

  第一座糧倉體量較小,是H的那一“橫”。走進門里,七個U型鋼筋突兀在眼前,它們自下而上,間隔二十公分左右,緊緊地鉗在墻壁上,一直接近糧倉頂部,許是方便工人上下而焊接的搭步階梯。糧倉墻體全部刷白,四周掛滿各類畫作,以山鄉村居為背景的畫作較多。偌大的糧倉庫房,赫然擺放一方巨型木桌,長約五米,寬近兩米,且是一塊整板樹料制作而成。不知此樹生于何時何地,想這棵大樹當年站立于世,該是何等威風!它的腰圍得有多少人手拉手合圍才能環抱過來?

  第二座糧倉,庫容量大于第一座。墻以石頭和磚壘砌之,足有三米多高,高處一字排開數個黑黑的通風口。白石灰的勾縫像是被雨淋了一樣,紅磚、青磚、黑磚在濃淡不一、長短不等的白石灰隨意涂抹下,似乎成了一副油彩畫。鐵皮大門莊重嚴肅,鐵門栓雖已銹跡斑斑,但四個小鐵環卻牢牢堅守陣地;呼地一拉,哐當哐當。走進倉房,迎面一幅展板呈現視野——安徽文學藝術院舉辦的“科技之光”美術作品觀摩展。四面墻壁所見之處,都是畫作,似乎藝術之花悄悄綻放。據項目負責人介紹,這里不僅舉辦畫展、石展,還有新車發布會,時裝秀活動,儼然是城市生活獨特的“藝術之角”,只是誰能想到,這樣的活動不在高樓大廈,而是“下凡”到了荒蕪多年的糧倉,是否有些化腐朽為神奇,變物質儲備為精神培育?或者,還有了些穿越時光隧道的感覺?

  第三座糧倉,則是外形改觀幅度最大。除了原有框架保留,外立面和內飾儼然一幅現代派建筑面孔。糧倉被分割設置成了十三個獨立住房,生活設施條件一應俱全,供藝術家居住、創作。

  三座糧倉總體上設計成文化創意、作品展示,以及活動舉辦、創作基地等形式的藝術基地。昔日糧倉的功能被重新定義、設計和改造,歷史倉房與時尚文化之間進行了有效嫁接式的對話。

  糧站的空地處,一棟清朝中期官宅,被整體遷移扎根于此,用作藏家藏品展示和長期展列。古舊的滄桑彌散開來,歷史的回廊隱約呈現,現在的人們又感受到了兩百年前的溫度。

  緊鄰糧站西南側,一番別有洞天。這里規劃設計了農場區和民宿區。長臨河鎮是安徽省唯一的僑鄉,一百多年前,這里曾是叱咤風云的淮軍搖籃,涌現了諸如吳毓芬、吳毓蘭為代表的一大批淮軍將士。甲午海戰,“高升號”全體將士拒絕投降,800江淮子弟壯烈殉國。據考證,這些殉難者多是長臨河六家畈一帶人。此地因毗鄰巢湖,沃野濕地遍布,魚米之鄉物豐人盛。此地打造現代農場、投資民宿,與“1952.糧倉”形成連體效應,每一個細節都注入了當地人文、自然信息,顯得獨具匠心。

  一艘小漁船,豎起來就是一個酒柜;裁成兩節,就成了一對床頭柜。幾副攪動湖水的船槳,搖身變成椅子靠背。小小竹排,站成了一堵墻的模樣。湖岸邊的蒲草柔軟了腰身,化為極富彈性的凳子。每一盞燈具,套上了魚簍狀的外衣,似乎自湖面破霧而來。窗欞外,一枚枚綠葉探出頭來,與你親密對視……   

  糧倉與農場、民宿,以一條條青石小路或是花徑相互纏繞。置身創作室內,抬眼綠疇沃野,糧食蔬菜。走出糧倉,撲面而來的竹林小院、粉墻黛瓦和那小巷深處。一切的一切,老時光,新朋友,在這里放慢了腳步,感受著滄桑巨變。

  于是,萬千思緒融化于心,可作畫,也可作文。

  (發于《時代文學》2022年第1期)


作者簡介


  張道德,安徽肥東人。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散文隨筆學會會員。部分文章刊發在《人民日報》《安徽日報》及《中國鐵路文藝》《延河》《當代人》《安徽文學》《散文選刊》《作家天地》等報刊。已出版散文隨筆集《我心我訴》《草木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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