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省作家侯衛東中篇小說《破殼》,在2021年單月號—6《十月》雜志刊出。據悉,這是作者成長系列中篇創作的第四部。之前三個中篇小說《心鎖》《閣樓》《竹馬》,分別在2020年的《湖南文學》(第6期)《安徽文學》(第6期)《清明》(第5期)相繼推出。
作品節選
破殼
1
嘲笑別人,一定會付出代價,一定會!12歲那年的夏天,我突然明白了這個道理。我的醒悟晚了半拍,更關鍵的是,我醒悟的地方不合時宜。此時我不在陸地,我在水中。四面八方的水包圍著我,我已經看不到午后的天空。我憋不住氣,想大口呼吸,黑咕隆咚灌下了一口水,緊接著是第二口。
毫無征兆的溺水事件,發生在我的本命年。
對于我的禁忌之年,外婆從未掉以輕心。她調度著自己的所有經驗,防患于未然。從大年初一開始,我就被迫穿上了辟邪消災的紅褲頭。從冬天穿到了夏天,外婆果斷地調整了防范重點。她嚴防死守,不讓我下水。她日日講天天講,一遍遍地重復著古老的箴言,打死會拳的,淹死會水的。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的眼前,水的世界一片茫茫。我赤裸著上身,掙扎在夏日的河流中。身下的紅褲頭,并不能給我帶來脫離險境的好運。我手忙腳亂,根本不知道該向什么方向突圍。圍困我的河,遠遠談不上寬闊。但豐水季的河流像哺乳期的女人,夸張地鼓脹著胸懷,幾乎要撐破柳樹招搖的堤岸。
這個下午平靜如常,我在外婆午睡時離家。我來的比二狗子早,我一直老老實實地游弋在河岸一側。我不敢離岸太遠,我終究是一個膽小怕事的孩子。我的身后,草包麻袋壘起的臨時河堤,在來勢洶洶的汛期守護著一條老街的安全。這是一個不平凡的夏季,我背著外婆偷偷學會了狗刨。
我屬龍,我不甘做一條不會水的龍。
我的游泳老師是二狗子,他和我同歲。這一條河足以證明,他是真正的蛟龍。他的如魚得水,是從大風大浪里闖出來的。我就是跟他學一輩子,也學不會他與生俱來的水性。人生如有不幸,其中必有一條,就是好老師遇到了笨學生。無論二狗子怎樣教,我都學不來在水中換氣。我更不會扎猛子,只要頭一埋進水里,我就緊張得要命。
如果說二狗子是水中的龍,我頂多是長在岸邊的水草。像我這種爛泥扶不上墻的角色,是最沒有資格嘲笑別人的。搜遍幼年成長的所有記憶,只有別人拿我開涮的一筆筆賬單。但這次確實是一個例外,我的確笑了。在波浪微微起伏的河面,我為看到別人的笑話而開懷大笑。
被我嘲笑的不是普通人,他是我們小鎮的驕傲。我知道他的名字叫呂道新,而他頂多只能叫出我的乳名。我的乳名叫小胖,其實我已經不胖了,可誰會在乎呢?呂道新應該和我哥哥同級,他是一名中學生。從兩年前舉辦的象棋比賽開始,他的大名無人不知。作為本鄉本土的棋手,他屢戰屢勝,最終殺入了全縣少年組的決賽。
他的事跡一夜間傳遍了老街,所有人都知道鎮上隱藏著一個少年天才。
激動人心的決賽,在鎮上的大禮堂里進行。一塊巨大的棋盤豎立在舞臺中央,每一顆棋子,都比一塊燒餅還要大。比賽從下午開始,當呂道新的名字掛上紅方一角,現場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
紅先黑后,呂道新率先出手。整場比賽我都沒有見到他本人,他一直身藏幕后。但他的思想,始終沒有離開棋盤。與其說他在調度著紅方的棋子,不如說他在調度一個鎮子的情緒。無論是跳馬還是出車,他的一招一式,可以讓全場鴉雀無聲,也能讓臺下觀眾熱情高漲,甚至足以讓男人發出怨女般的嘆息。
扣人心弦的賽事,從下午一直持續到晚上。一場棋賽成了小鎮的節日。呂道新用棋盤,把鎮上的視野拓展到一條老街之外。在和一個縣的對壘中,他贏了!他以2:1的結果,回報了臺下黑壓壓的期待。我們用餓著肚子的熱情,表達著對晚飯的鄙視,然后一起品嘗了來之不易的勝利果實。
我的日記,記下了這個難忘的日子。我的心里,同時記下了他聰明的事跡。
這以后,每次見到他時,我遠遠地就準備好了仰慕的目光。但他從不看我。我理解他,他在思考。他的頭發以一種好看的弧形繞過額頭,讓他的思考顯得隱秘而深邃。我絲毫沒有因為他的冷落而敗興,這才是他應有的面貌,我完全心悅誠服。一個排名第一的聰明人,如果像我這樣點頭哈腰,連我都看不上他!
但我畢竟有點糾結,我希望能和他對視,哪怕只有一眼交流。為了這個雜草叢生的愿望,我整整等了兩年。
河水泛濫的季節,我終于等來了這個機會。
這個下午,我原本在等二狗子。只要二狗子不來,我就不敢深入到河的中間。當我像參條魚一樣在岸邊來回搗亂時,意外地發現了泳姿矯健的少年棋手。他不僅會水,而且善于長距離游進。他和同伴你追我趕,像展開一場游泳比賽。他們從下游席卷著一道道水花,目標大石橋沖刺而來。
我完全可以感覺到他們手臂擊水的強度,我興奮地盯著游在最前面的呂道新。他的四周浪花飛濺,他屬于那種源源不斷創造奇跡的人。果不其然,他第一個游到了橋下。和平常不同,他的頭發被水沖出了后背式的發型,這樣他就露出了額頭。水面托起他寬大的前額,讓一個人的聰明暴露無遺。
他對著天空呼吸,然后用飽含笑意的目光,掃視著開闊的水面。他的目光像掠水低飛的蜻蜓,靜靜地落在我的臉上。
第一次,他主動向我表示友好。
這個令人感動的瞬間,像涌動的波痕悄生悄滅。我激動難持,感覺到尿差一點奔流而出。我當然不能用尿作為回應,當我做出揮手的動作時,他已經向對岸游去。我的手從空中落入水里,我不抱怨,怪只怪我的反應太慢。他和我只隔著一條河的寬度,卻是我缺乏勇氣橫渡的極限距離。
他和同伴只在水中休整了一會,便起身離去。我有些遺憾,我們在同一河流里的交流如此短促。他們來到橋上,他們停下了腳步。他們圍靠著橋欄,在火辣辣的太陽下,觀察著橋面與水面的高差。終于有人翻過橋欄,站到了橋的最邊緣。
我的身后,岸上發出興奮地叫喊,跳呀,不跳就是孬種!
沒有人愿意做孬種,第一個人應聲入水,激起了沸騰的浪花。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他們選擇的都是腿部入水的冰棍式跳法,身體直不隆冬地直接落水。圍觀的人不樂意,大家更想看頭部入水的倒插式。于是有人喝起倒彩,換一個!我們不要冰棍!
一言既出,兩岸呼應,讓呂道新進退兩難。他已經翻越欄桿準備就緒,但群眾選擇他做英雄,不希望他成為下一個冰棍。呂道新,你能行!有大膽的女生直呼其名,臨陣點將,很快激起熱烈的響應。
呂道新,來一個!來一個!!
面對花裙子撩起的歡呼,背倚橋欄的呂道新無路可退。他張開雙臂,在我仰視的目光里,像一只大鳥。現場一片安靜,他的手伸向空中,在頭頂上慢慢合攏。他的動作一絲不茍,從容淡定。仿佛面對的不是流動的河流,而是變化的棋局。
他從橋上飛撲下來,身體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弧度。但他沒有變成鳥,在他接觸水面的一瞬間,我聽到石塊砸進河水的悶響。和二狗子相比,顯然他的倒插式并不完美。我離他最近,我看到他浮出水面的胸膛被水撞擊得通紅。我不由自主地笑了,我的嘲笑讓他身上的紅色迅速傳染到臉上。
許多年后我一直困惑不解,在呂道新最需要同情和安慰的時候,我為什么會爆發出情不自禁的嘲笑?作為他的仰慕者,我的心里難道埋著一個可恥的念頭——希望他出丑,在大庭廣眾之下出一次洋相?
同伴圍上了呂道新,呂道新卻盯上了我。別丟下小胖,大家一起玩。他第一次喊出了我的名字,親切的口吻就像是呼喚他的弟弟。他有號召力,一聲招呼便引來了眾多手臂。紛亂的手拎起我的胳臂,不由分說地就往深水處拖。我不會!我本能地發出示弱的叫喊,但我的聲音被水迅速消滅。我的頭被按在進水里,一口水咕嘟入肚。
一口又一口,水進入了我的身體。和水一起襲來的,是從未有過的恐慌。
這時所有的手臂都離開了我的身體,我獨自身處與世隔絕的水下。我感覺身體在下沉,我不知道這樣的下沉會持續多久。第一次,我感覺到了死亡的召喚。它就在我的前方,像一扇虛掩的門,門的后面洶涌著炫目的白光。
我接收到一個清晰的信息,一旦門被打開,我就將被光芒融化。
一個聲音這時遠遠傳來,它是男人的聲音,聲音包裹在一個故事里。我沒有時間打開故事,但我必須聽清這個聲音。我專注起來,我發現驚慌的結果是對下沉的縱容。我屏氣凝神,我的鎮定讓身體變輕了,我甚至能感到它在上浮。
上浮的不只是身體,還有我求生的全部希望。
我的頭終于浮出水面,我張開嘴貪婪地呼吸。但我并沒有脫離險境,我的目光水意彌漫,它離岸很遠,離人群更遠。新的不安重新涌來,正當又一次下沉時,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從天而降。
我的救生圈趕到了!它是一只飽滿的汽車輪胎內胎,我緊緊地抱住它,就像抱住了陸地的一角。
我向橋上仰望,二狗子的身影高高在上。二狗子從來不做花哨的動作,他本身就是一條龍。他的倒插式跳水一氣呵成,在空中躍起的身體像低飛的流星,完美無缺地落入水中。
我們一前一后地游進了橋孔,我們肩并肩地靠在滑溜溜的石壁上。
王大勝,你怎么才來?!我的聲音五味雜陳。
二狗子吃驚地看著我,他被我的稱呼嚇著了。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大名,我會一直這么叫下去。當豐盈的河水從我的胸前緩緩地流過,我開始檢討自己的生活。我意識到二狗子這個稱呼,完全配不上我的發小。
……
作者簡介
侯衛東,早年寫詩,近年嘗試小說寫作,作品散見《人民文學》《詩刊》《十月》《清明》等刊物。著有長篇小說《黃的海》、歷史文化隨筆《士時代的痛》等。參與多部影視作品創作,為紀錄片《大黃山》《中國文房四寶》撰稿、重大革命歷史題材電視劇《覺醒年代》劇本策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