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布時間:2021-11-02 來源:安徽作家網 作者:安徽作家網
近期,作家季宇中短篇小說、散文刊發于多個刊物:
季宇新作小輯刊于《清明》第5期,小輯包括中篇小說《老耿的春天》,短篇小說《月光如水》,著名評論家方維保先生為此撰寫評論《寫出凡世奇人的執著與精彩》。
其中,中篇小說《老耿的春天》被《長江文藝·好小說》第10期選載;短篇小說《月光如水》被《小說月報·大字版》第10期選載。
長篇散文《血染的土地》刊于《長江文藝》第7期。
季宇
老萬名叫萬順安,是當地有名的獸醫,人稱老萬,或萬叔公。他醫術高明,祖傳三代獸醫。我第一次見到老萬是在石埠鎮的鎮街上。當時,田站長領著我正向站里走去,我們一路走一路說著話,忽然,田站長丟開我,快步向供銷社門前走去。供銷社門口,站著一個老人,穿著一件藍色的舊棉襖,看上去貌不驚人。邊上圍著幾個人正和他說著什么。“老萬,老萬,”田站長跑過去,熱情地和老人握手打招呼,臉上滿是笑容。他還拉著老人,邀他去站里坐坐,中午一起吃飯。可老人有事在身,講了幾句話便離開了。直到老人走開后,田站長才對我說:“萬叔公。”語氣中滿含敬重。
田站長是公社獸醫站站長,文革前的老大學生,獸醫專業,科班出身,平時一般人都不在他眼里,但見了老萬卻如此敬重,可見這個老萬不是一般人。
1968年冬天,我回鄉插隊,父母通過關系,把我安排進了公社獸醫站。雖不是正式編制,但也挺不易。獸醫聽上去不好聽,但在鄉下還是很吃香的,起碼不用風吹日曬下田干活了。我父母鼓勵我好好干,爭取學一門技術。技不壓身,才不壓人,有了技術走到哪都有飯吃。他們還給我寄來一些有關獸醫方面的書籍,要我認真學習,虛心向貧下中農求教,在實踐中鍛煉自己。
自從進了獸醫站,老萬的名字便經常被人提起。他的名聲之大,方圓幾十里,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據田站長說,老萬原先曾在獸醫站工作,“四清”時因歷史問題被清退回家。
“啥問題?”
“他在國民黨干過。”
“干過啥?”
“養馬唄。”
“光養馬倒好了,”老鮑這時插話道,“人家老萬可是規規矩矩的少尉排長。”說著,還用手在肩膀上比劃了一下。
“真的?”我有些驚訝。
“不信,你問老田。”
“少扯吧!”田站長打斷他,好像在強調什么似地說,“老萬就是一個養馬的。”
從田站長的口氣看,他對老鮑的說法似乎有些不悅。事后,他對我說:“這事不賴老萬,老萬是冤枉的。”
其實,這種說法具有普遍性,很多人也是這樣看的。因為我不止一次次聽人這樣說。當然,關于老萬的“歷史問題”有多個版本,其中傳播最廣的一個便是他加入國民黨是有人用槍指著他的腦門逼著他干的。
這事說起來已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準確地說,是1935年(田站長看過老萬的檔案,上邊記載的時間是民國二十四年)。當時,國民黨對五湖山區進行瘋狂“清剿”,駐扎五湖縣城的是國民黨西北軍一七九團。團長白金魁,保定軍校畢業,長得矮胖粗壯,滿臉黑肉疙瘩,綽號白閻王。這家伙生性暴躁,殺人如麻。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有兩大愛好,一是愛名馬,二是愛女人。有一次,他的坐騎得了病。這是一匹鐵青毛的河曲馬,據說是花了大價錢從張家口買來的,白金魁十分心愛。這馬得病后,先是渾身長瘡,本以為不是什么大毛病,抹了點草藥就能好,哪知后來越來越重,以致于不吃不喝,連站都站不起來了。白金魁便貼出布告,說是誰能治好馬,就賞光洋一百塊。
于是,有人聞訊來了,治了半天沒治好,白金魁一怒之下便把人殺了。第二個來了,仍然沒治好,又被殺了。
這一下,沒人敢露頭了。
眼看鐵青毛病入膏肓,就要不行了,白金魁急了,便派人四處搜尋獸醫。聽說小萬村有了個祖傳獸醫,便把他“請”來了。
這人就是老萬。當時他才三十來歲。那些當兵的把他押解到縣城,見了白金魁,他知道前面兩個獸醫先后被殺了,知道自己要是治不好,橫豎也是死,于是便說讓我治也行,但有個條件。啥條件?白金魁問。老萬說,錢可不要,但治不好不能殺他。這可由不得你。那你把我先殺了吧,反正不過是一死。白麻子一愣,便笑了起來。“嘿,”他說,“你小子夠種,老子答應你。”
接下去,老萬便被帶去了馬廄。他略作察看,便知這馬得的是腫毒癥,這種病多由瘴氣所致。那段時間正值梅雨季節,山里雨水多,瘴氣很重。此外,河曲馬來自北方,對南方山區氣候水土不服,也可能是致病因素之一。按說,這種病在山里并不鮮見,只不過鐵青毛的病拖得久了,毒入體內,已很嚴重。腫毒分為瘡癥和黃癥,治療方法截然不同。從鐵青毛的癥狀看,肌肉腐爛化膿,身上多處腫塊,狀如石子,且堅硬,應為瘡癥無疑。《瘡黃歌》中有“肉腐化膿頻腫硬,此腫為瘡莫作黃”。第一個獸醫診斷無誤,但用藥欠妥。第二個獸醫看了前者治瘡無效,便改用治黃,這明顯錯了。黃癥雖有腫塊,但摸上去較軟,且皮膚瘀血、流黃水,故作黃。《瘡黃歌》中說“血淤腫軟成黃水,此乃為黃非是瘡”。第二個獸醫不會看不出來,但他看到頭一個被殺了,情急之下,大概是想賭一把,便反其道而行之,結果同樣丟了性命。
老萬弄清了情況,心里便有數了。他對癥施治,三管齊下:首先,瘡毒,氣之衰也,需用滋陰降火之藥以補腎氣,具體辦法是用茴香散加蔥酒,連灌三日。其次,輔以手術,將馬身上的瘡泡逐個刺破,擠出膿血,割掉死皮爛肉,用防風煎水清洗之后,再敷以瘡膏,隔日換藥一次。此外,他還使用清毒散,消除內火,排除體內毒氣。半個多月后,鐵青毛恢復如初。
白金魁大喜,設宴款待老萬。席間讓人取來一百塊大洋,擺在桌上。老萬說,我說話算話,不要錢。白金魁說,我也說話算話,這錢一分不少。老萬推托不掉,只好收下。“且慢,”白金魁這時又發話了,“我也有個條件。”
“啥條件?”
“你得留下。”
“啥意思?”
“給我當馬倌。”
“這不行。”
“不行也得行。”
“我要不干呢?”
白金魁臉一沉:“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你說過不殺我?”
“那是治馬,現在你是違抗軍令。”
白金魁說完臉一沉,用手做了個“咔嚓”的砍頭動作。老萬后來說,跟這種混蛋,你無理可講。就這樣,老萬不得不留下,當了個馬倌。為了籠絡他,白金魁委任他為少尉排長,實際上干的是養馬的活兒。1937年,白金魁被紅軍擊斃,一七九團也被全殲,老萬也就離開了部隊,回到家里。這段時間僅有兩年多一點。據田站長說,他曾問過老萬,當時白金魁有沒有用槍指著他的腦袋。老萬說,那倒沒有,不過,白金魁心狠手辣,啥事都能做出來。田站長聽了老萬的說法,似乎有些失望。他對我說,老萬太老實了,你就說他用槍頂著你腦袋了,豈不更好?起碼更易引起同情。但老萬堅持說沒有。“真是死腦筋!”田站長說,但他在幫老萬寫申訴時,還是瞞著老萬改動了這個情節,這也是后來槍指腦袋這個版本傳播開來的源頭。
獸醫站一共五個人,加上我在內。除了站長老田,還有兩個業務人員,一個叫老黃,一個叫小葉,此外就是會計老鮑。老鮑五十多歲,在站里年紀最長,進站也最早。他是個矮胖子,平時喜歡說笑,還喜歡倚老賣老,但人倒并不壞。田站長在站里威信很高,三代貧農,根正苗紅,又是大學科班出身,加上為人正直,性格開朗,大家都很擁護他。我初到站里,啥也不會,只能打打雜。不過,田站長一直對我挺關照。一來,我父母找人托過他;二來我也算知識青年,能和他談到一起。最重要的是,田站長癡迷下棋,但水平不高。用老鮑的話說,臭棋簍子一個。老鮑的棋術是站里最高的,田站長與他對陣屢戰屢敗,敗了不說,還要飽受挖苦,因為老鮑嘴不饒人,每回贏棋總不忘得瑟幾句。這讓田站長很不爽。自我來了之后,田站長便把老鮑甩在了一邊,專愛找我下棋。當然,結果總是他贏多輸少,而我并不計較,特別是對他悔棋,基本持寬容的態度(這在老鮑那兒門都沒有)。老鮑沒棋下了,急得抓耳撓腮。有時我們下棋時,他湊過來想支上幾招,田站長也不讓,沖他大喊大叫:“河邊無青草,不要多嘴驢!”把老鮑氣得不行,臭他沒出息,專揀軟柿子捏,他則反唇相譏,說老鮑太賴,和他下沒意思。言外之意,他不和老鮑下棋并非技不如人。
田站長是屬牛的,年長我十幾歲。在他眼里,我是個小老弟,他走到哪兒都喜歡帶上我,有了好事也會想到我,比如有人請客,或進城辦事什么的,他都會喊我一道。我也樂此不疲。鎮上人都說我是田站長的尾巴,也有人說我是他的跟屁蟲——說這話的是老鮑,由于我來后他沒棋下了,便有些牽怒于我。
獸醫站的工作主要是負責畜禽的治療和防疫。那年頭,農村的機械化程度還比較低,農田耕作和役使主要靠馬牛驢,俗稱大牲口。尤其是馬,是當地主要的交通工具和生產工具,公社、大隊和生產隊三級都格外重視,獸醫站的地位也很高。但凡牲口有了事,大家首先會找獸醫站。一般問題,獸醫站都能解決,可遇上疑難雜癥,獸醫站治不了的,人們便會想到老萬。
“找老萬!”
“問問萬叔公!”
季宇,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曾任安徽省文聯主席、省作協主席,省政府參事,《清明》《安徽文學》主編等職。文學創作一級。著有長篇《群山呼嘯》《新安家族》《淮軍四十年》《共和,1911》等,小說集《獵頭》《當鋪》《最后的電波》《金斗街八號》等。中、短篇小說在《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收獲》《鐘山》《十月》《上海文學》《作家》等刊發表,并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選刊和各種年度選本所選載。長篇小說《新安家族》譯介為德文出版。另有影視作品多部。其中49集電視連續劇《新安家族》在央視一套黃金時段和各大衛視播出。作品獲得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星光獎、飛天獎、金鷹獎、人民文學獎、中篇小說選刊獎和安徽社科文藝獎等。根據《當鋪》改編的電影《家丑》獲第二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最佳故事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