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到安徽作家網(wǎng)  |  設(shè)為首頁
安徽作家網(wǎng)

安徽省作協(xié)主辦

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學動態(tài)  >   揚州月

揚州月

發(fā)布時間:2021-02-06  來源:安徽作家網(wǎng)  作者:許冬林


我這里有幾盤蒙灰的磁帶,說的是幾件舊事。你且揀一個有月的晚上,慢慢聽。


第一盤 約定·重逢

A面

“等到月半,月亮蛋子長團了臉,江水噗地漲上來,灣里的船就要起身了?!敝x馥春香粉鋪后邊的碼頭邊,春生叮囑茉莉要記住了日子。

茉莉長得瘦怯怯的,一張鵝蛋臉邊,拖著兩根粗黑的辮子。在長街上做點小買賣時,慣常打扮是一件豆青色斜襟上衣,下配赭色長褲,底下一雙青布鞋。又瘦又白的茉莉,不做買賣的時候,靜靜坐在窗沿下幫婆婆干活,總像個沒有血色的假人,只有擦點胭脂她才會活回來。

運河邊,茉莉傍著春生,低頭看見月亮的倒影淺淺的,豆芽似的剛剛生出來——黃昏漸深。她咬著幾根辮梢的發(fā)絲,似在用力做下某個決定。春生說完,團著掌心在茉莉面前晃。

好香呀!茉莉道。

可沒有茉莉香……給你買的胭脂哦。春生展開手掌,是謝馥春家的胭脂,白瓷外盒上青花一朵。

過幾天就走了,還買……茉莉白了一眼春生,卻也伸手捏過小巧的胭脂盒,打開了貼近深嗅。

我怕萬一……萬一這一回你走……走不掉呢。萬一走不掉,這盒胭脂不知夠不夠你用到明年春分時節(jié)呢。春生囁嚅著解釋。

你不在,我不用。茉莉說著,將胭脂盒又放回到春生手心,不覺將含在口里的發(fā)絲輕輕噗出口外……

秋月升起在運河之上,離墨色的屋脊與院墻漸漸遠了,像船兒起了航。夕暉的余光早已燒盡,化作暮靄水氣裊繞在堆滿木材、皮貨、煤碳之類的貨船之間。

我得趕緊回去了,不然又要找來。茉莉說著,從春生肩邊心慌慌起了身。臨走,塞給春生一包熟菱角。

唉呀,胭脂還沒帶上呢。春生起身來追茉莉,茉莉已經(jīng)閃進了黛色的巷子里。

春生握著小小的胭脂盒,遠遠立在運河邊,不敢深追。他仿佛聽見了深巷里“茉莉——茉莉——”的叫喚聲。是茉莉的婆婆在罵?還是她那半瞎的小叔子在尋她?

春生提著一袋熟菱角回到船上,風燈已經(jīng)在船頭掛起來,燈下坐一圈人在喝酒,水面不時泛起水花,應是魚兒在爭食船工們棄下的菜屑。春生進了船艙,將胭脂盒塞到自己的枕下,然后提著一袋菱角到船頭,嗖嗖倒在矮桌上,給眾人充當下酒菜。

春生,又去會小寡婦了?一個船工一邊剝菱角,一邊嘻笑著問春生。眾人哄笑,都望著春生。

什么小寡婦?人家一個才十七歲的姑娘,寡你個頭!春生噴回去。

那十七的姑娘跑起來,辮子比人還長,剪下來,能給我們當纜繩用。一個船工接口道。

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蔥。船頭又一陣笑聲。

清白的月亮越升越遠,月光和著風燈的光撲簌簌落了半河,水底仿佛起了火。兩岸的城郭、街衢、屋舍的墨色倒影都在這火里成了灰。

……

“金黃麥那個割下,秧呀來的栽了。拔根的蘆柴花花,洗好那個衣服桑呀來采?!?/span>

岸上的酒樓里,揚州小調(diào)的吟唱伴著絲弦之音,一句一句飄到了船頭上。

春生酒酣,睡倒在船頭,夜風吹拂,只覺酣暢。不由也跟著吼唱起來:洗衣那個哪怕黃昏那個后呀,采桑那個哪怕露水濕青苔。

B面

今日秋分。

朋友從國內(nèi)來,約見在他的賓館房間里,喝著他帶來的龍井。

我說,這龍井怎么飄著一絲茉莉香呢?

朋友笑道:有嗎?我沒聞到啊,是你心想著哪位茉莉姑娘吧?莫非有初戀在國內(nèi)至今不忘?

我道:別扯了,我姑婆名叫茉莉。

朋友忙道“失敬失敬”,起身給我續(xù)水。他興致很好,十多個小時的飛機,此刻依然胸膛挺得像城墻般牢固,看得出,他活得舒展得意。人到中年,精神再造一個人的骨肉貌相。

朋友說起他的城里高層、鄉(xiāng)下宅院、汽車和孩子、主辦過的高端論壇和參加過的高端會議,似乎生活也是一杯極品龍井。我目光低到杯沿,想起自己20年前初到美國,租住地下室,上班在30幾層的高樓上,每天像太陽一樣,黃昏落到地底,黎明后又升到天空。怕人鄙夷,默默用力將自己的英語發(fā)音從英式調(diào)整到美式。在紐約工作了5年,不甘心,又跑到加州,又幾年再換地。

我說,一朝出了國門,就像得了習慣性流產(chǎn),從此每到一地只三五年就會挪窩。朋友笑道:國內(nèi)的朋友每小聚就提你,你丫被大家忌妒得坐立不安了吧。

已是夜里11點多,我起身告辭。朋友殷勤送至一樓大堂。

我尋到自己車,開出賓館。街道空曠,偶爾有人影飄蕩。我很少一個人晚上出來,這回發(fā)現(xiàn)夜晚像高樓一樣也是一層層搭建的,黃昏是凌亂的第一層,晚上七、八點鐘是熱鬧的中層,九、十點鐘是黃金白銀般的中高層,到子夜時分便是高處不勝寒了。這樣想著,就到了一處草坪邊,草坪盡頭是一片濃墨似的林子,里面?zhèn)鞒鏊_克斯的樂音。

誰這時還在練習樂器?是愛好?還是要考試?細一聽,我渾身一個激靈,曲子竟是《茉莉花》。

我將車子泊在林子一頭,開了半扇窗,熄了火?!肮锰K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贝碎g況味,頗近張繼的《楓橋夜泊》。林子里,一個高大的人影立在樹下,看不清是否是華人。

我的臉有點癢,我摸了摸,似乎是濕的。難道我流淚了?我一直懷疑自己人到中年,卻得了林黛玉那樣迎風流淚的病。

我想起三十多年前,在揚州大運河邊的一個巷子里,白發(fā)的爺爺從謝馥春日用化工廠退休回家,在院子里養(yǎng)了十幾盆茉莉。那時我常幫他從運河提水,爺爺一邊給花澆水,一邊跟我念叨:你太爺爺害癆病,太婆婆養(yǎng)不活一窩的孩子,所以你茉莉姑婆三歲就被送到林家做童養(yǎng)媳,換回來兩擔大米,救了我們一家人的命??煽嗔四愎闷拧菚r,爺爺給茉莉花殷勤澆水,就仿佛在疼惜他的茉莉妹妹。許多個夜晚,我是在爺爺哼著《茉莉花》小調(diào)的悠揚的嗓音中模糊睡去。但,我只在兩張照片上見過她,一張是她在揚州東關(guān)街上拍的,那時她看上去還很年輕。一張是她中年的照片,穿著深色褂子,不男不女的,從蕪湖那邊寄到我們家的。兩張照片里的人,像兩個人。


第二盤 浣衣·酒會

A面

茉莉還未到家,就見巷子里她小叔子拄著棍子往外走。茉莉提著空籃子飛身穿過巷子,邊跑邊道:我回來了!

小叔子便定住了腳步。他視力不好,個子又矮,不論白天和晚上,出門總隨身帶根棍子,棍子上端被他的手掌磨得發(fā)出黑亮的光澤來。

茉莉進了門,飛快掃了一眼婆婆,忙將自己賣菱角換得的一堆零碎小錢捧給婆婆。

多少?

我沒來得及數(shù)。茉莉低聲道,我想趕著回來做家務(wù),一賣完就跑回來了。

嗯,那放這吧。到處要用錢,立冬前,我得把你和老歪的房間布置好。婆婆一邊數(shù)錢一邊計劃著。

茉莉立在旁邊,咬著辮梢沒說話。婆婆說的老歪,就是茉莉的這個杖棍行走的小叔子。

婆婆數(shù)完了錢,進里屋去藏錢,回頭見茉莉還在客廳沒動,忽然怒道:你訂樁上了?怎么半日不動!廚房還不收拾去!

茉莉不吱聲,忙進了廚房。婆婆不說點燈,她便不敢點燈。茉莉就著天窗漏下的一點月光,囫圇著將婆婆和老歪吃剩的一點稀粥喝完,接著將鍋碗摸黑洗干凈。然后給婆婆打洗澡水,擦背。

黑暗里,婆婆的聲音也像被水洗過,兇悍暫時濾去,半低的嗓音散發(fā)著溫熱的氣息。婆婆坐在盆沿邊,說道:茉莉,我養(yǎng)了你十幾年,你就是我家的人了。別聽你哥竄掇——將來這些房子、田產(chǎn),都是你的。我兩腿一伸,一樁東西都帶不走的。

茉莉忙道:我有大半年沒見我哥了,我沒聽他……

婆婆道:嗯,諒你也不敢。你記住一句話,你生是林家人,死是林家鬼。我養(yǎng)了兩年的畜牲別人都休息拎走,何況是我養(yǎng)了十幾年的一個丫頭,老娘的東西誰敢動!婆婆說過,便起身出澡盆,抽出茉莉手中的毛巾來擦身上的水珠子。茉莉便去倒洗澡水。

幫婆婆洗過澡,又等老歪洗過了,茉莉才洗。洗過也不上床睡,一個人在院子里就著月光搓衣服。

月光下的院子里,蛐蛐兒的叫聲一波落了一波又起,它們像坐在船上吹拉彈唱,迎娶新娘。茉莉想到半個月前,在街上賣菱角遇到在謝馥春作坊里放工回家的哥哥,哥哥在她腳邊停下了,安慰她說正在想辦法,但茉莉知道哥哥其實沒有辦法。除非哥哥帶著她逃走,逃離揚州,否則她善良老實的哥哥永遠不是她驍勇善戰(zhàn)的婆婆的對手。但哥哥上有老,下有小,如何為了一個已做了林家十幾年童養(yǎng)媳的妹妹拋棄家小呢?每一回,哥哥見了茉莉,安慰過后,總會嘆息一聲:要是我們的書堂姑爺不出事就好了。

閉眼想想,茉莉?qū)玫挠∠笠褲u模糊。書堂大茉莉6歲,他離家到杭州讀書時,茉莉才9歲,其后只在寒暑假才回來,回來也只待在書房里讀書寫字,吃飯時,他們倆不同桌不同時。及至茉莉十三四歲,明白了書堂是她將來的丈夫時,羞澀令她從來沒有正面好好地細細地看一眼書堂。他暑假回家,她將自己養(yǎng)的一盆茉莉悄悄放在他的窗臺上,茉莉正開花。她悄悄觀察過,他開窗,探身看了看茉莉花。

說起來,那時婆婆還并不太兇。婆婆和書堂還有老歪,母子三人在餐廳吃飯,茉莉在廚房里,配合著吳媽做活,她聽著她們的笑聲,心里也有歡喜。何況還有吳媽在旁邊念叨:茉莉,看書堂少爺?shù)娘L度,林家要再度榮耀了,吳媽將來可要沾點茉莉的福氣啰……

可誰會想到,書堂在杭州一畢業(yè)就上了戰(zhàn)場,一年后就傳來陣亡的噩耗。這些年,為了供書堂讀書出人頭地,運河邊的稻田已是賣了又賣,全指望將來書堂收回來呢。書堂是家道中落的林家最后的體面和希望。

書堂走了后,婆婆就一日日兇起來。最兇的那一日,是茉莉的哥哥來領(lǐng)茉莉回家的那一日,既然書堂已不在,這個還沒圓房的妹妹總不能做一輩子寡婦吧。哥哥還請了謝馥春的二掌柜出來幫忙說話。

但是,婆婆兇起來就是一道閃電,就是一把亮晃晃的刀,所向披靡。她發(fā)狠說,誰要是拐走了茉莉,她便要將人家祖宗八代的棺材板一塊塊摳上來。

是的,走了書堂,還有老歪呢。

茉莉嫁老歪,鮮花插牛糞。

從此,老歪被婆婆教唆著,日夜看守茉莉。他先前在東關(guān)街跟人學摸骨算命,現(xiàn)在也不學了。他惟恐茉莉被人搶走。

茉莉搓完衣服,叭地潑了水,蛐蛐的叫聲像是被扎緊的口袋倏地收住了,然后又嘩地從另一頭泄出來,叫得越發(fā)歡了。

夜晚比白天還要光明熱鬧呢!茉莉抬頭看看月亮,月亮像加了厚底的白盤子,越發(fā)牢固了。茉莉輕輕吁口氣,秋夜的空氣甜絲絲的。

媽,我去河邊把衣服清一下,明早起床就要去塘里摘菱角。茉莉靠近婆婆窗口輕聲說道。

那叫老歪陪你去。

不用了媽,明早我和老歪都要起早干活,就讓他先歇吧。再說,月光好得很……

茉莉說著,就提了一桶衣服出門,經(jīng)過院門外的那塊大石頭邊,茉莉蹲了身子,提起抹布將大石頭擦了一遍。大石頭是祖上傳下來的,立在門外多少年了,茉莉也不知曉。石頭上鐫刻的兩個紅色大字“林宅”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黑紫色。

茉莉擦過石頭,便往運河邊去。月光下的運河,空明靜寂,一切都像河蚌在水底孕育珍珠。空氣里遠遠飄來揚州小調(diào)的聲音,聲音輕得如同落花。

茉莉撈了撈水,又撈了撈月亮,月亮晃了晃,又不動了,像拴在了河底。茉莉張開胳膊在河水里用力擺動衣服,月亮便晃得像風里的檐下鈴鐺,仿佛風雨將至,世界要天翻地覆。

洗完衣服,一上岸,茉莉才發(fā)現(xiàn)老歪不知幾時已來了,他捏著根棍子,蹲在地上,宛若一個破舊的咸菜壇子。

茉莉也不說話,提了衣服徑直回家。老歪也不言語,起身拄棍跟在身后,木棍敲擊路面,發(fā)出“當——當——”的聲音。

B面

波士頓有個江蘇同鄉(xiāng)定期小聚的酒會,我因為行蹤不定,參加得不多。同窗回國之前,我特意抽時間領(lǐng)他去感受一下。每次參加這樣的酒會,我總有一種偏安一隅的淡淡憂傷。大家交流著各自的近況,誰若有從國內(nèi)帶來的酒或茶,都會鄭重打開共享,然后說著說著,又扯出來一堆舊事。

這一回,我領(lǐng)著同窗,給一位江蘇同鄉(xiāng)介紹:國內(nèi)來的同窗好友,帶了不少極品龍井來,饞不饞?要趕緊上門討去哦,后天他可要回去了。

正說著,一段薩克斯曲子,宛若一帶清秋白霧,從臺前飄過來,水潤清涼,是《茉莉花》。我一時有失重之感,整個人被罩在樂曲里眩暈了。吹薩克斯的男子,在幽暗燈下,略顯清瘦的身影輕輕搖曳,搖得像宣紙上的一根墨竹。對了,就是揚州鄭板橋的墨竹。這時,忽然門口處響起了掌聲,一位約莫七十上下的男子推進來一張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更老的男子。

吹薩克斯的男子一邊吹著,一邊迎向輪椅,然后欠了欠身,繼續(xù)吹著,掌聲再度響起。

江蘇同鄉(xiāng)靠近我道,這是祖孫三代,今年春上才從華盛頓搬來波士頓……

我點點頭,忽想起上一周的那個半夜,路邊樹林里也有人吹薩克斯《茉莉花》,難道是他?

今天這個酒會,既是同鄉(xiāng)小聚,也為老先生祝壽。哦,那個,說起來老先生還是揚州人呢,走,過去認識一下。同鄉(xiāng)說道。

我便由同鄉(xiāng)引著,過去拜見輪椅上的老者。老者一只耳廓內(nèi)塞著助聽器,臉上布滿黃豆大小的老年斑,但精神尚佳,另一只耳廓沒有,使得半邊臉像被切掉一小片。

我一邊疑惑著,一邊上前躬身:江先生好!我是揚州人。

我特意將“揚州”兩個字提高了音。老者的眉似乎提了一下,然后扭頭看了看他推輪椅的兒子。他兒子指了指我,欠身到他戴了助聽器的左耳朵邊道:也是揚州人!江老先生聽過點了點頭,看著我,又張開懷抱,我便上前和老者擁抱。這一抱,我像兒時抱住了爺爺,眼淚差點出來了。我的爺爺,一個國營日用化工廠的老職工,若活到現(xiàn)在,也和輪椅上的江老先生一般年紀吧。我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tài),忙及時調(diào)整,然后向吹薩克斯的男子豎起了大拇指。沒想到江老先生也朝他孫子豎了大拇指,然后和我相視一笑。

酒會上告別江老先生時,老人家囑我去看他,我點點頭,但我并沒有去要老先生的住址。酒會一結(jié)束,便隨同鄉(xiāng)去劫同窗帶的龍井了,然后又陪他們聊了幾個時辰,看樣子他們似乎有了合作的意向。

只是,連我自己都意外,我竟然隨同窗一道回國了。一幫混得風生水起的舊時同窗,將接風的酒宴從飛機落地的上海,鋪到南京,再到故鄉(xiāng)揚州,我后悔跟隨同窗坐同班飛機回國,一路招搖,搞得我像隋煬帝似的。

同窗問我回國干什么?我說看我爺爺。他說你爺爺真是高壽。我說爺爺今年若在剛好92了。

那你的茉莉姑婆呢?

比我爺爺小三歲。若在的話,89了。

關(guān)于我的接風宴,不僅到揚州還沒收尾,反而新一輪的酒宴又開起了頭,那就是各個堂兄弟妹、表伯叔姨姑、表兄弟姐妹爭相預約時間。

從前不是這樣排場的。

我頗為苦惱,跟父母說。父親說:冬至要到了,你茉莉姑婆無兒無女,一世可憐,你是晚輩,去給她上個墳吧。

在坐車還是坐船的選擇上,我琢磨了半晌,決定坐船。坐船慢,行程可以拉得長一點。在國內(nèi),除了參加酒宴,我無所事事,時間闊綽。從揚州城內(nèi)的游船碼頭出發(fā),坐船到瓜洲,從瓜洲搭貨船到南京,然后繼續(xù)溯江而上,到蕪湖。半個世紀前,大運河的許多船隊到皖江流域乃至江西和湖北,也是這條線。我站在船頭,看水天茫茫,一時恍惚,竟有時空穿越之感,仿佛回到姑婆坐船的那個年代。


第三盤 起錨·尋訪

A面

到了月中,十里揚州街熱鬧來如同蒸籠剛揭開,生意人的吆喝聲比平日更大,貨攤上陳列的物品比平日更多,石板路上擠得只見人頭,看不見腳下人影子?!岸臉蛎髟乱梗袢撕翁幗檀岛崱?,雖然北方的仗一直在打,但在揚州城,總還有那么一些穿長衫的閑人,或步月,或蕩舟。有水有月,處處都是二十四橋。

又兼潮平岸闊,船隊將要遠行,暫時停泊的貨船上,紛紛走出短衣打扮的船工和伙計們,他們上岸采辦各類衣食物品,以備長途水運的消耗。

酒樓上歌女的絲弦撥到煙籠寒水月籠沙的惆悵銷魂章節(jié)。戰(zhàn)從北方往南方打,有人在收拾金銀細軟,各尋投身處。

婆婆在走廊里喊:那個小慢屁蟲的茉莉來,屎都讓你磨成屁了,油糕和酥餅你幾時才能挑到長街去賣!老娘腸子都急斷了……

茉莉一邊應著“來了來了”,一邊在灶臺上燙得直甩手。自從書堂陣亡的悲慘消息傳到揚州林家后,婆婆連孤老的吳媽也養(yǎng)不起了,又因茉莉已能掌控廚房局面。可是,一逢上船隊停留補給和出發(fā)采購這樣的生意旺季,茉莉就累得夠嗆。老歪視力差,只能幫些粗重活計,細活上全指望不上。便是叫他將油糕從盤子里轉(zhuǎn)到籮筐里,他也總要懸空先提了雙手,張開十指,摸索好一會,然后才開始輕拿輕放地搬油糕。茉莉看了著急,所以寧愿自己腿跑快點,也不要老歪做這些細活了。

這幾日,她夜里起床,做油糕和酥餅,婆婆還未起床時她已挑到長街去賣了。到中午回家,飯后再做,下午又挑去賣,賣到天黑掌燈。

再怎樣累,茉莉都會趁月光在河邊洗衣。老歪依舊每夜都會陪在岸上,直到她洗完衣服上岸回家。茉莉全當沒有老歪在身后,她看著水底的月亮在衣服和水波間,像朵白茉莉花兒,先是小小的蕾兒,然后一夜展開一瓣,又一夜又展開一瓣,直到開成一朵顫動在水底的月亮花兒。

到農(nóng)歷十六,早上天就開始紛紛揚揚地飄著雨絲。婆婆在里屋的床上道:小茉莉哎,天陰人少,就少做點吧,賣不完就可惜了……茉莉一邊應著,探頭瞧瞧,不見人影,便將自己門后的一個包裹帶出來塞到筐底了。

秋雨性子慢,一直下一直慢騰騰地下,到黃昏,月亮沒出來。晚飯后,茉莉照例去河邊洗衣,老歪歪歪倒倒地一路滑著,跟在茉莉身后。衣服洗完了,茉莉身子一歪,雨傘被茉莉甩到河中去了。老歪聽到響聲,忙問茉莉怎么了。

傘掉河里了,被沖遠了,怎么辦呀?

我下水撈去。

天冷了。再說,天又黑,你又看不清——媽知道了肯定要罵的。茉莉焦慮地說。

那再買一把吧?老歪咕嚕道。

你有錢?一定是從媽那偷來的吧?茉莉語氣里儼然有了要舉報老歪的意思。

老歪便不吱聲。

茉莉又道:我在這里看著,你回家,閣樓頂上有個長竹竿,你拿來。你慢點,別摔著了!

老歪一走,茉莉便大聲唱起來:“洗好那個衣服桑來采,洗衣那個哪怕啊黃昏那個后呀,采桑那個哪怕露水濕青苔,小小的郎兒吶,月下芙蓉牡丹花兒開了……”河中間飄過來春生的應和:潑辣魚那個飛又跳,網(wǎng)啊來抬了……

一只小船箭似的射過來,一只木槳往搗衣石上一磕,船定住了。

快上來!

茉莉扭頭往岸邊望了望。

快上來呀,我們的大船已經(jīng)起了錨,再遲就追不上了。

茉莉蹲下身,脫了腳上一雙青布鞋,整齊放在搗衣石上。我要做出自己投水自盡的樣子,他們就不會來追。

赤腳的茉莉,上小船,換乘大貨船。問春生早上給他的那個包裹,春生從自己被窩里掏出來,茉莉打開,換洗的衣褲鞋襪早就備齊了。

微微的風雨里,船行得分外快,出瓜州右拐,開上橫闊的長江,然后逆流而上,過南京,到蕪湖。

到蕪湖后,春生領(lǐng)著茉莉下船,坐劃槳小船到江北的一處半島形的沙洲上。穿過蘆花搖曳的葦蕩,翻過一道不高的江堤,就到了一處茅屋前。這是春生的外婆家,一個名叫“高鎮(zhèn)”的小鎮(zhèn)外灘邊。

春生沒有父母,自幼由外婆撫養(yǎng)長大。舅舅見春生領(lǐng)了個姑娘回來,心里猜想來路不明。舅母道:看那姑娘的樣子,天天唱什么蘆柴花,大約心里是歡喜的。春生便將實情說了一半給外婆和舅舅聽,這一半的實情便是茉莉那還未圓房的丈夫在北方的戰(zhàn)場陣亡了,茉莉成了寡婦,瞞下了婆婆要將茉莉改嫁給老歪的情節(jié),他怕說出來,膽小的外婆怕生是非會送茉莉走。

茉莉陣亡的丈夫參加的是國軍,外婆和舅舅依舊驚嚇不小。在外婆的茅屋旁邊,舅舅給春生和茉莉又搭了一間茅屋,準確說,是蘆葦屋。四壁用荻柴圍上幾層,屋頂是蘆葦鋪就,夜里睡覺,風從縫隙里鉆進來游蕩逡巡。清晨醒來,衣服上,被子上,他們的頭發(fā)上常常落了一朵朵蘆絮,一對新人相顧大笑。

不知道我走了后,媽和老歪他們會怎么樣了。有時茉莉會自言自語道。

她不是你媽。她是鎮(zhèn)壓你的地主階級。春生說。

茉莉不太懂,疑惑地望著春生。春生道,我聽過大兵們給我們講課,地主階級必須要打倒,蔣家王朝一定會被推翻……

十七那日早上,天晴了,老歪的媽媽早早就起了床。他常常半夜不眠,到清晨,往往聽著茉莉忙著家務(wù)的聲音反倒心里踏實能瞇上一會。這一日,家里格外安靜,遠處長街的鈴鐺、喇叭和著吆喝聲,在晨氣里彌散,涼絲絲毛絨絨仿佛就在枕畔。

她起床后,沒見茉莉給她送來洗臉水,正想喊茉莉,忽見有人遠遠地喊著林太太:不好了呀,運河里有人自盡了呀,林太太快去瞧瞧,一雙青布鞋方方正正放在石頭上——怎么就想,想,想不開了呢?

老歪媽媽白了來人一眼,沒理會,照舊進了廚房,可是心里到底害怕,茉莉兩個字竟也叫不穩(wěn)了。廚房里,冷鍋冷灶的,這是從來沒有的。她霍地轉(zhuǎn)身,奔到茉莉房里,被子整整齊齊的。她不死心,上前去摸了一把,又拎起被子抖了抖,以為茉莉像一粒芝麻是能抖出來的。

老歪,茉莉呢?她的嗓子啞了。

老歪靠在門框上,低著頭道:我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不是叫你天天看著她的嗎?老歪媽媽一邊說著一邊便往運河邊趕。

河邊,一桶衣服還在。老歪媽媽翻了翻,確定是自己家的衣服。那一雙鞋,是茉莉的。茉莉一直想穿繡花鞋,老歪媽媽知道茉莉看外人穿繡花鞋眼饞得很。從前,她當她是丫頭,不配穿;后來,書堂走了,茉莉是寡婦,就更不配了。

打撈的船只在河里來回撈了許多趟,只撈得一把雨傘,以及一些落滿淤泥的破爛衣服。

老歪媽媽便坐在河邊哭。老歪不知何時也來了,也在流眼淚。老歪媽媽忽然惱怒起來:老歪,說你瞎你還真是瞎,你怎么看的人!

老歪忽然哭出聲音來:下雨,我回家先睡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尋不到尸,只得將那一雙青布鞋撿回來,做了個衣冠冢,在書堂的衣冠冢旁邊。

老歪又回到了長街上,跟人學摸骨算命。

B面

秋盡冬初時節(jié),蕪湖段的江面上薄霧茫茫,夕陽像個鳥巢支在斜前方的蘆花上,蘆花在萬道斜暉的照耀下,蓬松成一張遼闊的婚床。而船的左邊斜后側(cè),一輪明月低懸,紐扣似的,端正,恬靜——這是在中國,江河大地,肅穆莊靜,又生氣蓬勃,如慈母初睡無聲,又如小兒初醒言笑。我心里有莫名的感動,忽生了就此終老還鄉(xiāng)再也不遠游的沖動。

我百度過,姑婆曾經(jīng)生活的那個地方,是一個名叫“高鎮(zhèn)”的工業(yè)小鎮(zhèn),那里出產(chǎn)電纜之類。上岸后打了車,叫司機帶我到鎮(zhèn)子中心,找家賓館先住下。在江中的船上,看著兩岸的丘陵、城市、村舍、蘆葦、田野時,我就想過,給姑婆上墳不是一件急需完成的事,我想在這個小鎮(zhèn)一步一步尋找我茉莉姑婆的足跡。這個無兒無女的揚州女人,如何在這個沒有親人的陌生小鎮(zhèn)一住四十余年,是什么挽留了她。

我得住下來,慢慢捋一捋思路。在高德地圖上將這個小鎮(zhèn)地形看了又看,小鎮(zhèn)三面環(huán)江,是個半島。鎮(zhèn)中心在長江大堤腳下,堤南是沖積沙洲,堤北是圩田,如今堤南堤北散落著大大小小的工廠。我推測,茉莉姑婆當年應該是生活在堤南的,因為聽爺爺說過姑婆的房子周圍到處是蘆葦,想來靠近灘涂。姑婆的丈夫,春生姑爺爺是個渡江英雄,老一輩的人應該知道。

晚上,我到小鎮(zhèn)廣場,有意找?guī)讉€老人搭訕。結(jié)果一連問了七八個,人家都搖頭而去。這幾個老人是小鎮(zhèn)的新移民,他們知道渡江戰(zhàn)役,也聽說過劃船的春生這個人的名字,至于我的茉莉姑婆他們一概不知。

我才想起,七十多年過去,大浪淘沙,這塊土地上的居民像江水一樣往別處流去,新的居民又像流水一樣填補到這里。

我問到當年的政府所在地,聽父親說茉莉姑婆當年在政府大禮堂里每年會做一次報告的,那里應該會找到一個人知道我姑婆吧,即使當干部的退休了,甚至去世,但也許還有煮飯的、燒水的、掃地的會知道呢。

沒想到當年的老公社已經(jīng)成了一所中學,而且變成中學也有四十余年了。我站在學校鐵門外,門衛(wèi)警戒地問我找誰,我心里一陣酸澀。

我在找一個六七十年前的人!

我撫平心緒,想著既然來了,就想法進去看看。我說找校長。門衛(wèi)放我進去了,然后指了指校長辦公室。

校長是個五十開外的男人,不熱情也不冷漠的表情。我說我是渡江英雄春生的晚輩,想打聽一下……

我還沒說完,校長就打斷了我的說話:據(jù)我所知,英雄春生是沒有后代的。

嗯……是的……是的。我有些結(jié)巴道,準確說,我是他的妻子吳茉莉的晚輩,娘家的晚輩,她是我爺爺?shù)拿妹谩?/span>

哦,每年清明節(jié),我都會帶學生去烈士墓園給英雄春生掃墓的。校長說著,過來跟我握手。

校長給我泡了杯茶,我環(huán)顧了一下辦公室,又從窗邊俯瞰了一下校園內(nèi)景,沒有一樁建筑物是舊的。

我呷了一口茶,抱歉道:打擾校長了,我其實主要是想打聽一下我的茉莉姑婆的一些往事,作為后人,我想了解一下她在這里的當年的生活情景。

就是英雄春生的妻子吧,我記得,我讀書那會,聽過他給我們講革命故事,嗯,主要是她的丈夫在渡江戰(zhàn)役中的英勇行為……她穿著藏青藍的褂子,在臺上講……

你記得這樣清楚!連她穿的衣服都記得!

校長笑笑道:那年代,經(jīng)常在國慶前,學校會邀請一些英雄模范到學校給我們學生講革命戰(zhàn)爭年代的故事,本鎮(zhèn)的一個打鬼子的英雄,一個是渡江英雄春生的遺孀,會被學校輪流請來給學生講故事。你的姑婆每次講故事都穿那件藏青藍的褂子,而且褂子上沒有勛章,不像另一個打鬼子的老同志胸前掛一排勛章,所以印象就深些。

我的心像被什么猛地咬了一口,一時接不下來話。

校長見我感慨的樣子,便起身道:要不我?guī)闳ヒ幌铝沂苛陥@吧?

我感謝地點點頭。

車子在蜿蜒江堤行駛了十分鐘的樣子,到了一處松陰下。下了車,眼前一尊高大石碑巍然聳立,上書“渡江英雄紀念碑”幾個大字。石碑后方是滾滾長江,石碑背面鐫刻“人民英雄永垂不朽”。陵園岑寂,草叢里落了一層松針。院墻下有幾處墳塋,校長說大多是衣冠冢。

我問:我的茉莉姑婆的墳在什么地方?

校長一愣,忽然想起來,道:這個我還真不清楚。

我說:我從揚州動身來時,我父親跟我說也在江邊,離陵園不上一里路。校長想了想,跟我說:那我?guī)闳デ懊婵纯础?/span>

我們便找到了江邊另一道小堤上的一處墳地,遠遠通過一個個隆起的墳包看來,大約有十來個墳。

校長說,自從小鎮(zhèn)規(guī)劃出一片公共陵園后,有后人在這邊的,基本都把墳遷走了,剩下的這些墳,要么后人不在本地,要么沒有后人。夏天發(fā)洪水時,有時江水能淹到墳腳……

這樣說著,就找到了我茉莉姑婆的墳。墳前立了碑,以我爺爺?shù)拿x立的。

但我知道,其實姑婆去世時,我爺爺也躺在床上了。那是我上中學時,我父母來這邊奔喪,我記得那幾日,我爺爺蹣跚著在揚州的小院里抱著一盆茉莉花哽咽。我那時并不能理解他的感情,對一個僅在照片里見過的姑婆,并無特別的情義。

此刻,我躬身給姑婆跪拜,眼里潮濕。仿佛一條溪流和另一條溪流匯合:這是一個和我有著許多共同的生命基因而我卻并不熟悉的女人,我的長輩,我爺爺一輩子念叨的妹妹。

跪拜過,起身我才忽然發(fā)現(xiàn),姑婆的墳邊,依著一座無名墳。幾乎是緊緊地依靠著,我心里納悶:這是誰的墳?江堤空曠,其他的墳丘都相隔了一段距離,只有我姑婆的墳邊緊緊立著一座無名墳,仿佛丫鬟緊緊地貼在小姐身后。

我問校長,校長也不知。

回學校的路上,我沉默不語。校長忽然道,我們學校有個退休老教師,八十多歲了,或許對你姑婆的事情知道得多一些,你愿不愿意見見?

我忙道,愿意愿意。

到學校后,校長便打電話,幫我聯(lián)系那位老教師。老教師退休后去了銅陵兒子家,這回聽說是英雄春生的親戚來訪,回說翌日由他孫子開車送他來學校見我。

晚上,我住在小鎮(zhèn)賓館,小半夜,接到江蘇同鄉(xiāng)打來的越洋電話。同鄉(xiāng)說,江老先生一直盼著我去看他呢,聽說我回揚州了,托我回美時,替老先生帶一瓶運河水,和一包揚州土,他要種一盆茉莉。

我心里一陣溫熱:跟我爺爺一樣呢,愛種茉莉。


第四盤 渡江·上臺

A面

“茉莉,仗很快要打起來了?!?/span>

在蘆葦圍就的屋子里,清冽的夜氣四處滿溢,夜氣里升騰著潮漲的氣息、油菜抽薹開花的氣息、新蘆拔節(jié)吐葉的氣息。春生對茉莉說:江堤內(nèi)的小河里,解放軍已經(jīng)在那里訓練撐船劃槳,訓練上船下船,訓練水上射擊……

還要怎么打?

還能怎么打?當然是要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春生道。

躺在床上,茉莉忽然轉(zhuǎn)過身,問春生:你也要去打仗?

春生笑道:你猜!舅舅把門板捐給部隊了,門前門后準備蓋新房用的幾棵大樹也砍了捐了,給部隊造船……還有,我這么好的船工,不上前線也太可惜了吧。

你會打槍嗎?茉莉小心問道。

會的。這幾個月,我在河里教解放軍劃船和游水……推翻了蔣家王朝,以后就沒有童養(yǎng)媳了,人人都是自由的,想怎么過就怎么過。茉莉,到時你就可以安心回揚州看你哥哥了……

好。春生那你好好劃船,好好打槍……被窩里,茉莉握住了春生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

我還想過了,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推翻了一切的剝削階級,我就可以自己買條船,專跑揚州,茉莉,到時候你想哪天回揚州就哪天回……黑暗里,春生撫著茉莉的臉動情地說。

好,快睡吧,你明天早點去教解放軍。

茉莉說著,自己卻睡不著,她害怕,又激動;她歡喜,又憂慮。早春的夜風吹動屋頂枯敗的蘆葦葉子,發(fā)出細小的簌簌聲,那仿佛是葉子在和葉子悄悄地說話。已過驚蟄,春江水暖,早早拱出地面的蟲子在黑暗的墻角嘰嘰叫著,茉莉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她覺得自己的腹內(nèi)也有一只小蟲在輕輕地叫著——外婆叮囑她,不到三個月,還沒坐穩(wěn)呢,不能張揚說出去的。茉莉便連春生也不敢說了。

到了四月,春生一連幾日已沒回家,他已經(jīng)和部隊吃住在一起了。江南那邊打過來的槍炮,在夜里像流星墜落江面。白日里,茉莉和外婆,還有舅母及幾個孩子多半待在防空洞里,幾個孩子有時舅母管不住,他們聽不到炮聲時就會跑出來東瞅西瞧,然后帶些消息到防空洞里:又放了幾只坐了稻草人的船到江里了……茉莉和舅母都不懂。外婆道:這叫草船借箭,戲里唱過的。

這樣說了三五日,忽聽得江上的炮聲密集了,到天亮,孩子們跑出防空洞一看,村里的解放軍和船基本沒影子了。

打過去了!打過去了!孩子們在防空洞外叫喊著。

這里茉莉扶著外婆,跟著舅母一起爬出了防空洞。只覺得太陽光格外亮,村子空得讓人心里發(fā)慌,總像丟了什么。

各家給解放軍劃船的男人,陸陸續(xù)續(xù)都回來了,可茉莉等了幾日,也沒等回來春生。茉莉心里忐忑,問舅舅,舅舅說他也在問,說不定跟著部隊又往南方去了,聽說解放軍過了長江,還要打過臺灣海峽去呢……

沒有春生的消息,茉莉睡覺不踏實,噩夢不斷,醒來一身汗水。她常常夢見春生被水嗆著,抬不起頭來。醒來,茉莉思忖著:莫不是海里的浪大,春生跑慣了長江和運河,還不習慣過海。

江堤下,駐扎著一個戰(zhàn)地醫(yī)院,一批批從前線轉(zhuǎn)來的傷病員被送到這里。村里的婦女們被支前指揮部發(fā)動組織起來,到醫(yī)院里協(xié)助醫(yī)生照顧傷員,喂飯,洗衣。

醫(yī)院里,坐的,躺的,總要有幾百個病人吧,有解放軍,也有船工。茉莉也來了,她一邊照顧病人,一邊悄悄聽著傷員們和鄉(xiāng)親們說著渡江的情形。

子彈嗖嗖的,從耳朵廓子邊飛過去,我要是頭偏了一毫毫,唉呀,這會子早喂江里大魚了。一個傷員靠在門板搭起的床上說,他一邊說著,一邊還捂著他的左耳朵,仿佛子彈還在飛。

是啊,我們靠近南岸那一會,敵人驚著了,江面上那炮火下得比稻田里螢火蟲子還滿呢。你們婦女躲在防空洞里哪會曉得哦……一個船工模樣的男人一邊說一邊仰頭比劃著。

這時又一個船工接過話茬來,長嘆一聲道:這些日子,我在傷病員里找了又找,沒見春生,我毛估著,春生大約是回不來了……

什么?春生?

眾人愕然:他可是我們這幫人里船劃得最漂亮的啊。

渡江那夜,春生的船劃得快,就要靠近南岸時,他的船被南岸敵人的碉堡火力給封鎖住了。春生大約急著了,他跳進了江水里,硬是將船拖到了岸邊,解放軍上岸了,可是他自己卻中彈了……

病房里,一陣接一陣的嘆息聲。

春生最英雄!有人沉痛地說。

當時江水急,我們都來不及去撈春生,天麻麻亮,我眼睜睜看著他被沖走了?;鹚幍奈兜溃任丁舜荷乙膊恢澜锲吡硕嗌偃?,我也顧不得這些了。我送了一船解放軍,趕著回來再送一船過去,當時時間太急了,我沒顧上他,我以為他一個老船工,漂一段路還能爬上岸的……

茉莉端著一盆染滿血漬的衣服,只覺屋頂晃蕩,蘆葦長到了天上。她閉著眼睛問醫(yī)生:他們說的這個人是誰?她多么依然希望那個英雄不是春生,不是他的丈夫;他的丈夫是劃船的老手,一定會劃著船回來的。

醫(yī)生握著茉莉冰冷的手,低聲緩緩道:革命,肯定是要付出代價的,肯定是有犧牲的。我的丈夫,已經(jīng)犧牲兩年了……

茉莉大叫一聲“春生”,便倒地昏迷過去。

這之后,茉莉躺了一個月,舅母和外婆輪番照顧,總算將她從鬼門關(guān)上拖回來。但是,她的孩子在那一場昏迷中丟了。春生還不知道她有過寶寶呢。

過了幾天,舅舅去參加渡江慶功大會,帶回來一個消息:江邊要建一座烈士陵園。沒幾日,便有干部模樣的人來找茉莉,要一件春生的衣服,給他做一個衣冠冢。茉莉不說話,從竹絲箱子里尋了一套她在揚州給春生買的衣服,衣服還新嶄嶄的,春生一直不舍得穿。來人摸了摸衣服,摸出一盒胭脂來,問胭脂是否也帶走。

茉莉瞧了瞧胭脂,青花瓷的小盒子,是春生在揚州要送她的,她沒要。她想起自己跟春生說過,他不在,她不用胭脂。于是,茉莉搖了搖頭,示意來人將胭脂也帶走。來人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胭脂放到了茉莉手心里。

你是烈屬,我們會按照政策給你發(fā)放烈士家屬撫恤金的,你安心過日子吧……來人安慰過茉莉,便捧著春生的衣服走了。

B面

在高鎮(zhèn),我等到了那位退休的老教師,姓吳,跟我同姓,我頓感親切。吳老師跟我說,她在50年前的公社大院里聽過我姑婆做報告,給老百姓做;后來鄉(xiāng)政府搬到天河邊,老公社的辦公室改成教室,我的姑婆還來做報告,給學生做。也就是說,這個如今的學校院墻若還是舊的話,一定回蕩過無數(shù)回我的姑婆經(jīng)過擴音器處理放大的聲音。

吳老師領(lǐng)著我來到一處高地,指著隱約可見的墻基說,這是當年公社大禮堂的主席臺處,你的姑婆捧著幾張稿紙,對著下面幾十排老百姓做報告。

我說:還穿著一件藏青藍的褂子,是吧?

吳老師道:是的,是藍褂子,起先幾年還新嶄嶄的,后來就舊了,舊了她還穿,褂子大得很,我懷疑是男式的。她剪著齊耳短發(fā),臉色偏白,我第一回聽她講童養(yǎng)媳的經(jīng)歷時,還感嘆,太俏麗了,可惜得很。我懷疑她不識字。

我一愣。我說:這個我還真不清楚,她很小就被領(lǐng)走了,說是童養(yǎng)媳,其實就是奴仆,做奴仆不能進學堂是有可能的。

我怎么懷疑起她不識字呢?是這樣的,我聽過她許多回報告,每次她手里都捧著幾張稿紙,但從不看稿子,我想,自己的經(jīng)歷自然是不需要看稿子的,可是,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吳老師說說停停,用腳踢了踢墻基處冒出來的一叢樹苗。

發(fā)現(xiàn)什么了?我好奇問道。

小吳,你過來,我跟你講,這是什么樹苗你知道嗎?這是楊樹苗,肯定是當年大禮堂前面的那棵大楊樹的樹根發(fā)出來的,大楊樹上綁著個大喇叭,你姑婆的聲音從大喇叭里出來,把公社院墻外的莊稼都鋪滿了,血雨腥風……唉呀,樹砍了又砍,根還在,新苗就還會長出來找陽光哦。生命可真是頑強啊!吳老師感嘆著說,還蹲身扯了扯一把楊樹小苗,湊到鼻子前聞了聞。我發(fā)現(xiàn)你姑婆的報告十年前說的內(nèi)容和十年后的內(nèi)容有出入,這是我偶然對照我的聽報告筆記時發(fā)現(xiàn)的。我后來留心她的稿子,稿子外皮都磨損了,可里面的紙還是白生生的,說明稿子還是原來的稿子。甚至到后來,她做報告連稿紙都不展開了。

這么說,稿子是別人替她寫的。我抿了抿嘴道。

開展學雷鋒活動時,我還帶一群學生去過她住的屋子,去幫烈屬打掃衛(wèi)生,那時她老了,和幾個婆婆坐在桌子上抹骨牌。后來,我們學雷鋒時,會提前通知她,她就不再抹骨牌,并且為孩子們準備幾個水果糖,和她的弟弟一道坐在門口等我們。

吳老師叉著腰,站在秋陽下,白發(fā)蒼蒼,也像一根蘆柴花。我想起有位名人說過一句話,大抵是說人是一根會思想的蘆葦。但沒等我深究這“蘆葦”的內(nèi)涵,我又被吳老師說的“弟弟”給絆著了,我心想我姑婆沒有弟弟呀,難道后來揀了個弟弟?又或者是后來找了老伴,對外不便明說,就說是弟弟?我不敢深想下去。我知道,生活中的許多事情,若一直探下去,會比小說還要出人意料。我便不再言語。

就不知道磁帶還在不在,還能不能找到了……吳老師自言自語道。

我忙問:什么磁帶?

你姑婆的錄音磁帶啊。

還錄過音?我愈加好奇。

吳老師領(lǐng)著我,去了本地的渡江戰(zhàn)役紀念館,這也是本地的一處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兩進三間,前面的三間陳列著關(guān)于渡江戰(zhàn)役的各類圖片、文字和物品,后面三間是民居,展示曾經(jīng)的生活場景。吳老師道:你仔細看看,看看有沒有磁帶,這個陳列廳里所展覽的東西,我作為本地的中學歷史老師,當時向展館提過不少建議。后面三間是當年春生同志的家。當然,當時的房子肯定沒有這么好,當時是土坯的,你姑婆住了一些年,后來政府幫忙建成磚瓦房。你姑婆去世后,她弟弟又住了幾年,等她弟弟也去世后,我寫信給政府,建議把這里修繕成春生同志的故居,后來上面綜合考慮了本地是當年大兵的渡江區(qū)域,就干脆建成了渡江戰(zhàn)役紀念館,后面三間依舊作為春生同志的故居。

我們在此沒找到磁帶。我便在后面三間的故居里踟躕了一個多時辰。這里離江近得很,門檻上坐下來,能聽到江上輪船行駛的轟鳴聲。想必姑婆在此,一定也是日日夜夜聽著船聲和水聲。她聽著,想沒想過回到她運河邊的娘家呢?回到哥哥的身邊?

既然有磁帶,一定也有照片了?離開紀念館的路上,我問吳老師。

吳老師搖搖頭道:還真不一定有。錄磁帶,也是因為你姑婆后來給學生做報告做不動了。大約是八十年代后期,我們請你姑婆來給學生做報告,你姑婆整個精神狀態(tài)倒了不少,我想,這站在臺上要說上一兩個小時她肯定受不了,我是做老師的,我知道年紀大了,一堂課四十分鐘都已站不下來了。學校里新來的年輕人有辦法,他們說讓你姑婆坐廣播室里講,然后他們又跑到鄉(xiāng)政府借來一臺錄音機,將你姑婆的講話錄音下來了。那是你姑婆最后一次嚴格意義上的做報告。這以后,有好幾個單位都效仿我們,請你姑婆來,讓她坐在臺上,錄音機播放磁帶,擴音器再把聲音擴得老遠。于是,我們后來又把磁帶翻錄了好幾盤,給過不少單位呢,包括小學,文化站……

吳老師一連說了許多,沒想到他記性還這樣好,我感激又佩服。他喝了幾口水道:老年人么,就這樣,過去的事記得真切些,你若問我昨天的事、前天的事,我也許一樁都說不出來呢。

當年的小學也搬了校舍,我猜想著一定不好找磁帶,便決定去文化站試試。相對來說,文化站是清冷的單位,大拆大建那樣的事,文化站沾邊的少,這樣好,說不定能找到老東西。吳老師也同意我的觀點。

我們便去文化站,文化站鎖了門。幾番打電話詢問,才知文化站站長早下海經(jīng)商去了,這是個沒有主持也沒有和尚的老廟,我心里竟然有些暗喜。

得知我是渡江英雄的親戚,來尋訪英雄的足跡,鎮(zhèn)上的宣傳委員從會議里抽身出來,替我們開了文化站的大門。


第五盤 夜歸·講述

A面

舅舅渡江立了功,又識得一些字,后來帶著舅母和幾個孩子進了城,他做了齒輪廠的工人。外婆年紀大了,留下來,跟著茉莉過。茉莉也分得了幾畝沙地,她跟著村人學著種莊稼,春種棉麻,秋種油菜、小麥,冬天,她跟著村子里的男男女女到蘆葦蕩去砍蘆葦,然后賣到江邊的造紙廠去。

一過三五年,也不提回娘家。大年初二,村子里的沙路上,大人小孩的身影往來不絕,那些出嫁的婦女們,都帶著孩子,拎著禮品,回娘家給父母拜年。春寒猶烈,茉莉陪外婆坐在屋里烤火,呆呆地看著門外往來的人影。外婆捏著茉莉的手問:當真你沒有娘家嗎?還是當初瞞了父母私自跑出來的?茉莉我兒呀,跟外婆說句實話,家里若還有人,你就趕緊趁春上閑,也走走娘家……

外婆一句話,說得茉莉眼淚汪汪。茉莉何嘗不想回去看看哥哥呢?當初,她是怕給娘家添麻煩,偽裝投水自盡,跟春生跑來這個江邊小村。如今忽然回去,哥嫂一定以為她是鬼魂現(xiàn)身了,就算她解釋清楚了,她逃跑嫁人又做了寡婦的事,一定會很快傳遍十里揚州街,也一定會傳到老歪和他媽媽耳朵里。雖然說,已經(jīng)是新時代了,婚姻自主,可她到底是被林家養(yǎng)了十幾年的丫頭。

茉莉輾轉(zhuǎn)反側(cè),夜夜難眠,外婆早就瞧出了她的小心思。外婆道:天下的父母娘親,永遠都不會怪罪自己的孩子的,縱然是生了氣,你好好兒陪個不是,他們就歡喜了。我已把你回娘家的禮品都備好了,你是有娘家的人,我早瞧出來了。

茉莉被外婆說得心動了。走了春生,哥哥便是她在世上最親的親人。茉莉便收拾行李,走水路,兩個半日便到揚州。到揚州后,她沒有立馬回家,而是圍著圍巾,遮了大半張臉,在城外游蕩,直到天黑盡才急急往家趕。長街的石板路上,她把步子撂得格外輕,惟恐蕩出來一點回聲,被熟人聽出來。路過謝馥春香粉鋪前,她還是忍不住朝門前張望了一眼,那時候,春生常在謝馥春后面的小碼頭邊等她,她假裝買胭脂水粉,甩開老歪,徑直穿過謝馥春的店堂和作坊,去會春生。

月亮出來得早,待茉莉到了家門口,早春的上弦月細得像小口咬出的牙痕印兒,讓人覺得疼。茉莉敲院門,里面沒有聲音。她便又敲院門,“誰呀?”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不像是嫂子的,茉莉心里一陣慌,忙拉了拉臉邊的圍巾,沒搭腔。里面便沒了聲音。茉莉想,莫非哥哥家來了親戚,便又敲門。一會兒,院門半開了,是個陌生的女子,她問茉莉找誰。

茉莉看了看開門女子,確定不識,便踮腳朝屋里看了看。

看什么看?問你找誰?

我找我……茉莉想說哥哥,可心里忽然沒了底,便問道,吳萬章住這里嗎?

不知道。陌生女子啪地關(guān)了門。

茉莉便一時沒了方向,她一個人走完了長街,又往運河邊走。牙痕似的月亮落在運河里,靜靜地陪著她走,茉莉不覺走到了她當初捶洗衣服的地方。石階還在,好像變長了,水邊又多了幾塊洗衣石。水邊沒有人洗衣服,茉莉就著淡淡的月光在一塊最大的洗衣石上坐下來。坐下來她才發(fā)現(xiàn),她坐的這塊石頭不是洗衣石,石頭表面凹凸不平,莫非是婦女們臨時搭放物品的石頭,茉莉便又起身,忍不住瞥了一眼這塊大石頭。這一瞥,茉莉吃驚不少,那石頭上鐫刻的“林宅“兩個大字赫然在目。

這不是林家大門口石獅子前面的那塊石碑嗎?曾聽得老歪媽媽講,這塊石碑是林家祖上在揚州做生意發(fā)跡后請名家鐫刻的,放在新置辦的房子前,都傳了好幾代了。那時的老歪媽媽寄希望于書堂再振林家氣象,每年都會請人來在掉了色的字跡上再描上一趟朱漆,還會布置吳媽定期擦拭石碑和紅字,吳媽走后,這些事便落到了茉莉手上。

難道林家的房子被拆了?茉莉有些好奇,又好像是不放心,便上岸悄悄往巷子深處探,房子還在,里面燈火影影綽綽,傳出小孩子的哭聲,婦女呵斥小孩子的聲音,房子西邊一角竟還有男人喝酒劃拳的聲音……茉莉只覺得納悶,莫非也是換了主人?

茉莉不敢一家一戶地去敲門,只得又晃蕩回到謝馥春香粉鋪前,店鋪門已關(guān),旁邊有個小門,里面住了人,茉莉猜想是值班的門房,便去敲門,又報上哥哥的名字“吳萬章”,沒想到哥哥還在這里做活。

門房給茉莉指明了哥哥的新住處,茉莉?qū)さ?,已是半夜。茉莉想,若是敲開了哥哥的門,又是半夜,哥哥一定以為自己真的是鬼,若是驚動大了,孩子們哭起來,那就壞了。好在已找到哥哥家,心便是定了。這樣想著,茉莉便蜷縮著靠在哥哥家的大門上。

哥哥天明起來開門,一個女子倒在自己腳背上,他大吃一驚,以為是乞丐,忙扶她起來。

兄妹相認,從驚詫到驚喜,再到悲傷,一上午,眼淚像運河水似的不斷流。問起各自近況,哥哥還好,“謝馥春”正在進行公私合營的改造,但哥哥還沒有被改掉飯碗,他將會成為國營的謝馥春的老職工、老師傅,將來是要帶徒弟的。說起搬家,哥哥說城里的幾戶大戶人家都把房子讓出來了,像他這樣的工人都改善了住處。

老歪家那邊呢?茉莉到底忍不住,問起哥哥來。

我一直以為是你婆婆,不,以為是老歪媽媽逼死了你,揚州城里的人都這樣認為,我恨死了他們林家,所以從不關(guān)心他們林家的事,他們不好也是報應。哥哥說起多年前到林家要領(lǐng)妹妹走時,被那個地主婆子罵得狗血噴頭,依舊氣憤得一臉漲紅。

茉莉便低頭不語。

哥哥頓了頓又道:說起來,他們現(xiàn)在也慘得很,老歪眼睛不好,只能做點苦力;老婆子已經(jīng)啞巴一樣了……

茉莉在哥哥家住了三五天,其間未曾出過一次大門。

大家都以為我死了,也好,就讓揚州城的人都忘記了我也好……茉莉跟哥哥說道。茉莉也不想再在揚州城碰到那一對母子。

兄妹分別,哥哥提議到照相館照一張合影,水路漫漫,再見面尚不知何時。茉莉本不想照相,又怕哥哥惦記自己,便照了。照過后,哥哥照了全家福,茉莉也照了一張個人小照。照過,茉莉便登船而去,哥哥答應后期會把合影照寄給她。

茉莉自此開始了和哥哥的書信往來。公社里一個年輕人經(jīng)常給他送信,也幫她讀信和回信。到了特別的日子,茉莉便被邀請安排著,開始去做些報告,以親身經(jīng)歷,講述自己如何反抗地主階級的壓迫,從一個童養(yǎng)媳轉(zhuǎn)變成一個積極支持丈夫參與解放戰(zhàn)爭的開明女性的傳奇經(jīng)歷。第一次做報告回去后,茉莉便剪掉了自己兩根烏黑的長辮子,她看見公社里那些積極的婦女、進步的婦女,都是干練的齊耳短發(fā)。如果春生在世,也一定會支持她這樣。

外婆是在一個冬天去世的。外婆去世后第二年的春上,家里忽然來了一個揚州的客人。這個人是老歪。茉莉看到老歪那一刻,驚訝得如同晴天打了一個炸雷,把老歪給炸出來了。

B面

文化站小小的,像一個落滿灰塵的小盒子,我和吳老師小心翼翼地啟開,惟恐一不留神,奇跡就化蝶而去。

我翻了翻落滿細塵的辦公桌上的物件,然后拉開抽屜,卷了角的舊報紙、舊雜志層疊紛亂,讓我想起有年深秋在加州的一處郊外游蕩,腳下的落葉和腐土也是這樣層疊紛亂,動一步,灰塵飛揚,就快把孤單的我埋了。在櫥頂?shù)囊恢患堎|(zhì)皮鞋盒里,我翻出沉甸甸的一大盒磁帶。我喜出望外,心里不禁感謝當初收留了這一大紙盒磁帶的人。

磁帶上面貼的目錄紙還在,有李玲玉、張明敏一類歌星的名字,也有氣功講解字樣,更多的是革命歌曲的磁帶。吳老師翻了翻道:感覺不對,不是我說的那個磁帶。我說,說不定有呢,不要光看標簽紙,也許當初有人錄音用的是這些歌曲磁帶——只要將磁帶上的歌曲抹掉,就可以進行錄音,這是非常簡單的技術(shù),我當年就干過。

吳老師道:那你要一盤盤聽了。

我便向那位宣傳委員請求借用磁帶一天,并且當晚便到鎮(zhèn)子上一家文化用品商店買了一臺中學生學英語用的那種復讀機,回到賓館便聽。大多數(shù)的磁帶確實聽不了,第二天,我便將磁帶在賓館窗臺上鋪開曬,曬過之后敲打,來回倒帶子,磁帶總算能轉(zhuǎn)了。

果然都是些唱歌的帶子。這實在令人喪氣。我便抱著一紙盒的磁帶,去找那位宣傳委員來歸還。

宣傳委員問我:你到底想要找什么?

我說:我想找?guī)妆P磁帶,特別的磁帶。

宣傳委員笑笑:要怎么樣才算特別?

我想了想道:我其實就想找到與我姑婆有關(guān)的物件而已。

宣傳委員沉默了一會道:若說找個把特別的人,我興許能幫個小忙;要說特別的物件,這幾十年過去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真不好弄……

我一愣:還有?特別的人?

是這樣,我們鎮(zhèn)的那個關(guān)工委里有一幫老同志,我曾經(jīng)在一次活動上聽他們說過你姑婆,其實,也不是說你姑婆,而是說你姑婆的干女兒如何如何……宣傳委員若有所思道。

我姑婆有干女兒?那個關(guān)工委是個什么組織?我心里重燃希望,趕忙問道。

就是關(guān)心下一代教育工作委員會,簡稱關(guān)工委,成員多半是當?shù)卣块T已經(jīng)退休的老同志,發(fā)揮余熱……我?guī)湍銌枂査膳畠骸?/span>

我很順利地找到了姑婆的干女兒,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女人: “許多人都以為我認她做干媽是有所圖,你們想想,她一個孤單單的女人,縱然丈夫是英雄,可是已經(jīng)不在了,能有什么給我圖呢?再說了,我那時那么小,哪里知道什么圖不圖的?”

我笑了笑,猜出她這些年借著英雄的干女兒的光輝在一些事情上方便了些,但是并沒什么實際的大用場。

我便問她多大做了我姑婆的干女兒。

唉呀,這說起來可遠了。還是讀小學時,我那時大約也還十歲上下吧,扎著兩只長長的小辮子,上學路上遇見了她,她竟然跑過來忽然要抱我。我嚇死了,以為是拐子呢,便掙扎著要跑。沒想到她抱我更緊了,還要我叫她媽媽。我看了看,她那時應該有四五十歲了吧,我想我媽媽可沒這么老,便不肯叫。后來,又有幾回上學,我又看見她站在路口等我,見我就抱我,要我叫她媽媽。她還掏出來一把糖果,給我吃。你們知道的,那時小孩子都饞,我便喊她媽媽。后來同學都知道了我有個站在上學路上給我糖果的媽媽。再后來,她到我們學校給我們講革命故事,我才知道她的身份,回去跟我父母說,我父母便說干脆結(jié)個干親吧。于是,我就正式成了她干女兒。

我聽她快言快語說了一通,久久不語。中年女人見我不說話,便又敞口說起來:雖然說是干女兒,我還是盡了做女兒該做的,逢年過節(jié)的,我都去看她。她去世后,每年清明冬至,只要我在家,我都會去她墳上燒幾個紙錢給她,給她磕幾個頭……

我覺得奇怪,為什么父親沒有跟我說起姑婆在這邊有個干女兒呢?是忘記說了?還是不想說?還是根本就不知道?如果父親跟我說姑婆有個干女兒,那么我就可以直接來找她老人家的干女兒了,也省得繞上一大圈。

我心里生疑,便徑直問道:你有我姑婆的磁帶嗎?

唉呀唉呀,你怎么知道我有呢?中年女人很意外的樣子。

我道:我知道,她做報告的內(nèi)容,被錄了磁帶,我此番來,就是想聽聽我姑婆的聲音。

沒想到中年女人很爽快地起了身,我在客廳聽到她開櫥柜的聲音,一會兒,她捧出一個藍白方格布的包裹來。她摁亮客廳吊燈,在吊燈下的飯桌上解開包裹,六盒磁帶,都有透明外盒包裝著,磁帶上沒有標簽。還有一個青花瓷的小盒,女子打開來,說:這是胭脂,干媽有一次哄我時給我擦了,但也只擦過一次,我后來知道那是她丈夫買給她的。還有一個嬰兒的肚兜,這是她縫給她那未出生的孩子的。只有這些了。干媽臨死之前,只給我這幾樣。你們想,她走的時候,她弟弟還在,還要過日子,能有什么值錢的東西給我呢?就為這個,我說出來大家都不相信,我還和許多人吵過呢。也是你們今天來得巧,再有半年我要進城帶孫子了,不然這些東西我也不拿出來的,好歹是個念想……

我把幾盒磁帶借走了,說明聽完一定歸還。我到鎮(zhèn)上買了幾盤英語磁帶,只能買英語磁帶,因為鎮(zhèn)上文化用品店里沒有空白磁帶可賣。磁帶保存得很好,沒受什么潮,這在雨季漫長的南方實在難得。我很快聽到了姑婆的聲音。

“十七歲那年,我從揚州城跑出來,我上了英雄春生同志的船上。也是在結(jié)婚后,我才知道春生同志是一個潛伏在大運河船隊里的一個共產(chǎn)黨員,他為解放戰(zhàn)爭,特別是渡江戰(zhàn)役犧牲了自己……”

沙啞的聲音,緩慢的語速,仿佛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她說起春生同志,仿佛不是在說自己的丈夫,倒像是說一個戲里的人??墒?,潮水一樣的掌聲不時涌起。還有幾盤磁帶是回憶她的揚州生活的,里面有幾個人的聲音,像是在聊天,我懷疑是被人偷著錄下來而姑婆自己還不知道。我忽然想起,吳老師跟我說起我姑婆不識字的事,他說姑婆手拿的講稿還是一樣的講稿,可是嘴里講出的內(nèi)容,前后十幾年比較之下,竟有差別,這差別就是關(guān)于林家的生活越提越少了。如此看來,我眼前這幾盤磁帶,確實是我姑婆晚年的錄音。

我打電話給父親,說我找到了關(guān)于姑婆的許多信息。父親很激動,要我一定要帶回這幾盤磁帶。我便將這幾盤磁帶上的內(nèi)容翻錄到新買的英語磁帶上,同時我打開手機,按了錄音鍵。

磁帶緩緩走動,雜音不少,仿佛緊閉的門窗外有飛沙走石叩打。我躺在床上,將這幾日所得的關(guān)于姑婆的信息捋了捋,然后銜接,拼湊出一個揚州來的女子,在這個長江半島上的臺上與臺下。當我拼湊出這樣一個完整的女人時,我覺得自己仿佛替爺爺領(lǐng)回了一個落在他鄉(xiāng)的妹妹。這是我們這個家族的一樁大事。長河遠逝,光陰輪轉(zhuǎn),有人成為墓碑,有人成為蒿草。但是,不妨礙在我們這個小小的無名家族里,姑婆茉莉凝結(jié)成我們心底的一塊石碑。

我打電話回揚州跟父親說:姑婆有個干女兒。父親平淡的語氣:我知道。我又道:似乎并不太壞,我就是從她那里找到了姑婆的錄音磁帶的,這非常難得。

父親“哦”了一聲,說道:當年給你姑婆奔喪時,我問她要過,她不給。沒想到,留了這些年,倒給你了。大約是覺著再留也漲不出什么價值吧……

我?guī)Я诵┒Y品過去,跟姑婆的干女兒解釋了一番,還好,她沒太大意見,接過了我翻錄的英語磁帶。這樣,我得到了六盤古舊的磁帶,奉若至寶。


第六盤 弟弟·茉莉

A面

一身泥水破爛的老歪,貼在茉莉家的門框外,戴著一頂同樣沾滿泥土的鴨舌帽,往門內(nèi)探頭看了看,看過,將頭和身子又縮回到門外。

茉莉一眼就認出了是老歪,可是,她太吃驚了,以至整個人坐在椅子上忘記挪動腳步出來一瞧究竟,她需要定一定神,確定自己不是在揚州。她摸了摸自己頭發(fā),當年的兩根長辮子早不見了,脖子上光禿禿的,她再次確定自己不是在揚州。她看了看貼在墻上的領(lǐng)袖頭像,想到自己已經(jīng)是烈屬,依舊沒有起身。她不知道自己該拿出什么樣的言語對待老歪。

老歪貼在走廊下,見屋子里沒有動靜,便又將頭往門內(nèi)探了一下,見茉莉坐在椅子上,他受驚似的又縮回了頭。茉莉清了一下嗓子,老歪在門外也輕輕清了清嗓子。茉莉終于起身,走到門框處,低聲問道:你怎么來了?老歪聽出茉莉并不熱情的口氣,便低著頭,不作聲。

茉莉走下走廊,掃了一遍左鄰右舍,沒有大人在外邊,只有幾個孩子披頭散發(fā)的在場地上玩著跳繩子的游戲。茉莉便細細瞧了瞧老歪,道:你是一路打滾來的么?你瞧瞧你,臉上手上都是泥。老歪將手往袖筒子里縮了縮,又提著袖子胡亂地擦臉頰,依舊不作聲。

茉莉了解老歪的脾氣,當別人的話沒有說到他的心眼兒上時,他會一直悶得像頭驢子。

進來吧。茉莉道,依舊是不熱情的口氣。

老歪便進了門,洗掉了幾盆水,然后坐下來吃茉莉烙的餅子。依舊不作聲。

茉莉見老歪要吃完了,便道:你吃完就走吧,你在我這里不好。

老歪的餅子還有小半截露在嘴巴外面,左右為難似的,不知道是該吐出來還是吞下去。老歪抹了一把眼睛,慢吞吞花了好一會兒,才將那剩下的餅子吞到了喉嚨里。

“媽媽走了!”老歪說。

茉莉沒說話。

“媽媽死了!”老歪忽然站起來,說過便往門口走。他摸到靠在門框邊的棍子,慢慢沉進門外夜色里。

茉莉一個人待在門內(nèi),想起在揚州林家的種種。有一年,書堂放寒假回來,從杭州帶回來幾樣甜點,母子三人在客廳里吃,說笑聲像鴿子的翅膀,撲棱棱地飛到廚房里。后來,老歪送了幾塊點心到廚房里,給吳媽和茉莉吃,吳媽直夸老歪有菩薩心。

但是,茉莉和林家人,到底是不一樣的人啊。一個要干活,要聽人差遣;一個可以放臉子給別人瞧,可以任意差遣她和吳媽以及一幫長工。如今,世道變了,他們還是不一樣的兩類人。

晚上,茉莉家的門,被人敲得咚咚響,茉莉起來開門,一愣,竟然還是老歪。這回老歪不等茉莉開口,低頭徑直說道:茉莉,媽媽走了,我一個人待在揚州,我實在害怕,我白天不敢出門,晚上不敢睡覺……所以,我找了你哥哥,我從他那里要了你的地址。我是不打算回揚州了。

你是說,你,你要在我這里?。寇岳蛴行┮馔狻?/span>

老歪點點頭,道:你走后,揚州東關(guān)街上的舅舅家也很快就搬走了,他們招呼都沒跟我們打……現(xiàn)在媽媽也走了,我除了你,沒有親的了……

老歪一句話,說得茉莉也有些心酸。

老歪進了屋,一個人在燈下,一邊吃東西一邊抹淚。茉莉遠遠坐在門框邊,亂紛紛的各種念頭,像雨前池塘里的小魚兒,一會兒躥出來一個,令她自己都一驚,然后沉到心底深處去,末了又躥出來一個。

既然自己做不下來決定,便讓別人來做吧,茉莉想著,便起身往大隊部方向去,她覺得應該把情況如實匯報。茉莉沒走多遠,便聽見老歪拖著棍子在身后追過來,老歪追到茉莉跟前,一把抱住了茉莉的兩腿,臉貼在茉莉膝蓋上哽咽:你這是要把我交上去吧?茉莉,我求你給我一條活路吧……

茉莉道:我只是去要把事情說個清楚……

能說得清楚嗎茉莉?你一說,再一查起來,什么結(jié)果你想想。我們家……還有書堂……我想著,你是烈屬,或許我在你這里還能……

村里的狗吠聲由遠而近地追過來,老歪愈加慌張,把茉莉的兩腿勒得更緊了。茉莉又急又憤,大聲道:我已經(jīng)不是你們林家的童養(yǎng)媳了,你不必再追著我不放……

老歪一驚,提起胳膊抹了一把眼淚,看了看茉莉,道:什么童養(yǎng)媳啊,我一直當你是姐姐,我從揚州一路邊躲邊逃地尋到你這里,好幾回掉到泥溝里,以為自己肯定活不成了,可是一想到這個世上還有姐姐在,我就來了力氣,我就能望見路了,就爬起來接著跑……

夜色之下,茉莉弓起右手指,悄悄抹了抹眼睛。

老歪說過,起了身,啪地遠遠扔掉手中的棍子,低聲冷冷說道:你去喊人來吧,我不跑了,也沒有地方可跑了。

村狗的叫聲,引得幾個村民跟著狗聲尋到了沙路邊,很快來到了茉莉和老歪邊。茉莉忙扶起了老歪。

這么晚了,茉莉你怎么在這里呢?村人望望身材皺縮的老歪,忍不住問茉莉。

茉莉笑道:是我娘家來的弟弟,家里日子不好過,投奔我這里。我說,我這里糧食也不充裕,他生氣了,天黑就要走。你們幫我勸勸我弟弟。

村人聽茉莉這一說,便都上來七嘴八舌地幫著勸老歪。老歪不作聲,低著頭,由村人和鄰舍們引回了茉莉的小屋。

這之后,老歪便幫著茉莉干活。

茉莉去外面做報告,講自己的反抗經(jīng)歷和春生的革命故事,老歪低低戴頂鴨舌帽,坐在臺下人群的尾巴處,默默地聽。聽過,人群里響起掌聲,老歪低著頭,也跟著鼓掌。茉莉做完報告,等臺下人群散去,然后到偏僻處領(lǐng)著老歪,一道回家。茉莉牽著老歪,老歪一手握著茉莉的手,另一只手照例提了棍子,棍子跟著腳步輕輕地點著地面,像是一個漢字的偏旁部首。

慢慢,越來越多的人知道,茉莉有個弟弟。弟弟個矮,眼睛又不好,話也不多,所以沒人上門來幫忙說媒。

老歪跟著茉莉聽了幾回報告,漸漸對茉莉有了意見,有時聽完報告回來一整天不跟茉莉說話。

一回吃晚飯時,老歪鼓著嘴巴說:你從前跟春生好的事,我知道;你們在謝馥春后面的小碼頭邊見面,我也知道。不要以為我看不見,我心里揣著鏡子呢。

茉莉有些意外,瞥了一眼老歪,沒說話。

老歪眨了眨并不明亮的眼睛,繼續(xù)道:就是那年中秋,下雨你去河邊洗衣裳,傘掉河里了,你讓我回家討竹竿。我還沒走幾步,你們就在河上唱蘆柴花,我耳聽著你上船的聲音,我知道你是和他私奔走了……我當時也想著喊人,來留下你,可是我沒喊人。我想過,你還是走了好,雖然我有些不放心,可是還是覺得你走了好,你走了,我就不用天天跟你后面看著你了。我其實也不知道怎么對待你——我知道你對媽媽的安排是不愿意的,我呢,當然不想勉強你的。所以,你上了船之后,我就回家睡覺去了……這些我從來都沒有跟媽媽說過。所以,你以后上臺,就不要再提我媽媽了,她雖然打也打過你,罵也罵過你,可是她都已經(jīng)死了,你還提干什么呢!

茉莉放下手中碗,怔怔地看著老歪:老歪,我受苦那么多年,我現(xiàn)在就說一說,怎么就不能說了?

老歪也放下手中碗,回道:你苦,我們也苦,我們都是一樣的嘛。我們不過就是房子大點,那也是祖上留下來的。你見過我媽后來的樣子嗎?她后來比你還要苦……我們這算扯平了,都不說了就不行嗎?

茉莉有些生氣,她霍地站了起來,看了老歪好一會,可是,又默默坐下來。

B盤

我后面半月的時間,又去了幾次姑婆的那個干女兒的家里,每次都不空手去。她后來知道我是從美國回來的,對我的態(tài)度比先前更為殷勤。她給我看她少年時的照片,講少年時的事情。從這些零星的交談中,我又拼湊出一些信息:姑婆的弟弟是個善良忠厚之人,曾幫過附近眾鄉(xiāng)鄰干農(nóng)活、造房子,但是經(jīng)常在別人家吃飯時假裝吃飽了,然后回家偷偷吃東西;姑婆死后,這個弟弟沒上一年就死了,死前委托別人將他葬在姑婆墳邊;他們還有個哥哥在臺灣,但似乎沒聯(lián)絡(luò)上……

我驚詫不已,我爺爺并沒有兄弟在臺灣啊。我便去縣統(tǒng)戰(zhàn)部查詢,報了來歷,工作人員是個小姑娘,領(lǐng)著我到檔案室去查資料。檔案室在一樓,看檔案室的中年女人表情死板僵硬,也如一盒檔案,她一邊嚼著花生米,一邊伸出粗壯的手臂將我攔在門外。我心有不悅,只好站在門外瞟,像個待產(chǎn)婦女的丈夫。大約二十來分鐘,里面?zhèn)鞒鼋Y(jié)果來:有個臺灣親戚,姓江,籍貫揚州。我還想再多問幾句,檔案女人已經(jīng)合上了門。

我回到賓館,想到父親年事已高,以后委實不適合輾轉(zhuǎn)來高鎮(zhèn)給姑婆掃墓了。一個念頭忽地在我腦子里一閃:給姑婆遷墳,將姑婆遷回揚州,遷到寧靜的京杭大運河之畔。

但是,隨即新的問題就出來了,這個在高鎮(zhèn)忽然多出來的“弟弟”怎么辦?

我覺得,我需要回趟揚州了。如果遷墳,在農(nóng)歷年底前還來得及。

回到揚州,親戚朋友的各類酒宴又起來了。有一回,席間有人問我什么時候回美,托我打聽孩子出國讀書之類的事情。窗外明月照耀運河河水,游船上的各色彩燈好似珍珠翡翠,我醉意朦朧,信口道:我不回美了,此生就此老在揚州了……

我說過,忽然四座無聲,弄得我好意外。大約過了半盞茶的時間,才有人想起來似的,開始拍掌說道:好,那以后,我們大家可就能常在一起喝酒了。我笑道,幾瓶老酒,幾個老友,加上一座兩千多年的老揚州,一條通江達海的老運河……此生足矣。

很奇怪,自打我說決定留在揚州后,酒宴就少了,電話也少了。莫非到年底,大家都忙起來了,我心想。

我便和父親細細商量關(guān)于姑婆遷墳的事。我說,姑婆一個人在江邊,太孤單,我想將她的墳遷回揚州,往后也好……

父親很快打斷了我:她不是一個人在那邊。若把她遷回來,她墳后面的老歪怎么搞?也遷回來嗎?林家這邊走的走,死的死,也都沒有下代了……

老歪?我很吃驚。我說,那邊人說的那個弟弟就是那個林書堂的弟弟老歪。我對老歪這名字印象太深刻了。童年時,爺爺在院子里嘆氣,他說若不是林家逼姑婆嫁給老歪,姑婆是不會上船跑掉的。

父親說,就放那邊吧,她的丈夫也在那邊。人這一輩子,不管是上哪條船,上了船,便是潑出去的水了……便是你,你呢,我看著,也是要一輩子只能做做揚州的客人了。

父親一句話說得我心上一跳。揚州是爺爺?shù)膿P州,是父親的揚州,是我童年的揚州,而今,就算我心底閃過無數(shù)念頭,終究是螢火蟲的那一點光亮,不長久。

親友給我舉行的餞別宴在元宵節(jié)之后,依舊是運河邊的一家酒樓,推窗即可臨水賞月。月亮像一塊碎掉的瓷片,落在潮退的沙灘上。席間有位做了中學老師的同窗說:上次你說留下來,我就心里不同意,你怎么能留下來呢?你走了,我給學生上地理課,我指著地球儀上的西半球好歹還能插一句,我有個中學同學就在這里呢……

我笑笑,心里忽然想起揚州還有個江老先生一家在美國呢,只是不知老先生最近怎么樣了,老先生還托付我?guī)н\河水和揚州的土到美國給他種茉莉呢。

臨行前夜,母親照例給我收拾包裹,兩個行李箱里塞滿揚州的各種吃食,還好是早春,否則這樣捂到美國也全嗖掉。母親說,多帶點吧,到那邊還能送送朋友啊老鄉(xiāng)啊什么的,安慰安慰鄉(xiāng)思吧。

我忽然想起來,問父親,我們家是不是在臺灣有個什么親戚。父親說沒有。我讓父親想想,父親低頭想了想,很確定地說,還真沒有。

我便說,在高鎮(zhèn),姑婆的干女兒說她聽姑婆“弟弟”說,他們在臺灣有個親戚,但是好像也沒有下文。我到那邊的有關(guān)部門查了檔案,確實有個親戚,姓江。

哦,我想起來了,可能是八八年的事,是有一封從臺灣來的信,寄到揚州林宅的。那時候,哪有什么林宅了呢。尋找老歪和他母親。搞僑務(wù)工作的人下來問,一問,得知老歪母親死后沒上一年,老歪也投水自盡了,上面便代為回信說老歪母子早年已亡故,自此便沒來信。九幾年,老歪有一次悄悄回揚州來,我便把這事告訴他,叫他上去問,看還能不能聯(lián)系上,也不知道后來怎樣了。

哦,原來老歪果然有這么一門親戚。建國前后那幾年,聽說揚州走了不少富戶。

你知道那姓江的是誰嗎?就是林書堂。我后來細問過了,寫信的人叫江林書堂。林字前面加了江姓。原來說陣亡是騙我們的,大約是攀了高枝??墒?,我們的茉莉姑婆,卻因為他這一句謊言……嗨!父親氣憤地說。

我心里一驚,立馬撥電話給波士頓的同鄉(xiāng),問他江老先生是不是叫江林書堂。同鄉(xiāng)說是啊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我顫抖著,什么也沒說,便掛了電話。

我忽然覺得自己像一發(fā)子彈,恨不得立馬沖出槍膛。我將從高鎮(zhèn)帶回來的六盤磁帶小心包好,和著那個播放英語磁帶的復讀機一道,塞進了我隨身背的小包里。

到了美國,我的兩行李箱的吃食很快便在同鄉(xiāng)中基本散盡,最后剩下一瓶水和一袋泥土,我便向同鄉(xiāng)要江先生的住址。同鄉(xiāng)回道:江先生一個月前已經(jīng)過世了。我愕然半天。

我最后見上了江先生的兒子,在他家的客廳里,輪椅還在,放在陽臺一角。我說,江先生,這是江老先生要的運河水和揚州的泥土。

叫我林先生就可以了。我其實姓林。

我暗地冷笑了一下。

林先生道:我父親其實也姓林,是到了臺灣之后才改姓江的……

林先生很快叫來那位吹薩克斯的兒子,他們用英語低聲說了一些什么,然后轉(zhuǎn)身對我道:我?guī)愕轿腋赣H的墓前去吧,你有什么話可以跟他說說。我們便上了吹薩克斯的小林先生的車子,車上,林先生繼續(xù)跟我說著他的父親,小林先生偶有插話,但都是英語,我推斷出小林先生的漢語并不好,屬于那種能聽出個大概但是說不好的那種。

說著說著,林先生掏出手機,點開一段音頻,里面是江老先生蒼老而吐字依然清晰的聲音,帶著一點揚州腔:我于民國14年出生在中國揚州,一條世界上最長的運河邊,我出生一年后,父親便上了北伐戰(zhàn)場,直到三年后負傷回家,從此賦閑一直在揚州。我有一個弟弟,小名老歪,因為先天視力不佳,走路歪歪倒倒的樣子,所以我就叫他老歪。我八歲那年,父親郁郁而去,丟下母親、老歪和我,從此家境愈加艱難。十五歲那年,我去杭州讀書,直到從軍入伍,其間只在寒暑假回揚州小住。民國37年,我從北方的戰(zhàn)場上撤退,奉命去南方,秘密護送黃金和車輛過臺灣海峽上臺灣島。兵荒馬亂年代,母親很不放心,不斷托人催我回家完婚。哦,對了,我母親在我九歲那年,給我領(lǐng)回來一個童養(yǎng)媳,我的這個小媳婦兒人長得倒還機靈好看,可惜不識字。她娘家哥哥給她取名叫茉莉,因為她皮膚很白。因為運送黃金和車輛是秘密任務(wù),上級命令我們要嚴守秘密,更不可向家人朋友暴露行蹤,在此之下,我們的姓名都進入了“陣亡”的名單,我們成了一支只有代號而沒有姓名的部隊。我原想著,等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就回揚州,接母親和弟弟他們到南京安居,同時送茉莉進女子學堂讀書,沒想到那一去,就再沒回大陸了。上島之后沒幾年,軍中派系排擠得厲害,甚至出現(xiàn)擦槍走火的事情,我的右耳便是因此受傷失去聽力的。我立足艱難,深感前途無望,直到入贅到你們的外婆家,我的境況才有改善,我也自此隨了你外公姓江。八十年代,兩岸三通,我寫信到揚州,尋找我的母親和弟弟,那邊回信來說我母親和弟弟早已亡故,我收到信時,幾乎一夜落盡頭發(fā),心想大陸我此生是回不去了。我的這種心情,你們大約永遠不能體會。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悲壯與犧牲。后面便是你在美讀書、生子,我和你母親又離開了生活30多年的海島,到美幫你照顧孩子……近幾年,我常做夢兒,夢見自己在揚州,我?guī)е贤岷蛙岳蛟谶\河邊放風箏呢,那風箏飛呀飛呀,就飛出了揚州城,我心里一陣急,老歪和茉莉也追在后面哭喊著,醒來滿心的懊喪和悔恨……我不知道自己懊悔什么,可是心里分明就是懊悔。我常想,難道這世界的某個角落,還有人在天天責怪我嗎?

……

這是家父臨終之前說的話,我用手機錄下來了。林先生低聲說道。

在江老先生,不,是林老先生的墓前,我徐徐將一袋揚州泥土倒進一個敞口的藍色玻璃瓶子里,再將一瓶運河清水緩緩注入,最后插入三支在美國的花店里買來的茉莉——但愿老先生不要怪我沒有給他帶一盆揚州的茉莉。

那位中文說不利索的小林先生不知幾時已吹起薩克斯《茉莉花》。

我鞠躬完畢,正準備往回走,忽然摸到了我隨身背的包里的復讀機。我知道,復讀機旁邊是我從大陸帶來的六盤磁帶,我還要不要在墓前播放呢?

而且,我早已準備好臺詞:這里有幾盤蒙灰的磁帶,說的是幾件舊事,林先生,你且揀一個有月的晚上,慢慢來聽。你可以聽了A面,再聽B面。也可以,聽過B面,再聽A面……

我的臺詞還要不要登臺上演呢?

我抬頭看了看遠方。天邊晚霞還未褪盡,一根清瘦的下弦月,已早早從東邊的云天上淺淺浮現(xiàn),仿佛一片半舊的淚帕子,斜斜別在衣襟上。我想,那是揚州的月亮吧。



主站蜘蛛池模板: 成年人免费观看视频网站| 78期马会传真| 男女混合的群应该取什么名字| 无码精品久久久久久人妻中字 | 一二三四社区在线中文视频| 窝窝午夜看片成人精品| 女人是男人未来1分50秒| 亚洲成av人在线视| 精品久久久久久蜜臂a∨| 极品新婚夜少妇真紧| 国产无套内射久久久国产| 久久青青草原亚洲av无码| 一级有奶水毛片免费看| 无码人妻精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商场真空露出在线观看| 久久久久人妻一区精品色| 美女扒开屁股让男人桶| 嫩草影院一二三| 又色又爽又黄的三级视频在线观看 | 国产福利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视频 | www.中文字幕| 精品久久洲久久久久护士免费| 日本不卡视频免费| 国产卡一卡二卡3卡4卡无卡视频| 亚洲乱码中文字幕综合| 香蕉大战欧美在线看黑人| 天天想你在线视频免费观看| 亚洲成av人片高潮喷水| 美女胸又大又黄又www的网站| 国产精品原创巨作av女教师| 亚洲成a人片在线观看中文| 色哟哟国产精品免费观看| 国产精品日本一区二区在线播放| 久久精品国产这里是免费| 国内精自视频品线六区免费| 奶交性视频欧美| 久久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 窝窝影院午夜看片| 国产人成精品香港三级在| 5555在线播放免费播放| 日本动漫丝袜腿交榨精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