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兵,原黃山市作家協會副主席、黃山市民協副主席,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1962年12月出生,2020年4月21日16時16分因病去逝。堅持本色創作和地域文化寫作,出版有散文集《滴水集》《夢里徽州》等,詩集《滴水齋詩稿》《和納蘭詞》,以及《人杰地靈處》《畫壇新安風》《名人與歙縣》《歙縣,徽商之源》等,參與編撰的《中國歷史文化名城——歙縣》叢書獲第五屆安徽省圖書獎;主筆《徽州五千村?歙縣卷》獲第七屆安徽省圖書獎。撰寫文學作品一百余萬字。
門前兩棵紅豆杉
我的新單位的門前有兩棵不多一見的杉樹,栽在這里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了。剛來的時候,我只當它們與鄉下漫山遍野都有的杉樹沒什么不同的,左邊的一棵瘦弱矮小些,右邊的一棵則明顯粗壯高大些,顯得有些別扭。不對稱的感覺,總讓人不舒服。同事告訴我:別小看這兩棵杉樹,它們可都是杉中珍品,稀有樹種哩。當年栽下時,肯定是一般粗細和高低的。不知怎的,長著長著就顯出差異來了。雖然都叫紅豆杉,但小的一棵它每年都要生出許多的紅豆,大的那棵卻名不副實,從未結過果實……我隨同事的手指細細地觀看,果然見那小的一棵其上端的綠葉中,有序地排列著不少青青的豆子。同事說:用不了多久,你再看吧,滿樹掛滿紅豆,好看著哩……
于是,我便對門前的兩棵紅豆杉有了興趣,每天都要品味一番它們間的許多不同,每天都要觀察一番紅豆顏色的細微變化。新單位事情不多,工作單純,沒有中心任務時,也便是“一杯清茶一支煙,一張報紙混半天”。我不喝茶來不抽煙,而今的報紙也就是三五分鐘可以了結的,所以也便有了很多的空閑??臻e了便就生出許多的無聊。無聊極了,便走出辦公室,倚在護欄上,細細地觀賞那兩棵紅豆杉。我不明白,為什么都叫紅豆杉,有的生豆,有的卻不生豆;我更不明白,為什么不生紅豆的杉樹,還要叫它“紅豆杉”?同事見我沒事鉆“牛角尖”,便笑了:這有何奇怪的,生不生豆,它都得歸于同一種類。就象人一樣,有本事的和沒本事的,他都得以“人”統稱嘛……同事的話說得很幽默,想想也是那么回事。但不管怎么說,對那棵明顯有“欺世盜名”之嫌的紅豆杉,我打心里產生了反感和厭倦,也便將更多的目光“賜”予了那棵瘦小的紅豆杉了。
果然,那些青青的豆子,一天天地變了顏色,先是檸檬樣的淡黃,繼而如瑪瑙般的老黃;又一天天地變成了紅黃相間了,晶瑩剔透的,讓人垂涎。同事說:快了,紅豆就要成熟了,完全變紅的時候,就可以摘而食之了。甜美可口,無與倫比哩。我問:那不是經常有人來摘食它們么?同事說:可不是嘛,一到紅豆滿樹,殷紅欲滴時,這里就開始熱鬧了。無知頑童就別說了,連一些有頭有臉的“大人”也不會放過它們的。說那紅豆有防癌的功效,還是滋陰壯陽的尤物,浸酒飲之,大補特補啊……我說:那些紅豆總結在那么高的地方,想摘也不易的。同事說:以前樹的上下都是結紅豆的,手夠得著的都摘了,摘不著的便用竹竿掃,皮也掃壞了,枝也掃斷了,渾身上下“傷痕累累、斑跡重重”地,大約是被弄垮了,下面干脆就不結紅豆了……哦,原來這棵紅豆杉還有如此一年一度的苦難“歷史”啊。不由得,我有些憐憫這棵紅豆杉了。盡管年年遭“災”受“辱”,卻依舊締結紅豆,人有這般“忍辱負重”的優良品格么?于是,在憐憫和同情的同時,我的心中又升騰起了一種敬重的感情。那滿枝滿樹的紅豆,原本是它生命的汁液凝結而成的果實。是供人欣賞的,是為“洋樓”裝點門面的,它憑什么在奉獻美的同時,還有忍受“皮肉”之苦呢?還有忍受精神之辱呢?而這些,對于立身于它右邊的那棵有其名而無其實的“紅豆杉”來,卻是根本不用擔心的啊……
終于到了深秋時節了,終于到了紅豆杉最為完美的時節了,那些原本紅黃相間的豆子,幾乎一夜之間走向了成熟。遠遠望去,紅綠相間,璣珠欲滴,好一片詩情畫意啊??墒?,正如同時告知的那樣:紅豆成熟了,結紅豆的紅豆杉遭罪的時刻也來到了。先是幾位頑皮的孩童偷偷摸摸地沿樹爬上,摘下幾粒紅豆往嘴里塞,便在我們的哄嚇聲中快快地逃走了。后來,便有“大人”們扛著長長的竹竿堂而皇之地光臨了,在與熟人的笑談里,用嫻熟的手法操動竹竿“噼噼啪啪”地對紅豆杉一陣猛掃。殷紅的豆粒如下雨一般,隨杉樹不堪“重刑”的痛苦呻吟而紛紛墜落……我的心禁不住隱隱地作疼了,我的淚忍不住滾滾地涌出了。但卑微如我這般的小人物,除了心疼和流淚,除了無言的憤怒和心底的吶喊……此外,我又能奈何得了什么呢?終于,“刑”用過了,落地的紅豆也顆粒無剩地讓人揀走了,紅豆杉下落英遍地,一片狼籍;紅豆杉上豆去葉稀,驚顫不止……而右側的那棵“紅豆杉”卻依舊枝繁葉茂的,仿佛正悠揚自得地嘲諷著它的同伴哩:你何苦要與我不同呢?你何苦非要去結那些紅紅的豆子呢?不結紅豆,人家就不叫你“紅豆杉”了么?你以為你能結紅豆就了不起了么?咱不結紅豆,不是太平無事地過咱的“日子”么?咱不結紅豆,不是從來也沒人來責備過我的無能么?咱不結紅豆,不是不受人的眼紅,不挨人的打罵,少遭多少災,少受多少罪,而且長得比你粗壯,過得比你悠閑,在人的眼里更有“成才”的希望了么?……一陣秋風瑟瑟掠過,我的心也隨之一陣作寒:我仿佛感到了那棵可憐的紅豆杉的“心”也同我一樣地作寒了……
同事見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望紅豆杉而不置一言,走過來對我說:它又讓人作賤了,這總是遲早的事,誰讓那些豆子紅得那么耀眼呢?豆子是不是一年比一年少了,來年也許還會更少……我說:也許它就不結紅豆了哩,沒有了紅豆,做一棵名實不副的“紅豆杉”倒也省去許多的痛苦和煩惱。那一粒粒一顆顆的玉珠一般的紅豆,不正是它免不了遭人暗算的根源么?
門前的兩棵紅豆杉啊,從你們的身上,我有些省悟了,也有些明白了:一個人的升降沉浮,一個人的榮辱得失,有時不是也與這兩棵紅豆杉同道同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