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布時間:2020-02-21 來源:《光明日報》(2020年02月19日 14版) 作者:錢念孫
提 要
●文藝創作必須擯棄急功近利的浮躁做法,不能也不應機械化生產,它不僅杜絕如法炮制、千人一面,甚至忌諱照貓畫虎、大同小異,乃至小同大異。
●文藝家在描繪生活美好和幸福的同時,當然可以反映生活的矛盾和苦難,但應該在揭示矛盾和刻畫苦難時,看到人們為解決矛盾和擺脫苦難所作出的艱苦卓絕的努力,表現真誠善良的可貴和世道人心的向背。
●文藝之于文藝家,不應只是職業和飯碗,而應是樂此不疲、近乎癡迷的愛好,甚至是常人難以理解、很難用利益和價值衡量判斷的癖好。
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重要講話中指出,衡量一個時代的文藝成就最終要看作品。推動文藝繁榮發展,最根本的是要創作生產出無愧于我們這個偉大民族、偉大時代的優秀作品。他強調,文藝工作者應該牢記,創作是自己的中心任務,作品是自己的立身之本,要靜下心來、精益求精搞創作,把最好的精神食糧奉獻給人民。
這就是說,社會生活紛繁復雜,文藝創作千變萬化,文藝工作千頭萬緒,文藝呈現方式千差萬別,說一千道一萬,繁榮文藝歸根結底是要拿出精品力作。
如何創造精品力作?這當然是一個需要從文藝創作的內部規律和外部條件等多方面深入探討的課題。就文藝創作的主體而言,文藝家能否端正創作心態、能否確立高遠的精神追求,是不可忽視的重要方面。任何一位致力于打造傳世經典的文藝家,面對當下社會突飛猛進、生活日新月異的現實,在創作心態和精神追求上似應注意四點,即清心、明志、崇德、弘藝。
刪除心靈里的垃圾文件
“清心”即清除私心雜念,這是防治和抵擋時下社會大環境與文壇小環境對文藝家誘惑和干擾的良方。
時代車輪的飛速旋轉和生活方式的疾速更新,已使原來可以優哉游哉甚至停車小憩的老舊公路,被當今社會發展所冷落或舍棄,取而代之的是人們爭先恐后駛入不容停車,甚至不容慢速的高速公路。市場經濟法則的普及與橫行,物質欲望的膨脹與蔓延,更把許多人引向心浮氣躁而精于算計、行色匆匆而追名逐利的名利場。文藝界受此風影響,也隨波逐流甚至推波助瀾。一些作家公開宣稱每天一萬字,三個月出一部長篇小說;一些書畫家參加半天筆會,竟能比刷墻還快地“創作”十來幅甚至數十幅“大作”。如此以浮躁之心奮筆疾書的浮躁之文字、以功利之手潑墨揮灑的功利之畫卷,如時下陣陣涼風吹下的飄灑落葉一樣,已經讓人見多不怪,習以為常。
然而,真正的文藝創作向來是編織人類心靈五彩云霞的手工細活。這不僅由于文藝所反映的社會生活本身紛繁復雜、瞬息萬變,更在于文藝家的個性特點也五光十色、各呈異彩。他對社會生活的感知和呈現不僅應是匠心獨運、新穎別致的,還應富有獨到觀察和精彩表現。
真正的文藝創作與一些文化工作室(或曰文化工廠)根據題材和主題選擇一定模式填充式制作,與人工智能推演寫作和計算機生成的書畫作品等,豈止表面貌合神離,內里更有霄壤之別。
文藝創作必須擯棄急功近利的浮躁做法,不能也不應機械化生產,它不僅杜絕如法炮制、千人一面,甚至忌諱照貓畫虎、大同小異,乃至小同大異。劉勰在《文心雕龍·養氣篇》中說:“吐納文藝,務在節宣,清和其心,調暢其氣,煩而即舍,勿使壅滯。”任何一位想要有所作為、有大作為的文藝家,要像清理手機和電腦里儲存太多的垃圾文件和擾人心煩的廣告那樣,刪除內心里怦怦跳動著的各種急功近利的誘惑和欲望,以淡泊、寧靜、輕松、專注的心態和情緒,以任憑潮起潮落、坐觀云卷云舒的從容和定力,繞開人頭攢動的喧囂鬧市和人多擁擠的坦途大道,踏上真正屬于藝術的、可能發現無限風光的寂寞崎嶇之路。
注重數量更要看重質量
“明志”即樹立高遠志向,這是文藝家在日常生活審美化的“泛藝術”海洋里破浪前行的導航和燈塔。
在互聯網無孔不入地對人類生活的大街小巷以至旮旯縫隙實施全覆蓋的今天,風起云涌的各種新媒體平臺已經把我們帶入一個人人可以參與文藝創作的“全民文藝”時代。誰都可以充當盡職或不盡職的文藝家,發表讓人稱道或令人反胃的或小說,或散文,或詩歌,或所謂“段子”的微博與微信;誰都可以上傳讓人捧腹或令人生厭的或影視片段,或自制短片,或書畫作品,或吹拉彈唱才藝表演,或千奇百怪搞笑逗樂的視頻及照片。面對這讓人目不暇接乃至眼花繚亂的海量作品,誰都可以充任稱職或不稱職評論家,給予鄭重或隨意的點贊與吐槽、散布恰當或不當的議論,并且這一切通過魔力無邊的互聯網可以迅速便捷地跨越千山萬水,傳遍天涯海角。原有那些似乎無法替代并各霸一方的文藝碼頭,被仿佛一夜間突然冒出的一個個神氣活現、裝備優良的網絡文藝港口所包圍,老碼頭不僅在貨物(作品)吞吐量上與新港口相比汗顏得無地自容,而且其原班人馬也有不少或公開或暗里為新港口打工,并忙得熱火朝天,不亦樂乎。
文藝的原有堡壘似乎不只是被一塊磚一片瓦地撤除,而是大面積地破損和坍塌。文藝似乎廢除了專業門檻,取消了話語權和發表權的限制,呈露出前所未有的開放性和自由度。這不啻向我們宣告:文藝的專業素養和專業精神雖非多余,卻近乎大年三十除夕盛宴上的一碟小菜,有它不多,無它不少。
不過,與之伴隨并不可忽視的是,文壇敞開大門乃至降低或移除圍墻,各色人等蜂擁而入過招比試或熱鬧圍觀,雖然帶來前所未有的生機與活力,也不免陷入隨意、龐雜、無序、紛亂,乃至導向迷失、價值紊亂的狀態。這又表明,由網絡文藝新軍加入而帶來的隊伍迅猛擴張、作品數量急劇攀升,絕非表明文藝的專業素養和專業精神可有可無,而是亟待彌補和增強。
文藝創作不僅是欲望的挑逗和熱鬧的展示,更是思想的啟迪和審美的探索;不僅看重醒人耳目的標題、警句、段子和故事,更看重作品的深度、廣度和文藝家的獨到追求。在文藝創作領域,人們考究的不只是作品數量的多少,更在意作品質量的高低;不僅看重文藝家隊伍是否人多勢眾,更看重是否擁有名家大師。因為只有精品力作才是登上藝術高峰的階梯,也是體現藝術高峰的標桿;而名家大師不僅是文藝家的代表,更是精品力作的創造主體。一個不甘平庸而祈望有所建樹的文藝家,自當不忘初心,牢記使命,遠離低俗、庸俗、媚俗的江湖賣場,走出碎片化、淺表化、泛娛樂化的沼澤泥潭,揚理想之帆、樹高遠之志,以嚴肅、嚴格、嚴謹的專業精神,不懈錘煉精品、矢志打造經典,邁步高原,勇攀高峰。
點燃“明德”的激情和勇氣
“崇德”即崇尚道德,這是文藝家立身處世、暢行藝林、保持身正影正的精神支架和思想砝碼。
如果說,道德素養的高下優劣,是一個人能否很好待人接物以至立足社會的根基;那么,崇德向善則不僅是文藝家做人不可偏離的正道,更是其作品“為時代畫像、為時代立傳、為時代明德”無法或缺的精神營養。當下的文壇藝苑,當然不乏黃鐘大呂、啟人心智的雄渾旋律和繞梁之音,但瓦釜雷鳴、混淆視聽的刺耳雜音,也時常搖唇鼓舌招搖過市。一些作品在解構崇高、譏諷道德、戲說歷史、調侃英雄的同時,去思想化、去價值化、去中國化、去主流化,沉迷展示人性的虛假、卑劣和陰暗,或醉心于生活的雞毛蒜皮與情感的一己之私等,其玩世的態度、輕佻的筆墨,多是胸中戾氣的無度宣泄,缺乏對人生、社會、歷史的起碼尊重和敬畏。這些匍匐爬行、無法挺立的作品,無論其藝術形式技巧如何精巧,都無法掩蓋其華麗盛裝之下心靈的荒穢、荒誕與荒涼。
文藝家面對五彩繽紛、斑駁陸離的社會現實,當然不能只是粉飾生活、歌頌光明;而對矛盾和問題即社會陰暗一面,只是閉起雙眼或視如無睹。其實,直面人生不僅是文藝家應有的創作狀態和寶貴品質,也是作品準確把握時代脈搏、深廣反映社會生活的基本保證。
文藝家在描繪生活美好和幸福的同時,當然可以反映生活的矛盾和苦難,表現生活中隱含的欺詐和無情等,但應該在揭示矛盾和刻畫苦難時,看到人們為解決矛盾和擺脫苦難所作出的艱苦卓絕的努力,在呈現背叛無情時,表現真誠善良的可貴和世道人心的向背。
魯迅說:“文藝是國民精神所發的火光,同時也是引導國民精神前途的燈火。”文藝家作為文藝火把的點火人,應用自己心中永不熄滅的“明德”火焰,將生活的背陰處和黑暗處照亮,點燃其擺脫陰暗、邁向光明的激情和勇氣。面對生活中種種不良現象,文藝家尤其需要高揚“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使命擔當,挺起腰板、慷慨放歌,傳頌真善美、貶責假丑惡,真正做到德潤身心、藝揚品格。
用審美的方式把握世界
“弘藝”即弘揚藝術精神,這是文藝家愛崗敬業做好本職工作的立身之基和職責所在。
文藝行當與其他行當的主要不同之點,就在于它是用審美的、藝術的方式把握世界。一部佳作的豐富蘊涵和美好情感,必須找到恰當的藝術形式富有魅力地呈現其直指意義和聯想意脈,必須在表現手段和技巧上高招頻出而引人入勝,以至令人嘖嘖贊嘆。這需要文藝家對古今中外長期積累的各種藝術表現手法和技巧勤學苦練,熟稔于心,乃至了若指掌,如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武林高手,能夠隨時使用多種套路和手段應對立體塑造表現對象的需求。
同時,還要求文藝家別具只眼,以敏慧的藝術心靈不斷摸索、嘗試,發明和創造新的表現手法與技巧,在有力刻畫對象的同時,為人類按照“美的規律”構造世界開拓新途徑和新空間。即以文學創作上遣詞造句這一最細小、最微末、最基礎的工序而言,古代許多文豪巨匠都曾為之殫精竭慮、煞費苦心,直至煉石成丹、孕沙成珠。廣為流傳的諸如“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諸如“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的文壇佳話,既體現文藝先賢咬文嚼字,錙銖必較的“窮講究”精神,更說明打造藝術經典需要嘔心瀝血,千錘百煉,方能收獲“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的成果和喜悅。
弘揚藝術精神,就是保持對藝術的虔誠、敬重和摯愛,保持“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不懈尋覓和探求。文藝之于文藝家,不應只是職業和飯碗,而應是樂此不疲、近乎癡迷的愛好,甚至是常人難以理解、很難用利益和價值衡量判斷的癖好。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自供狀:“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就是這種癡迷和癖好的注腳。在文學藝術領域,永遠沒有最好,只有更好。文藝創作之路,永遠沒有盡頭,只有需要跋涉行進的前方。文藝家對文藝,要有“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氣魄和眼光,矢志不渝、篤行不倦,潛心創作、追求卓越,這樣才有可能創造出“傳得開、留得下”的經典佳作,為文藝的大繁榮大發展奉獻自己的綿薄之力。
作者:錢念孫,系安徽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安徽省社科院研究員、原安徽省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