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蟹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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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圩鄉,凡物皆可成“精”。正月里玩“采茶燈”,為祈福一年風調雨順,就有人扮演“蝦子精“鯉魚精”、“螃蟹精”……記得那時演河蚌精、鯉魚精的,都是漂亮的小姐姐,演蝦子精的也是小帥哥,而演螃蟹精的則是一位青衣白胡子的老漢。這是緣何?我沒想明白,好像理當如此。

據說成精的動物都有很好的靈性,亦仙亦人,可正可邪。所以人們就抱有了期待和敬畏之心,希望它們用修煉的智慧和法力驅惡避邪,造福百姓。

上學后,讀到魯迅《論雷鋒塔的倒掉》,發現他對螃蟹精有詳細的記載,盡管和圩鄉的傳說有出入,也還是大同小異。他在文中說:秋高稻熟時節,吳越間所多的是螃蟹,煮到通紅之后,無論取哪一只,揭開貝殼來,里面就有黃,有膏,倘是雌的,就有石榴籽一般鮮紅的籽。先將這些吃完,即一定露出一個圓錐形的薄膜,再用小刀小心地沿著錐底切下,取出,翻轉,使里面向外,只要不破,便變成一個羅漢模樣的東西,有頭臉、身子,是坐著的。我們那里的小孩都稱他“蟹和尚”,就是躲在里面避難的法海。于是,大家就說螃蟹本來是直著身子爬行的,自從法海鉆進去后,就橫行霸道了。那螃蟹嘴里不斷吐出的白沫,是因為法海在蟹肚子里念經,企圖增強法力,最終想逃出來等等。于是,我也有些明白螃蟹精為什么是一位青衣白胡子老漢了。

螃蟹本就不是俊俏玲瓏之物,難討人歡喜。讀了魯迅的描敘,便對它心生起厭惡之情。其實那時我并沒有見過真正螃蟹——長江絨螯蟹。

圩鄉的螃蟹,腳細而短,螯足沒有長長的絨毛,個頭僅銀元般大小。圩內養起了大螃蟹后,圩鄉人就管原來的土蟹叫鐵蟹。梅雨季節,下雨天,劃一只小船沿著溝岸,用手扒著往前走,見貼著水沿土岸邊有一小洞,洞口一小堆新土,有的還有一縷蟹子剛吐的白沫,便伸手進去,就能拽出一只小蟹。倘若所見新土光滑,洞口圓潤,則棄之不掏,因為,這是蛇洞,一般有一條水蛇盤卷其中,很怕人。一般繞著垾子轉一圈,能掏一鋼筋鍋的小土蟹。回來后用毛刷刷干凈,滾上面粉,一只只放進燒沸的油鍋,炸成微黃,用笊籬撈起,便成了一盤上等的菜肴。清脆酥香,十分解饞,連殼都不會吐出來。現在想來,那是少年的一大樂趣。工作之后再也沒有機會嘗過。現在,不知什么原因,圩鄉的小鐵蟹也已是很少見了。

圩內的水是自成封閉體系,除了伏天抗旱和冬季騰空,很少與江水溝通。長江絨鰲蟹是洄游動物,海水里繁殖,淡水中生長,圩中溝渠塘灣中并不多見。圩鄉水中第一次出現大量的螃蟹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期。那時,鄉養殖的水面里,用絲網偷魚的不斷增多,副業隊的人看管不過來,有人就想了法子,放了許多天然的長江絨鰲蟹苗到溝渠中,把它作為破壞絲網的武器引進到圩內。一匹大閘蟹爬上網,一攪動,一張網基本就廢了,怎么理也理不出來。那年冬天,大家在田頭溝岸撿到了許多螃蟹,那時圩鄉人還在溫飽線上徘徊,感興趣的是米飯填飽肚子,大魚大肉的滋潤,對蟹子根本不感興趣,大多送給了村子里上海的下放戶。

八十年代中期,螃蟹值錢了,自然也就不再那么可惡。圩鄉開始了大水面河蟹人工養殖。春上從崇明島等處買來蟹苗放流到溝渠,也不煩神,秋天蟹子就成熟了。

張蟹一般是在后季稻收割以后,一個個稻草堆堆在溝埂旁邊,月光灑下來,黑影影的,像一個個小土山兀立著。我便找一個斜坡,把馬燈點亮掛在岸沿,用竹竿把專用的蟹網搗出去,一般三條,呈三角形向溝心伸去。每條網的起點有泡沫做的漂浮子,浮在水面,在馬燈的光亮中,于水中若隱若現。遠處縱深的溝渠,因夜幕的籠罩顯出一種空洞的深邃和未知的神秘。倒也與我當時身處鄉村的心境相吻合,一絲絲淡淡的憂郁在心底漣漪漂漾。可想想螃蟹都由丑陋之物登堂入室為致富之種,這種漣漪微漾很快又被一陣秋風熨平了。便抽一捆稻草作坐墊,兩只眼則緊緊地盯著漂浮的泡沫。

哪條網的漂浮子一動就提起哪條網,快速地往回拽,肯定是一只大螃蟹趴在網上,再兩手平扯網綱一抖,蟹就掉了下來。有時,等了半天,水面毫無動靜。有時剛清理好左邊的網,右邊的網又動起來了,就又快速地拽右邊的網。慢了,蟹子就會跑掉。運氣好的話,一晚上,一個人能張十幾二十匹蟹子。只是人候到后半夜時,天氣涼,冷得有些受不了。

地籠出現后,蟹網搗蟹就成了歷史。地籠捕蟹既方便又高效。晚上把一段段地籠放進溝渠,第二天,沐浴著晨輝,劃一只小船,在碧清的水中拽出一節節地籠的尾巴,一只只碩大的螃蟹已齊聚在那兒,你只需要往準備好的塑料桶中一倒就行了。拽完了這條拽那條,一早上能捕幾百斤。只是那時我已離開了鄉村,不再養蟹了。

不過,我還是忘不了一次特殊的捉蟹經歷。

深秋的夜,西風干燥、陰冷。鄉里人不再在戶外面晃蕩了。天一斷黑,人們就窩在家中,把偌大的野外讓給了黑漆漆的夜色,于是村莊田野就成了一片靜寂的世界,當然還有狗偶爾的狂吠。

此時的西風,于人,是一把把鋒利的小刀子,一改東風的溫柔濕潤,冰冷刺骨;于蟹,仿佛是母親,一吹,蟹子就從水中紛紛爬上來,在岸邊、田埂、稻田呼哧呼哧地橫行,一只接著一只,你攙著我,我扶著你,牽成一條線,在水岸處留下一縷濕漉漉的轍印。

那天我從鳳聯的好友處回家,已是半夜光景,為了抄近路,走進了 “拐七畝”的田中間。昏黃的月光下,收割完稻子的稻樁間隱隱約約有一條黑色的線在蠕動,扭亮電筒一看,原來是一群蟹子在呼呼地爬行。我喜從心底起,把電筒放在稻樁上,讓光對著蟹群,悄悄地繞到燈光的側面,準備打它們一個埋伏。逮住了怎么裝呢?靈機一動,我脫下褲子,把兩只褲子腳扎在一起,打了個死結,兩個褲筒就成了一個袋子。我蹲下身子,守候在旁邊。蟹群也不慌張,朝著手電筒的光慢悠悠地爬去,一聽到人聲就呲溜溜地轉身,正好被我一手逮住。逮一匹往褲子筒中扔一匹。一匹、兩匹、三匹……蟹群終是被驚醒了,迅速地四散亂竄。我拎著褲袋由遠及近圍著圈抓捕,很快,十幾匹蟹被我盡收褲腿之中。我把褲子腰一棹,背著在狹窄的溝埂上往家走。蟹子呼哧呼哧地在褲袋中直濮氣。

溝岸楊柳樹茂密的樹葉已凋零殆盡,蕭疏的枝條被月光壓得橫斜于清亮亮的水面。風一吹,搖搖擺擺,隨波蕩漾,如鬼魅舞蹈。我穿著一件單秋褲,卻一點沒感覺到寒意。這蟹自然一匹也沒舍得吃,第二天,全被父親拎到市場賣掉了。

那幾年,螃蟹的價格似乎越來越高,圩鄉養蟹戶吃蟹越加稀少。所謂“木匠住倒屋,瓦匠住草屋,土地公公住瓦屋”。蟹子養了就是賣的,在大家心中理當如此。

螃蟹在圩鄉餐桌成為待客的佳肴,也就是近頭十年的事。

有人說,最好吃的螃蟹是湖蟹,其次是江蟹,再次是河蟹和溝蟹。一到金秋季節,大多數螃蟹都是貼上“陽澄湖”、“固城湖”、“南漪湖”大閘蟹的牌子兜售。其實水產品的品質好壞,取決于三個要素,一是水質,二是餌料,三是品種。固城湖、陽澄湖哪能生產那么多的螃蟹?現在蟹農創造了一種模仿最天然的湖生態養殖模式:在小片的水域中,栽水草,養螺絲,放水蚌,模擬出天然的水生態環境,選擇個頭大活力強正宗的親本長江絨螯蟹蟹苗養殖,常年飼喂小魚小蝦。這樣養出來的成蟹品質絲毫不輸于湖蟹,也真正是“殼是青的,肉是白的,毛是黃的,味是鮮的”。市場上所銷售的,也大多數是此類的螃蟹。

在古人中,對螃蟹最為癡迷的當數李漁。他認為“蟹之鮮而肥,甘而膩。白似玉,而黃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極,更無異物可以上之。”所以,螃蟹是他的最愛,從上市到下市,他是“未嘗虛無一夕,缺陷一時”。到了九、十月“蟹秋”之后,他又創新吃法,“滌甕釀酒,已備糟之醉之之用”。在他那里就有“蟹糟”、“蟹釀”、“蟹甕”、“蟹奴”之稱。

他平生所恨是未能在出產螃蟹的地方做官——“未嘗于有螃蟹之監州處作郡,出俸錢以供大嚼,終有愧于蟹!”

我倒在盛產螃蟹的固城湖畔工作過一段時間,卻因已始患痛風病而很少吃蟹。當然,這并不妨礙我用蟹來款待貴客。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接待一位身居二線,即將離線的外省朋友帶來的兩位北京客人。一位是著名的作曲家,一位是詞作者。他們曾經合作創作過很多首歌曲,傳唱大江南北。為了體現出不一般的熱情,我把吃蟹的地點選擇在緊靠固城湖的湖畔人家。劃著小船,搖搖晃晃,從蟹農養殖的蟹塘中拉起地籠,把鉆進籠中的蟹倒進塑料桶中。那些離開水中的蟹,舉著堅硬而尖銳的爪子,沿著桶壁轉著圈,張牙舞爪地往上爬,一個個想逃出這四壁鐵桶的桶底,無奈桶壁光滑,對于它們無異于懸崖峭壁。一個個掙扎到半途,就摔了下去。又掙扎著往上爬。可沒有一只能把爪子伸到桶沿外。我遞了一個乳膠手套給客人,說:“你盡管抓大的,你抓上來的就是今晚我們蒸著吃的。”客人躍躍欲試,像捉迷藏一樣彎腰圍著桶沿轉了幾圈,看著一只只張狂的螃蟹,竟不知道從哪兒下手。好不容易按住一匹蟹板,卻被蟹一回身子,兩只蟹螯緊緊地嵌住了食指,直疼得哇哇直叫,趕緊甩了下去。盡管是戴著手套,手指還是嵌進了兩個深深的凹印,滲著血。蟹農見狀,過來,一手拿網兜,一手抓住蟹子的背甲,一匹一匹扔進網兜中,不一會就撿了二十幾匹,左手提網,右手一旋,一網兜蟹就扎好了。我一提,足有好幾斤重。

捉蟹、扎蟹都是一項技術活,外行能抓住一只活力八叉的蟹已是不容易,甭說騰出手來扎住它。扎蟹的能手就不一樣了,一手抓蟹,一手取草,把草繩的一頭遞到嘴邊,牙齒一咬,另一頭貼著蟹身,橫三道,豎三道,蟹子的螯腳就服服帖帖的被五花大板起來,嚴嚴實實,不到分把鐘,麻利得很。每年的螃蟹節,都有一次吸引人的活動——扎蟹比賽。熟練的婦女,一天能扎千余匹。

上等的蟹當然是取上等的香草來扎。這種香草細長、柔軟、韌勁足,用開水一焯,散發著一縷淡淡的清香。可用來裹粽子,編墊子,扎雜貨……有的是從泰國進口來,純天然,無污染。雖然同是草,扎在蟹子身上,這根草便也身價倍增。有的售蟹戶,一年可要用掉幾噸香草的。于是,本來漂泊湖中少人問津的一根草也真的香了起來,也能和螃蟹一樣賣出一個高價了。人其實也和香草差不多,在不同的平臺自然是不同的身價,有的只是沒有香草清爽,常常容易錯把平臺當自己的本事。這就悲哀至不如一根草了。

那晚,一盤螃蟹端上來,金燦流油,客人解開扎蟹的香草,饕餮一番后,便張開金口,玉言頻出:“一只螃蟹一張嘴,兩只眼睛八條腿……”、“螃蟹一啊爪八個,兩頭尖尖這么大個,眼一擠啊,脖一縮,爬呀爬啊過沙河,哥倆好啊該誰喝。”

最后,一段描敘吃蟹的“賈氏”段子,把這餐蟹宴推向了高潮:“輕輕解開羅衣帶,掀開它的蓋頭來,褪去裙子扳開腿……”

客人拿著一匹蟹子,邊說邊演示。引得眾人人來瘋似的七嘴八舌:有見識,說得好。這不僅是吃蟹了,已是文化,還是葷文化!蟹佐美酒,這也是我接待客人中吃螃蟹最豪放的一次。當晚,人人喝得激情滿滿,把回賓館的路也走得歪歪扭扭。此時,便覺得這不甚玲瓏的家伙倒真有些可愛了。

大閘蟹味美但性寒,其實一般不宜多食。但也有辦法,佐之以南漪湖湖水釀制的青草湖黃酒,即可以溫融寒,中和其性,多吃也無妨,大可盡飽口腹。有位朋友,吃了一季蟹后,怕冷,別人穿單衣服,他穿夾襖。別人穿夾襖,他穿棉衣。又檢查不出毛病。最后找到一位老中醫說,吃蟹多了,涼性重,要補溫。喝了三個月黃酒,居然好了。

小時候聽說尼克松訪華,最后要設宴答謝中國領導人的款待,出3000元每桌讓中國大使館代辦。3000元,實在是個天文數字了,無法想象可以買多少東西,當時一個生產隊一年的工分分紅也就3000多元。按當時的物價買什么才能籌齊這么多錢呢?中國人最講誠信,又不能欺報物價。匯報到總理處。周總理說,上一道“清炒龍須”——用18歲的黃河鯉魚上的胡須。這樣一桌便耗材數百斤鯉魚,價格就上來了。當時,也有很是見過一些世面的人說,主食不是米飯,用的是螃蟹里的蟹黃,專門剔取出來下面條。面條也不是普通的面粉掛的,用的是綠豆磨成的粉。講的人,有鼻子有眼,聽的人也不斷稱是。現在想來,真應了那一句話——貧窮限制了我們的想象。

不過,后來我真的還吃了一餐蟹黃宴。固城湖畔的一位朋友在家中宴請幾位好友。他心血來潮,做了一道桂花蟹黃白玉湯。取豆腐兩小塊,切成小方形,和剔出的蟹肉放在一起,在油鍋炸一下,放進煨好的老雞湯里,配以蟹黃,加上桂花少許,慢燉,然后把湯潷出,一人一小碗,鮮香嫩滑。便有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之感。不過,吃過后,還是覺得不夠純真,終究是失了河蟹的真味。

其實,吃蟹還是清蒸為上。如李漁所說:世間好物,利在孤行……和以它味者,猶之以爝火助日,掬水益河。為了除腥避寒,清蒸螃蟹時,可以墊上一些蔥葉和切成片狀的生姜,蒸熟后,佐以姜末蒜末生抽即可。

簡潔,簡單,純真至味便好!吃蟹如此,世間的許多事何嘗不也是這樣呢?

作者簡介: 時國金(筆名清琪),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省作協會員。2020年始創作圩鄉系列散文,發表于《鐘山》《清明》《散文百家》《翠苑》《中國鐵路文藝》《安徽文學》《青海湖》《青春》《雪蓮》《生態文化》《作家天地》《人民日報》等幾十家刊物媒體。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等選刊轉載。多篇文章入選《母親河的回憶》《碧水沃野》等散文選集。曾獲首屆羨林杯生態散文大賽一等獎,“大地上的圖景”——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原創散文大賽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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