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生香 /李 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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韭菜餃子
上周回媽家,跟母親隨口說想吃韭菜餃子,母親立即答應說,那還不容易,下星期天回來我包給你吃。
一周俗務纏身,間或也跟著友人吃了兩次大餐,滿腦滿心的雜事,等到周末再次到來,竟把跟母親的約定忘了。
但母親卻沒忘,星期天一大早就打電話給我,說是韭菜餡已做好了,我如果有時間就回家早點幫著包。這就是母親,只要講了,她肯定會做,只要她的孩子想吃了,她肯定會做。
難得星期天上午沒有事,我沒敢多睡,起床后就直奔媽家而去。母親正在廚房忙碌,一盆韭菜餡已做好了,盛在瓷盆里,散發著一陣陣誘人的香氣。碧綠的碎韭菜、嬌黃的雞蛋丁、瑩白的粉絲段此刻相互成全,又在食用油、辣椒粉、生姜末的全力映襯下呈現出一種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狀態,讓人在視覺上就不由垂涎欲滴。
包韭菜的面要和得軟一些,這樣包出來的韭菜餃子吃起來才更軟香可口。面已經和好了,正在盆里醒著,我在餐桌上鋪好干凈的牛皮紙,洗好搟面杖,用小碗挖了一碗面醭備用。每次吃韭菜餃子,面皮是我包搟的,一則是我搟得快,二則我心疼母親胳膊疼,怕她累著。面醒好了,我和母親開始包餃子,先是把面搓成長條,再切成一小劑一小劑,用手掌把面劑壓平就可以搟了,我剛搟出一個面皮就被母親包成餃子,常常是供不應求,也促使我不得不加快搟面皮的速度。我們娘倆敘著話,包著餃子,不知不覺間面劑越來越少,韭菜餡越來越少,竹篩上的餃子也漸漸首尾相接、勝利會師。
這樣的韭菜餃子我們通常包得很大,幾乎有大半個手掌大,主要用來炕著吃??伙溩幽赣H是高手,她不用平底鍋,就用家里那只炒菜鍋,先把鍋底放水燒熱,接著把生餃子一圈圈貼好,再用鍋底的熱水把餃子全部澆透,蓋上鍋蓋加熱蒸上幾分鐘,幾分鐘后餃子已經熟了,但還不能起鍋,母親會沿著鍋邊淋上少許的菜油再用小火炕上一會,經過油炕的韭菜餃子,一面焦黃酥脆,一面薄如脂玉的面皮里透著碧綠和點點金黃。拿起咬上一口,韭菜的清香和餃子里蒸騰的熱氣立刻竄進口腔的每一個縫隙,充沛的油和著韭菜汁順著手指往下滴,讓人忙不迭地又要去吸吮那些精華,就在吃的過程,春天的氣息一下子就侵入心底。
韭菜是屬于春天的。盡管現在一年四季都有韭菜可吃,但我覺得吃韭菜還是要在春天最好。春天的風暖和而輕柔,韭菜就在這風里冒頭生長,不疾不徐、不驕不躁,不追求葉片的肥大,也不追求外形的俊美,只專注于內涵的修煉,吸進土地的養料、吸進春風的精髓,把屬于自己的氣味攢得足足的,備得釅釅的,就等著有心人采擷回家,把它做成一道可以讓全家人飽享口腹之福的美食。
清明節隨家人去給姥姥上墳,中午在一附近親戚家吃午飯,親戚家有一片菜園,其中就有一塊地長滿了綠油油、支楞楞的韭菜,親戚盛情,掂了一把刀就去割韭菜要送給我們,我們隨她到了菜地,見她用一把彎刀嫻熟地割著韭菜,不一會就割了一大堆,我們不時阻攔,說,夠了,夠了。但老人家手卻不停,邊割邊說,韭菜在俺們農村不稀奇,割了一茬又長一茬,俺家也吃不了,多割一點你們帶回去包餃子吃。
老人家嘴里的割韭菜,這個割字用得極妙,沒用摘,也沒用挖,而是割,可以想見,韭菜以割為樂,割一茬長一茬,一茬一茬又一茬,蓬勃的生命在春天里恣意鋪展,無止無休。
那天我們帶了幾袋韭菜回來,一到家就擇的擇,洗的洗,當晚就包了韭菜餃子吃了個嘴油肚圓。
春天的餃子餡除了韭菜當主角,再無其他更好的材料可以代替。
好吃的餃子除了母親包的,也再無其他可以代替。
紅燒肉
豬肉的燒法有很多,我以為,紅燒肉最能體現豬肉的真正氣度與雍容。
買一塊新鮮的上好的五花肉,切成粗暴的四方塊,這就是紅燒肉的原始材料,生姜、冰糖、料酒、老抽是紅燒肉的鐵桿伙伴,少一樣紅燒肉都將無精打采、食之無味。
肉切好了,配料也備齊了,鍋就開始正式登場。先在鍋里倒一點菜油,待油燒熱后,放入姜塊,用鍋鏟壓住姜塊擦鍋,這樣肉進鍋時就不會沾鍋。隨著“哧啦”一聲,肉義無反顧地投身到油鍋里,這時手不能停下來,要反復地翻炒,肉炒到微微出油,加料酒、老抽,再翻炒一會,就加入冰糖,待冰糖融化,糖色漸起,一次性加入開水小火慢燉半小時,收汁撒入蔥花起鍋,一碗紅淤淤、亮晶晶、顫微微的紅燒肉就算做好了,挾起一塊往嘴一送,只感覺肉皮象橡皮糖一樣彈勁有力,間雜的肥肉又象嫩豆腐一樣入口即化,精肉部分因為飽吸了湯汁而舒展了經脈,吃在嘴里不柴不軟微微甜剛剛好。這樣一碗紅燒肉,不需要就飯就可以吃掉一半。
對于豬肉,中國人情結很深。七八十年代,物質還十分匱乏,尋常百姓要吃一頓豬肉堪比登天,除了過年過節,平時是很難見到葷腥的。即使是過年,割回來的豬肉也是少得可憐,肥肉可以煉油,還可以解饞,因此成為搶手貨,大人們在廚房燒肉,小孩子們就在鍋臺邊逡巡,就算是吃不到一塊肉,哪怕是聞聞鍋里的肉香也是好的。肉燒好了,就那么小小的一碗,并不能放開肚皮吃,大人們就緊著小孩子吃,我們也十分好奇,為什么大人的筷子總是往那些素菜上挾,這么好吃的肉難道不愛吃嗎?小小的腦袋瓜不愿多想,眼睛只盯著碗里的肉,生怕兄弟姐妹多挾了一塊去。
漸漸地,生活好起來,物質豐富起來,餐桌上的菜也多起來,有那么一段時間,豬肉在人們眼里黯淡下來,愛美的人怕吃多了發胖,講究健康的人擔心高血脂,人們以吃清淡的素菜為榮,仿佛這才懂得養生,有了品位。
也許是物極必反,當人們吃過一段時間素菜發現嘴里快淡出鳥來,猛然又覺得豬肉才是上天饋贈給人類的珍品。不是啥呢,豬肉價格不高,滿街都是,隨手割上一塊,就可以燒成芹菜肉絲、水煮肉片、肉沫茄子等等等等,當然還有百吃不厭的紅燒肉,這些菜不僅燒起來簡單省時,吃起來還可口下飯,既不象海參鮑魚那樣高貴、不易接觸,也不象咸菜蘿卜干那樣寡淡、見多則煩,而是葷素搭配、兩相浸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實實地落入胃里,養在心里,滿足在嘴里。吃了這些菜,胃與嘴都不再挑剔或作其他期待,它們也知道,回味最悠長、最能滿足吃這個欲望的,除了肉,再無其他可以比擬。
其實,老百姓碗中最常見的肉也象極了生活中的一些現象,譬如,用過了空調、電扇,還是覺得小時候那把芭蕉扇搖來的風清涼自然;見過了名山大川、名勝古跡,還是覺得家鄉的一泓溪流一處花圃可愛生動;住過了賓館酒店、民宿農舍,還是覺得家里的床鋪最松軟舒適。因為最樸實無華的、最長久普通的、最近在咫尺的,才是最實在最可信賴的,如同那碗紅燒肉,從來不擔心吃不起,從來不擔心不好吃,永遠給人以踏實和妥妥的享受,就象緊緊抓在手中的幸福,讓人對生活充滿了信心與期待。
美食,可以療傷,更可以勵行。
這一生,與美食為伴,兩不辜負。
炸糍粑
炸糍粑并不難。
煮一鍋糯米飯,不軟不硬,煮熟后,撒上適量的鹽、辣椒粉、姜末、蔥末和少許的幾滴香油,用搟面杖狠揣,直到把之前晶瑩剔透的米粒揣成粘稠的一團。
在刀板或冰箱的塑料擋板上抹上菜油(我通常用塑料擋板),把揣好的糯米團扒到塑料擋板上,用沾了油的手往四周推拍,拍成一厘米厚左右,晾涼后,用刀切成四方塊,就可以下油鍋炸了。
小時候,家里炸糍粑只有在中秋節。
糍粑是在前一天晚上就拍好的,放在堂屋的大面板上,因此,中秋節前的那一夜,屋子充滿了糯米和油混合的香氣,惹得人一夜睡不安生,只盼著天快亮,好早一點吃到多時不曾吃過的糍粑。
天終于亮了,姥姥在熹微的晨光中起身,我嘗試著也要起床,卻被姥姥低聲呵斥:天還早呢,還睡一會,糍粑炸好了,叫你。不得已,我復躺下,耳朵和鼻子卻像探測器探測著廚房的聲響和味道。姥姥扯柴禾的聲音、擦火柴的聲音、往鍋里倒油的聲音,油從冷到熱,油花迸濺的聲音,緊接著,“哧啦”一聲,那是糍粑下鍋的聲音,聽到這個聲音,我再也忍不住了,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起來,趿了鞋就往廚房跑。只見廚房里燈光影綽,煙霧繚繞,鍋里油花翻滾,姥姥正坐在鍋門前往灶洞里加柴,我怕糍粑炸焦了,急得拿起旁邊的筷子就要去翻,姥姥忙制止我,說,炸糍粑急不得,沒炸好就去翻,容易空殼。接著又說,趕緊洗臉去,別被油燙到。
我把筷子一放,一溜煙地跑去洗臉了。洗好臉后,再回到廚房,桌子上已經放好了一個瓷盆,瓷盆里散落了幾塊剛從油鍋里撈上來的糍粑,正冒著熱氣。挾起一塊糍粑就往嘴邊送,還沒到嘴邊,就感到騰騰的熱氣,嘬起嘴來呼呼地吹了兩口氣,又嘗試著把糍粑往嘴里送,卻只敢咬了小小的一個尖,還是燙得很。漸漸地,糍粑的溫度到了可以接受的程度,味道也慢慢地散發出來,一絲淡淡的咸,摻雜蔥香和姜味。糯米的粘度剛剛好,不稀薄,也不粘牙,咬一口,往前拉成薄薄的長條,可以看出糯米的瑩潤和泛著微黃的姜末以及碧綠的蔥末。
也有人喜歡在糍粑上撒上糖,甜咸結合,又是別一番風味。
這是小時候對炸糍粑的記憶。
成家了,因為孩子愛吃,我也經常做糍粑。一次做得并不多,做好了放在冰箱里凍著,什么時候想吃就拿幾塊出來炸,配上一點稀飯,就成為一家人一頓晚飯或早餐。
有一次,我把做糍粑的過程拍成照片傳至空間,沒想到卻引來一眾好友的驚呼。他們除了垂涎焦黃誘人的糍粑,更多地是置疑是不是我親手所做。也是,一個在外人眼里整天忙于工作的人怎么會做這樣復雜的食品,就是會做,也沒時間做,甚至也不想做呀。像我們這些人,就應該除了辦公室還是辦公室,其他都有可能是五谷不分、油瓶不扶,只有這樣,似乎才符合這個社會對從事行政工作的女同志的判斷標準。
初始,我還解釋解釋,說,我不是你們想得那樣啊,我在家可是什么都做的,洗衣服、做飯、打掃衛生。后來,我就不愿解釋了,自己的生活,有必要喋喋不休地跟別人解釋嗎?這一天,是冷是暖,跟別人有關系嗎?這一餐是甜是咸,跟別人有關系嗎?
我只記得,姥姥的那句話:炸糍粑,急不得,沒炸好就去翻,容易空殼。這句話,今天想起,竟覺得與“治大國,若烹小鮮”有同樣的道理。
不急,不是懈怠,而是滿懷期待、悄然努力,最終看到想要的結果。
炸糍粑,還炸出了道理,這讓我覺得生活的啟示無處不在。
吃湯圓
我忽然發現我能吃湯圓了。
那個太陽高懸的周末的早上,我揉著惺忪的睡眼,循著一股甜香徑直走到廚房,灶臺上沒像往常一樣冷氣直冒,而是彌漫著蒸騰的熱氣。再往鍋里一瞅,團團的醪糟簇擁著瑩白的湯圓和荷包蛋正在熱切地密語。“咦呦……”,我拖了個長音,用手扇了扇鼻子,表示對鍋里食物的不悅。
沒看到老朱,這讓我有點詫異,難不成老朱燒了這糟水湯圓,自己沒吃,留給我吃?他不知道我從小就不能吃湯圓嗎?陽臺上傳來翕翕嗦嗦的吃飯聲,原來這家伙跑到陽臺上吃去了。我踱到陽臺上,看到老朱端了一碗湯圓,坐在灑滿陽光的陽臺上正吃得有勁。看我出現在視線里,忙咽下嘴里的湯圓,囫圇著說,盛點湯圓嘗嘗,好吃得很。我不屑地撇撇嘴說,你不知道我不能吃湯圓呦?還要我吃?老朱今天有點執著,仍然說,嘗嘗嘛,之前不能吃,不代表現在不能吃,說不定吃吃就覺得好了呢?見我沒吱聲轉身往屋里走,老朱居然跟在我后面繼續游說我。我不理他,到廚房里倒水喝,這家伙竟然趁我不備,盛了一碗湯圓遞到我面前,說,嘗嘗,嘗嘗,這糟是昨天我從街上買的,是人家自家做的,又香又甜。不得已,為了不讓老朱的面子掉到地上摔碎,我接過那碗湯圓,十分不情愿地挾起一個湯圓像吃藥一樣勉為其難地送到了嘴里,吃的時候還沒忘跟老朱講,把我胃吃壞了你負責。
各位朋友看到這里,肯定認為我矯情,一個湯圓能把胃吃壞?還真是這樣!記得我不吃湯圓已經有幾十年了,十歲以里時吃過湯圓,吃了后,胃就翻江倒海地難受,一個人摟著肚子坐在這、倒在那,直到把湯圓吐出來才算罷休。前幾次并不知道是湯圓引起的,誤以為是胃受了涼,后來有一次媽媽看我實在難受得很,突然聯想到了剛吃下肚的湯圓,這才想起,每次我吐得目眩神迷都在事前吃了湯圓。湯圓一下變得面目可憎起來,這個看起來圓滿、甜蜜的食物之于我卻如砒霜,并且長期臥底于我的生活而不為人所知,想想,這是多么可怕?從那時起,我再也不碰湯圓了。不管它是換了黑芝麻的心還是換了白芝麻的心,不管它是平時光臨還是節日拜訪,我一律不再接待,從那時起,湯圓從我的生活中退出了,退得不留一絲痕跡。這以后的幾十年間,每當家人們做湯圓來吃,我看到了就當沒看到,對于湯圓,我甚至陌生到有時想不起來它的名字。
在與湯圓疏離了幾十年后,我居然又一次與它近距離接觸,還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抱著將死之心,我等待著那久違的翻江倒海的來臨。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我的胃竟然無事一樣的安然。這又讓我不適起來,追著老朱不斷地問,咦,胃正常來,沒吐呢!老朱似乎胸有成竹,說,不試怎么知道呢,幾十年了,胃也會變的。我一時不敢茍同,只是輕笑了一下表示回應。這以后,我又嘗試著吃了幾次湯圓,竟然什么事都沒有,這讓我懷疑是不是小時候的記憶有誤。回媽家問媽媽,媽媽說,哪記錯了,你是不能吃湯圓,一吃就吐,什么時候吐出來什么時候完事,當時不知道什么原因,都被你磨死。
從那個周末起,我不能吃湯圓的魔咒似乎解鎖了,我不但能吃湯圓了,而且還愛上了湯圓。像是為了彌補幾十年不能吃的遺憾,我在吃湯圓的道路上一路狂奔,自己做的、超市買的、甜的、咸的,各種餡的,恨不能一一嘗盡。前幾十年提都不能提,現在卻是幾天不吃就想,這樣的天地變化,任誰都會精神撕裂,好在,有個理性的老朱在我身邊不時提醒我安慰我,讓我不至于為此太過失常。
我正在為自己分裂的感覺糾結,卻看到抖音上一個文案,文案是這么寫的:當時光漸遠,你會發現,以前不能吃的食物,最后竟會成為你的最愛。這個文案似乎是為我寫的,一下又讓我陷入深思。是啊,這個世間,什么事是一成不變的呢,所有的事物都在運動中,絕對靜止是不存在的。大自然界有陰晴圓缺,人世間有悲歡離合,詭譎的命運蹲伏在人生的路口,讓人前一秒歡笑,后一秒哭泣,這一切,不都是人生常態嗎?沒有誰可以完全游離于命運之外一順到底,抑或坎坷終生,很多故事,只要改個名字,可能說的就是你,有什么值得驚訝與詫異的呢?不過是,好運來臨時低調淡然,噩運入侵時平靜從容,除此,其他的,都是境界不夠、修養不足的表現。
好慶幸,我又能吃湯圓了,如果不是有小時候的經歷與記憶,現在的我,怎么會品嘗到湯圓的甜蜜與獨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