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君 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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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父親并排坐著。我們身后是另一張床,上面躺著他的病友,在新一輪的化療之前,他們從不同的地方趕到這里,在病房相遇,就像同乘一個車次,路途很長,說不準,不知誰隨時都有可能下車,比如康復出院,比如療程結(jié)束,比如……當然新的旅客隨之而來。同一個方向,特別是他們是被歸為一類乘客,彼此間心照不宣,甚或無需打問,就建立起一種關(guān)系。他們客氣地打招呼,談話,公然談論、詢問和交流他們的病情。他們說著那些令人驚懼、痛苦、煎熬的詞語,輕描淡寫,就像我們見面了說,你吃過了嗎?
窗外的雨一直下,很大,在天地間潑灑,建筑都下成了一片混沌的灰色。這兒是上海,確切地說,這兒是上海第一人民醫(yī)院。醫(yī)院所在的這條街,其實很普通,一點也不上海。如此說,是我所知道的,似乎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第一人民醫(yī)院,而它們通常都坐落在城市中心,在重要的交通路段上,成為這個路段上最有力的地標。
父親又開始催我,你去轉(zhuǎn)轉(zhuǎn)吧,上海可玩的地方很多,我這沒事了,下午就是例行檢查。他的心思我懂,他怕我急,更怕我為他擔心和焦慮。我說再坐會吧。他打開床頭燈靠在床邊讀《走讀淮河》,我從包里翻出《西方哲學史》,找到我在火車上讀到的那一章,那一章,是在講述蘇格拉底被審判。唉,雅典,這個被稱為“西方文明的搖籃”,也曾歷愚昧和野蠻,把這個世界上最正直和優(yōu)秀的偉大哲人給判了死刑。我抬頭,本來想長吸一口氣的,卻是招眼望見了燈光下父親的影子,投射在墻面上,晃了一下。這個場景深深打動了我,我覺得我和父親,現(xiàn)在是在我們家的書房。
窗外的雨還在下。
我從什么時候開始記事的,無法確切知道那個時間了,但它印象深刻,清晰,如在眼前——我最初的記憶,就是一個影子,父親在墻面上的影子。嗯,應該還有一本書,這本書總是和墻上的影子聯(lián)系在一起。那是褐色的有著塑料一樣硬殼的書,很厚,紙張應該不錯,有一定的質(zhì)地,是脆的,因為父親翻書我能聽到書頁的聲音,很響。父親年輕時,據(jù)說睡眠不好,常常早醒,于是就爬起來看書,唰唰唰,這個聲音一響,影子就在墻上晃一晃,我躺在床上看他在墻上的影子晃啊晃的,有很多聯(lián)想,有時會把那些聯(lián)想帶進夢鄉(xiāng)……不過有時候,我不看影子,從床上爬起來說我餓了。父親就弄一碗糖水,哦,也許是蜂蜜水,那時我們家還在新疆伊犁,那里好像盛產(chǎn)蜂蜜。他在水里面泡上馕,干硬的馕吸飽了蜜汁,邊上有結(jié)晶,碗里就開出一朵朵漂亮的“雪蓮花”。
我吃完了,父親就合上書,起身,他要去離家?guī)装倜走h的地方擔水。我也要去。他肩上擔著空水桶,有時候牽著我,有時候我拉著他的衣角,我們踏進夜色里,世界變得闊大,自由,無邊際。那一大一小的影子在星空下,兩只水桶在影子邊輕微地搖擺。那時候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宮崎駿,但是現(xiàn)在我回憶起來,就是那樣的,那個畫面,是宮崎駿式的,那充滿了愛的天空很童年很典雅。何況夜色一點都不黑,戈壁的星星是巨大的,比梵高的星星還要炫目,仿佛你只要找一架梯子,就可以把它們輕易摘下來,帶回家,掛在屋里當燈。
那本書是醫(yī)學書。父母親是從內(nèi)地選調(diào)的援疆干部,父親從很年輕的時候就當領(lǐng)導,但在那個艱苦的年代,在遙遠的戈壁,身邊一半人講維吾爾語,人際環(huán)境和生存環(huán)境,無疑是有一點嚴酷的,他必須努力適應,學習一些最實用的生存本領(lǐng),比如掌握一些醫(yī)療常識和技術(shù),當半個醫(yī)生,來應對一個家庭的健康問題。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父親讀那本醫(yī)書的緣由,我一直長到十七八歲,我都沒有踏過醫(yī)院的大門,十歲那年,摔斷了胳膊,也沒有去醫(yī)院。看來,父親不僅熟讀醫(yī)書,也一定有著相當高超的醫(yī)術(shù)呢。關(guān)乎身體,更關(guān)乎生命,治病救人,裝假不得。
我和妹妹僅差一歲,父母分工,妹妹由媽媽帶,我自然就歸爸爸管。他給我取名叫沈軍。這可不是隨便取的名字,明顯帶了他的自信,誰知那名字里面還承載著他的期盼,他的心思里,覺得自己只當了半個沒有資質(zhì)的醫(yī)生,他巴望著他帶大的這個孩子,將來至少成為一名軍醫(yī)吧。我猜想那時,父親對軍醫(yī)一定神往,甚或有可能,他自己就想當一名軍醫(yī)。
我對這些一點不知情,但我偷看過那本書。之所以說偷看,是父親說這不是小孩子看的書。越是不讓看,越是誘惑人,想要看。那本書里有許多人體解剖圖(我是女孩子,這可能是父親不讓看的主要原因),都是手繪的,那些圖片把人的身體肢解成一個個獨立的小部分。有一張非常奇怪,是一個圓東西,里面一個小人兒頭朝下,蜷縮著。我像遠古的人面對一個圖騰,帶著無盡的崇拜、敬畏和一種莫名的痛感,一次又一次去探望這個頭朝下的小人兒,這種痛感沒有啟發(fā)我去探索醫(yī)術(shù),它似乎更像是對生命意識的最初喚醒和啟蒙,在以后的歲月,它總是讓我思考生命的痛感從何而來?這種思考最終變成了某種特質(zhì)融進我的身體,雖然表面上無跡可尋,可這一生卻注定了我要帶著這樣的印記活著。
像一個影子。
“2號床的家屬來一下。”病房的門開了,醫(yī)生喊我過去。
“治療效果還是有的,但是白細胞還是很低,因為年齡比較大,我們不敢太冒險,你看治療方案這樣調(diào)整,你們是不是可以接受……”
醫(yī)生說了許多我似懂非懂的問題。你知道那種不在你能力范圍內(nèi)的無助嗎?我甚至不敢直視醫(yī)生的眼睛,我只能無比謙卑地聆聽,我覺得似乎我們必須低到塵埃里去,他們才會救我和我的家人。
回到病房,父親不在床上。一種莫名其妙的沮喪襲上心頭,如果能夠重活一次,我愿意實現(xiàn)父親未能實現(xiàn)的那個愿望,去做一名軍醫(yī),說不定我正好是一名血液科的醫(yī)生,哪怕普通,醫(yī)術(shù)一般,那么至少,此刻我不會如此無助。
“多少?”父親的聲音軟軟的,嚇了我一跳,他輕飄飄地從衛(wèi)生間移步過來,他現(xiàn)在真像一個影子,行動沒有聲音,走路沒有聲音。他期待的眼光從老花鏡架上方盯著我,他對白細胞的高低異常敏感,一旦突破他的心理底線,他就會明顯的焦慮。我知道,那是恐懼。
其實我們也為他體內(nèi)的這個“白隊長”而焦慮。白隊長不知道什么時候突然就厭倦了隊長的職責,它不再對體內(nèi)的各種有害物質(zhì)進行防范,它甚至打開城門放它們進入父親的身體,它和它們沆瀣一氣。我們一遍又一遍派遣那個叫做“增白針”的使者去告知它,它要記得自己的使命。
有時候我們無法判斷是白隊長疏于職守,還是增白使者壓根是個見風使舵的膽小鬼。總之,它練就了高超的隱形術(shù),它常常進入父親的體內(nèi),就立刻消失無蹤。這一次又是這樣。
“還不錯,主要告訴我下午沒什么大的檢查。”我假裝輕快地對父親說。“那你快走吧,別老在病房待著。你怎么還喜歡在書上亂畫。”他重新靠在床上看書,“你這個孩子。”病房重新安靜下來。
我其實沒有亂畫,我在柏拉圖的“洞穴理論”旁邊做了一些只有自己能看明白的注解而已。因為那之前我剛看完了美國電影《房間》,我發(fā)現(xiàn)了“洞穴理論”與《房間》之間的聯(lián)系。
不過我的童年倒是從涂鴉開始的。我畫一個小姑娘穿著洋衫子(新疆話,即連衣裙)雙手高舉過頭,捧著一朵向日葵,有時我覺得老是畫向日葵好像我不會畫畫似的,我就改畫大麗菊,你知道,新疆的大麗菊和向日葵是很像的。反正這個主題我畫了好幾年,后來父親也養(yǎng)成一個習慣,他隨手在我的涂鴉上題字: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
哇,一個小姑娘扎著羊角辮,捧著一朵向日葵,她向全世界呼喊: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其實我不懂這個境界,但是童年像向日葵一樣充滿了力量。
父親的字非常漂亮,人也英俊多才,他長得有七八分像后來的表演藝術(shù)家陳道明。我媽說:“你爸爸啊,那年輕的時候,開會時穿一條有筆直的縫的西褲,戴平光眼鏡,胸前別一桿鋼筆,給一群年輕的干部講哲學,形而上啊形而下的別提多有派頭了。他有許多崇拜者,甚至有一個女崇拜者在生活中也學他走路的樣子。哦,她現(xiàn)在可是合肥某某公司的大老板。”現(xiàn)在回憶一下,我媽說這話時居然一點吃醋的意思都沒有。
名字是人宿命的一部分。不上學的時候,大家都喊我軍(君)娃,我上學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大名不對,我和父親的對抗始于這個名字。我執(zhí)意要改名字,以一個七八歲孩子能夠掌握的知識,“沈君”,至少是模棱兩可的中性的,而“沈軍”硬邦邦分明就是個男子,我打小在書中看見那個蜷縮的胎兒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打哪來的,人家是女孩好不好?
我贏了。我和父親的對抗也開始了。
“這道題你算錯幾次了?”父親生氣的時候就不像后來的陳道明。
我討厭上學,上了學后,我就得搬去和姐姐們住一個房間,父親在墻上的影子消失了,不能再和他一起在星空下?lián)耍膊荒茈S便畫向日葵了,還要做許多許多算術(shù)題。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考一百分才高于一切!
二年級的算術(shù)大概不會超過三位數(shù)吧?問題是在一邊監(jiān)督我做題的父親,為什么手里要拿一個錐子?我應該把這個事情說完整,父親那時不僅掌握了醫(yī)術(shù),還掌握了很多生存本領(lǐng),我記得,他大概除了織毛衣不會,什么家務都會。你看這會兒,他左手拿著母親納了一半的鞋底,右手拿了一個錐子,他坐在我旁邊,用錐子在鞋底扎一個洞,好讓針帶著線從鞋底穿過去。我現(xiàn)在當然知道他不可能用錐子扎我胖乎乎的小臉蛋兒,可那時候,我吃不準,因為做不對題是一定要受罰的。我被打過好多次屁股了。我屏住呼吸,心怦怦直跳,全部的心思都在那個錐子的動態(tài)上。夕陽鉆進我家的窗,照在書桌上,錐子閃過一道耀眼的光芒,光芒沒有在我臉上停留,它扎進了鞋底,我松了一口氣,可是父親卻把錐子放在桌上,又伸手去摸索長長的線帶著的那根粗壯的針……那根針若是扎在臉上,也是夠受的,我握筆的手里都是汗,眼前的數(shù)字變成了猙獰的小鬼,3,扭成了麻花,6和9一直咧著嘴笑,它們究竟有什么分別……
啪,是一記耳光,我出生以來從未經(jīng)歷這樣的恐懼和震驚,但是千真萬確,那是父親的手去“觸碰”我的臉蛋發(fā)出的清脆的聲音,并不疼,但有足夠殺傷力。
“就一道題,你居然算了有一節(jié)課時間,也沒有算對!”
父親無法相信,他比我更加震驚,幾乎有點悲憤了,我猜他對我設(shè)想了種種可能,但唯獨沒有猜到罪魁禍首是他手中的錐子。就如同如今我們猜想了白細胞無法增高的種種原因,卻唯獨沒有猜對“白隊長”為什么要對那些敵人妥協(xié)。
父親馬上后悔了,他讓我放下手中的作業(yè),“你去大院門口吹吹風,出去玩一玩,腦子清醒了再回來做題。”
那是1978年的夏天,我佇立在特克斯八卦街毛主席語錄塔的外圍,夕陽里,勺子(新疆話,在這里代表這個人是精神病患者)毫無懸念的也在那里,勺子是這個世界上最落魄的巫師,他弄丟了自己的魔杖,他的胡子亂糟糟的,在臉上長成一朵巨大的花,嘴唇是花心,烏紫的花心蠕動著,從里面發(fā)射出來許多如同咒語般的維吾爾語。他圍著八卦街中心的欄桿,一邊打自己的大腿一邊轉(zhuǎn)圈,轉(zhuǎn)無數(shù)的圈,說無數(shù)的咒語,打無數(shù)次自己,啪……啪……啪……一個節(jié)奏,無限單曲循環(huán),這是他唯一可以給自己的懲罰,這懲罰支撐著他活了許多年。他的褲子被完全打爛了,破爛的褲子在大腿根也形成一朵巨大的花。一大群老鴰(新疆話,即烏鴉)從楊樹上空飛過,老鴰的聒噪聲蓋住了勺子擊打自己的啪啪聲,天空有瞬間的黑,嘩……嘩嘩,白楊樹突然唱起歌來,我哭了,對著毛主席語錄塔上“團結(jié)、緊張、嚴肅、活潑”的題詞,哭的稀里嘩啦。
“君君,雨停了吧?你出去吹吹風,病房空氣不好,把住宿落實好,下午沒有事情。”
是的,窗外的雨停了。在我的位置,在樓與樓之間,居然可以看見那個著名的建筑——東方明珠塔。它在鱗次櫛比的建筑物縫隙里探著上半個身子,尖銳的塔尖是錐子的形狀,仿佛它一直試圖要去戳一個說不出的痛處,以及隱于我生命深處幾十年關(guān)于影子的秘密。。
父親關(guān)了床頭燈,他的影子“噗”的一下,隱匿在病房的空間里。而另一處隨之亮起,是記憶的幕墻,是時間和心的照壁,父親的影子投射其上,并和我重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