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一天(外一篇) 小小說/東 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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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在停機坪上滯留了一會兒,機艙內起先很安靜,沒一會兒就有人開始打聽原因。小卉和妹妹坐在機翼旁邊的座椅里,妹妹在說著不停,小卉并沒有完全在聽。一下飛機她將從武漢回到合肥,又將陷入長久的孤獨中。她坐進椅子里,一動不動。
剛才坐在擺渡車里,她看見機場一角的草叢上有兩只蝴蝶,飛飛停停,淺淺的顏色,跟豌豆花相近。她的腦海里開出了一片望不到邊的油菜花海,村莊,麥地,熱烈的陽光,剛剛灌漿的麥穗,上面有無數那樣的蝴蝶。鄉村的四月,菜園,水牛。
現在,就是四月。
鄭春亭坐在陽臺那扇窗前,她手里拿著鐵釘,正在盤算怎樣去給陽臺院門安裝防蟲網。院子里刺玫,月季都在開花,紫色鳶尾也正在盛開,薄荷碧綠。她站了起來,打開陽臺門走到院子里。院子的黑鐵柵欄外就是小區主干道,也是小區外附近居民的南北通道捷徑,而兩邊又都是鬧市區,所以院子外面整天都有行色匆匆的路人,和一樓這個寂靜的院落形成一種反差。經常路過此處的人漸漸知道,這戶一樓院落里的女人常常在家,在窗口電腦邊打字,有時候他們會扭頭看她幾眼或者看看院子里花草。
當時陽光寧靜,黑漆鐵柵欄投下的影子如久久未干的水漬。那些在墓地四周的麥地,麥地上無數翻飛的蝴蝶,在她腦海里。眼前這高高的樓角,而那些遠遠離去的——屋后楊樹下走著的一個拿著鐮刀的村人,沒在麥棵深處只露出脊背的土狗,都只能是回不去的記憶。
鄭春亭歪了一下腦袋,盯著地上的鳶尾花,鳶尾紫色花朵多象蝴蝶啊——那些有無數蝴蝶的麥田和墓地。
墓地在村子后面。
無邊無際的田野。
她揚起手,幾顆鐵釘脫手而出,落到柵欄外。她采了幾朵刺玫,插在玻璃瓶里,這些刺玫的花香能使她久久坐在電腦前,迷戀在其中。就是那天,4月15日。
丈夫是傍晚回來的,這本不是他回來的時間。車子好不容易停在院外的鐵柵欄邊上,那里車子調頭很費勁,若不是沒有車位,沒人愿意停在那里。那時鄭春亭一邊敲字一邊在想傍晚散步的事,走哪條路到古老的護城河邊。有三條路線可供選擇,她還是想走平日里一個人常走的那條路線,那里來來往往的人相對多些,她希望見到人多,自己也走在他們當中,仿佛那樣會驅散內心的孤獨。如果有強烈的的陽光也很好,陽光照在生澀的墻根,空無一人的廣場,街角,就會顯得不一樣起來,護城河兩岸丑陋的樓房也會可愛起來。在晴朗的天氣里,盡量早些出門,散完步回來,夕陽還在身后,那樣她心情會好很多。
這時候,鄭春亭聽到屋外車子幾聲短小的喇叭聲,她奔到廚房門口,窗外丈夫的車子正在在掉頭,廚房外面的車位已經有車停著在,無法停了,他要把車開到院子那邊。她忽然想起,陽臺門上的防蟲網還未釘上。
“晚飯在家吃,還是出去吃?”
“在家吧。”
她停下修改的稿子,關了電腦。經過一旁的抽屜她停下翻了翻,圖釘早就沒有了,只能用鐵釘,抽屜里也沒有,不過能找到。
晚飯后,她和丈夫經過北二環向南,到護城河邊去散步。一切都和以前一樣。丈夫長年在外,如果有長假,呆在家時間就會稍長,她還是感到孤獨。丈夫剛回來時有淡淡的驚喜和安慰,時間稍長,他就打擾到她寫作計劃,他們對世事看法不同的矛盾也會大大突顯出來。丈夫對日常生活中俗小之事的關注,時常令人不快。
“明天我要去滁州看地。他們找到一塊地適合建養殖場。”只停留一晚,她又感到太短了,心頭隱隱一緊。
“明天一早嗎?”
“下午走。”
丈夫長年有個習慣,午后一定要午睡過后才能開車。那她明天中午必須早早做飯,好讓他有充足的睡眠時間。
丈夫是下午兩點鐘開車走的,此后再也沒有回來。
車禍發生在高速路上,爆胎,慌亂中猛打方向盤,車子翻了很多跟斗。
“不是剛修檢過嗎?怎么會爆胎呢?”
“不知道。”
“保險公司沒說什么嗎?”
“車胎上有顆釘子。”
“釘子?!什么釘子?!”
“鐵釘,跟我釘防蟲網上的釘子一樣。”
相鄰而居
整個村莊在東南角的地方,從村中那口井為切線里伸出去一個岬角。住著兩戶人家,互為鄰居。土匪和老蔣夫婦。
村中所有的房屋都是坐北朝南,寒冷的冬天好讓陽光照到室內。老蔣家主屋在北墻開了個門洞。人們到東大沖田地里干活,到旁邊水渠取水,洗衣服,上菜園都會經過他家后門。那時他家還有個老太婆,雙眼無路,是個瞎子,她是老蔣的母親。
早飯過后,人們扛著鋤頭去鋤地。有人走到老蔣家后門那里,被老太太喊過去,一進屋,老婦人就用拐杖搗著她頭頂的貓嘆氣:“幫我看看,里面可有咸貨啦?她天天給我吃蔬菜,一塊咸肉也沒給過我!”來人抬頭看看,閉口不答,走開了,他沒敢告訴真相。這事后來被人家都知道了。
老婦人去世多年,人們還是能記得那要命的,由一根麻繩拴著的懸掛在頭頂滴溜溜亂轉的藤編器皿和老卞。
老卞是老蔣的妻子。
年輕人都不清楚老卞的來歷了。老蔣原來是放牛出生,身材矮小,眼光明亮,喜歡把自己和家收拾的干干凈凈。愛把自己打扮成電影中大少爺的模樣,老了也還是,往腦袋上抹一點豬油,讓頭發油順發亮。年輕人和老頭們看見他過來都會眼睛一亮,大喊一聲:“伙計!你的頭發蒼蠅趴上去都要杵拐棍!”
老蔣的過剩精力還用于房基的墊高上,草堆、柴垛上。他扯下干草堆裙角一些蓬松的亂草,使它更加整齊,柴垛碼放如一塊切糕。小孩子不能靠近他的草垛,他在半腰上扯了個洞,讓母雞們在里面下蛋。南屋大門外的場地邊緣,村里田畝延伸的幾分田,被老蔣占用,挖了一個小水潭,岸邊鋪了石板,水潭里放養了魚苗,栽插了枝葉寬長的茭白,半圓形的岸上栽上竹子。那對夫婦從不歡迎眾人到他家水潭那里去,你如果不遵從內心的警告去洗了一回衣服,你將會看到老卞那張難看的長臉,她在給你顏色看。
冬天,老卞圍著大圍裙,雙手藏在大圍裙底下烤火,圍裙底下是黃泥燒制的火缽,風掀起一角時才能看見里面的火缽,她一手拎著把一手在烤火。她帶著絨線帽,從兩腮邊編織下來的帶子,剛好把耳朵捂起來。這一帶沒有第二個女人有那樣的帽子,人們也不知道她從那里搞到的,這頂絨線帽仿佛一下子把她和周圍農婦分隔開來,讓她和她們都不一樣起來。女人們沒人敢開口向她借那頂帽子回娘家或走親戚,沒人敢那樣超前去戴那頂帽子。
老卞從來沒嫌棄過他的丈夫,在鄉村中,他們夫婦相敬如賓,人們沒見過他們吵過架,他們脾氣相投。別人在老卞跟前一說起老將來,她就會撅起嘴,帶著一種嗔怪的微笑,臉上有一種含羞的柔情:“哦?可是的?這老妖怪壞著呢!”
沒幾個人認為老蔣是個好人。糧食關時候,他和一個七八歲男孩去偷生產隊芋頭。老蔣沒孩子麻利,月亮下,眼睛也沒孩子好,籃子里的芋頭只有孩子一半多。回去的路上,他讓孩子走在前面,他在后面,一路磕磕絆絆,到家時,男孩發現籃子里的芋頭只剩籃子底了,籃子里的東西被走在身后的人拿了。“難怪籃子越來越輕!”這件事后來也都被人知道了。
相鄰而居的土匪,王瞎子,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被打土匪的人打瞎了。現在他用一只眼睛看著他的鄰居夫婦開辟的巢穴:前院場地,小水潭,梨樹,小竹林,整齊的草堆和柴垛,開滿紫色扁豆花的樹籬。紫色扁豆,周圍沒有人家擁有過的扁豆種,老卞照看的很好,沒讓孩子或者老婦順手哪怕摘取過一個,所以這種扁豆顏色的獨特性十幾年來,周圍村莊,這塊地方沒有第二家有,這種紫色的帶有藥用價值的蔬菜和老卞的帽子一樣,帶有神秘色彩。母雞下蛋發出的:“咯噠,咯咯噠!”聲,一派悅目的生活氣息。他雖住在狗窩一樣的屋子里,唯一的兒子打魚淹死在董鋪水庫,生活奪走了他的一切,可他現在眼前都是生機勃勃的生活景象,就如廊檐下一粒草籽在適宜環境下從石縫里滋生出來,就算用手捂也捂不住,他被喚醒了!
清晨,陽光照在他鄰居家前院后屋,青翠枝葉的小竹林,碧綠寬大的茭白葉子,露水,薄霧,讓一個騎在大馬背上舉起刀槍砍殺的人心里開始醒悟,原來生活還有另一種模樣。可惜一切都太遲了,妻子離他而去,兒子死了,他象一頭老狗,獨自一人游蕩。
王瞎子嫉妒一切。孩子們走到他附近,他充滿敵意地嚇得他們兩腿打顫,咒罵年輕人,跟其他也是光棍的老男人們惡語相向,沒有人同情他。對于年輕姑娘,他似乎充滿了危險。平日里,人們離他遠遠的,讓他一人品嘗孤獨的滋味。一個人干活,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站在屋前眺望田野遠處。在集市上碰到前妻,他會對她侮辱一番。他充滿火氣,大家不太愿意跟他說話,他的脾氣變得更加古怪。
五月的一天,天氣暖洋洋的,油菜和蕎麥開滿田野。月亮在云朵里穿梭。睡在床上的王瞎子推開和他睡在同一張床上的黑豬,從床上坐起來,沒來得及穿上鞋,光著腳從床邊走開,打開門走了出來,他做了件他從沒有做過的事。
這位土匪站在門外兩丈遠的地方,褪下他的大褲頭,甩掉上身的長袖衫,象皇帝一樣站在自家門前。他瘦癟的胸口一起一伏,他在夜中向空中展開雙臂,一陣風吹來,他感到了不計后果的自由。在這樣的時刻他失去了心智,沒有想到鄰居,更沒有想到會有一道閃電劃亮了天空。他被站在廊檐上的女鄰居看見:站在院墻另一邊的光棍,全身沒有一根紗絲,站在風中,伸展長臂,頭發被風吹向一邊,她覺得眼前這人就要乘風而去,這一切讓她淚流滿面。在這同一晚上,另一個人也喪失了心智,老卞跨下廊檐,飛奔而出,這時豆大的雨粒紛紛落下,她推開院門,奔過去,抱住那個在風雨中矗立著沉默不語的一絲不掛者:“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她那從未生養過孩子的軀體里迸發出一股強大的母性激流,她在雨中撫摩他濕漉漉的頭發和肩背,兩人久久擁抱在一起,直到老蔣出來找到自己的妻子。
老卞在家整整躺了兩天,天晴后她才從床上起來。她低著腦袋不敢看自己丈夫眼睛。但是老蔣如往常一樣在家東頭走到西頭,忙著不停,好象把發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這樣一來,老卞反倒又輕松自如地回想到那晚的情景,但隨即又驚悚起來:也許土匪被老蔣殺死在床上了!可能他橫躺在地,身體早已冰涼了。
老卞悄悄走到床邊,看見鄰居在翻曬干草,老蔣手握兩枚雞蛋從他身邊走過,他們還打了招呼:“你這些草都濕了!”
“在收雞蛋啊?”
他們都在沒話找話。他們沒有相互諷刺,相互挖苦,更沒有打起來。老卞縮回腦袋,心中的弦在歡快地顫抖:這兩個小妖怪!多壞啊!陽光照在樹枝上。
兩個鄰居在雨后天晴的上午,都感到了某種清醒歡快的東西,真是讓人奇怪,原來他們可以如此不同!
王瞎子失去勞動能力后,村里讓他睡在牛屋側屋,夜晚看牛。他是在一夜睡眠中離開人世的。此后,有人提起王瞎子,老卞又會撅起嘴,嗔怪地說道:“那個小妖怪,壞著呢!”
老蔣和老卞的墳頭相連。在三人墳頭之間有個不知名的外地人,有一年清明外地人的遺骸被遷走。有村人走過:“真沒想到,他們又成了鄰居。”
那個時候,王瞎子和老蔣相繼去世后,在那兩年時間里,那個古怪的老太婆坐在有陽光的梨樹下,一直在回憶他們三人在那晚雨夜過后度過的那些時光。具體她想到了哪些細節,沒人知道,老婦人失去了說話能力。她在梨樹下微笑著,度過了余下的時光,那晚的場景又在她腦子里重現,就是到了她恍惚彌留之際也沒弄清楚,那晚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